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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贞殇》第八章(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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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8-10-24 10:50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倒序浏览 |阅读模式
第八章    欲待来年萌新芽

         一、    阴风陡起渝州道
         宪宗登基来年正月,改元“元和”。改元后的正月,冬天似乎比往年平添了几分寒意。在剑南东川的渝州,清晨也刮起了一阵北风,由两旁零落的枯树间呼啸着钻出,将官道上的满地枯叶卷起翻旋片刻后,又随意抛向四处,比先前更加凌乱,仿佛顽童戏耍一般。由梓州升腾的战火,以及朝廷大军的入川,让东川的士农工商惴惴不安,建中年平叛的草草了局,韦皋在川中的苦心经营,使人们在结局难测中又添了一重忧虑,有法可想的人纷纷准备外逃。
         在渝州的司户衙署中,一个高大瘦削的人呆立在窗前,目光并不游移,只盯在茫茫的虚空中。他就是昔日的“二王刘柳”新贵魁首王叔文,不过四个月,胡须头发已白了大半,心绪更是迭受打击,茫然无望。贬官后未到一月,王伾便病死在开州,他在既悲叹惋惜中又迎来一个消息:当今圣上昔日的最大威胁舒王李谊病故。有个叫罗令则的隐士自称奉太上皇密诏,劝说秦州刺史刘氵雍起兵废帝另立新皇,当即被捉拿送京,与同行人等一同杖毙。开年后第十九天,太上皇李诵猝然驾崩,葬送了他所有的希望,从此便如行尸走肉一般。
           两位皇室近亲撒手人寰和一场小小风波巩固了新皇的地位,却并未使他开恩从善,两月前,刘禹锡、柳宗元等八人又再次被从重贬为偏远州城的司马,不知何日才能相聚。相聚?哼……他的嘴角牵动了一下:下一个就轮到自己了,作为“邪党罪魁”,结局还用说吗?那么,自己又犯了什么必死之罪呢?往日过目的诏令文章早不知忘到哪里去了,但在朝堂上听到的贬官制书却记得分外清晰:

               ……曾不自厉,以效其诚。而乃漏泄密令,张皇威福,畜奸冒进,黩货彰闻……
         
               他琢磨着,“漏泄密令”(先皇诏令大多由同辈中人拟定,“密令”从何“漏泄”?可笑),一般定不了死罪;“黩货彰闻”贪贿之罪,本于已无关,即便硬行加罪,依照先例也是可轻可重的;“张皇威福、畜奸冒进”都是刑律法条不曾明载须惩治的。虽然如此,当今圣上恨已入骨,必无轻饶之理……算了,死就是了!  
               但他担心的并不只是自己的命运,几天前,那个从自己手下侥幸逃生的刘辟狼子野心终于暴露了,在圣上根基未稳暂时同意任命他为节度使后,居然又得寸进尺要求兼领三川,遭拒后悍然发兵围攻东川节度使驻地梓州。朝廷震怒之下派高崇文、严砺两将统兵分路入川平叛。传闻力排众议主张出兵的居然是那个“忘恩负义的老贼”杜黄裳,他听到后,心中真是五味杂陈……      
               “唉……”他佝着腰转过身,蹒跚着走向书案。已到了理事时刻,若有延误,刺史的鞭子又要抽上来了,而且对他这个流放贬官力道更大。再不会有柳宗元那样的快书圣手代笔了,他写得分外吃力,批复了四件公文,草拟了两道通令,不觉已到了辰时,身上很有些燥热。川中气候多变,几乎冬夏集于一日,仿佛宦海风云,无法把持。他起身换了件单衣,刚一转身,忽然瞥见窗外出现三骑人马,正向这里奔来,却并没有呼喊提醒,立刻产生了一种不祥之兆。
        三骑在衙署门前下了马,为首一名留着三绺长须的中年人才高声喊道:“渝州司户参军王叔文接旨!”声音很尖,声声刺入耳膜。
        王叔文机械地整整衣冠,出门跪下。来人分明是朝中差遣宦官,却并未穿戴黄袍黑幞头,处事如此隐秘,他已经料到会是什么事。喊话的人一手扯下唇下的胡须,

这个细节设计得怎样?

