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三、 来使平地惹风波
在成都城的清静一角,宽敞华丽的剑南西川节度府庭院里,修剪齐整、错落有致的兰草、月季上凝结着点点露珠,清晨的阳光洒在上面,映照出七彩瑰丽之色,却经不住灼热,转瞬间消散无踪;粉红的桃花和雪白的梨花已到将谢的时候,仿佛争人注目般随风轻舞,尽显妖媚之态。
忽而从窗内传出一阵轻缓悠扬的琴声,初时细若游丝,倏然急如海潮,在掌一方军权的武将府中,独自鼓琴可是少有的事,引得守门卫兵都侧耳细听。
头发大半发白的剑南西川节度使韦皋专心致志地拨弄着琴弦。这位受封为南康郡王的守边重臣虽已年过六旬,仍是身体硬朗,精神十足,舞过剑后刚用过早餐,忽然心血来潮,想起早年的琴技,禁不住抚琴奏起相传禹王谱曲、梁简文帝萧纲作词的乐府琴曲《霹雳引》来。
随着激越的琴声,他耳边好似听到滚滚雷声,撼天动地,眼前仿佛见到乌云翻卷,天色如墨。转瞬间云开雾散,仿佛又置身在建中十七年西川边外维州的崖谷间,喊声震荡,刀矛铿锵,飞箭飒飒,惨叫不绝……在他和南诏合兵进击下,吐蕃十万之师竟大败于大唐川兵万人之手,死伤过半,统兵的东境五道节度使论莽热被生擒。往日雄武豪壮的吐蕃君臣却闻风丧胆,他们对大唐三十余年的耀武扬威势不可当之态,长安陷落代宗先皇奔走的耻辱,被彻底地洗雪了。
此外,亲蕃仇唐,敌对四十余年的南诏也终于化干戈为玉帛,虽不能恢复天宝年之前的臣属关系,毕竟多了一个盟邦。南诏统军酋长苴那时在庆功盛宴上说的话他至今记忆犹新:“南诏五代大诏(国王)受大唐恩赐,受封云南王,只因奸臣张虔陀、鲜于仲通欺凌威逼,不得已归附吐蕃。虽屡次与天朝兵戎相见,而重结旧好之愿,先诏遗言,碑刻铭记,始终不忘。近来吐蕃赞普重税盘剥,夺地征兵,当今大诏英明雄武,纳臣之谏,救民之困,与大唐修好联兵,夙愿得偿,实是蒙天之恩哪!”虽是如此,也是自己识见过人,所遣节度判官崔佐时口才出众,才得以九路进兵,连破七城五镇,击溃敌军十六万,进而取得维州大捷,创下盖世奇功。开国以来边将立功,除李靖、侯君集外真是无人可及。唯独可惜失陷多年堪称天险的维州未能收复。想到这些,他指下劲道更足,险些将琴弦挑断了。
遥想当初,寒窗苦读,从为肃宗抬棺材的一介挽郎作起,直至现在加赐宰相位,受封为亲王,四十余年来已位极人臣,应是无所求无所憾了,然而——如今大唐已呈江河日下之象,外藩割地称雄,中官作威作福,近日又有小人当道,如若不为家室打算,只怕荣耀之日不长。偏偏几个儿子都是缺乏胆略,没一个声望闻于军旅,可以托付大业的。他不禁悲凉中更添忧惧,琴声渐趋无力,终于“铮”地一声戛然而止。
这一段也是用足心力写成,自己觉得还算满意,各位以为怎样?
正在这时,门子来报:“老爷,刘副使来了。”是分管钱粮军资的支度副使刘辟,因为常来府上,门子早已拿他不当外人,也无须报出官职全名了。
刘辟是韦皋的同乡,贞元年间考中博学宏词科进士,博览诗书,喜好兵法,颇受他赏识,征辟为从事,时常促膝交谈。刘辟常说臣子在尽忠报国之余也应为自身安危谋划,两者并无冲突,汉代张良、前朝郭子仪便是例子,而汉代韩信、本朝来瑱、李光弼的悲剧命运则令人慨叹,当引以为戒。这正说中韦皋心中隐忧,令他颇为心动,赴西川上任以来,采纳刘辟的建议,寻找各种借口增赋加税,充实府库,向德宗皇帝的“月进”贡奉从无短少,向朝中重臣权贵的额外“心意”更是丰厚有加。因此从未引起圣上猜忌,朝臣弹劾。然而,下属州县的非议却是时有耳闻,甚至还有讥讽斥责他的诗篇流传,韦皋不能不担心引起朝廷注意,于是文职属员每逢应当升迁时,他便上奏朝廷将他们留任属州刺史或幕僚,以免泄露隐情……
刘辟匆匆进门,对亲兵献上的桃杏枇杷看都不看一眼,不及落座便对韦皋深深一揖:“在下有要事启请殿下。”说完向左右看看。韦皋忙命亲兵婢仆退下,刘辟这才一屁股坐到椅子上:“依在下愚见:方今圣上龙体难康,早晚宫中易主。海内自命‘清流’之辈心怀不满,一旦有变,恐将群起攻击殿下。殿下若不当机立断,不测之祸恐怕不远。”
韦皋为他的直言不讳感到惊讶,不禁问道:“太初(刘辟字)称‘当机立断’所指何事?”
