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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贞殇》第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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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8-9-12 12:00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倒序浏览 |阅读模式
第六章      惟有捐生殉功业

     一、    荐人翁婿尽离心

     郑珣瑜负气告退那一天,王叔文与韦执谊议了许久却无满意的结果。关于无名揭帖的事,韦执谊当即表示立刻差人查访,缉获肇事者当即严加惩治;但是提到立太子的事,他却面有难色,说朝臣大多赞成此事,连高郢、杜佑那样的和事佬也未流露反对之意,若是进行阻挠,后果只怕比无所作为更坏。王叔文沉思半晌,提议对立太子大典恭贺时态度冷淡一些,有意与高门朝臣示以区别,谅高郢、杜佑等人也不敢轻举妄动。这样,逢迎太子之辈势力就会有所削弱。韦执谊也没有更好的办法,只得同意。
      王叔文出省上马,按辔缓行,心想:作为前宰相之子,如若韩皋也能中立,胜算岂不更增一分?何况他又是由自己和韦执谊自外任召回的,起码的感恩之心总还会有的。正巧近日嘱咐韩皋的族弟韩晔上门探探他的口风,正可找来询问情形。
      待到尚书省公事已毕,王叔文便将韩晔请来;“足下已会尊兄,不知尊兄意下如何?”
      韩晔踌躇道:“愚兄言词不逊,不敢奉告。”
     “老夫不逊之语已听了不少了!但说无妨。”
     “他说……他说:‘贤弟固是好意,怎奈愚兄不能有辱韩氏门风,曲意服侍新贵啊!’”
      王叔文脸色发青,韩晔留也不是,走也不是。王叔文见状勉强笑道:“老夫也不能强人所难,足下无需忧虑。”
       韩晔刚走,他便狠狠一拳砸在座椅扶手上,手背立时渗出了血珠:    “不能为我友,也不能为我敌!”   
       两日后,韩皋便被借故外调出京。
       然而数日后,正当王叔文为贾耽、郑珣瑜相继告病不出感到欣喜,柳宗元却又带来了更坏的消息:他因与新任御史中丞李鄘有同僚之谊,应王叔文嘱咐造访李府,连遭到冷遇,尴尬告辞。在此之前,凌准的拜访也只得到几句敷衍之词。见王叔文满面疑惑,柳宗元迟疑着告诉他:“在下告退后,听到身后一声长叹:‘如此行事,怎能服人啊!’在下听了颇感……颇感悲凉。”
       王叔文如同挨了一棒,怔怔而立,连柳宗元告辞都忘了应对。
       四月初六,顺宗驾临宣政殿,正式举行册立太子大典。
       当赞礼宦官宣读到“皇太子纯,体仁秉哲,恭敬温文,德协元良,礼当上嗣。朕奉若丕训,宪章前式……授之匕鬯,以奉粢盛”时,阶下群臣出现了差别鲜明的两番景象:大多数人面露喜色,山呼庆贺,下面的“爰以令辰,俾膺茂典”两句都听不太清了。其中许多都是着紫、绯两色朝服的高品显贵;一小群人却面色冷然,庆贺之声也较低,却又分外显得孤独落寞。其中除韦执谊、王叔文、王伾外,都是着青色朝服的六品以下低职微官。
        大典结束后,伴着杂沓的脚步声,议论声像沸水般响成一片:
       “太子神清气爽,仪态庄重,至大尊荣加身,不露一丝喜笑,真乃天子之器呀!”武元衡赞叹道。
       “是啊,是啊,社稷有望,苍生大幸呀!”卫次公应和道。
       “天佑我大唐,弊政许是要扫尽,太平盛世许是要重现啊!”郑絪竟欢喜地抽泣起来。
       热烈的人声并不因少了三四人而冷清分毫。在丛丛满面春风的人脸中,王叔文不仅看到了李鄘,看到了韦执谊的岳父杜黄裳,还看到了居然有高郢、杜佑的面容,心下不觉一阵发寒。在宽阔的龙尾道上,同辈诸人的脚步声显得那么无力,那么轻微……
       到了盐铁副使的衙署,王叔文跨了两下才进了门,跌坐在座椅上,眼前像罩着一层白雾似地什么也看不清,忽然从记忆深处跳出了杜甫的一阕诗句,喃喃地念了出来:“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
       在越州求学期间,他常诵读杜甫、陈子昂的诗歌,为他们的壮志难酬,赋诗寄情感慨悲叹,尤其是读到杜子美《蜀相》诗时,由子美想到诸葛孔明,更是倍添悲凉而唏嘘不已。自此他暗暗立下大志,并无数次祈祷上苍保佑不要功败垂成,以告慰传说中的先祖、前秦名相王猛于地下:昔日为胡人伪国立勋建业,总归不免遭人非议,今日子孙为华夏天子兴利除弊,也可一雪前耻了。而眼下却连诸葛亮也不及,宏图未成一半,权柄却要……却要落于他人之手了!
       正巧有个书吏进来,见他一副沮丧之态,诧异地问:“王副使因何感伤?”
       王叔文不理他,霍然起身,面壁大呼:“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而后颓然跌坐在椅上。
       门外又来了两名属吏,看到他犹如失心疯的情状,联想到他平日的严厉暴烈,忍不住掩口偷笑起来。
       “滚!都给我滚!”王叔文暴怒地吼叫起来,属吏们吓得一哄而散。
       由这些大胆的属吏身上,他又想到了仓部员外郎孟简,在下属吏员中唯独这个富有诗才的名士时常绕开自己去向杜佑陈述职事,甚至在盐铁经营事务上也常有异议,一怒之下想将他降职,又是韦执谊出面阻止,几经争执,只是改任为司封郎中。如果说韦宗仁决意抛开同辈去取悦高门权贵,那他为何又敢于打破成例与自己在会餐时相会呢?这个韦宗仁究竟想干什么?

我堆砌史料的毛病又犯了:前面排斥异己的事已经写得不少了,孟简的事能否不写?

