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三、 禹锡醉卧牡丹阁
二月二十四日,顺宗登临丹凤门,连颁三诏:宣布大赦天下;罢黜宫市、五坊小儿,宫中采买权归还官吏,五坊改由老成宦官掌管;禁止寺观买卖良家女子应选乳母,已入宫者一律查实遣散。
围观百姓欢声雷动,奔走相告,消息在一夜间传遍了东西两市、一百零八坊。晨曦初露,许多里坊便响起了锣鼓声和“嚓嚓”的踏歌声,,夹杂着笑声、嘲骂声,间或还能听到“圣皇万岁!”“万岁!”的祝祷声。郭惟义换上簇新的衣衫,喜气洋洋地来到孙掌柜重新开张的鱼行前。
“买点什么?鲜的、腌的、熏的、鱼酱,都有。”孙掌柜笑吟吟地道。
“什么都不买,就想聊几句。你说年节以来,这么多好事都是谁在降福?”
“当然是至尊。韦相公执掌朝纲,一定是他的主意。”
“我想也是。上次我还亲眼见他的护轿随从向叫花子的碗里扔钱呢。这韦相公听说年纪不大,没什么名望,想必不是高门大户里出来的,所以才能为穷人着想。”
“是啊是啊……”
这段描写是否还不够充分?
内侍省内此时却是阵阵低低的咒骂声和哭诉声。一群被遣散的五坊小儿跪在刘贞亮、刘光奇、薛盈珍等人面前哀求把他们留下,即使把全部家产拱手奉送也没有怨言。“咚咚”的叩头声连成一片。
“这是圣意,我们能有什么办法!你们这许多年讹来的财物也够使了,不回家买田当财主还来闹什么?”薛盈珍不耐烦地吼道。
“小的们被逐出宫,如同罪人,在父老面前还有什么颜面?求老公公们开恩,在大家(宦官对皇帝的称呼)面前多多美言!”为首的“小儿”带着哭腔继续哀求。
刘贞亮在心内暗骂几句,转身温言相劝:“大家只说弊政为民患,并未明言你等有罪。你等先回,留下几人租屋暂住,待我等禀奏大家,自有安排。”众人叩谢后散去。
那个宫市使郭忠政被同时停发俸禄,又是有名有姓,让他出场哀求似乎更合适些。各位看呢?
五坊小儿还未走远,薛盈珍便气冲冲地骂道:“王叔文、李忠言这帮奸人真是得志猖狂,竟敢干预北司内务,断老子们的财路。前朝那些权要大僚,窦参、黎干、卢迈、崔损,现在的贾耽、郑珣瑜、杜佑,要么依附,要么不敢硬抗,哪见过这等不知趣的!”他和刘光奇平素不仅受了宫市使、五坊小儿不少孝敬,连招选乳母主事宦官敲诈来的财物,最贵重的也往往装入自己的私库。现在居然有人虎口夺食,怎能不气?
薛盈珍虽主管内侍省,但平素倚重的智囊却是刘贞亮,见他沉吟不语,便与刘光奇一起催促道:“刘公一向足智多谋,如何整治这帮奸人,尽速拿个主张!”
刘贞亮一向不贪钱财,只为怕同辈排斥偶尔收一些漆盘、陶壶之类,他思量的是如何长久扎牢根基:“南衙众臣,无论言与不言,总是嫌恶我等,王叔文之举正中他们下怀,若是单单我等与王叔文作对,反而容易使奸人招致同情。王叔文、王伾之辈俱是出身寒微,一旦得志,必定树党招怨,若是我们暗暗浇上一把油,那些高门朝臣岂不就拍案而起了吗?”
刘光奇又问:“‘油’从何来?”
刘贞亮得意地道:“在下早已遣精干人四处打探,颇有所得。京师游手无数,赏几个小钱,要怎样便怎样。流言纷飞,无从追索。真情固然好,虚妄也无妨。”
薛盈珍、刘光奇脸上渐渐露出笑意。
次日,又有诏令:盐铁使进献、各地藩帅、外官进奉钱一体罢免。
刘禹锡近日除饮食如厕之外,其余的时间全用来处理公务了。出任屯田员外郎,参预大政以来,同僚京官、亲朋故交公务、请托、求荐的书信如雪片般飞到府中,每日竟达数千封。他特意备了一斗面糊装盆,放在书案前,写完一封回书就用小刷子往盆中蘸一下再往信封上涂涂,散朝后往往要忙到三更。即便如此头打脚面地劳碌,又有属吏家人从旁协助,仍觉力不从心,尤其是其间李景俭差家人上门报知因母丧守孝,不能往来参政,更令他烦中添忧。有些求索官职的来书,他烦恼之中只回了“已知,无可为”几个字,连落款也没有,或者干脆扔到一边。也许是这种回信见多了,书信也渐渐少了,他这才稍稍松了口气,偶尔想起桃红阁,在休沐日抽空约柳宗元、韩泰同去游赏,却得报称二人都公务缠身无暇与会,只得独自前往。
到得阁中,刘禹锡点名要韩月月一人陪酒弹奏。待到一袭蓝影至前,他抬头端详,见她前日眉宇间的忧愁已散去大半,甚至眼中时而流波荡漾,微含笑意。待到奏起《杜韦娘》曲,乐声中已全然不闻悲凄,略露欢愉之意。
一曲终了,月月忽然放下琵琶倒身下跪:“谢大人如海大恩!”
