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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魑魅魍魉逞凶狂
一、 俗诗反成断魂谣
五日后,参军戏《中官罢黜传》便成了长安的热门话题。虽然一连半年滴雨未下,入秋又连遭霜冻,即便中等人家也开始为生计发愁,但这出戏出了人们多年的怨气,使他们愿意掏出那三五文赏钱。实在拿不出钱的农夫也争相围观,拍手高声叫好。于是,成辅端和他的伙伴郭惟义终于换上了新锦袄。
成辅端本是长安一个会唱几句自编的变文(当时一种说唱艺术),勉强能挣几文糊口钱的优伶。十年前从河南道来了一个由父子俩带领的戏班子,那儿子见他正直倔强,交情渐渐深厚,将自己祖传的参军戏、琵琶曲、笛艺教给他一大半。但是半年后有一个面相很凶的人打听“罗探幽”的住处,父子俩留下一张纸条后便悄悄离去,从此再无音讯。一阵惆怅之后,成辅端又连拜了几位名师,刻苦钻研技艺,渐渐在长安闯出了名气,一月能吃上十几顿鱼肉,一年也能换上三五件新衣。只是今年天公苛刻,进帐微薄,生活渐渐困窘起来。现在手头虽然宽裕点,因天旱禽畜多半倒毙,别说鱼肉,能吃上鲜菜饼就不错了。
罗探幽故事见《疾风》中篇三部曲。我的唐代历史小说系列模仿鲁迅和巴尔扎克的方式,相同人物在不同作品里反复出现。
这天,成辅端在饼铺买了一包莼菜饼,听掌柜说里头加了些虾酱,便拎上想快些回家尝尝新。正在快步赶路,忽听“乓”的一声,一块瓦片落在他脚下,他抬头一看,熟识的铁匠王泰和两个七八岁的儿子正在自家的屋顶上一块块地拆瓦,瓦片丢得满地都是。
成辅端招呼道:“王三郎,搬家哪?”
“搬个娘屁的家!”王三无精打采地道,“大旱年钱没赚几个,还要加税,不卖房子能怎地!这遭雷劈的‘一根绳’,有朝一日……”他忽然住了口,恐惧地向房下两边张望着。
“一根绳”是京兆尹李实的绰号。他在山南东道任留后(代理节度使)时克扣军士衣粮,中饱私囊,军士愤而哗变,要取他首级,他连夜缒城逃脱,因此得了这个雅号。成辅端还听说,他自上任京兆尹以来,既贪婪又残暴,胆敢冒犯他的人不死也得脱层皮,只得低头离去。
第二天,他听说王泰的三间祖传堂屋只卖了两贯钱,又想起前日乡下的堂兄来讨粮米时说到,乡邻为交皇租被迫卖掉青苗,一顷地的苗只换了五石米!他的血性被激发起来,产生了一股压抑不住的冲动,但是对方是权势熏天的官老爷,自己小小戏子能奈何得了他吗?
正在他感到沮丧之际,郭惟义匆匆赶来:“大郎,皇上,又说错了,至尊明天在五凤楼观赏百戏,咱们也得去。”说完又急急而去。
成辅端忽然有了主意,忙去找纸笔。
五凤楼前,顶竿、舞剑、苏莫遮、踏谣娘(舞曲名)一一展现,成辅端和郭惟义的参军戏最后上场。在一阵滑稽说笑之后,成辅端忽然高声诵起了打油诗。黄罗伞盖下宦官、宫女、武士簇拥中的德宗皇帝耳中常有杂音,听不大明白,身边人一字字向他传述,听着听着,他布满老人斑的长脸黑起来,愠怒地朝不远处的李实瞪了一眼……
碰上真正史学造诣浓厚的作家,肯定会把艺术表演维妙维肖地描写一番,我却只能是这种偷懒的写法。不知能否蒙混过关?
一回府第,李实先是责骂看门人为什么开门缓慢,然后一掌打翻了婢女递上的茶盘,吼叫着:“滚!都滚!”