                哼了一声,才掏出了黄绫裹着的圣旨:“故守尚书户部侍郎、充度支及诸道盐铁转运副使,现渝州司户参军王叔文,树党招权,漏泄密令,图谋不轨,贪赃黩货,宜赐死。”
        又加上一条谋反罪,反正是要置已于死地而后快。“臣谢主恩典。”王叔文愤愤地想着,缓缓起身,目光触到一张得意的圆胖脸,眼中立刻射出一股惊怒交加的光:原来此人竟是被自己夺了俸的五坊使郭忠政!
        “郭中使,今日可算平生至大快意了!”王叔文恶狠狠地道。
        “自然自然。王参军之赐,也不敢忘啊!”郭忠政假笑道。反正仇家的命已捏在他手心里了,他乐得再玩玩猫耍老鼠:“再相告一事:令侄、渭南参军王旻见你们大势已去,在王参军贬官后立即向杨、孙二位中尉献了一份厚礼,转投中官了。”
        “呸!”王叔文向地上唾了一口,忽又想起两人,急于知晓他们的命运:“度支巡官李谅、京西神策行营推官李位命运如何?我已命在须臾,郭中使何妨告知。”
        郭忠政一摊手:“实是不知。不过,树倒猢狲散,也是世间常理。”他朝后一努嘴:“时候不早了!伺候王参军上路吧!”两名小宦官立刻捧上一柄利剑、一条白绫,又从腰下皮囊内斟了一杯鸩酒,并步上前。郭忠政先接过白绫向王叔文一递:“是自行了断呢,还是……”
        王叔文把他的手一推,一把抢过剑,看了看,长叹一声:“不见刘辟下场,我死不瞑目啊!”迅即将剑向颈上一勒,似乎想靠住什么似的向后退了几步,头抵着墙倒了下去,剑也随即脱手坠地。
        郭忠政摇摇头:“临死还想干政,真是执迷不悟。”他一挥手:“完事了。走人!”一个小宦官恐惧地望了望左眼半睁,右眼圆瞪的王叔文,嗫嚅着道:“不报知……报知刺史大人吗?”
                郭忠政一瞪眼:“再多话割了你的舌头!”匆匆套上假胡须,上马而去。

        二、    退之月夜独沉吟
       看到长安熟悉的街市里坊,进入宽敞明亮的国子监就职,韩愈心中百感交集。

韩大人回来了……

       自贞元二十一年冬,与张署一同贬往南方以来,已过了一年半。想起与张署一同顶风冒雪的惊恐磨难之旅,仿佛就在眼前:狂风呼啸,雪片不止中,从湘南深山中传来骇人的虎啸声,座驴受了惊,把同样惊恐的他掀落在雪地里,随行的韩义和张署忙下驴搀扶,刚把他扶起,张署又一个趔趄摔倒在地。他涕泪交流,张署则向天嚎啕:“苍天啊!我们犯了何等弥天大罪,要受这种苦啊!”到了邻近山中,他们将乘驴拴好,在山洞里暂避风寒。却不料在黄昏时又听到分外响亮的虎啸,正在惊恐时,韩义跌跌撞撞地来报说有头驴子被老虎叼走了。张署便安慰他道:“驴子不如马快,到了驿站可换马而行。再说来年正月属寅,虎为寅神,叼走乘驴,正应此兆。我们祈祷上天,应能免灾……”
          到阳山就职后,言语不通,天热地荒,还要面临刺史、长史的斥责鞭打,苦不堪言……顺宗即位,大赦天下,他也蒙恩改任江陵法曹参军,虽说在江陵又心焦难熬地等了三四个月才得以奉调入京,毕竟一切都过去了。
          在国子监教完学生后,韩愈回到府中,喝了几口夫人卢氏做的酸梅汤,信步踱到窗前,凝望着夜空。弯月高悬,明净如洗,树木、草丛、屋宇、宫殿都笼罩在它柔和的光辉中,恍如梦幻。联想到自己的前程,韩愈更是心旷神怡了:虽说眼下官卑职小,凭着自己的超群才干和已结的人缘,穿上朱紫贵服,一展平生抱负的日子也不会是遥遥无期的。自然,心地固然要正,但绝不可去学“二王”——由此他又想到“刘柳”。虽远在京外,在江陵时朝中大事也听说过,对于二王起初罢李实、废宫市及五坊小儿、夺李锜财权的举动,他是暗中击掌叫好的;但是后来的急于求成,任用私人以至排斥异己的恶行,他听得愈来愈厌恶。二王夺神策军兵权,传闻纷纷说是意图谋反,他也在《永贞行》中吟道“国家功高德且厚,天位未许庸夫干”,但那只是迎合新皇诏旨之语,内心中对此种传言是半信半疑的。但即便不是谋反,二王夺兵权也必多半出于私利,刘梦得、柳子厚为报国除奸,竟又投在奸党门下,着实可叹!
           由江陵北返途中,他在湘中岳阳楼上列席武昌镇大理司直兼权知(代理)岳州刺史窦庠所设宴会,在宾客中竟意外地发现了体态消瘦的刘禹锡。一番寒暄抚慰之后,见禹锡满面茫然,他便建议:“天下皆知扶风杜佑相公曾栽培拔擢于梦得(杜佑籍贯古扶风),弟深陷险恶风波唯独杜相知你无过,弟遭贬之时杜相又流泪相送。方今无亲无故者尚且纷纷求助于相府,弟何不修书求杜相脱拔苦海呢?”刘禹锡如梦初醒,再三感谢。但是另外一件事,他本想独自与禹锡相谈,却见禹锡在席间对窦庠道:“令弟窦群在朝中纠察百官,又加兼职;足下任职幕府又主政一方,兄弟同任兼职,令人称羡哪!”窦群曾弹劾禹锡并因此受新皇称赞,禹锡语气中分明透出对窦群的讥讽,他听了便不敢开口了。果然,到京城之后,刘禹锡读到了他写的《赴江陵途中寄赠三学士》中“同官尽才俊,偏善柳与刘。或虑言语泄,传之落冤仇”诗句,在《上杜司徒书》中发出了“伏惟推心以明其迹,追往以鉴于今。苟谓其尝掩人以自售矣,尝近名以冒进矣……尝媒孽其僚友矣,尝矫激以买直矣,尝沾讠聂以取容矣,尝漏言于咨诹矣,尝败务以簿书矣。有一于此,虽人谓其贤,我得而刑也,岂止于弃乎?”的激切之词,剖白平生未曾口无遮拦、挑拨离间以至于卖友求荣。想起这些词句,韩愈面上不觉又有些发烧:倘若梦得、子厚读到《永贞行》中“一朝夺印付私党,懔懔朝士何能为?”攻击之词,以至将二王比作乱臣贼子的“董贤三公谁复惜,侯景九锡行可叹”诗句,不知会作感想?
                他又坐到桌前,饮了一口酸梅汤,却并未感到有所舒畅。
        其实,《永贞行》除了迫于众怒不得不写之外,主要还是针对二王而非对梦得、子厚有什么贬低斥责。回想自己昔日《张中丞传后叙》等文章流传世间,被士人夸赞为“有治史之才”,听说新任“贤良方正科”进士、精通史籍的韦处厚向人透露过“或有修史之幸”,也许有朝一日自己也能执笔著史。到那一天,一定要既写二王执政之功,也要写他们的失德、过错,让梦得、子厚知晓自己的心地……自然,当今圣上的恨,百官的恨,宦官的恨都让他不能明白去写二王的功绩,但顺宗既病重不能主政,政令由何处而出?明眼人一望便知。
        他又喝了一口,舒畅地向椅上一靠。
         