刘禹锡大惊,慌忙将她扶起:“娘子何故如此?平身说来。”
“奴家家中近日传信,称姐姐已经蒙恩诏出宫还家,有望许配邻里儿郎,父母来日有靠。奴家自得姐姐入宫讯息,陪侍达官贵人数十,却不是无动于衷便是动怒呵骂,惟有大人一人动问隐情。今日见大人更换新服,料想已然升迁,必是大人将下情上达了。”说罢提壶斟了一杯酒,欠身举杯道:“请大人满饮此杯。”
禹锡爽快地接杯饮了,月月又斟上一杯。两人对酌了十余杯,禹锡已略有醉意,觉得身上毛孔舒张,畅快之余有点发热,伸手解开内衣襟,又望望身边秀眸流转的佳人,含糊道:“月月,与我上楼将息去吧……”起身搂住韩月月的腰肢,韩月月也伸出玉臂轻轻扶住他,一同缓步向楼梯走去……
我对霍达的做法深表赞同,笔下的性描写也就到这个程度,如果那位朋友想看过瘾的东西,很抱歉,我不能胜任。
次日,刘禹锡一觉睡到日挂窗梢才起身,用过早餐后才回到府中。夫人薛氏引两名婢女到门前迎候,为他脱去罩袍,唤婢女沏上香茶,亲自向夫君奉上。夫君往常出门,很少彻夜不归,她隐隐已觉察到点异常,但见他终日忙于公事疲累不堪,难得有点松快,只得咽下已到口边的问话。
刘禹锡品下一口茶,一股暖意涌上脑畔。他抬头见到薛氏沉静和霭的面容,想到夫人本是京兆水运使薛謇长女,贞元十九年自己在徐州行军司马韦夏卿属下任职时,虽因徐州戍军驱逐韦夏卿因而被调离,但结识薛謇并颇得其赏识,因而将女儿许配。成婚两年来,虽不是如胶似漆,也不曾吵闹不休,想起昨夜酒醉乱性,心里略略有些愧疚,将夫人纤手轻放掌中,才抚摩几下,门子来报:“王学士遣人到府,有要事相请!”
四、 流言四起怒气生
刘禹锡匆匆到得王叔文府上,见王伾、柳宗元也在,心中不由暗吃一惊,正不知出了什么变故,王叔文劈头便问:“梦得可闻近日流言纷纷,诋毁我等?”嗓音中有明显的不快。
“像是有些许……”禹锡努力从记忆中搜索,“称我等交结藩镇,又像说有排斥同僚之事……在下近日公务颇繁,不得其详。”
“不是排斥同僚,是称本学士青云直上,羞于旧日弄臣贱职,将翰林待诏一体罢黜,以灭痕迹!”王叔文冷笑道,“还有呢,称王常侍广纳贿赂,贮于大柜内,夫妻为防失窃,夜卧其上!至于藩镇,不止交结,还以钱易职,面谈价钱!倒似是在窗边偷看到的!”
罢黜三十二名翰林待诏确有其事,是王叔文秉政之初为裁撤冗员所为,自然也有重新安置新人之意,至于王伾夫妻夜宿柜上之事,禹锡却不得而知,便询问王伾:“常侍可曾偶有受礼之事,为人所知?”
王伾心里自然清楚此事真假,但同僚并非与自己同样志向,怎能吐露实情?忙辩白道:“岂有此等荒唐事!可笑至极!”
“还有说梦得的,怀邪乱政、任用私人。我辈在他们眼中就成了一帮奸党。”柳宗元道。
每日食不甘味,寝不安席,却招来流言纷纷,刘禹锡脸色阴沉下来:“谣言从何处而生?定要查个水落石出!”
