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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秒钟改变世界
1
当然,除了我之外,也许没多少人知道戴茜曾有那样的习惯了。戴茜一向是那种没什么心事的人——即使有,她也不当一会事,所以她几乎从来不跟别人说起自己的生活。我之所以会了解,不是因为我们相识二十年了,而是因为我恰好在场于是目睹了全部而已。事情过去很久了,但要是让我回想起来,这些东西还是很难以描述的。这自然很可能是因为我表达能力不佳的原因;然而事实上,让我回想全部,都是有困难的——我并不能确切所有事实,我也怀疑自己会否把故事神化了,但我会尽量把我记得的都按照事情的原貌说出来。
很久以前的一天,比真正骇人的事故发生要早得多的一天,事情就已经开始了——自然谁都不会想到后来会演变成什么样——那天早上我跟戴茜一起上班。公寓小区的一旁有一条窄窄的人行通道,平时其实没什么人走的。那天那里突然有人摆了个小摊,用余光扫过去我觉得那是一个诡异的摊档,装饰这些吉卜赛饰品——其实我又不太确切。我们经过的时候,坐在小摊那儿的一个女人忽然轻轻地唤了一声:“女士们,想看看未来吗?”
这时我才意识到这是个算命的小摊,下意识扭头看了一眼。摊主只是个年轻的女孩子,长得也不像吉卜赛人,只是普通的本地人。我掠了掠头发,笑着说:“不需要了,”然后顺手拉了下脖子上的十架项链,“我的未来很好。”
小女孩起先疑惑的看了看我,然后笑了,是那种很天真的笑容、至今我还记得很清楚:“这样啊,耶稣基督保佑你。”
“谢谢。”我说。
“那你的朋友需要来看看吗?”
“我?”戴茜犹豫了一下,“呃……”
“用不着你多少时间的。我绝不骗人,第一次就免费帮你看吧。”
“嘿,反正不用钱,就试试吧。”我对戴茜说。(我现在应该为此后悔,因为我这句话后果不是由我来承担的,而是我最好的朋友。)
“好吧。”她爽快地笑了,走到小摊前的椅子上坐下来。
我向前走了两步,站在戴茜后面没有动。这里的摆设很乱,一点都不像那种故弄玄虚的算命小摊,反而像是故意想弄得深沉结果却做得很幼稚。小女孩看上去真的很小(当然是和我们比起来),不过就十八九岁的样子。她调整了下姿势,坐正了,双手放在桌子上,瞪眼望着戴茜。那一瞬间我感到有邪门,戴茜看上去也似乎有点不安——幸好这个情况只持续了三秒左右。
我曾在一本杂志上看过,人对于时间的判断其实是很不准确的——但人对“三秒”的判断却很准确。那一瞬间,杂志上的那句话又浮现在脑海里。
事实是女孩子盯着戴茜的那三秒里,我觉得空气的味道都变了,有一股气流在天空打转。事后我问戴茜,她却说“没感到什么”。
“穿白色衣服的男人今天会向您求婚。”女孩子突然松弛了下来。
“什么?你不要再看看我的手相吗?”戴茜开玩笑说。
“我不是骗子啊。”
“承您贵言。但莫伦从来不穿白色衣服的。”
“也许那个不是您说的莫伦,也许,莫伦今天穿白色衣服了——总之,我看到的未来是那样的,”女孩顿了顿,指着我说,“正如我看到她有耶稣基督的保护。”
这下轮到我吃惊了,我自问也不是一个十分虔诚的教徒,大学毕业以后我和戴茜在东区这边租了房子,这附近根本没有教堂,所以这些年来我去教堂的次数是屈指可数的。“您是在开玩笑么?”我局促不安地笑了笑。
“喔,在这一点上我可从来不开玩笑哦!”她说。
“呃,哈哈,姑且可以相信你,反正,今天过去以后就知道答案了。”戴茜说。
“您不用上学么?”临走前我突然想到这个问题,又转身问小女孩。
“不用啦,放两个月假。”
“好好珍惜你的假期吧!”戴茜说。
2、
半个月后戴茜和莫伦订婚了——原因显而易见,就在那个下午,莫伦突然穿着白色西装出现在戴茜的办公室里并向她求婚了。戴茜很高兴,那种激动的神情是难以遮掩的。但我却觉得背脊发凉。我认识莫伦的时间比戴茜要长得多(他们是因为我才结识的),而我从来从来没见过莫伦穿白色的衣服。莫伦说“白色让我害怕而且不安”,我相信戴茜从来不知道这一点。