因为家道中落,自幼看尽同宗亲眷的白眼,历尽艰辛好不容易谋到一个要职,又费尽心机搜罗重金珍玩向圣上进奉而取得欢心,还荣幸地继承了祖先的道王封号。入冬后深怕大旱之后租税不足圣上不悦,便瞒报实情加紧催逼小民,岂能让一个臭戏子坏了自己的前程!不成,难道堂堂三品大僚还拿一介优伶没办法?!当然,圣上对这小子薄有宠幸,自己不便擅自下手,那就让圣上动手吧!
两日后,李实冠带齐整在治事堂上坐定,厉声喝道:“带刁民!”
成辅端在李实的喝令下被押上来。李实斜眼看他一下,嘴角浮上一丝冷笑:“编啊?唱啊?神气到哪去了?哼,今日若不唱上两句,就只有唱给阎罗王听了!”
成辅端吃力地抬起带铐的双手,掠掠散乱的鬓发,平静地发问:“请问京兆大人,小人不过作了几首打油诗,究竟身犯何等死罪?”
“你还不服?好,让你死个明白。”李实从案上拿起一叠字纸,有意拖长声调,怪声怪气地念道:“秦城城池二百年,何期如此贱田园,一顷麦苗五硕米,三间堂屋二千钱。*”又用庄严声调道:“这是诽谤朝政。”
他再念诵:“京尹大人坐华堂,狼毫一挥双眉扬,哪知居人生与死,只为至尊欢喜忙。这是诋毁尊官。”
又念:“大旱半载又逢霜,租赋未减家产荡。死者卧沟长无忧,生人只盼天恩降。这是煽惑生乱。”他把诗稿往下一掷:“知不知罪?推出去,杖毙!”
成辅端一言不发,待到被摁在地上时,忽然挣扎着昂首大呼:“打油诗成了断魂谣!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何患无辞呀!”他的十指深深地抠入了泥土中。
随着一声狼嚎般的喝叫,棍棒雨点也似落了下去……
远处,一位跨马的绿衣官员看着这一幕,向围观百姓询问后,眼中怒火喷涌,正要翻身下马,又沉思着停住,方正脸膛上浮着阴云打马而去。
*录自史书原文。“硕”本为“石”,避唐睿宗李旦名讳而改。
本节故事在2002年曾写成短篇《断魂谣》,但投递失败,后来在一场电脑大灾中底稿又不幸地丢失了,凭记忆尽量将情节按原貌复原。
二、 御史联名参佞臣
那官员正是张署,与同僚韩愈、李方叔散朝后闲谈片刻各自归家,但途中突遇此事,他心中忽然有了一个念头,见李方叔还未走远,便将他叫住诉说此事,李方叔连连点头:“午后在治事堂一同斟酌行文。”辞别后,张署打马直奔韩愈租住处。
韩愈此时正在删改旧文《圬者王承福传》。数年前,他在长安友人家作客时偶遇一位名叫王承福的泥瓦匠,交谈中得知他原是安史之乱时投军,立功授官却弃官做泥水活,又说自己无意劳神照顾妻小,故而三十年未成家。韩愈听他话语颇值一记,便作了这篇传。“为一介小民立传,可算前无古人了。”,韩愈写到“然吾有讥焉,谓其自为也也过多,为人也过少,其学杨朱之道者邪?”时,颇为自得地想道。
夫人卢氏盈盈而来,端上一杯热茶,韩愈接过笑道:“劳小姐费神了。”虽已成婚十余年,情深爱笃,偶尔仍以“小姐”称呼妻子。
“老夫老妻了,还是如此轻浮!”卢氏脸上飞起一抹红云。
“言有不慎,误有冒犯,请夫人恕罪!”
韩愈起身作了一揖。卢氏忍俊不禁,掩口而去。
韩愈拿起文稿,心中又想起十年前应博学宏词科落榜后等待吏部考试,失意漫游凤翔时,思念妻子时,模拟妻子口吻作的三首小诗:
“青青水中蒲,下有一双鱼。君今上陇去,我在与谁居?……”
想起多年来才得到一个安适之家,他不禁感慨万端。
我可从来没写过这种情节,如果让姐姐看到了,保准又要嘲骂我“恶心”。
改罢《圬者王承福传》,他又想起从前友人兼弟子张籍转述的坚守睢阳抗击安史叛军张巡的事迹,必当记下,便铺纸提笔,刚写下“有于嵩者,少依于巡。及巡起事……”看门人便来禀报:“老爷,御史台张大人驾临。”他便将纸卷匆匆收起,站起迎接。
张署一进门,也顾不上寒暄,便气冲冲地道:“岂有此理!天理国法哪里去了?”见主人一脸诧异之色,便把刚才的见闻说了一遍。
韩愈也愤激起来:“倚仗天恩,肆无忌惮!不奏上一章,不知又要何等凶狂!在下近日恰有上奏之意。”他忽然想起今年春天在长安困苦求告时还曾给这位权臣写过求荐信,便放缓声调道:“尽管可恨,李实毕竟蒙至尊宠信,又是帝室宗亲,上章时措词务须谨慎,若是事倍功半反而不好。可以上状奏报,由在下拟稿。”
张署怒道:“务求谨慎,如何能济事?”