宗元较为冷静,劝慰道:“《诗经·青蝇》言‘营营青蝇,止于樊。谗人罔极,交乱于国’小人不容君子,自古如此。我辈既自命管、伊、周公、孔明,就当以天下为己任,大业若成,流言自息。若是此时大事追查,人心惶惶,岂不正中小人下怀?”
王叔文此时也略为冷静下来,觉得柳宗元说得有理:“徐图治国才是要务。梦得,你曾谈及贤臣能‘声先实后’,下一步便是征召如此贤臣了。凡贞元末年贬逐之臣,均可酌情召回。名单你和子厚先去拟吧。”
在就任屯田员外郎之前,刘禹锡曾与王叔文谈过九年前的夏季从扬州护送父亲刘绪灵柩回荥阳归葬,路过徐州时的一桩见闻:宋、梁、亳、颍等州流亡的农民纷纷扶老携幼、挑担拎包返回故乡,打听到是因为朝廷任命董晋为宣武军节度使兼宋亳颍观察使,才得信即动身归故乡。他惊奇地问:“董公到任不过一月。你辈如此争先恐后,是听到奖耕簿书了?听到免赋条例了?听到救助之法了?还是听说贪官污吏逃跑了?土豪恶霸被赶走了?”农民回答说都没有,但是听说新大帅任宰相时法令严整而不扰民,由他所任官属惩办过作恶的土豪,因此断定这位大帅准定能广施仁政、锄强扶弱。大家满怀信心道:“古往今来好官美名远传,何必非要眼见为实呢!”说完,他表示待闲暇时必就此著文传播,感慨地道:“实未至而声先至,声望之感人如此之迅速,自古罕闻啊!”王叔文听了,联想到德宗末年被奸臣裴延龄诬谤贬职的贤相陆贽、名流阳城都是誉满天下的贤俊,方今朝中显贵除杜佑外不是冷眼旁观便是心怀敌意,无人可共事,若召回陆、阳等人,既有恩情再加劝言,岂不可得有力臂助?当务之急已初步推行,正可将此事付诸实行。
刘禹锡唯唯而退。王伾、柳宗元也一同告退。
王叔文伸了个懒腰,正想回内室好好思量除陆、阳外还应当召还什么人,忽然门子又来报:“有客来访,说是越州亲旧。”
王叔文不情愿地命将来客迎入外厅,略一端详,颇感意外:“原来是从叔大人!何事不顾身体,跑许大远路来此?”
风尘仆仆的堂叔王涉之身边还有一位年轻书生,有些木讷的脸上有疲累之色,诚惶诚恐地作了一揖。王涉之神态也有些不自然,结巴地介绍道:“这是你……学士大人的堂侄王……王旻,听说大人荣升大僚,来此恳请大人特为……特为照看。”
“原来又是求官的。”王叔文心凉了。最近光从浙东赶来的亲朋故旧就有十几个,不是求官就是求荐,礼品带了一大堆,好像朝廷是自己一个人的。而论起才学历练,中等的也挑不出一两个,这叫人怎么安排?
他怀着一线希望问道:“旻儿有何大志,可有吏才?”
“头年刚中了秀才,书读得不少,喜欢读史书。”
王叔文略略放了点心,笑着问王旻:“平时喜欢读何人的传记啊?”
“平时喜欢……喜欢屈原、贾谊,还有……陆机、鲍照传。”王旻惶恐地答道。
王叔文皱了皱眉,但转念一想:“虽喜读遭际不幸文人之传,但彼等皆有治国志向,此后生毕竟有意于仕途。”便道:“容小侄斟酌再定。请回吧。”
刚在书房坐定,万年县令房启又来拜见。房启昔日是京兆尹李实的亲信,因为前任被李实诬陷罢官而得到这个美任。李实贬职后,他惶恐起来,想起与韦执谊、韩泰有些交情,便由韩泰引见王叔文,言之凿凿地申辩自己是慑于李实的嚣张淫威才违心逢迎,如今很想痛改前非,报效朝廷。王叔文见他语词诚恳,又谈吐不俗,很是器重,面许授以容管经略使之职。这次他来询问何时实授,王叔文答道:“暂候数日,必有佳音。约略行至荆南时,授书当下。”
房启走后,再无客来,王叔文这才专心斟酌召还人选。写下陆贽、阳城名字后,他想了想,又写下两个名字。召还陆贽后,谁来补缺呢?他又想起一个人,不禁皱了皱眉头:这等样人值得起用吗?想了半天,他眉头一扬,还是写出了这个名字。
只是,命运之路并未按他设想的那样通达……
[ 本帖最后由 zjabh 于 2008-8-29 11:38 编辑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