“派干员入京,请求兼管剑南东、西川及山南西道!”
“哦?!”韦皋暗吃一惊,“贸然请求兼领三川,与河北、淮西拥兵自重诸藩镇不是毫无分别了吗?本王受朝廷厚恩,位极人臣,怎能为此不忠不义之举?”
“殿下忘了?殿下前任的崔宁,岂是不忠之臣?岂无大功?末了夺去兵权,软禁于京,权奸卢杞一席话,不就让他冤死阶下?”
韦皋刚想说崔宁在任上淫乱横暴,早已怨声载道,但是耳边又响起对自己的指斥之言,沉默半晌后慢吞吞道:“圣上为太子时便有大志,如此请求,定是不允。”
刘辟诡秘地一笑:“在下之意,非是奏请圣上,而是请求当道之人。”
“二王刘柳?”韦皋好像不认识眼前的亲信了,“圣上在东宫时即与他们交好,志趣怎能不相投?王叔文刚刚入朝,就罢了各地藩帅、官员的进奉,分明是立志与我等作对。若是同意此等非常之请,只怕天日也会颠倒呢。”
“可他们也给了李锜镇海节度职位。”刘辟不紧不慢地道,“此一时也,彼一时也。据在下在京耳目侦知,目下二王党人因拔擢私人,排斥正人,又与太子不和,已陷入四面楚歌之势。破屋正逢风雨大作,如若有栋梁自动送上门来,焉能不动心?”
韦皋频频点头:“言之有理!只是……选派何人合适呢?”
刘辟霍然起身:“在下本为寒士,蒙殿下扶助拔擢,正是报效之机,在下愿亲往长安!”
韦皋眼中泛着温和慈霭的光,重重拍拍他的肩:“后生可畏,胆气可嘉!犬子不肖,今后托付与太初,可保无忧了。本王祝你马到成功!”他唤家仆端上酒来,亲为爱将斟酒壮行。
待刘辟走后,他又犹疑起来:万一二王态度顽固,自取其辱呢?徘徊良久,他眼中射出凶光,一拳砸在座椅靠背上,乌木靠背上竟出现一道裂痕:“不为我友,即为我敌,全力锄灭!”
王叔文刚送走了刘禹锡、柳宗元。近日,经户部粗略计算,自圣上登基以来,所减免贞元二十一年十月之前百姓所欠各种钱、粮、帛、丝,数目大约在五十万以上。民间定是四海欢腾,齐声称颂,而宫禁朝堂与市井乡野森严的壁垒使百姓只将颂歌献给至尊,献给那位让人捉摸不透的韦相,对同辈大业却毫无帮助。
随着一连串计划的失败,他把希望全寄托在范希朝、韩泰的奉天之行上,只要此事成功,将宦官之祸一举除灭,不仅四海藩帅不敢轻举妄动,那些名门显贵也会主动示好。到时,再作出慷慨大度之态,朝野归心,宏图成真之时也不会远了。可是刘、柳二人在谈起这些时,脸色却很不自然,欲言又止,他心中好生奇怪……
“老爷,剑南西川来了位军爷。”门子忽来报知,打断了他的思绪。西川藩帅向来没有交往,使者怎会不请自到?王叔文疑惑地步入客厅。
来客早已落座,见了他,忙站起行礼:“王侍郎,剑南西川支度副使刘辟特来拜会。”
王叔文打量他一下,见此人一袭青衣,袖中却露出铁护手;中等身材,弯眉内翘,细眼尖颏,眉宇间略有书卷气,但笑脸上却透着一股假,不禁厌恶地皱皱眉,不冷不热地问道:“足下想必是奉韦南康王之命前来的吧?有何贵干?”