               三、    游侠一日两受托
                一年后,又是正月,年节的花灯才撤,郭惟义穿着新绸衣满面阴沉地步入曹野叉的胡饼铺。他一进铺子,先从怀里掏出一把酒壶灌了一大口,随后吆喝道:“有好菜尽管上!郭爷今天少不了你们的钱!”
               曹野叉过来诧异地看看他,用半生不熟的汉话问道:“格(郭)二郎,今舔(天)有什么不蒯(快)活的事?妮(你)们唐人说:彻(车)到山前必有卢(路)……”
              “我付钱,你伺候,哪来那么多废话!”郭惟义瞪眼喝道。
               曹野叉只得让妹妹曹翡翠端上几盘牛肉片、炒鳝丝之类,又加了一摞胡饼。郭惟义抓起胡饼咬了一大口,又灌了一口酒,喃喃骂道:“天杀的癞狗,怎么不让雷活劈了他们!”
              “雷劈不了,还有人呢。”从门外进来的一个客人平静地接口道。
               郭惟义一看,来人那浓眉亮眼似曾相识:“老兄是……”
                客人哈哈一笑:“郭兄不记得前年与窦贵相见时刻了?”
        “那您就是那位游侠了!”曹翡翠却立刻想起了往事,快活地道。她比哥哥早一年十个月随父母到长安,汉话比较流利。
        “贺兰远雄。”来客应道。
        “噢……您就是窦贵兄弟的朋友?”郭惟义终于从记忆中搜索出模糊的印象,脸上阴气顷刻间一扫而空,“请坐!曹掌柜!再上两个菜,我请客!”
        “适才见郭兄满面不快,不知又遇到何等难处?”二人坐定后,贺兰远雄问道。       “唉!小弟接手主掌戏班,十几张嘴都得我想法填饱。”郭惟义并不知对方年岁便自称为弟,“现在宫市的强盗、五坊的无赖倒是没了,可新皇登基……”郭惟义压低了声音继续道:“神策军的那帮兵大爷又耀武扬威起来,三天两头到场子看戏不给钱,而且一来就把其他看官都赶得远远的,看得不舒坦,看官多半也不愿意给钱。我刚忍不住求了几句,那帮癞紫狗(神策军穿紫衣)就瞪着眼骂:‘大爷们都是平刘辟的功臣,你算什么东西,竟敢要大爷掏钱?!’动手要砸场子,戏班兄弟下跪苦求才没全砸了,但已经砸坏了不少家什。告也没处告,这日子怎么过!”   
        “在下定为郭班主出这口气!”远雄愤愤道。
        “不,”郭惟义头脑清醒了些,“这只是小弟私怨,另有一事求助。贺兰兄行色匆匆,至多只能帮得一件。”
        “长安有一位故人曾有大恩于我,今年才知他居于何处,特来看望。但郭班主莫说有一事,即使有十事,只要合于天理人心,在下也将尽力照办。”
        郭惟义受了感动:“好,贺兰兄快人快语!先皇朝中有一位韦执谊韦相公,最是爱护百姓,又受先皇器重。‘一根绳’李实被罢官,报了成大哥的仇,必定是他的主意;‘宫市’和五坊的无赖阉货被赶走,苛捐杂税也减了不少,我们的日子好过许多,想必也是他的主意。可惜,新皇上坐了龙位,一朝天子一朝臣,把他贬到南方荒岛去了。听说,还有好几位朝官大人都受了牵连……我们小百姓不知道是哪个奸臣进的谗言,但是管神策军的杨中尉、孙中尉平日出行时凶神恶煞一般,手下的癞紫狗简直是一帮强盗。照我想来,中尉和‘宫市’、五坊的人都是阉货,他们能不官官相护吗?韦相公肯定是他们害的!唉,我们小百姓能拿他们怎么样?只有仰仗贺兰兄的神勇了!”他一气说了一大车话,不知是太激动还是喝多了,竟然高声大语毫无忌讳。
        贺兰远雄一直静静地听着,待他说完将佩剑向桌上一拍;“当初没砍了李实狗官的驴头,一直心有不甘。今日郭班主所托之事,不论一日、十年,定当以死相助!”