        此时,韦执谊宗仁相公正在中书省心不在焉地翻阅读文书章奏,白纸上写了些什么倒有一大半都没在意。回府后,他坐在书房内焦急地等待,不时起身背手徘徊一阵,又忽然停下像是发呆,片刻后惊醒似地重又在书案前坐下,踌躇着取出一卷书来读,一看是讲述鬼神异事的《列异传》,又厌恶地掷下……到了午饭时间,家仆来唤他用饭,他烦燥地挥挥手。
      自从他目睹了立储大典上的孤立情景,刚刚安下的心又惊惶起来,下朝后忙召请刚任命为太子侍读的陆质,嘱咐他趁为太子讲解经义之机试探其态度,并特别提醒:“千万要顺乎自然,不可唐突进言,以免弄巧成拙!”陆质就是陆淳,近日因避太子名讳而改名。他信誓旦旦地表示决不有负所托。但这位老夫子迂得很,不懂权谋通变,韦执谊还是放心不下。此刻他忽然想起陆质要后日才有时间造访,现在急也无用,便迟疑着向饭厅走去。
       饭才吃了一半,家仆来报:“岳太老爷到!”韦执谊、杜氏忙放下碗筷,起身出迎,只见岳父杜黄裳缓步入门。杜黄裳方面广额,疏眉细目,雍容和善中透出一股倔强之气,待女儿、女婿行过礼,徐徐落坐。韦执谊道:“丈人可曾用饭?小婿才在用,不然一同入座?”
       “才在家中吃过,搅扰了。贤婿先去用完饭,老夫还有要事相告呢。”
       老丈人还是靠了自己这个宰相才得到升迁,韦执谊平时对此记挂于心,在礼数上也不大讲究。命家仆斟茶奉果,说声“告罪”之后,他又进了饭厅。杜氏却仍站在原地,不安地望望丈夫,却不敢说什么。平素丈夫对她温存少冷淡多,她也不很清楚是什么缘故,在他面前只能倍加注意言行,像是有罪似的。她又向父亲看看,却见他慢慢品茶,又剥了一个桔子一瓣瓣地撕着吃,神态很平静,心里倒有点纳闷。
       约摸半刻(相当今时八分钟)之后,韦执谊才出来拜见岳父:“未知丈人有何见教?”
       “方今至尊病体未康,难于理政,权归下臣,朝政有阙。贤婿身为宰辅,不知有何良策?”杜黄裳知道女婿是王叔文一党,特为他留了点面子,没有说“权归群小,朝政败坏”。
        韦执谊心下一紧:“贾、郑二相虽告病归家,尚有小婿与高相、杜相支撑,朝政未有大失。”
       “强词夺理。”杜黄裳心想,冷笑道,“宰辅只可于危急时暂且主政,岂可代天子之权?何况眼下皇储已立,社稷已无大碍,岂能不归权于应归之人?”
       “丈人所称是何人?”   
       “不言自明。贤婿应率百官请太子监国,此是名正言顺之事。”
       他声音不高,却震得韦执谊耳中“嗡嗡”直响,半天才想起要说什么:“至尊疾病终会好转,朝中柱石尚在,何必如此?丈人才得一官,怎可干预宫禁之事?”
       杜黄裳感到受了羞辱,怒火终于压不住了:“什么柱石,不就是王叔文那几个小人吗?!他和裴延龄、李实有何分别?老夫受三朝天子之恩,岂是他拿一个官职就能收买的了?!”他霍然站起,拂袖而去。
       杜氏慌了手脚,只会喊叫:“父亲,父亲!……”半天才挣扎到门前,父亲早已出门,回头看了她一眼,眼神中透出一股悲哀,还是毅然上马驰去。
       韦执谊呆望门外,心好像被抽空了一般。

       二、    群宦施计连得志

       三日后正是休沐日,韦执谊还未召请陆质,这位老夫子便匆匆地一头撞进门来:“事情不济了!”
       韦执谊惊问道:“如何情形?”               
       陆质坐下,端起家仆奉上的茶,不顾冷热地喝了两大口,腮都被烫破了:
      “昨日去东宫讲解《论语》,谈到‘子曰:三人行,必有我师焉。择其善者而从之,不善者而改之’。老夫道:‘孔圣择徒不分贵贱,择师不问凡智,如此方能博采众长,修成显学。圣主明王遴选有才之臣,亦不在于高门寒素。’太子不语。老夫斗胆进言:‘譬如度支副使王叔文出寒微之门,至尊崇信,宰相倚重,太子可知否?’
         太子一听,便瞪目厉声道:‘遴选朝臣岂是寡人应思之事?!陛下只命先生讲解经义,为何羼杂外事!’老夫吓得两股战战,只得连连道歉,慌忙退出东宫……太子显然不悦于我等,这可如何是好?”
        韦执谊安慰了几句连自己也不相信的话,将他送出门,左思右想,觉得还是找王兄及同辈诸人商议为好。
       但他不知道,他那位王兄此时也在他人算计之中……
       太子将陆质呵斥出宫当日,就有耳目将情形报知内侍省知事薛盈珍,薛盈珍喜上眉梢,忙去召请刘贞亮。
       薛盈珍将当时场面绘声绘色描述一番之后,两人都哈哈大笑起来。刘贞亮欣喜道:“看来太子不仅不会憎恨我辈,对王叔文一党也是厌恶至极。这对我辈大大有利呀!”
      “是啊。至尊居东宫时,憎恨我辈,中官因小过获罪也不曾蒙他解救,想起刚登基那一阵,真是提心吊胆啊!难怪杨志廉、孙荣义要倒戈。”
       笑过之后,薛盈珍冷哼道:“现在该添上一把柴了!下一步应如何举动?”
      “升王叔文的官。”刘贞亮一字一顿道。
      薛盈珍吃惊地望着他:“升……官?升什么官?”
      “户部侍郎,最好还得赐紫服。”刘贞亮压低声音道,“有任也有免……”
      薛盈珍若有所悟。

      经过一番秘密活动之后,二十三日,顺宗颁诏,任命王叔文为户部侍郎,赐紫服,免去翰林学士之职。                              
      散朝后,同辈诸人纷纷聚来向王叔文道贺。“由从五品升至正四品,王公跻身户部堂官之列,今后大有可为呀!”韩晔、陈谏、程异等人恭维道。
      柳宗元、刘禹锡、韩泰知道这道任命意味着什么,都面有忧色,悄悄朝韩晔等人使眼色。韩晔发现了,诧异地问:“为何如此?”
      王叔文向他们看看,长叹一声,拉着王伾走到宫墙拐角处,拍着授官制书道:“这是何物?一片浮云而已!我每日到翰林院商量公事,削去学士之职,有何因由入院呢?”
      王伾倒抽一口冷气:刚刚商定了夺取京西诸镇兵权的大计,将帅人选也已分派,谁想又生祸端!翰林院不得入,权柄由何处来?一旦失权,仇家这么多,到时如何能保平安!在翰林待诏位子上察言观色、赔尽小心度过这许多年,不就图个荣华富贵、善始善终吗?现在王叔文和他血肉相连,没有王兄,也就没有他。想到这里,他当即许诺:“我与兄长甘苦同尝,只要我的话还有用,即使到至尊面前说干了唾沫,也要全力保住‘内相’大权!”
      王叔文紧紧地握住他的手。

      王叔文平日著文不很顺手,自知文笔很难打动人,柳宗元、刘禹锡等人都不是他直属官吏,不好随意代笔,王伾当下便替王叔文上章请求恢复翰林学士职位。他也并不精通文辞,费了一夜工夫,用尽平生所学才将奏章写成呈上。往常事关同辈诸人的上奏,次日便有回音,这次过了三天还是杳无音信。王伾好生奇怪,决定进宫面圣一探究竟。
       由重玄门入宫,先到翰林院交待一下公务,向南过太液池,经仙居、长安、金銮、还周四殿,王伾来到圣上病卧的紫宸殿门前,听到里面声音比平时似乎更嘈杂,他心下迟疑着:“谁在里面?”一进殿门,见里面除李忠言、牛昭容之外,还有一个着黄衣、身材高大的宦官,背对着自己在对圣上附耳说着什么。他听到宣令宦官的通报,声音戛然而止,但并未立刻转过身来。
       王伾向顺宗、牛昭容行礼之后,那人才转过身:“王学士,别来无恙啊。”声调不高,但又尖又冷,像针一样穿进耳朵,在胸腹间游动。王伾定睛一看:是刘贞亮!他觉得汗毛都要竖起来了。
      “刘公公可…安…安好?”
      “没事。吃得好睡得好,刀还没架在脖子上呢,自寻烦恼干嘛?”
       王伾勉强稳住声调:“刘公公说笑了,一心为君,忠谨守法,有谁生加害之心呢?譬如我等也无作奸犯科、欺君不敬之举,特来禀奏陛下,何故要削王副使翰林学士之职呢?”
     “有没有作奸犯科、鬼祟卑劣伎俩,还用在下说吗?”刘贞亮靠近他说。似乎不想惊动龙床上的圣上,他声调依然不高,但王伾的腿已经在打颤了。
     “一定要镇定,镇定!不然就坏事了!”王伾拼命给自己打气,挤出笑容道:“自韦相、王公入朝,罢黜擢用,并无不当之处。至于罢宫市、五坊小儿之事嘛,”他把腿挺直了,“一者是至尊素来嫉恨此二弊政,再者弊政上招公卿不满,下生百姓之怨,并非我辈立意与何人为难。刘公公也清楚这一点。”
      刘贞亮没料到这个只会讨好圣上的丑汉子也有理直气壮的时候,想想他的话不无道理,便先向顺宗跪拜告退,随后拉着王伾的手附耳道;“还有一事动问。”,一同出了殿。李忠言负责照看顺宗,不能随意离开,刚才就没听清他们说了什么,这会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出去。
     到了殿侧无人处,刘贞亮这才松开王伾的手:“近日有诏任命范希朝为左右神策、京西行营节度使,又任韩泰为行军司马。朝野都知韩泰是你们的人。不知你们有何用意?”
       此等性命攸关的事怎能泄露给他!王伾舒了口气,故作镇静道:“近日剑南西川韦帅有密报,说吐蕃明为与大唐修好,暗有兴兵报建中年大败之仇的迹象。范老将军久经沙场,是藩帅中难得的忠心之臣。韩郎中自幼通晓兵书,很想借此出塞历练一番。韦、王二公自无不允之理。”其实都是信口乱编。
       近日边关监军宦官尚未归来,又没有书信相寄,刘贞亮也只得相信了。他沉吟片刻道:“学士之职不可随意任免,不过入翰林之权尚可斟酌。”说罢作揖别去。
       王伾回翰林后仍觉不放心,又拟一奏疏呈上,这才有诏颁下:准王叔文三五日入翰林院一次,免去学士之名。