“王侍郎爽快!在下也不绕弯子了。韦太尉近日闻得侍郎为异己所恶,处境不顺,如若答允太尉所请,必当将相携手同创伟业,如楚之伍子胥、孙武,晋之谢安、桓冲故事。”刘辟一面说着,一面靠近几步亲热地去握王叔文的手,王叔文厌恶地一闪,他只好退后,脸上的笑更不自然了。
“只怕是秦之范雎、白起,汉之萧何、韩信呢(白起因范雎进谗言而死,韩信因萧何与吕后设骗局而死)!”王叔文讥诮地笑笑,他不想多话了:“韦太尉所请何事?”
刘辟感到气氛有点不对,暗想赶紧摸摸底吧:“韦太尉请侍郎转告韦相、圣上:‘若将三川交韦某兼管,自当以死相报。’”他看到王叔文脸上浮出轻蔑之色,口气转硬了:“‘如若不许,也自有相报之法……’”
“你这条藩镇的疯狗!”王叔文吼道,“竟敢上门来威胁朝廷大臣!滚出去!”
“侍郎三思,别做后悔事!”刘辟见他要唤家仆赶人,忙匆匆而去。
王叔文急速徘徊,瞥见客人饮过的茶盅,猛地抓起来摔得粉碎,好一阵呼吸才缓和下来:“欺人太甚!我必杀一儆百!”可是一想到杀个有品级的官员非得经过中书省这一关,而中书省唯一能依靠的就只有那位韦宗仁了,处置李实、窦群事件历历在目,他会同意杀刘辟吗?王叔文犹豫了。藩镇跋扈,历来被朝臣视为心腹大患,就连那位负气归家的郑珣瑜早年还曾拒绝夏绥节度使韩全义趁用兵之际索贿呢。何况韦皋这次提出的是非分之求,借此杀杀强藩的威风,即使是别的大臣对此要求也不会过分固执,况且韦执谊应该不会全不顾旧情。想到这里,他决定明日先命人打扫宫中的堆木场,然后即刻去中书省。
四、 公府争骂终决裂
韦执谊正在埋头处理公务。大旱之后必有大涝,需要给京郊各县调拨加固堤坝需用钱帛;另外,西北边境虽说暂无战事,但边军那帮兵大爷见神策军连药、茶、蔬菜、酱菜都有丰厚供应,早在七年前就纷纷请求归属神策军统辖,这样,又得操心超支的军费……
一名中书省的属吏进来禀报王侍郎来访,韦执谊正想着正好与他共商钱帛额度,但见王叔文昂然而入,直截了当地道:“宗仁,堆木场已打扫停当,只待相公通报刑部,下令斩杀刘辟那狂贼了。”
韦执谊一惊:“刘辟是何人?为何要杀他?”他心中被公事缠绕,早忘了平素的谈论了。
王叔文把昨日家中一幕诉说了一遍。韦执谊略一思索:“刘辟确实可恶,但杀之极易激怒韦南康,此举不妥。况且,”他迟疑道:“为防止他人效尤,王兄固然不应同意韦南康无理之请,但宜采用敷衍、拖延之法,如此可争取西川中立,以待我等大事成功;发怒斥责,也易使韦南康与我结怨。”
“畏首畏尾,是丈夫所为吗?”王叔文积郁数月的火气终于发出了,“我辈东宫之约你莫非全然忘了?”他还想说更难听的话,但终于忍耐住了,“我与你这等人无理可言!”