但是无论如何这是值得高兴的事情,因为这件事,戴茜开始改变了。她开始提早出门,为的就是在上班前到小女孩的小摊上“看望”她,“感谢她让我得到幸福”,戴茜说。我不知道戴茜这种人也会迷上算命这种幼稚的东西,但戴茜确实是越来越高兴,说真的,如果非要我说,我会说戴茜是“亢奋”。
又过了半个月她升职了。那个早上她就告诉我说:“今天可能会有关于我的好消息!等着瞧。”
对了,在陪戴茜去小摊两三天后我就没有再跟她一起出门,因为我实在起不了早床。
3、
世界上有的东西会使人上瘾,它们会使你改变。这是很自然的。
一个半月里,戴茜每天都要去小摊,如果我忘了告诉你,其实,除了第一次是免费的,后来的许多次都是收费的。小女孩长得天真,看上去很幼稚,但开起价来却绝对不含糊。戴茜升职后的加薪全都投入到这个女孩子的钱包里了——当然还不够。
我们总会有对未来的恐惧,但是我能清晰地感觉到这种恐惧正在改变着戴茜。原本她仅仅是害怕未发生的事情,但现在这种害怕已经变成“没有办法接受”无法预见的东西。有一个下午她告诉我:“那个小女孩说她就快要开学了。”我说:“那很好啊,帮你省点钱。”戴茜说:“不,我很害怕。”我仅是耸耸肩,因为我也不知道这种情况还能用什么言语来回答。
以前读书的时候看过特德·蒋的《你一生的故事》,对,我相信很多人都看过。那个观点是很奇怪的:未来已经既定了,我们所作的一切只不过是让它发生而已。这种科幻小说的观点当然只是一个玩笑而已,但那个女孩子让我越来越怀疑。戴茜凭什么会天天去小摊?固然是因为准呗。如果未来真的可以让一个小女孩“看到”,那便是真的既定了。有时候,这种被确定的感觉让我产生恐惧,这种恐惧比对未来的恐惧还要深还要严重。
但,我可不可以这样说:“既然这一切都已经确定下来了,还要去看它做什么?反正迟早都要发生的。”
我就真的跟戴茜这样说了。
她回答我:“就是想提早看一下而已,人类的好奇心。”
4、
整整两个月了。
我起床,收拾好东西,出门。又是一个好天。走到小摊前,照例跟小女孩打了个招呼。但这天,小女孩好像有点失神。
“怎么了?”我问。
“啊、啊,没什么。今天是我最后一天在这里了,明天学校就要注册了。”她回答。
“就这样而已嘛,反正以后也还可以再来的呀。”
她的眼光有点闪烁,话语也有点犹豫:“我……呃。你能不能坐下来一下?”
我就走过去坐在椅子上,问发生了什么事。
“你们是不是一直都很好奇我凭什么有看到未来的能力?我就知道是的。其实很简单,简单得不得了……我只要盯着你——”她就真的做出死死盯着我的动作,“三秒钟内所以信息就到了我眼睛里,我从很小的时候就能这样做了——当然也要对方愿意把自己的未来展现给我我才能看到,像您,您的未来被一些亮光锁了起来,我没办法看到。
“起初我并不能随心所欲地看一个人的未来,因为,您知道,这一切其实就像是一个迷宫,层层叠叠的迷宫。我只有先找出这个人的过去和现在,才能顺着一条线一直找到未来。但是信息量是如此之大以至于我一般都是没有办法能准确找到未来——特别是短时间内的未来的。
“关于整个时间轴,我知道很多人都不愿意相信这点:一切都是既定的。人类以为自己有选择但其实没有。
“我花了不少时间来接受这一点——您知道,年少气盛嘛。后来我训练自己从别人的生命迷宫里找到线索,再后来我就能做到排除过去和现在,直接看到未来了。但这还是不够的,因为信息量还是很大——就好像,无穷的一半仍是无穷,不是吗?直到遇到戴茜,我以为我进步了,因为我能看得如此精确。
“但现在我知道原因了。”
她突然留下了两行眼泪,把黑色的眼线都弄花了。
“你是说……”我突然明白了,那一瞬间我觉得自己惊讶得无法呼吸——三秒,还是三秒,这个惊讶持续了三秒,“所以你告诉她了?”