王伾虽然人品低下,但能与王叔文并称“二王”,想必不会纯粹是饭桶一个,再说我也不能让他太没面子。这段是我的得意之笔,各位朋友以为怎么样?


[ 本帖最后由 zjabh 于 2008-9-12 12:04 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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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8-9-13 23:05 | 只看该作者
发现 zjabh 先生更新的速度已经超过我读的速度了 (我承认是我读得太慢)
《永贞殇》目前为止已有六万多字
文章写得很好,打算把它打下来细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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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9-14 11:40 | 只看该作者
您居然没有中断对这部草稿的关注,出乎意料,感谢非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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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9-19 15:01 | 只看该作者
三、    来使平地惹风波

       在成都城的清静一角,宽敞华丽的剑南西川节度府庭院里,修剪齐整、错落有致的兰草、月季上凝结着点点露珠,清晨的阳光洒在上面,映照出七彩瑰丽之色,却经不住灼热,转瞬间消散无踪;粉红的桃花和雪白的梨花已到将谢的时候,仿佛争人注目般随风轻舞,尽显妖媚之态。
      忽而从窗内传出一阵轻缓悠扬的琴声,初时细若游丝,倏然急如海潮,在掌一方军权的武将府中,独自鼓琴可是少有的事,引得守门卫兵都侧耳细听。
      头发大半发白的剑南西川节度使韦皋专心致志地拨弄着琴弦。这位受封为南康郡王的守边重臣虽已年过六旬,仍是身体硬朗,精神十足,舞过剑后刚用过早餐,忽然心血来潮,想起早年的琴技,禁不住抚琴奏起相传禹王谱曲、梁简文帝萧纲作词的乐府琴曲《霹雳引》来。  
      随着激越的琴声,他耳边好似听到滚滚雷声,撼天动地,眼前仿佛见到乌云翻卷,天色如墨。转瞬间云开雾散,仿佛又置身在建中十七年西川边外维州的崖谷间,喊声震荡,刀矛铿锵,飞箭飒飒,惨叫不绝……在他和南诏合兵进击下,吐蕃十万之师竟大败于大唐川兵万人之手,死伤过半,统兵的东境五道节度使论莽热被生擒。往日雄武豪壮的吐蕃君臣却闻风丧胆,他们对大唐三十余年的耀武扬威势不可当之态,长安陷落代宗先皇奔走的耻辱,被彻底地洗雪了。
      此外,亲蕃仇唐,敌对四十余年的南诏也终于化干戈为玉帛,虽不能恢复天宝年之前的臣属关系,毕竟多了一个盟邦。南诏统军酋长苴那时在庆功盛宴上说的话他至今记忆犹新:“南诏五代大诏(国王)受大唐恩赐,受封云南王,只因奸臣张虔陀、鲜于仲通欺凌威逼,不得已归附吐蕃。虽屡次与天朝兵戎相见,而重结旧好之愿,先诏遗言,碑刻铭记,始终不忘。近来吐蕃赞普重税盘剥,夺地征兵,当今大诏英明雄武,纳臣之谏,救民之困,与大唐修好联兵,夙愿得偿,实是蒙天之恩哪!”虽是如此,也是自己识见过人,所遣节度判官崔佐时口才出众,才得以九路进兵,连破七城五镇,击溃敌军十六万,进而取得维州大捷,创下盖世奇功。开国以来边将立功,除李靖、侯君集外真是无人可及。唯独可惜失陷多年堪称天险的维州未能收复。想到这些,他指下劲道更足,险些将琴弦挑断了。
      遥想当初,寒窗苦读,从为肃宗抬棺材的一介挽郎作起,直至现在加赐宰相位,受封为亲王,四十余年来已位极人臣,应是无所求无所憾了,然而——如今大唐已呈江河日下之象,外藩割地称雄,中官作威作福,近日又有小人当道,如若不为家室打算,只怕荣耀之日不长。偏偏几个儿子都是缺乏胆略,没一个声望闻于军旅,可以托付大业的。他不禁悲凉中更添忧惧,琴声渐趋无力,终于“铮”地一声戛然而止。

这一段也是用足心力写成,自己觉得还算满意,各位以为怎样?       