“此事只有二人在场,无所凭证,即使报知刑部,也断无应允之理。王兄,你应体谅于我呀!”韦执谊还想多诉几句苦,但王叔文根本听不进去,早已拂袖而去。
韦执谊呆呆地立在公案前;天日可鉴,我并没有忘恩卖友之心,为何他每每脾气如此暴躁,不容分辩呢?如此急于求成,莽撞行事,大业怎能不危险呢!他又想起范希朝、韩泰肩负的秘密使命,当时他就觉得让名声在外的韩泰办理此事,弄得明眼人都猜到其中内情很是不妥,但联想到窦群事件中王叔文眼中的不悦之色,又不敢说下去了。那时他虽据理力争,但言语还是小心翼翼的,一见王叔文的神色便搪塞说以后再待机抓窦群的把柄。但是这次实在弄得面子上过不去,须得作些解释才不至于妨害大业。
他坐回公案前,取出一张川中金花纸,写了两行字,揣入怀中,准备回府前差人送去。
韦执谊派去送字条的家仆正赶往王府的途中,韩晔和刘禹锡已先期到达,正向王叔文报告另一件更加让他愤怒的事。
“长安西市和邻近各坊早已传遍了,说有个叫羊士谔的巡官在酒馆里大骂户部王侍郎。连曹国(今属乌兹别克斯坦)人曹野叉的胡饼铺和新罗(在今朝鲜半岛)人崔光勋的人参铺里都有人在议论呢。”韩晔紧张地道。
“羊士谔是什么人?”王叔文对这个名字很陌生。
刘禹锡思索着道:“听吕化光说起过,有点诗才,和他很有交情,听说……和侍御史窦群也颇有交往。后来听说调往宣歙道去了。”他又想起吕温别的话,忙补充道:“化光还说此人性情暴躁,行事鲁莽,王公不必将他的话放在心上。”
王叔文脸上已经阴沉下来:“化光怎么也和这种人搅到一起?还和窦群有交往,哼,显然是一丘之貉。”
正在说着,门子通报韦相公遣人来到,王叔文命他进来,门子道:“来人不肯进门,只让小人传个字条就走了。”他恭敬地递上一个信函。王叔文接过撕开,掉出一张折叠得方方正正的字纸,他展开扫了一眼,轻蔑地哼了一声,揉成一团扔在茶几上。
“韦相所言何事?”刘禹锡问道。
“他又要做好人,又不想得罪我辈,说什么‘非敢背约,唯欲曲行成事而已’。谁信?对了,那个羊士谔究竟说了些什么?”
“他说……”韩晔吞吞吐吐道,“刘、柳二兄纳贿无厌,广用私人;王伾常侍贪劣无能,窃据高位;说王侍郎结党营私,排斥正人。还说……侍郎用人之鄙劣闻所未闻,连先皇罢黜的赃官也收入门下……”
“还有吗?”王叔文已气得手直抖,但看到韩晔脸色发白,又尽力放缓口气道:“这又不是你说的,知无不言就是。”
韩晔这才略略放心:“还说侍郎先投赃官李实,后投阉奴李忠言。而韦相主政犹如木偶,好比干儿……”
“疯狗狂吠!”王叔文终于忍不住了,“一个无品级的小吏怎敢辱骂朝廷大臣?必是有阉宦权贵指使教唆!不杀此贼,如何能镇得住他们!”
韩、刘二人默默无言:不经中书省韦执谊一关,如何杀得了朝廷命官——即使是小吏?
王叔文怒气略为平息后,看看面前二人,很快也意识到这一层,不禁迟疑起来,但这口气怎能咽得下!他面色又转潮红,咬牙道:“必得再试一回!大不了……另任一相!”
韩晔惊得说不出话来。刘禹锡忙劝道:“王公三思再三思。虎狼在侧,鹰雕盘旋,万不可自伤手足啊!”
“手足?……”王叔文一阵苦笑,一声悲凉地长叹,“……手足不手足,只有天知道!”
次日,王叔文与刘禹锡同往尚书省,高郢、杜佑也在同韦执谊一同商讨政令,刘禹锡迟疑一下,立在门口等候高、杜二人离开。王叔文却视而不见,径自到韦执谊身旁,拿眼看着他。韦执谊感到一股冷风透衣而入,渗进骨髓,立刻察觉到是谁,说话顿时不自然起来:“大意在下已言明,二位……斟酌即可,即可。”
高、杜二人看到王叔文冷冷的面容,知道这是是非之地,互相递个眼色便拿着文书到杜佑中书省的治事堂去了。杜佑走过门口时朝刘禹锡看了一眼,目光责备中含着劝告。刘禹锡没有留意。
王叔文这才把羊士谔诬谤大臣的事大致说了一下,口气强硬地道:“此人定为权贵唆使才敢如此胆大妄为,我意立斩不赦,好震慑于其身后之人,今后再不敢轻举妄动。”
韦执谊皱起眉头:这如何使得?罪不至死啊!他迟疑着道:“若真有人唆使,羊士谔不可杀,以免与其人结怨过深;若只是羊士谔任性胡言,也不可杀,以免天下议论王兄无容人之量……”
“这个不可杀,那个不可杀,等到他人刀斧加身,只有束手待毙了!”王叔文愤愤道。他勉强压下火气,退了一步:“不斩首示众,以毁谤不敬之罪在府署杖毙如何?”