        郭惟义听得血冲天灵;“贺兰兄豪气冲天!如蒙相助,今生无憾!干!”他和远雄对酌了七八杯,丢下酒钱晃着身子告辞而去。
        远雄沉思一阵,也掷下一百文钱,正欲离去,忽然感到一阵寒气自后袭来,接着就听一声不卑不亢的询问:“足下想必是山海豪客了?”
        他略一偏头,见三个披黑羊皮袄的人立在门口,袄领连着暖帽,面貌看不分明,便冷冷应道:“都看出来了,还问什么?”
        说话那人呵呵一笑:“足下是痛快人!我家主人就喜欢这样的人,我也是!”说罢便踏入门内,招呼着上最好的酒菜。菜上齐后,他看看曹氏兄妹:“有所不恭,我与这位豪客有要事相商,还请回避为好。”
        曹翡翠一时不平:“这是我家的店,凭什么要我们躲开?我们又没请你们……”曹野叉忙拉拉她的衣袖,小声道:“赖(来)的都师(是)客,不能卵(乱)得嘴(罪)认(人)。”她却用力一挣,满眼倔强地瞪着不速之客。
        说话人捋着稀疏却又两端高翘的古怪胡须,笑了笑,并不说话。身后两个稍为年轻的随从却板起了脸,将手一抬,两道钢铁的白光直射出来,屋内的寒气陡然增加了一重。贺兰远雄霍然起身,直视对方:“这是私家房屋,不便打扰,有话另择一处去说。”说完抬脚便走。说话人把手一挥,三人一起尾随而去。
        曹野叉摸着胸口,用乡音连呼“佛祖保佑”曹翡翠却望着远雄远去方向,碧色眼珠感激中又透着一股神往,半晌不曾移动。
        再说四人出门不久,就起了北风,刮得衣角上扬翻卷,颇有几分寒意。选了一处死巷,四人席地而坐,说话人从怀中摸出一壶酒,一包熟牛肉,一包蒸饼,换壶饮酒,手撕而食。看来对方已做了两手准备。
        远雄喝了一小口酒,问道:“如何称呼?”
        “敝姓梁。”
        “有何等样事?”
        “请足下取前左神策军中尉杨志廉性命。”梁客人不紧不慢地道。
        远雄略感意外:“为何?”
        “杨志廉、孙荣义倚势欺人,夺人田产,朝野恨不能杀之而后快的何止百十人?不过,”梁客人扫了一眼他腰下的三尺佩剑,“我家主人特别嘱咐,此行不可用兵器,只能用毒药……”他向身后偏一下头,左首一名随从便从皮囊内掏出一只小瓷瓶,瓶上了青釉,画着南方僚人射杀大熊的情景,颇为精致。
        远雄霍然起身,眼中充满愤怒:“我一世行事必光明,杀人必留名,怎让我做这等阴暗鬼祟之事?”
        “不必动气。我家主人虽料定杨府事后不敢声张,但若是足下万一有个闪失,让他们拿住凭证,那可就不一样了。”
        远雄欲拂袖而去,略一思索,重又坐下,接过小瓶纳入怀中:“好吧。可有期限?”
        梁客人如释重负地一笑:“宜短不宜长。以足下神武,飞檐走壁不为难事,相机下手便是。”他又一偏头,右首的随从摸出一只钱袋。“这是赤金五十两,事成之后到城西金光门外距漕渠十步处地下,另有五十两酬谢。”
        贺兰远雄一把夺过钱袋,与三人略一拱手,分头走开。恰好此时起了一阵旋风,梁客人忙往唇上按了一下,远雄立刻明白他是什么人了,狠狠往地上啐了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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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10-31 11:19 | 只看该作者
三、    游侠一日两受托
      