     正在这时,门子来报:“老爷,刘副使来了。”是分管钱粮军资的支度副使刘辟,因为常来府上,门子早已拿他不当外人,也无须报出官职全名了。
     刘辟是韦皋的同乡,贞元年间考中博学宏词科进士,博览诗书,喜好兵法,颇受他赏识,征辟为从事,时常促膝交谈。刘辟常说臣子在尽忠报国之余也应为自身安危谋划,两者并无冲突,汉代张良、前朝郭子仪便是例子,而汉代韩信、本朝来瑱、李光弼的悲剧命运则令人慨叹,当引以为戒。这正说中韦皋心中隐忧,令他颇为心动,赴西川上任以来,采纳刘辟的建议,寻找各种借口增赋加税,充实府库,向德宗皇帝的“月进”贡奉从无短少,向朝中重臣权贵的额外“心意”更是丰厚有加。因此从未引起圣上猜忌,朝臣弹劾。然而,下属州县的非议却是时有耳闻,甚至还有讥讽斥责他的诗篇流传,韦皋不能不担心引起朝廷注意,于是文职属员每逢应当升迁时,他便上奏朝廷将他们留任属州刺史或幕僚,以免泄露隐情……
     刘辟匆匆进门,对亲兵献上的桃杏枇杷看都不看一眼,不及落座便对韦皋深深一揖:“在下有要事启请殿下。”说完向左右看看。韦皋忙命亲兵婢仆退下,刘辟这才一屁股坐到椅子上:“依在下愚见:方今圣上龙体难康,早晚宫中易主。海内自命‘清流’之辈心怀不满,一旦有变,恐将群起攻击殿下。殿下若不当机立断,不测之祸恐怕不远。”
     韦皋为他的直言不讳感到惊讶,不禁问道:“太初(刘辟字)称‘当机立断’所指何事?”
     “派干员入京,请求兼管剑南东、西川及山南西道!”
     “哦?!”韦皋暗吃一惊,“贸然请求兼领三川,与河北、淮西拥兵自重诸藩镇不是毫无分别了吗?本王受朝廷厚恩,位极人臣,怎能为此不忠不义之举?”
     “殿下忘了?殿下前任的崔宁,岂是不忠之臣?岂无大功?末了夺去兵权,软禁于京,权奸卢杞一席话,不就让他冤死阶下?”
      韦皋刚想说崔宁在任上淫乱横暴,早已怨声载道,但是耳边又响起对自己的指斥之言,沉默半晌后慢吞吞道:“圣上为太子时便有大志,如此请求,定是不允。”
      刘辟诡秘地一笑:“在下之意,非是奏请圣上,而是请求当道之人。”
      “二王刘柳?”韦皋好像不认识眼前的亲信了,“圣上在东宫时即与他们交好,志趣怎能不相投?王叔文刚刚入朝,就罢了各地藩帅、官员的进奉,分明是立志与我等作对。若是同意此等非常之请,只怕天日也会颠倒呢。”
      “可他们也给了李锜镇海节度职位。”刘辟不紧不慢地道,“此一时也,彼一时也。据在下在京耳目侦知,目下二王党人因拔擢私人,排斥正人,又与太子不和,已陷入四面楚歌之势。破屋正逢风雨大作,如若有栋梁自动送上门来,焉能不动心?”
     韦皋频频点头:“言之有理!只是……选派何人合适呢?”
     刘辟霍然起身:“在下本为寒士,蒙殿下扶助拔擢,正是报效之机,在下愿亲往长安!”
     韦皋眼中泛着温和慈霭的光,重重拍拍他的肩:“后生可畏,胆气可嘉!犬子不肖,今后托付与太初,可保无忧了。本王祝你马到成功!”他唤家仆端上酒来,亲为爱将斟酒壮行。
      待刘辟走后,他又犹疑起来:万一二王态度顽固,自取其辱呢?徘徊良久,他眼中射出凶光,一拳砸在座椅靠背上,乌木靠背上竟出现一道裂痕:“不为我友,即为我敌,全力锄灭!”
   
      王叔文刚送走了刘禹锡、柳宗元。近日,经户部粗略计算,自圣上登基以来,所减免贞元二十一年十月之前百姓所欠各种钱、粮、帛、丝,数目大约在五十万以上。民间定是四海欢腾,齐声称颂,而宫禁朝堂与市井乡野森严的壁垒使百姓只将颂歌献给至尊,献给那位让人捉摸不透的韦相,对同辈大业却毫无帮助。
     随着一连串计划的失败,他把希望全寄托在范希朝、韩泰的奉天之行上,只要此事成功,将宦官之祸一举除灭,不仅四海藩帅不敢轻举妄动,那些名门显贵也会主动示好。到时,再作出慷慨大度之态,朝野归心,宏图成真之时也不会远了。可是刘、柳二人在谈起这些时,脸色却很不自然,欲言又止,他心中好生奇怪……
      “老爷,剑南西川来了位军爷。”门子忽来报知,打断了他的思绪。西川藩帅向来没有交往,使者怎会不请自到?王叔文疑惑地步入客厅。
      来客早已落座,见了他,忙站起行礼:“王侍郎,剑南西川支度副使刘辟特来拜会。”
      王叔文打量他一下,见此人一袭青衣,袖中却露出铁护手;中等身材,弯眉内翘,细眼尖颏,眉宇间略有书卷气,但笑脸上却透着一股假,不禁厌恶地皱皱眉,不冷不热地问道:“足下想必是奉韦南康王之命前来的吧?有何贵干?”
      “王侍郎爽快!在下也不绕弯子了。韦太尉近日闻得侍郎为异己所恶,处境不顺,如若答允太尉所请,必当将相携手同创伟业,如楚之伍子胥、孙武,晋之谢安、桓冲故事。”刘辟一面说着,一面靠近几步亲热地去握王叔文的手,王叔文厌恶地一闪,他只好退后,脸上的笑更不自然了。
      “只怕是秦之范雎、白起,汉之萧何、韩信呢(白起因范雎进谗言而死,韩信因萧何与吕后设骗局而死)!”王叔文讥诮地笑笑,他不想多话了:“韦太尉所请何事?”
      刘辟感到气氛有点不对,暗想赶紧摸摸底吧:“韦太尉请侍郎转告韦相、圣上:‘若将三川交韦某兼管,自当以死相报。’”他看到王叔文脸上浮出轻蔑之色,口气转硬了:“‘如若不许,也自有相报之法……’”
      “你这条藩镇的疯狗!”王叔文吼道,“竟敢上门来威胁朝廷大臣!滚出去!”
       “侍郎三思,别做后悔事!”刘辟见他要唤家仆赶人,忙匆匆而去。      
       王叔文急速徘徊,瞥见客人饮过的茶盅,猛地抓起来摔得粉碎,好一阵呼吸才缓和下来:“欺人太甚!我必杀一儆百!”可是一想到杀个有品级的官员非得经过中书省这一关,而中书省唯一能依靠的就只有那位韦宗仁了,处置李实、窦群事件历历在目,他会同意杀刘辟吗?王叔文犹豫了。藩镇跋扈,历来被朝臣视为心腹大患,就连那位负气归家的郑珣瑜早年还曾拒绝夏绥节度使韩全义趁用兵之际索贿呢。何况韦皋这次提出的是非分之求,借此杀杀强藩的威风,即使是别的大臣对此要求也不会过分固执,况且韦执谊应该不会全不顾旧情。想到这里,他决定明日先命人打扫宫中的堆木场,然后即刻去中书省。