“按律条,羊士谔也无可杀之罪啊!‘大不敬’是死罪,但那是对天子而言,王兄只是人臣。依在下之意,至多只能贬谪。”
“贬谪?!”王叔文忘了,这是自秉政以来对异己最重的处罚了,他只觉得怒火填膺,对方那副白皙温和的脸在他眼里扭曲成了一张让人恶心的猪脸,四个月来的愤恨、怀疑、担忧一起都爆发出来了:“你这个忘恩负义的小人!逢迎权贵的鼠辈!贪恋权位的懦夫!我……我与你无话可言!”他重重跺了一下脚,摔门而去。刘禹锡急步跟上,却不敢出言相劝。
韦执谊也终于忍不住了:“宰相是我,不是你!”可是王叔文早走远了。
五、 饼店意外逢旧交
将羊士谔贬谪的制书下达时,刘辟尚未离开长安。他对于肩负的使命并未放弃,因为在他看来,王叔文只是感到受了侮辱一时怒起,冷静下来思考自己的处境,还是有转圜余地的。当然,他对于王叔文了解不深,也许他的那句“疯狗”确是厌恶在心,由衷而发呢?于是,他又通过一个早先在长安结识的宫中内侍,秘密拜访了知内侍省事薛盈珍及其智囊刘贞亮,向他们了解到“二王刘柳”的更多情况。当薛盈珍告诉他宫市使郭忠政等十九人被停发俸禄的事后,他便意识到已不可能与王叔文携手了,当下便代韦皋做主表示愿上表参奏朝中奸党,并且胸有成竹地道:“别的藩帅不会甘于让韦南康抢了头功,二位公公只管放心便是。”薛、刘二人大喜,摆酒犒劳。
他带着三四分醉意回到驿馆,一头倒在床头,未来如锦的前程在心中逐次展开:虽未能与权臣联手也与宦官结了盟,此番回川必定又有升迁之机。太尉年事已高,一旦病故,立刻自任节度留后,不听话的全杀了;然后向朝廷请求正式任命,皇帝顺水推舟就还是忠心臣子,不然就兵戎相见,蜀中天险,官军奈何不了,最坏的结果无非是打个平手互相让步;然后任命那位老友卢文若为剑南东川节度使或西川节度副使,共享终身富贵,运气好还能传位于子孙。至于韦皋的那几个儿子,要是放明白点就赏个职位,不然干脆狠心宰了以绝后患……
他沉浸在幻想中,斜眼瞥见窗外月色如洗,澄澈柔和,犹如佳人粉面,不禁回想起上京途中在鄂州黄鹤楼上夜观月光作的两首《登楼望月》,轻轻吟诵起来:
圆月当新霁,高楼见最明。素波流粉壁,丹桂拂飞甍……”
吟到最后两句“啸逸石勒兴,吟资桓温情。游人莫登眺,迢递故乡程”时,他怔了一下,摇摇头:“太轻狂了。”起身从行囊中取出诗稿,改作“啸逸刘琨兴,吟资庾亮情”。
“这才不失为赤心忠臣哩。”他得意地笑笑,对着诗稿又吟起第二首“皎洁三秋月,巍峨百丈楼。下分征客路,上有美人愁……未得金波转,俄成玉箸流。不堪三五夕,夫婿在边州。”躺下后仰望帐顶,回想起成都的两位小妾此刻想必玩乐已厌,正在倚楼企盼夫君归来,他不禁有些怅然,两副美艳绝伦的面容在黑暗中渐行渐远,他的神思也渐渐散去……
次日早晨,刘辟正在吃早饭,忽然对面街上响起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喧闹声中似乎有人在大声说着什么。他撂下碗筷出门观望,只见一个头发散乱的人一手拿着酒壶,一手不断地划着圈:“……忠臣贬谪,实乃快事呀!”他灌了一大口酒,“王叔文!王叔文!今朝得意,明朝不知如何!老子等着……哈哈哈哈……”
旁边的押送吏员使劲推着他:“别撒泼啦!快走,快走!”围观的看客嘲笑着一路跟去,喧闹声渐渐远去……
刘辟问了路旁的人,知道这是因指斥王叔文被贬为闽中汀州县尉的羊士谔,心下一紧:“此地不可久留!”他匆匆奔进驿馆,胡乱将诗稿塞进行囊,招呼随从由后门仓皇而去。
朝臣中的争斗很难传到民间,长安的百姓还是过着他们日复一日的家常日子。
这一日,郭惟义刚收了场子,觉得腹中饥饿,习惯性地踅进曹国人曹野叉的饼铺,要了一份饣毕饣罗饭(类似于今时的八宝饭)一碗凉茶。曹野叉的祖上世代信奉佛祖,因为故国被大食国(阿拉伯帝国)兼并,不愿改信大食真神安拉举家迁居到大唐西疆的伊州,两年前全家又迁往长安。
因为天热,店主在饭里加了不少黄瓜片,还另添了冰油。郭惟义刚吃了一口,忽然肩膀被重重一拍,一个不提防,差点被饭噎住:“郭哥,许久不见了!” 他扭头一看,面前立着两人,前面的军士打扮,个头较矮,面色黑红,眼中跳动着机灵的光,似乎在哪儿见过;后面一人身材高挑,一袭黑衣,猿臂蜂腰,面色黧黑,目光冷淡而尖锐,略略往郭惟义身上一扫,他便觉得仿佛矮了半截。
“我很少与军爷结交,你是……”郭惟义有点不快地作了一揖,竭力在记忆中搜索着,却想不起来。难怪,三年来看戏的观众何止千百,能记住几个?