       一年后,又是正月,年节的花灯才撤,郭惟义穿着新绸衣满面阴沉地步入曹野叉的胡饼铺。他一进铺子,先从怀里掏出一把酒壶灌了一大口,随后吆喝道:“有好菜尽管上!郭爷今天少不了你们的钱!”
       曹野叉过来诧异地看看他,用半生不熟的汉话问道:“格(郭)二郎,今舔(天)有什么不蒯(快)活的事?妮(你)们唐人说:彻(车)到山前必有卢(路)……”
       “我付钱,你伺候,哪来那么多废话!”
       曹野叉只得让妹妹曹翡翠端上几盘牛肉片、炒鳝丝之类,又加了一摞胡饼。郭惟义抓起胡饼咬了一大口,又灌了一口酒,喃喃骂道:“天杀的癞狗,怎么不让雷活劈了他们!”
       “雷劈不了,还有人呢。”从门外进来的一个客人平静地接口道。
       郭惟义一看,来人那浓眉亮眼似曾相识:“老兄是……”
       客人哈哈一笑:“郭兄不记得前年与窦贵相见时刻了?”
       “那您就是那位游侠了!”曹翡翠却立刻想起了往事,快活地道。她比哥哥早一年十个月随父母到长安,汉话比较流利。
       “贺兰远雄。”来客应道。
       “噢……您就是窦贵兄弟的朋友?”郭惟义终于从记忆中搜索出模糊的印象,脸上阴气顷刻间一扫而空,“请坐!曹掌柜!再上两个菜,我请客!”
        “适才见郭兄满面不快,不知又遇到何等难处?”二人坐定后,贺兰远雄问道。      
        “唉!小弟接手主掌戏班,十几张嘴都得我想法填饱。”郭惟义并不知对方年岁便自称为弟,“现在宫市的强盗、五坊的无赖倒是没了,可新皇登基……”郭惟义压低了声音继续道:“神策军的那帮兵大爷又耀武扬威起来,三天两头到场子看戏不给钱,而且一来就把其他看官都赶得远远的,看得不舒坦,看官多半也不愿意给钱。我刚忍不住求了几句,那帮癞紫狗(神策军穿紫衣)就瞪着眼骂:‘大爷们都是平刘辟的功臣,你算什么东西,竟敢要大爷掏钱?!’动手要砸场子,戏班兄弟下跪苦求才没全砸了,但已经砸坏了不少家什。告也没处告,这日子怎么过!”   
         “在下定为郭班主出这口气!”远雄愤愤道。
         “不,”郭惟义头脑清醒了些,“这只是小弟私怨,另有一事求助。贺兰兄行色匆匆,至多只能帮得一件。”
         “长安有一位故人曾有大恩于我,今年才知他居于何处,特来看望。但郭班主莫说有一事,即使有十事,只要合于天理人心,在下也将尽力照办。”
          郭惟义受了感动:“好,贺兰兄快人快语!先皇朝中有一位韦执谊韦相公,最是爱护百姓,又受先皇器重。‘一根绳’李实被罢官,报了成大哥的仇,必定是他的主意;‘宫市’和五坊的无赖阉货被赶走,苛捐杂税也减了不少,我们的日子好过许多,想必也是他的主意。可惜,新皇上坐了龙位,一朝天子一朝臣,把他贬到南方荒岛去了。听说,还有好几位朝官大人都受了牵连……我们小百姓不知道是哪个奸臣进的谗言,但是管神策军的杨中尉、孙中尉平日出行时凶神恶煞一般,手下的癞紫狗简直是一帮强盗。照我想来,中尉和‘宫市’、五坊的人都是阉货,他们能不官官相护吗?韦相公肯定是他们害的!唉,我们小百姓能拿他们怎么样?只有仰仗贺兰兄的神勇了!”他一气说了一大车话,不知是太激动还是喝多了,竟然高声大语毫无忌讳。
         贺兰远雄一直静静地听着,待他说完将佩剑向桌上一拍;“当初没砍了李实狗官的驴头,一直心有不甘。今日郭班主所托之事,不论一日、十年,定当以死相助!”
         郭惟义听得血冲天灵;“贺兰兄豪气冲天!如蒙相助,今生无憾!干!”他和远雄对酌了七八杯,丢下酒钱晃着身子告辞而去。
         远雄沉思一阵,也掷下一百文钱,正欲离去,忽然感到一阵寒气自后袭来,接着就听一声不卑不亢的询问:“足下想必是山海豪客了?”
         他略一偏头,见三个披黑羊皮袄的人立在门口,袄领连着暖帽,面貌看不分明,便冷冷应道:“都看出来了,还问什么?”
         说话那人呵呵一笑:“足下是痛快人!我家主人就喜欢这样的人,我也是!”说罢便踏入门内,招呼着上最好的酒菜。菜上齐后,他看看曹氏兄妹:“有所不恭,我与这位豪客有要事相商,还请回避为好。”
         曹翡翠一时不平:“这是我家的店,凭什么要我们躲开?我们又没请你们……”曹野叉忙拉拉她的衣袖,小声道:“赖(来)的都师(是)客,不能卵(乱)得嘴(罪)认(人)。”她却用力一挣,满眼倔强地瞪着不速之客。
         说话人捋着稀疏却又两端高翘的古怪胡须,笑了笑,并不说话。身后两个稍为年轻的随从却板起了脸,将手一抬,两道钢铁的白光直射出来,屋内的寒气陡然增加了一重。贺兰远雄霍然起身,直视对方:“这是私家房屋,不便打扰,有话另择一处去说。”说完抬脚便走。说话人把手一挥,三人一起尾随而去。
          曹野叉摸着胸口,用乡音连呼“佛祖保佑”曹翡翠却望着远雄远去方向,碧色眼珠感激中又透着一股神往,半晌不曾移动。
          再说四人出门不久,就起了北风,刮得衣角上扬翻卷,颇有几分寒意。选了一处死巷,四人席地而坐,说话人从怀中摸出一壶酒,一包熟牛肉,一包蒸饼,换壶饮酒,手撕而食。看来对方已做了两手准备。
           远雄喝了一小口酒,问道:“如何称呼?”
           “敝姓梁。”
           “有何等样事?”
           “请足下取前左神策军中尉杨志廉性命。”梁客人不紧不慢地道。
           远雄略感意外:“为何?”
           “杨志廉、孙荣义倚势欺人,夺人田产,朝野恨不能杀之而后快的何止百十人?不过,”梁客人扫了一眼他腰下的三尺佩剑,“我家主人特别嘱咐,此行不可用兵器,只能用毒药……”他向身后偏一下头,左首一名随从便从皮囊内掏出一只小瓷瓶,瓶上了青釉,画着南方僚人射杀大熊的情景,颇为精致。
            远雄霍然起身,眼中充满愤怒:“我一世行事必光明,杀人必留名,怎让我做这等阴暗鬼祟之事?”
            “不必动气。我家主人虽料定杨府事后不敢声张,但若是足下万一有个闪失,让他们拿住凭证,那可就不一样了。”
            远雄欲拂袖而去,略一思索,重又坐下,接过小瓶纳入怀中:“好吧。可有期限?”
            梁客人如释重负地一笑:“宜短不宜长。以足下神武,飞檐走壁不为难事,相机下手便是。”他又一偏头,右首的随从摸出一只钱袋。“这是赤金五十两,事成之后到城西金光门外距漕渠十步处地下,另有五十两酬谢。”
            贺兰远雄一把夺过钱袋,与三人略一拱手,分头走开。恰好此时起了一阵旋风,梁客人忙往唇上按了一下,远雄立刻明白他是什么人了,狠狠往地上啐了一口。