     四、    公府争骂终决裂
     
      韦执谊正在埋头处理公务。大旱之后必有大涝,需要给京郊各县调拨加固堤坝需用钱帛;另外,西北边境虽说暂无战事,但边军那帮兵大爷见神策军连药、茶、蔬菜、酱菜都有丰厚供应,早在七年前就纷纷请求归属神策军统辖,这样,又得操心超支的军费……
    一名中书省的属吏进来禀报王侍郎来访,韦执谊正想着正好与他共商钱帛额度,但见王叔文昂然而入,直截了当地道:“宗仁,堆木场已打扫停当,只待相公通报刑部,下令斩杀刘辟那狂贼了。”
      韦执谊一惊:“刘辟是何人?为何要杀他?”他心中被公事缠绕,早忘了平素的谈论了。
      王叔文把昨日家中一幕诉说了一遍。韦执谊略一思索:“刘辟确实可恶,但杀之极易激怒韦南康,此举不妥。况且,”他迟疑道:“为防止他人效尤,王兄固然不应同意韦南康无理之请,但宜采用敷衍、拖延之法,如此可争取西川中立,以待我等大事成功;发怒斥责,也易使韦南康与我结怨。”
      “畏首畏尾,是丈夫所为吗?”王叔文积郁数月的火气终于发出了,“我辈东宫之约你莫非全然忘了?”他还想说更难听的话,但终于忍耐住了,“我与你这等人无理可言!”
      “此事只有二人在场,无所凭证,即使报知刑部,也断无应允之理。王兄,你应体谅于我呀!”韦执谊还想多诉几句苦,但王叔文根本听不进去,早已拂袖而去。
      韦执谊呆呆地立在公案前;天日可鉴,我并没有忘恩卖友之心,为何他每每脾气如此暴躁,不容分辩呢?如此急于求成,莽撞行事,大业怎能不危险呢!他又想起范希朝、韩泰肩负的秘密使命,当时他就觉得让名声在外的韩泰办理此事,弄得明眼人都猜到其中内情很是不妥,但联想到窦群事件中王叔文眼中的不悦之色,又不敢说下去了。那时他虽据理力争,但言语还是小心翼翼的,一见王叔文的神色便搪塞说以后再待机抓窦群的把柄。但是这次实在弄得面子上过不去,须得作些解释才不至于妨害大业。
       他坐回公案前,取出一张川中金花纸,写了两行字,揣入怀中,准备回府前差人送去。
       韦执谊派去送字条的家仆正赶往王府的途中,韩晔和刘禹锡已先期到达,正向王叔文报告另一件更加让他愤怒的事。
        “长安西市和邻近各坊早已传遍了,说有个叫羊士谔的巡官在酒馆里大骂户部王侍郎。连曹国(今属乌兹别克斯坦)人曹野叉的胡饼铺和新罗(在今朝鲜半岛)人崔光勋的人参铺里都有人在议论呢。”韩晔紧张地道。
        “羊士谔是什么人?”王叔文对这个名字很陌生。
        刘禹锡思索着道:“听吕化光说起过,有点诗才,和他很有交情,听说……和侍御史窦群也颇有交往。后来听说调往宣歙道去了。”他又想起吕温别的话,忙补充道:“化光还说此人性情暴躁,行事鲁莽,王公不必将他的话放在心上。”
        王叔文脸上已经阴沉下来:“化光怎么也和这种人搅到一起?还和窦群有交往,哼,显然是一丘之貉。”
       正在说着,门子通报韦相公遣人来到,王叔文命他进来,门子道:“来人不肯进门,只让小人传个字条就走了。”他恭敬地递上一个信函。王叔文接过撕开,掉出一张折叠得方方正正的字纸,他展开扫了一眼,轻蔑地哼了一声,揉成一团扔在茶几上。
      “韦相所言何事?”刘禹锡问道。
      “他又要做好人,又不想得罪我辈,说什么‘非敢背约,唯欲曲行成事而已’。谁信?对了,那个羊士谔究竟说了些什么?”
      “他说……”韩晔吞吞吐吐道,“刘、柳二兄纳贿无厌,广用私人;王伾常侍贪劣无能,窃据高位;说王侍郎结党营私,排斥正人。还说……侍郎用人之鄙劣闻所未闻,连先皇罢黜的赃官也收入门下……”
      “还有吗?”王叔文已气得手直抖,但看到韩晔脸色发白,又尽力放缓口气道:“这又不是你说的,知无不言就是。”
      韩晔这才略略放心:“还说侍郎先投赃官李实,后投阉奴李忠言。而韦相主政犹如木偶,好比干儿……”
      “疯狗狂吠!”王叔文终于忍不住了,“一个无品级的小吏怎敢辱骂朝廷大臣?必是有阉宦权贵指使教唆!不杀此贼,如何能镇得住他们!”
       韩、刘二人默默无言:不经中书省韦执谊一关,如何杀得了朝廷命官——即使是小吏?
       王叔文怒气略为平息后,看看面前二人,很快也意识到这一层,不禁迟疑起来,但这口气怎能咽得下!他面色又转潮红,咬牙道:“必得再试一回!大不了……另任一相!”
       韩晔惊得说不出话来。刘禹锡忙劝道:“王公三思再三思。虎狼在侧,鹰雕盘旋,万不可自伤手足啊!”
        “手足?……”王叔文一阵苦笑,一声悲凉地长叹,“……手足不手足,只有天知道!”
        次日,王叔文与刘禹锡同往尚书省,高郢、杜佑也在同韦执谊一同商讨政令,刘禹锡迟疑一下,立在门口等候高、杜二人离开。王叔文却视而不见,径自到韦执谊身旁,拿眼看着他。韦执谊感到一股冷风透衣而入,渗进骨髓,立刻察觉到是谁,说话顿时不自然起来:“大意在下已言明,二位……斟酌即可,即可。”
        高、杜二人看到王叔文冷冷的面容,知道这是是非之地,互相递个眼色便拿着文书到杜佑中书省的治事堂去了。杜佑走过门口时朝刘禹锡看了一眼,目光责备中含着劝告。刘禹锡没有留意。
        王叔文这才把羊士谔诬谤大臣的事大致说了一下,口气强硬地道:“此人定为权贵唆使才敢如此胆大妄为,我意立斩不赦,好震慑于其身后之人,今后再不敢轻举妄动。”
        韦执谊皱起眉头:这如何使得?罪不至死啊!他迟疑着道:“若真有人唆使,羊士谔不可杀,以免与其人结怨过深;若只是羊士谔任性胡言,也不可杀,以免天下议论王兄无容人之量……”
        “这个不可杀,那个不可杀,等到他人刀斧加身,只有束手待毙了!”王叔文愤愤道。他勉强压下火气,退了一步:“不斩首示众,以毁谤不敬之罪在府署杖毙如何?”
        “按律条,羊士谔也无可杀之罪啊!‘大不敬’是死罪,但那是对天子而言,王兄只是人臣。依在下之意,至多只能贬谪。”
        “贬谪?!”王叔文忘了,这是自秉政以来对异己最重的处罚了,他只觉得怒火填膺,对方那副白皙温和的脸在他眼里扭曲成了一张让人恶心的猪脸,四个月来的愤恨、怀疑、担忧一起都爆发出来了:“你这个忘恩负义的小人!逢迎权贵的鼠辈!贪恋权位的懦夫!我……我与你无话可言!”他重重跺了一下脚,摔门而去。刘禹锡急步跟上,却不敢出言相劝。  
        韦执谊也终于忍不住了:“宰相是我,不是你!”可是王叔文早走远了。      

      五、       饼店意外逢旧交

      将羊士谔贬谪的制书下达时,刘辟尚未离开长安。他对于肩负的使命并未放弃,因为在他看来,王叔文只是感到受了侮辱一时怒起,冷静下来思考自己的处境,还是有转圜余地的。当然,他对于王叔文了解不深,也许他的那句“疯狗”确是厌恶在心,由衷而发呢?于是,他又通过一个早先在长安结识的宫中内侍,秘密拜访了知内侍省事薛盈珍及其智囊刘贞亮,向他们了解到“二王刘柳”的更多情况。当薛盈珍告诉他宫市使郭忠政等十九人被停发俸禄的事后,他便意识到已不可能与王叔文携手了,当下便代韦皋做主表示愿上表参奏朝中奸党,并且胸有成竹地道:“别的藩帅不会甘于让韦南康抢了头功,二位公公只管放心便是。”薛、刘二人大喜,摆酒犒劳。
      他带着三四分醉意回到驿馆,一头倒在床头,未来如锦的前程在心中逐次展开:虽未能与权臣联手也与宦官结了盟,此番回川必定又有升迁之机。太尉年事已高,一旦病故,立刻自任节度留后,不听话的全杀了;然后向朝廷请求正式任命,皇帝顺水推舟就还是忠心臣子,不然就兵戎相见,蜀中天险,官军奈何不了,最坏的结果无非是打个平手互相让步;然后任命那位老友卢文若为剑南东川节度使或西川节度副使,共享终身富贵,运气好还能传位于子孙。至于韦皋的那几个儿子,要是放明白点就赏个职位,不然干脆狠心宰了以绝后患……
      他沉浸在幻想中,斜眼瞥见窗外月色如洗,澄澈柔和,犹如佳人粉面,不禁回想起上京途中在鄂州黄鹤楼上夜观月光作的两首《登楼望月》,轻轻吟诵起来:
      圆月当新霁,高楼见最明。素波流粉壁,丹桂拂飞甍……”
      吟到最后两句“啸逸石勒兴,吟资桓温情。游人莫登眺,迢递故乡程”时,他怔了一下,摇摇头:“太轻狂了。”起身从行囊中取出诗稿,改作“啸逸刘琨兴,吟资庾亮情”。
      “这才不失为赤心忠臣哩。”他得意地笑笑,对着诗稿又吟起第二首“皎洁三秋月,巍峨百丈楼。下分征客路,上有美人愁……未得金波转,俄成玉箸流。不堪三五夕,夫婿在边州。”躺下后仰望帐顶,回想起成都的两位小妾此刻想必玩乐已厌,正在倚楼企盼夫君归来,他不禁有些怅然,两副美艳绝伦的面容在黑暗中渐行渐远,他的神思也渐渐散去……  
     次日早晨,刘辟正在吃早饭,忽然对面街上响起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喧闹声中似乎有人在大声说着什么。他撂下碗筷出门观望,只见一个头发散乱的人一手拿着酒壶,一手不断地划着圈:“……忠臣贬谪,实乃快事呀!”他灌了一大口酒,“王叔文!王叔文!今朝得意,明朝不知如何!老子等着……哈哈哈哈……”
      旁边的押送吏员使劲推着他:“别撒泼啦!快走,快走!”围观的看客嘲笑着一路跟去,喧闹声渐渐远去……
      刘辟问了路旁的人,知道这是因指斥王叔文被贬为闽中汀州县尉的羊士谔,心下一紧:“此地不可久留!”他匆匆奔进驿馆,胡乱将诗稿塞进行囊,招呼随从由后门仓皇而去。