“是,这是我的职责。上帝既然给了我这个能力我就不应该撒谎不是么?”她倒头在椅子上,一只手不停地擦拭脸上的汗水和泪水。这时候我有点同情她,因为她毕竟是那么小;但是这一切还不是她自己造成的?
“告诉我细节。”我突然严厉地说。
“后天晚上11点——商业中心的那个建筑项目的塔吊会倒塌,”她用一种克制地镇静说,“对不起、真得很对不起,我什么都不能改变……”
“但戴茜大半夜地去商业中心做什么?!”我激动地一拍桌子站了起来。
“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我当时惊呆了完全没有——”她又倒头哭起来。
5、
早上回到公司我没有看到戴茜。我打她的手机也一直是关机,于是我就不停地向语音信箱里留言。十点钟的时候,戴茜终于开机了。我告诉她我已经全部都知道了——事情是可以避免的,绝对可以。“你以为我真的会相信什么‘未来是既定’的么?别担心,我没事的。”
虽然是这么说,但我还是不放心。然后我又打电话给莫伦,把这两个月来发生的事情都告诉他了。但让我惊讶的是,戴茜居然完全没有把这些情况告诉自己的未婚夫,一个字都没有。
这两天里,戴茜没有回家,我一直都没见到她;除了那通电话,也一直无法联系她。
我真的害怕起来。
晚上10点钟的时候,莫伦来到公寓楼下。他一见到我就发疯似地大吼:“你真的不知道戴茜去哪里了吗?!”
我清晰地记得,晚上的街灯是惨白色的,我拖着疲惫的身体,根本没有力气回答了。“也许是找了个地方避难……我……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她一直没有接手机……我想她可能去了些安全的地方、旅店——也许是旅店,也许她想避开这个时间然后明天再回来?也许她想避开任何去那个塔吊附近的可能性……也许……”这些话是一时间冲口而出的,都没来得及考虑。然后我突然停住了。
我瞥了一眼,就一眼,白色的灯光真的好像瀑布一样,像水一样有重量。
“我知道她可能在哪里了。”现在回想起来,我回答的那个声音大概就像幽灵一般。
差10分钟到11点的时候我们终于来到商业中心的广场。工地就在围墙里,晚上没有在施工,守门人也睡着在值班室里。我们悄悄地跑进去。一路上莫伦问:“她怎么会在这里呢?那个预言人又怎么会做出这么不可能的预言?”我没有回答。
但很快我们就在塔吊的灯光下看到一个身影。我们想走过去,但那个关于塔吊的预言却阻止了我们靠近的脚步。戴茜就在那里站着,还穿着两天前的衣服。在我脑海里,那时候的戴茜很漂亮的头发松垮垮地搭在肩膀上,身体单薄得似乎立刻就要到下来了。
“你在那里做什么?快回来。”我跟莫伦不停地大喊,但戴茜一点反应都没有。
最后,她说:“这两个月里我其实早就明白了——但真正意识到自己明白还是在这两天里。我所做的一切不过是让那个属于我的未来发生而已。我不害怕,一点都不。”她的眼睛里闪耀着泪光。
我想说服她让她回来,但事情发生得太快了,我还来不及吐出一个字。
然后就发生了,那声巨响我到现在都还记忆犹新。
2008-7-14
呃,
我、真的很久没写东西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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