       四、       锄恶阉皆大欢喜

       月朗星稀,夜色幽幽,四下里一片寂静,除了风吹树叶细微的“沙沙”声之外,只偶尔有一两声犬吠,好似狗也需要安静,瞬息间又悄无声息了。
       宫城西面的修德坊,是大宦官宅第聚集之处,退职左神策军中尉杨志廉的私宅却偏处西南角,显得有些冷清。一阵轻轻的“苏苏”声撕破了夜间的宁静,好似谁家的猫儿在上屋玩耍,稍停片刻,又是一阵轻响,一条黑影跳到杨府厅后厨房屋檐上,俯身不动。
        “吴非,你是怎么了?”一个胖厨子关切地问道。
        “唉……拉肚子,这不,眼看又憋不住了……”一个瘦厨子捂着肚子呻吟道。
        “你也是,好好地怎么就把熏鸭肝颠到地上去了,不然老爷也不会就叫你捡起来吃了。老爷病总不见好,正在火头上……好了,手脚快点,送完就去茅房吧。”胖厨子见他满脸痛苦,催促道。
        “还不是老爹得了急病,又被拴在府里不得出去……”吴非一边解释,一边端起一只莹白的瓷碗,来不及放进托盘便挣扎着迈出门去。到了卧室十步开外,他又一次弯下了腰:“再憋就出事了。”他匆匆把托盘放在地上,便捂着肚子向茅房奔去。黑影飞身翻下屋檐,从怀里掏出一件物事,一旋,往碗里一倒,又迅即翻身上屋,前后不过斟两杯酒的时分。刚一见吴非的身影,黑影便急急穿檐而去,“苏苏”微声混杂进树叶摇动声音里,无可分辩。
          翻过修德坊西墙,黑影便踏上永安渠岸边的软泥,手一扬,一个小巧的物事划了一道弧线,“呯”地一声坠进去,溅起一小片水花。随着一声轻蔑而又遗憾的“哼”,黑影消失在夜幕中。
           次日,退职左神策军中尉杨志廉病死的消息便在长安街巷传播开了。由于这个消息并不令人解恨,所以大多数人略谈几句便失去了兴趣,只有郭惟义猜到个中隐情,抑制不住兴奋地来到较上等的一家酒馆“忘不归”。才出门,便见贺兰远雄正在街对面,微笑着望着他。
            他忙奔过去,匆匆一拱手:“事情怎样?”
            贺兰远雄轻声答道:“成了。”
            郭惟义激动地一拉他的手:“进去,一醉方休!”
           进了酒馆,远雄一气饮了三大碗,语带恨意道:“可惜用不上我的剑,可恨,可恨!”便将受梁客人所托的事一一道出,“若只受那阉货之托,在下不会理会,飞剑取头便了,只怕风声太紧,郭班主另托之事难以办成。惩戒神策军士,虽是班主私事,却也是为长安百姓出头。”
           惟义深为感动,半晌才说出一句:“……贺兰兄是真义士!”    远雄挟了一片牛肉吃下,停筷叹道:“在下师兄弟五人,四人投在魏博、成德藩帅门下,惟有在下一人不屑为藩镇鹰犬,也不肯为朝廷驱使,立志独行天下,世盛则拔刀相助,世乱则除暴安良。只是,若真是世道浊乱,以在下一人之力,着实力不从心,怕是只得像山南西道的秦求公那样了……”
            窦贵上次同郭惟义见面时曾谈起来京路上听说山南西道峡州一带有个叫秦求公的,招集逃税流民白日行劫,抗拒官兵。根据传说此人来历看,像是他老家邻居的儿子秦求升……近日,他又听说峡州的绿林帮伙已经聚集到近百人,专门劫富济贫,凭借险要山林与官兵周旋。但不管怎样,他是不忍见贺兰兄冒此风险的:“新皇登基以来,相继平了杨惠琳、刘辟两大叛帅,与老皇上大不一样,足可见是一位圣明天子,世道或许会太平起来。噢,”他忽然想起一件事,从怀里掏出一枚翡翠:“这是曹家胡饼铺的姑娘托我送给贺兰兄的,说是给您留个留念。”      
             远雄掂起翡翠端详着,见玉上方雕刻着一个“卍”形,蕴含佛家吉祥功德寓意;下方刻有城池形状,城下一列西域文字,不知是什么意思。翡翠做工极精致,看来不是寻常之物。远雄眼中溢出一股温情,但很快便消失了,摇了摇头。      
             两日后,又传来一个消息:神策军在京西的大营营门和左军副使的卧室内都出现了匕首插着的三寸见方字条,上书:“有功无功,刀下不认;再敢欺民,匕首插心”。字条上并未避太宗姓名“世民”之讳,改“民”为“人”,副使和军将们都猜是山海豪杰写的,不禁脊背发凉,严令约束部下,长安街头扰民恶事一时绝迹。
             正在百姓不知谁人相助,对神佛千恩万谢时,郭惟义来到曹野叉的胡饼铺子里,带给曹翡翠一封信,信中有一硬物凸出,拆开一看原来是送给贺兰远雄的翡翠。曹翡翠拈着翡翠,脸色大变,急急展开信笺,但她认得汉字有限,虽然信上字数不多,还是认不全。曹野叉也只识得简单的几个字。郭惟义只好代读:
       