      朝臣中的争斗很难传到民间,长安的百姓还是过着他们日复一日的家常日子。
      这一日,郭惟义刚收了场子,觉得腹中饥饿,习惯性地踅进曹国人曹野叉的饼铺,要了一份饣毕饣罗饭(类似于今时的八宝饭)一碗凉茶。曹野叉的祖上世代信奉佛祖,因为故国被大食国(阿拉伯帝国)兼并,不愿改信大食真神安拉举家迁居到大唐西疆的伊州,两年前全家又迁往长安。   
      因为天热,店主在饭里加了不少黄瓜片,还另添了冰油。郭惟义刚吃了一口,忽然肩膀被重重一拍,一个不提防,差点被饭噎住:“郭哥,许久不见了!”        他扭头一看,面前立着两人,前面的军士打扮,个头较矮,面色黑红,眼中跳动着机灵的光,似乎在哪儿见过;后面一人身材高挑,一袭黑衣,猿臂蜂腰,面色黧黑,目光冷淡而尖锐,略略往郭惟义身上一扫,他便觉得仿佛矮了半截。
      “我很少与军爷结交,你是……”郭惟义有点不快地作了一揖,竭力在记忆中搜索着,却想不起来。难怪,三年来看戏的观众何止千百,能记住几个?
       那军士哈哈一笑:“不记得家父每次上京赶集时都要来看上一段参军戏,听上一段小曲?我是他大儿子,在天德军当差的窦贵。唉,可惜老爷子已经不在了……”
       郭惟义这才想起来:“哦……你就是窦老伯的儿子?窦老伯每次看戏时从不喝彩,只是临散场时丢下两文钱,一声不响地走开。只是演《中官罢黜传》那一次,破天荒地大声叫好,我才知道他的嗓子也不差。可惜老人家死在‘一根绳’,就是京兆尹李实手里,死得惨啊!”
       “嗯?!姓李的怎么样了?听说过吗?”窦贵脸色发青,压着怒火问。
       郭惟义忙将李实被贬时如何地激动人心描绘了一遍,又解释道:“‘一根绳’三个月前就听说在通州病死了。这位是……”他目光转向窦贵身后的那位大汉。
       “在下贺兰远雄。”那大汉略一欠身,轻蔑而愤慨地道:“可惜不能砍下那狗官的驴头了!”
       窦贵忙介绍道:“这是小弟在天德塞外结识的江湖中人,鲜卑人后裔。为人最是慷慨仗义,急人所难。这次小弟本想一个人来,他发现营房里没了人,便兼程追赶,终于在邠州追上了。唉。”他眼中溢满了泪水,声音也哽咽起来,“此番来京,本想与父亲和舍弟会面,万没想竟是……阴阳两隔了。郭哥经常在长安内外走动,还望帮小弟打听一下墓地在何地。”
       郭惟义也感伤起来:“自然尽力。”
       窦贵忽然想起来另一件事:“近来朝中可有什么新闻?京城百姓度日如何?”
       “拜韦相公所赐,坑害百姓的宫市、五坊小儿都被废免了,宫市使郭忠政也被停了俸禄。百姓税赋被豁免不少,经常有人去寺里观里烧香,求佛祖、玉皇保佑至尊龙体安康。看戏的人多起来,我们戏班里人手头也多了十几文余钱,可以添件新衣,买件新行头。只是最近听说有个户部侍郎叫什么王叔文的,总和韦相公过不去,还和他大吵大闹,我看朝中八成是又出了李实那样的奸臣了……”郭惟义滔滔不绝地说了半天,忽然打住,“窦兄弟打听这些做什么?”
       “咳,在塞外待的日子久了,想听点家乡的新闻。报状(当时类似报纸的文书)只有官长们能看到,再说街巷新闻听说状上也没有。”窦贵似乎是不在意地道。
       郭惟义瞥见饣毕饣罗饭已没了热气,忙匆匆把饭扒完,又把凉茶一气喝完,丢下几文钱:“曹掌柜!结账!”见窦贵桌上酒菜也所剩不多,便上前拍拍他的肩:“窦兄弟,我先到戏班子里说一声,然后去帮你打听墓地。一起走吧。”
       曹野叉不知在忙什么,只是应道:“郭班主走好!翡翠,快把钱收了!”一个胡装少女从里间出来,把钱轻轻掳入纤手中,一抬起深陷的碧色杏眼,正巧与最后出门的贺兰远雄四目相对。她嫣然一笑,贺兰远雄那冷漠的目光略停了停,便回首而去。       