韩愈安慰他:“至尊素来对文官多有猜忌
,只有婉转规劝方能济事,若直言不讳反会招祸。”
张署垂头想了想,叹了口气,表示将与李方叔联名具奏。
在御史台拟稿时,韩愈本想再建议柳宗元、刘禹锡也一同联名,但柳宗元恰好不在。他看了看在治事堂一隅正襟危坐批阅文书的刘禹锡,那保持着一贯严峻的略长脸上时而又露出一丝急躁之气,欲言又止:万一触怒圣上得罪,岂不连累梦得?在这纷乱之世,御史台太需要他这样的人才了!他打消了主意,沉思中眼前仿佛展现出禾苗枯萎、人畜倒毙、税吏怒喝、拆屋卖苗的景象,又想起近日听说京郊农家竟有抛子弃妻以求度日的!他立即蘸墨运笔写道:
御史台上论天旱人饥状
右臣伏以今年巳来,京畿各县夏逢亢旱.秋又早霜.田种所收,十不存一。陛下恩逾慈母,仁过春阳……
当他写到“臣窃见陛下怜念黎元.同于赤子:至或犯法当戮,犹且宽而宥之.况此无辜之人.岂有知而不救?”时,眼里泛起了泪花。用了将近半个时辰,才把奏状写好。
他起身活动一下筋骨,看看奏状,叫来张署和李方叔,斟酌修改后请他们署名。张署见状内虽隐含指责之意,但无一字提及京兆尹李实,忍不住又抱怨了几句,韩愈只是赔笑不语,李方叔劝慰道:“多行不义必自毙。须从长计议。”。众人散后,韩愈看看奏状也觉意犹未尽,眼前忽然又浮现出西市上宦官推搡秦满斛的情景,重又坐下奋笔疾书“谏宫市扰民表”。一直到天色昏暗,仍未写完,他将纸卷起放入怀中,准备归家后再完成余下部分。
回家后,韩愈在微明的烛光下写完了谏宫市的表文。誊抄后,他看了看草稿,心想宦官权势灼人,一击不中,家人都会一并连累,此稿不可留。于是他把草稿卷起凑到了烛火上。
第二天,两道奏表便在大明宫延英殿上呈在德宗面前,他侧头听完内侍诵念,脸色开始阴沉下来。韩、张、李三人一再强调奏报句句是实,掌相权的检校司空杜佑等人也出列附和的,德宗似乎有些悲悯,才用略为含糊的音调应道:“容朕详加查实,再作计议。”
在内侍省宽敞的客厅里,五六个穿黄衣罩貂皮、狐皮袍的宦官围坐在炭火盆旁,杂乱地议论着。
“不用磨蹭了!”一个满脸横肉的宦官喝道,“谁挡我们的财路,就让他过不了舒服日子!”他是现任知内侍省事薛盈珍,任义成镇监军时,因为怨恨节度使姚南仲不听调遣把他摆布得险些丢官下狱。
“小日子过得滋滋润润,还来多事,真是自找的。哼,可惜他们头上还有一顶官帽,不然,哪能这么便宜了他!”神策军左军中尉杨志廉端起一杯参茶喝了一口,挑起粗眉阴阴地道。他听说有人想废止宫市,特地悄悄从神策军赶来,谎称有紧要军务而入宫。属下们在宫市上得的财物,许多都是随意增加的,更不要说所谓进奉和脚价钱了,自然不敢独吞,方方面面的上司都得了好处。最近很反常地有人出了事,进奉不敢再收了,好处减了一项,上司们自然更不能容忍有人想彻底砍断这株摇钱树了。
坐在左侧的一个宦官,半边脸隐在黑暗里,炭盆的火光映出另半脸上高耸的鼻梁和深陷的眼睛,目光锐利而深邃。他叫俱文珍,祖上是西域人,开元年间迁居中原,入宫后依惯例拜了养父后改名刘贞亮。他一直沉默地啜着参茶,听了杨志廉的话把杯子放下,轻轻摇摇头:“我辈行事不可太张扬,况且又无南衙官(指朝臣)声援。依在下之见,只驱逐韩愈一人就足矣。”
杨志廉把眼一瞪:“怕他个鸟!小小监察御史面前还能示弱?”