那军士哈哈一笑:“不记得家父每次上京赶集时都要来看上一段参军戏,听上一段小曲?我是他大儿子,在天德军当差的窦贵。唉,可惜老爷子已经不在了……”
郭惟义这才想起来:“哦……你就是窦老伯的儿子?窦老伯每次看戏时从不喝彩,只是临散场时丢下两文钱,一声不响地走开。只是演《中官罢黜传》那一次,破天荒地大声叫好,我才知道他的嗓子也不差。可惜老人家死在‘一根绳’,就是京兆尹李实手里,死得惨啊!”
“嗯?!姓李的怎么样了?听说过吗?”窦贵脸色发青,压着怒火问。
郭惟义忙将李实被贬时如何地激动人心描绘了一遍,又解释道:“‘一根绳’三个月前就听说在通州病死了。这位是……”他目光转向窦贵身后的那位大汉。
“在下贺兰远雄。”那大汉略一欠身,轻蔑而愤慨地道:“可惜不能砍下那狗官的驴头了!”
窦贵忙介绍道:“这是小弟在天德塞外结识的江湖中人,鲜卑人后裔。为人最是慷慨仗义,急人所难。这次小弟本想一个人来,他发现营房里没了人,便兼程追赶,终于在邠州追上了。唉。”他眼中溢满了泪水,声音也哽咽起来,“此番来京,本想与父亲和舍弟会面,万没想竟是……阴阳两隔了。郭哥经常在长安内外走动,还望帮小弟打听一下墓地在何地。”
郭惟义也感伤起来:“自然尽力。”
窦贵忽然想起来另一件事:“近来朝中可有什么新闻?京城百姓度日如何?”
“拜韦相公所赐,坑害百姓的宫市、五坊小儿都被废免了,宫市使郭忠政也被停了俸禄。百姓税赋被豁免不少,经常有人去寺里观里烧香,求佛祖、玉皇保佑至尊龙体安康。看戏的人多起来,我们戏班里人手头也多了十几文余钱,可以添件新衣,买件新行头。只是最近听说有个户部侍郎叫什么王叔文的,总和韦相公过不去,还和他大吵大闹,我看朝中八成是又出了李实那样的奸臣了……”郭惟义滔滔不绝地说了半天,忽然打住,“窦兄弟打听这些做什么?”
“咳,在塞外待的日子久了,想听点家乡的新闻。报状(当时类似报纸的文书)只有官长们能看到,再说街巷新闻听说状上也没有。”窦贵似乎是不在意地道。
郭惟义瞥见饣毕饣罗饭已没了热气,忙匆匆把饭扒完,又把凉茶一气喝完,丢下几文钱:“曹掌柜!结账!”见窦贵桌上酒菜也所剩不多,便上前拍拍他的肩:“窦兄弟,我先到戏班子里说一声,然后去帮你打听墓地。一起走吧。”
曹野叉不知在忙什么,只是应道:“郭班主走好!翡翠,快把钱收了!”一个胡装少女从里间出来,把钱轻轻掳入纤手中,一抬起深陷的碧色杏眼,正巧与最后出门的贺兰远雄四目相对。她嫣然一笑,贺兰远雄那冷漠的目光略停了停,便回首而去。
本草稿中我最得意的插曲开场了……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