本草稿中我最得意的插曲开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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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9-27 11:35 | 只看该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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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      喜忧心绪各有别
    窦贵祭拜了父兄墓地后赶回天德军的路上,范希朝、韩泰也正在前往京西奉天驻地的路上。旌旗如云,锣鼓似雷,韩泰和前行的节度副使,尾随的判官、兵马使、度支使、掌书记、推官、巡官一起簇拥着范希朝,好似身在云雾里,头脑又有些昏胀:眼下的荣耀是真情实景?还是缥缈美梦?自幼饱读圣贤书,求治国之道,对孙吴兵法以至于本朝用兵名家李靖的《太宗李卫公问对》更是如数家珍,难道真的有用于实战之日吗?
     他想起一月前与同辈诸人在度支副使治事堂的一番密议。当时门窗都紧闭着,只有二王、刘、柳、凌准和他六人在座,虽然天气暖热,在堂内却颇有凉意。当王叔文缓缓地道出“当此处境艰困之际,我辈惟有釜底抽薪,从阉宦手里夺去神策军兵权。如此不仅可转危为安,大业也就成了一半。”时,众人半晌无言,面色惊喜参半。当时他一阵激动浮想联翩之后,立即想到:谁能担此重任呢?
       “自前朝窦文场、霍仙鸣以来,阉宦掌神策兵权已传了三任,历经二十余年,根深蒂固,有何人能摇动他们呢?”凌准打破了沉默。
       刘禹锡想起一位旧交:“现任泗州刺史张伾可用。昔日四镇作乱,张公镇守临洺,魏博叛首田悦率众强攻一月,守城军士伤亡累累。张公将亲女妆饰后告知部属,将卖女换资赏赐诸位,军士感动流泪,誓与城共存亡。恰好马燧公率援军赶到,合兵大战,解除围困。况且张公出身寒微,必与我等同声共气,共扶朝纲。”
      “哦……张伾……”王叔文思索着,“不就是那位在讨伐徐州乱军中的败军之将吗?想来将略也有限。如何当此大任?”
      “胜败乃兵家常事。”刘禹锡辩解道:“当初张公是以为张愔黄口小儿,众望未归,一时轻敌而致败。何况张公已有二十年未临战阵,用兵生疏也是难免之事。”
      当时韩泰看到凌准略带不满地瞥了刘禹锡一眼。
      王叔文从未和将帅有交往,也想不出其他合适人选,便同意了。不料奏请圣上后,诏书才下,便传来张伾病故的消息,同辈又陷入忧虑苦闷之中。   
      不料数日后,王叔文又是喜笑颜开、意气风发了,韩泰心中纳闷,向刘、柳二人打听才知道凌准又推荐了另一个更合适的人选——振武军节度使范希朝。范希朝是当代有名的老将,退职泾原节度使朱泚在长安叛乱,德宗皇帝出走奉天避难时,他曾守城力战有功,后任宁州刺史加兼御史中丞,调振武军就任。振武居民与党项、室韦部族杂居,两部族常有游民无赖之徒聚众抢劫,昼伏夜出,为患一方。范希朝到任后在要冲处设置堡垒寨栅,巡查严密,州境得以安定。他还在单于城广种柳树,固土遮阴;一反常例,对部族进献的名马、珍驼严拒不收,从而获得名将之誉。至于德宗朝末年,他特意入京述职,更是藩镇将帅中绝无仅有的。以此名将取代宦官掌神策军,自是名正言顺。当然韩泰也听说凌准曾任邠宁节度掌书记,与范希朝一同出入军阵,交情不浅,但举贤不避亲,何况并无血亲之情呢!
      队伍行过一处村舍,穿入一丛杨林,远处奉天青灰色的城墙依稀可见。20年前德宗皇帝因朱泚叛乱曾在此避难,现在匡扶皇室的大业最紧要一步却要在此成事,造化真会戏弄于人啊。一阵和风吹来,旌旗飒飒作响,仿佛一曲军乐吹入韩泰耳中。他闭目静听,神清意惬。按事先筹划,兵权一旦到手,先将神策军左右中尉杨志廉、孙荣义二人借故明升暗调,再追究罪行流放岭南——他们拥戴圣上有功可免死。附属神策军的藩镇统帅,像夏绥节度使韩全义那样攀附阉宦的庸才一定得免职,其余的酌情升调。宦官失了兵权,如同斩去臂膀,此后,更果断的行动再依次展开……
      韩泰自顾想得热血沸腾,如踏云雾,却不知靠一个筹划粗率、轻举妄动的计划能不能做成大事。         

      此刻,天德军节度使任迪简也在沐浴着塞外的凉风,观赏节度府庭院内的一株柳树。他自幼生长在长安京郊,见惯了苍松翠柏,弱杨扶柳,自调来这塞外苦寒之地,极目只见生节如竹的琐琐木(今称梭梭),叶狭如鳞的沙拐枣零落孤立。起初他也想模仿范希朝植柳,既利民又美观,但柳树多半经受不住风沙的侵袭,只有庭院中这一棵奇迹般地活了下来,因此他倍加爱护。
      他抚着弯弯柳枝,口中吟诵着:“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杨柳虽看似有曲膝献媚之嫌,做人又何尝不需如此?老子言“柔弱常和,用刚必败”,自一年半前被天德将士推举为节度使以来,他一直遵循这条做人至理。虽然因对待将士仁义有信,同甘共苦,上下都很齐心,但民以衣食为天,供给不足,再深的情感也是靠不住的,所以他沿袭了前任李景略最重要的做法——自请归属于宦官统辖的神策军以求充裕军需。虽然因此背负清议嘲讽,也自觉有愧于圣贤教导,但不这样能行吗?这四十多年来,藩镇兵变发生多少了?连李国贞、邓景山这样的名将,陆长源这样的名士都死于看似细枝末节的小事。虽说从德宗朝以来,兵变大多未酿大祸便被平定,而隐患并未消除,怎能不顺从军心,慎之又慎啊!最近,听说朝廷派遣范希朝任京西诸镇节度使,韩泰为行军司马,授官露布散发到京西边地各藩镇,他敏锐地觉察到这是要削夺宦官的兵权。既然圣上久病不起,王叔文、王伾等人弄权于朝中,而韩泰,早就听说是王叔文的亲信,这是想做什么不是很清楚吗?他一时想不出应对之策,先派一名信用的精干将官借故赴京打探,昨晚信使赶回,禀报京中王叔文与韦执谊反目为仇,吵闹得满城风雨。哼,还未成事就先闹起内讧,失败看来是定数难逃了。不过,为免猜忌,这事不能瞒着内廷那些公公,尽快呈文密报为好。想到这里,他便转身进了厅堂。   
      今早刚探亲回来的亲兵窦贵奉上凉茶,任迪简喝了半杯,忽见窦贵神情局促,欲言又止,便奇怪地问:“何故这般?”
     窦贵凑近一步,悄声道:“大帅,小的从京中探得密报,不知当说不当说。”
     “哦?!”任迪简一惊,自己并没有交给他这个使命呀?忙道:“但说无妨!”
     窦贵就把从曹野叉饼铺里听来的新闻重说了一遍,与先前信使密报大同小异。任迪简听完问道:“本帅并未嘱咐于你,你为何要打探朝中政事?”
     窦贵“咚”地一声跪下:“往年若不是主帅搭救,小的早已为黄泉之鬼。主帅再造之恩,日日思报!”他的声音哽咽起来。
     任迪简想起前年天德军将帅僚属会餐时,窦贵将醋错当作酒敬到自己席位,因为时任节度使李景略执法严酷,自己为救他性命将醋一饮而尽的往事,也为之动容,重重地拍了拍他的肩头:“什么也不要说了。本帅必不会亏待于你!”
     望着窦贵敦厚的面容,他想起军镇将士对自己的爱戴,想起李景略刚病故时,监军宦官不愿大权旁落想让亲近将官继任,带人将自己劫持软禁起来,军士群起砸开门锁将自己救出立为主帅。如此忠诚重义的部属,怎能不为他们的生计前程着想啊!他拿定了主意,急步进了书房。
     夏绥、邠宁、泾原各镇的呈文也几乎在同一时间撰成并发往长安神策军营和内侍省。