曹姑娘收悉:
        在下立志行侠天下,居处不可定,生死不能测,恐误姑娘终身安福,恕不能从命,然此情意终不忘。所赐之礼过重,不敢私留。
                                                                                                                                              贺兰远雄    奉上
       
        翡翠听罢,泪如雨下。曹野叉忙用家乡话劝道:“贺兰侠士能不忘你的情意,已是难得了。你得体谅他的难处,世上自古难以万事如意。”
        翡翠抹去泪水,一声不响地进里屋张罗饼食点心去了。郭惟义松了口气,连忙告辞。
        不料三天后,曹翡翠一夜之间竟不辞而别,留下一张用曹国文字写的字条说要去“寻遍天涯,也要找到意中人”。曹野叉从此魂不守舍,无心照顾生意,几日后也封门歇业,留字条告知客人回曹国去了。曹家饣毕饣罗从此成了传说中的美食,再也没人品尝过了……
       
        这是本稿中我最引以为得意的段落,各位以为怎样?
       

        此时,在皇城一处幽暗角落,东宫内常侍第五从直正在与属下宦官推杯换盏。厨下正在忙着张罗点心,也有一道是饣毕饣罗,但那是西市波斯邸的波斯商人送来的鲜货,西域风味更加纯正,自然不用到街头去买了。
              “兄长果然代替薛盈珍升任右军中尉,守谦,你立了头功啊!”第五从直抑制不住兴奋地赞道。
              “哪里,是托中尉大人、常侍公洪福。那豪士本有不愿之意,但最终还是答应了,想必是囊中羞涩,‘一文钱难倒英雄汉’嘛!”属下谦逊道。
               “嗯,重赏之下,必有勇夫。但山海豪客,即令有功,也不能朝夕跟随,长年可用之才,还是弟兄们。待我继任中尉,定不会亏待老弟兄的!”
        第五从直见属下们已有三分醉意,恐怕酒后生事,便打发他们各回下处,喝下一小杯醒酒汤后,斜倚在床头稍事休息。回想起这个天大喜讯,他又是兴奋难抑了;
        第五家族据说是东汉开国名臣第五伦后人,直系子孙第五琦曾在代宗朝任度支使,加宰相衔,掌天下财权,名噪一时,后人虽不能光宗耀祖,凭祖宗门荫总也能混个一官半职。但他这一旁支却家道中落,生计艰难,叔父第五守亮科考无望,只得自阉入宫当了宦官。本是丢尽了第五家的颜面,为直系亲戚所嘲笑,不料德宗贞元十二年(公元797年)设置左右神策护军中尉,创大唐开国以来宦人统御林军的先例,叔父熬了十二年终于继任了右军中尉霍仙鸣亡后的遗职。充任内常侍的杨志廉、孙荣义二人担任叔父副手以来,极尽阿谀奉承之能事,讨得叔父欢心之后,见他身体健壮不能尽早继任,竟然模仿当年李林甫的毒招,向皇上诬称叔父有隐疾,因为贪权长期隐瞒。德宗许是觉得右军中尉任职五年已嫌太久,果然建议叔父退职,叔父知道内情后真的气出了病,第二年便命归黄泉。杨、孙二人称心如意地先后继任左右中尉。老天长眼,近年皇位更迭频繁,二人恐怕久掌兵权被新皇猜忌,先后主动退职。据说杨志廉还曾向亲信“倾诉”,说道家告诫福禄不可过盛,功成身退才是哲人之道,况且杨某才力菲薄,久荷恩宠,更怀忧心。其实全是一套鬼话,还不是得罪的人太多,怕招报复,连住宅都移到僻静处。可是,去了一个老宦官,又来一个,皇上为感谢刘贞亮那帮宫中旧臣的鼎力相助,将右军中尉赏给了旧臣薛盈珍。眼看同在东宫的吐突承璀已经当上了左军中尉,他嘴上不说,却心痒难耐。
        再说,他自幼因家境贫寒入宫做了宦官,蒙叔父多方照料,与叔父养子第五国轸一同读书玩耍,恩深情重,怎能不为叔父复仇?一番苦思冥想之后,他终于想出一招妙计:干掉杨志廉那老家伙!一来听说杨志廉是诬害叔父的主谋,杀他可报仇;二来杨志廉一死,薛盈珍猜到大概是谁干的之后必定不敢再当这个中尉了,可说是一箭双雕。杨志廉是左军中尉,即使有人疑心,也只会疑心到吐突承璀头上,认为是他与杨因争权结怨,怎么会想得到他第五从直呢?
        现在大功告成,他悬了多日的心终于可以放下了。据心腹打探回报:杨府发现主人口鼻流血的尸体后,曾把送夜宵的仆人严刑拷问,却找不到任何人证物证,只得把仆人赶走了事,此后却也没有声张,想必已经猜到是何人下的手。薛盈珍听到杨志廉的死讯,也忙向皇上自请罢职回乡,任右军副使的兄长第五国轸顺理成章地接任右军中尉。而这位兄长常向自己说身体经常不适,他听后翻了医书发现症状类似于杨志廉患的脚气病,病因是食用精米精面,不吃糙米杂粮。他知道兄长喜好享受又性情固执,劝他也不会听,不如少说几句,若真有个山高水长,凭他旁系的血缘、皇上的宠信难道还不能继任吗?
        他越想越觉得有把握,便解衣就寝,却直到黎明时分才进入梦乡。