刘贞亮依旧轻轻地道:“切记鱼朝恩、程元振的教训!我辈之势尚不如他们,岂可开罪朝臣?”
众人一时沉默下来。正在这时,一个小宦官匆匆赶来,递上一封信:“京兆尹、嗣道王李实投书内侍省各位公公!”
薛盈珍接信拆读,惊喜地道:“李大人致书我等,愿合力将上章各人尽数逐出朝廷!哼,这几个小子把内外官一并得罪,真是咎由自取!”他还把信念了一遍,众人连声附和,刘贞亮也欣喜地点点头:“如此,我辈方才无忧了。”
在李实、薛盈珍等人的一番挑唆诬告之下,德宗很容易便相信了韩愈、张署、李方叔三人是“结党排人,借端生事,以邀清名”,下诏将他们一并贬往南方,韩愈降为连州阳山县令,张署则贬为郴州临武县令。因为贬所相近,两人结伴而行。
刚出长安,天空便阴沉下来,由点点雨丝变为阵阵薄雪,看势头不出关中雪就会下大,一旦雪厚路滑,行程必是艰难。韩愈回想起自己一生的历程:自幼父母双亡,十二岁时兄长贬谪南方而亡,不及四十岁抚养自己的寡嫂和侄儿相继辞世,十五年坎坷才在京师谋得四门博士一职,上任监察御史不及半年就被驱赶到蛮荒之地……他看了看同伴,又在心内叹道:“还连累张李二友一同遭难!”他朝马后轿车看了一眼,不禁连声叹气,低声道:“名门闺秀,如何熬得住湿热瘴气之苦!”他与卢氏十三年前蒙北平王马燧收留安顿后成亲,怎料到平安日子只过了两年就要陪他去千里之外
一旁张署劝慰道:“天无绝人之路,也许过不了多久就能遇到大赦之机。”又压低了声音,“新皇登基为时不远了。”
韩愈道:“启程之际,舍妹尚在病中,天使催迫,百般恳请拜别,也未曾应允。即有大赦之机,恐怕也无相见之时了!家人也还罢了,只是连累张李二兄,死也不足以偿罪啊!”
张署不觉愤然:“韩兄言重了。在此浊乱之世,依在下之性,即无上状事,官位又岂能长保!”
“话虽如此,此事毕竟蹊跷。”韩愈心中升起一团疑云,“至尊本已应允所奏,且为饥民之苦动容,况且奏状中也无指斥李实之语,为何遽然贬谪呢?”
“足下又上章请罢宫市,定是触怒阉宦了。”
韩愈摇摇头:“若如此,遭贬者只在下一人,岂会三人同贬?阉宦虽是跋扈,尚不致无所顾忌,公然开罪天下士大夫。”他思忖片刻,迟疑着道:“在御史台,唯有柳子厚、刘梦得交谊最深,平素言谈无所避讳,莫非柳刘二人不慎泄露飞语为至尊所闻,加之奸人进谗言故而龙颜震怒?柳刘二人都是当世才俊,果真如此唐突?”
这是唯一能和上次韩愈、柳宗元谈话中相呼应的地方。
张署也无从辨别,只是建议到阳山安顿后投书试探,查究真伪。韩愈觉得这也不是很适宜,勉强点头称是。
雪越来越大,寒风带着呼啸卷地而来,天色越发昏暗,仿佛黑夜不耐久候,要提前降临了。两行车马顶风勉力前行,身形渐渐模糊……
韩大人要到一年半以后才能重与大家相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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