七、    节度枯坐空营悲
     两日后,范希朝、韩泰和一应京西行营属员列队缓辔进了奉天城。着绿青二色的奉天县令、县丞、县尉、参军等官员夹道恭迎,范希朝牵着马缰向他们一一微笑作揖,进城后马不停蹄地加速赶往行营。到了行营,前来拜贺的将官中没一个是外镇的,范希朝脸上有点挂不住了。但他转念一想:远镇的风沙阻隔,近镇的许是行动迟缓一些,或许他们正在路上。他也很疲乏了,和属员一同吃了些营中备办的饭食,又和行营军将简单交待了一下行营事务便就寝了。
     次日,范希朝天明即起,与属员一起升帐坐营,等待边地各镇节度使前来拜见,却不料候到天暗,坐得腰酸背痛也不见人来。第三日,待到日上三竿也不见那些尊贵帅爷的人影。范希朝等得焦躁,吩咐一名巡官到城门口去打探消息。半个时辰后,巡官回报:“禀节度大人:小人只遇见天德军节度使任迪简差人来称,主帅偶染小疾,不便来拜,请见谅。”
     范希朝问:“其他镇帅没派人来?例如夏绥的韩全义?”
     “没有。”
     “呸!这个阉驴的奴才!”范希朝轻蔑地骂道,“邠宁节度使高固、泾原节度使段佐没差人来?”
      “没有。”
      范希朝发慌起来。他存着最后一线希望问:“难道……振武军节度使阎巨源也没有音讯吗?”
      巡官也觉尴尬,但他不能说谎:“没……没有。”
      天哪!自己举荐接任的将官也不加理睬!范希朝眼前一阵发黑,扶住座椅扶手才没有栽倒下去。这个阎巨源他再熟悉不过了,虽然言谈中总是郑重其事地插上几句张冠李戴的文字眼,常受人讥笑,人还是个老实人,打仗也很勇猛,怎么也学会了钻营欺诈那一套呢!人啊人,真是太难看透了!
      可是他没想到:尽管他在任时,可以吃着神策军的俸禄不买左右中尉的帐,但是老实头阎巨源在中尉、监军的威逼和部将的劝诱下,又能抗得住几日呢!
      范希朝没想到这些,却回忆起了被凌准引荐后拜见王叔文的那一天:这位户部侍郎大人果然气宇轩昂,面貌威严,鲜明的绯色官服更平添了几分气度。他一开口便自称是“前秦相国、中山王猛之后。”这是官老爷们惯用抬高门第的说法,他自然没有当真,但对方言谈质朴,态度随和,无形中拉近了彼此的距离。当他了解了二王同辈全盘的计划之后,一惊之后又是一阵激动:往日在战场虽小有薄功,究竟未做成大事,没料到须发斑白之时还有立大功业之机,何况此事无需冒刀丛箭雨的风险,只要不出纰漏,轻轻松松便可名垂青史,光耀门楣了。可是,当他想起韦执谊与王叔文传闻中的亲密,询问:“韦相可知此议?”时,王叔文脸色却一阵阴沉,随后含糊答道:“自……自然知晓。”他好生奇怪,拜辞之后,凌准悄悄对他说起王韦二人反目之事:“近日,我辈及拜谒、请托之人断不敢在彼人前提及此人,更不敢透露曾去过彼人府上。范节度今后说话必要当心了。”他听了心下一震,产生了一种不祥的预感:魁首离心,大事还能成吗?现在果然应验了。
     韩泰见他神色沮丧,又连连摇头,倍感凄凉,叹着气道:“事已至此,愁也无用。不如在下独自快马回京报知王公,集众计议,或有对策。”
      范希朝暗想:我身为有名老将,又身负皇命,众将尚且不放在眼里,你们几个书生能有回天之力吗?但是大事显然已败,瞒着王叔文也无益处。再说自己赴奉天就任,可说是朝廷差遣不可违抗,但若是过多干预此事,恐怕会引火烧身,弄不好还为他人陪葬。便点头应允了。

至此革新派败局已定。

     韩泰找了匹快马,日夜兼程赶往长安,除了停下吃点干粮外,几乎没有停歇,路上的房舍草木都像飞一般掠过,从未注目过。待到得长安王叔文府第,下马时一个趔趄险些栽倒,用手撑地才勉强立起身,跌跌撞撞地跨上门阶。门人一惊,认得是常来的韩郎中,忙上前搀扶,韩泰却将他推开,嘶哑着嗓子叫道:“王公……王公!出了事了……”
     王叔文不知何故很快便赶到门口,见状惊讶地问:“是安平!何事如此惊慌?快进来说话。”
     韩泰在椅上坐定,连喘了几口气,抬眼看看王叔文,见他脸庞比出京送别时瘦了一圈,以为是过分挂念夺兵权之事,心下更觉羞惭,嗫嚅着不敢开言。
     王叔文一再催促,他才颤声道:“王公,事败了!下官与范老仆射同至奉天,无一将来迎。在下有负所托呀!”话未落音他便“扑”地一声双膝着地了。
      “何必如此……”王叔文实际已猜到七八分,倒并不很吃惊,双手将韩泰搀起,仰天一声长长的悲叹,听来顿生酸楚:“天要亡我,如之奈何,如之奈何啊!”韩泰强忍泪水,不敢应答,心中只是一片茫然。
     王叔文跌坐在椅中,失神的双眼凝望着屋顶,许久才一拍案几,眼中射出恶狠狠的光:“阉奴、恶藩内外相逼,必要置我辈于死地而后快。既为求生,不必顾虑手段了!如若不成,至多不过一死罢了。搏击而死,总强过任人宰割!”他又是一声轻叹:“可惜值此危难之际,吕化光、李宽中偏生不在身侧!”
     韩泰心下又是一惊:藩镇何故也攻击我等了?!不禁询问道:“听闻西川韦皋遣刘辟来京求领三川之地,言词狂悖,为王公申斥,莫非韦皋即因此事怀恨在心故而报复?”
     “安平离京多日,不知就里,朝中早已狂澜迭起了。你先看看这个吧。”他把案侧的一卷纸递给韩泰。           
     韩泰展开一看,原来是一份邸报,题头上书“南康郡王、检校司空兼中书令、检校太尉、剑南西川节度使韦皋请皇太子监国表”,他急急地看下去:

      臣闻上承宗庙,下镇黎元,永固无疆,亟先储贰。臣伏闻圣躬以山陵未毕,哀毁逾礼,因乖摄卫,至今未安。若更忧劳万机,伏恐旬月之间,未得痊復。皇太子睿质已长,淑问日彰,四海之心,实所倚赖。伏望权令亲监庶政,事无大小,一切谘禀。候圣躬痊愈,即归春宫。

     韩泰在“候圣躬痊愈,即归春宫”这一句上停顿了一下,暗想:这老节度真是老奸巨猾,这样陈词进退有据,不致弄巧成拙。他再往下看:

     如此必冀圣体速就康宁,庶政免令擁滞。臣位兼将相,受恩最深,今之所陈,是臣职分……      

      他已无心再看,放下邸报,还未开言,便从王叔文口中又听到轻轻的一句话,然而更令他惊骇:“听说韦皋还往东宫送了笺书。荆南节度使裴均、河东节度使严绶随后也相继上表了。”
       裴均的丑事他早已听说过。此人身为明皇朝宰相裴光庭曾孙,名门之后,竟然与崔太素一同投身大宦官、神策军左军中尉窦文场门下充做养子。据说有一次崔太素清晨拜见窦文场,获准进入卧室,自认为受宠无双,正在得意之际,忽见义父身后床榻有人伸了一下头,片刻又是一下,定睛细看原来是裴均。此事传为笑谈,为人所不齿。窦文场病亡后,裴均又去结交继任的杨志廉及薛盈珍等大宦官,每年都专程派人用骡车押运金银珍宝进献。严绶搜刮民脂民膏,掏尽府库财物进奉取宠于圣上的事,韩泰不仅有耳闻,甚至在长安求学时还亲眼看见标着“河东进奉”字样的马车隆隆驶过朱雀大街……但是这二人逢迎的门路不同,与同辈也无积怨,为何争先恐后攻击我等呢?

河东军政大权完全受监军宦官李辅光操控。此人相关联情节待补


      他正想着,忽听王叔文喃喃道:“集众计议?……有用吗?试试吧……”他猛醒过来:呆坐空想有何用?身处荣辱与共之境,能置身事外吗?当下匆匆告辞,出门策马向柳宗元府第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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