       
丑类嘴脸暴露史也宣告结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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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11-7 11:40 | 只看该作者

就此落幕

五、    垂老刘郎踏旧地
        大唐文宗太和二年(828年)。
        严寒消退,和风徐来,腊梅悄然谢去,换位于秾桃艳李,迎春、杜鹃也竞相开放,红、粉、白各色花点缀于如茵绿草之间,远望如无垠的图画,三月的大地一派盎然生机,使游人一时忘却了人世的阴暗与苦痛。
        天际出现一个黑点,渐行渐近,轮廓清晰起来,原来是一个体形瘦长的人骑在一匹疲惫的黑马上。骑者着绿罗衫,戴灰幞头,瘦削的长脸上皱纹刀削般深刻,嘴唇紧闭,表情刻板,但剑眉下炯炯有神的双眼忧郁中透出一股坚毅。这是刘禹锡,刚由东都(洛阳)尚书省主客郎中任上平调回长安任原职,这是他十四年来初到天子脚下。
        “二十三年了!年已近花甲,而世事变幻又何其大呀!”刘禹锡感叹着。昔日同辈中人,除陆质、王伾、王叔文外,大多也已长眠九泉了;前翰林学士凌准因母丧也不能回乡,哭泣无度致使失明,二十年前病逝于连州司马任上;吕温自吐蕃归来后任刑部郎中,因被定诬告宰相之罪被贬,十七年前病逝于衡州刺史任上;前宰相韦执谊在崖州刺史李甲关怀下振作起来,修水利、教垦殖、兴教育,并最终在十年前得到宪宗皇帝的赦免,遗憾的是他已故去六年了;李景俭守孝期满后,历经坎坷升任谏议大夫,本望他靠此要职继承同辈遗志,却因抑郁醉酒中指责当朝权贵,又被贬官,六年前也在回朝不久后与世长辞了。前尚书司封郎中韩晔、仓部郎中判度支陈谏也在被贬十余年后相继故于永州刺史和道州刺史任上。现在还在世的除他这劫后余生之人外,只有仍在外州的韩泰了……
        而大唐天下,更是显现每况愈下之势。宪宗在四任宰相协助下,继平定夏绥杨惠琳、西川刘辟叛乱后,十一载间又先后消灭浙西李锜及淮西、淄青等强藩,国势隐隐有复兴之象。而他陶醉于接连的胜利,而且未注意到身边那些不生胡须的灰暗面孔同样是重大的隐患,结果死于宦官之手。昔日的宫中亲信王守澄、梁守谦、杨承和、魏从简四人拥立新皇,手握重权,号称“四贵”。除神策军左右中尉外又设枢密使两名,阉宦盘根错节互相倚恃,权势远胜于顺宗年间。历经穆宗、敬宗、文宗三朝,天子皆为宦官所立,或昏或懦,丑类更加嚣张,敬宗和只做了一天皇帝的颍王李悟又先后死于他们之手。在宪宗年间一度臣服的河北三镇无人可制,又故态复萌,自立统帅,自征赋税,与朝廷只剩下表面的君臣关系了……
        刘禹锡叹了口气,抬眼一望,写着“玄都观”的门墙匾额只在数尺开外了,这才记起此行来意,一松缰绳,驰入院中。
        一入院中,刘禹锡简直怀疑自己来错了地方:那灿若朝霞的千朵桃花那里去了?举目都是野花荒草,灰白的兔葵秆得意地摇头扭腰,花叶难辨的草绿燕麦顾自地前后舞动,早已成为这里的主人;辛勤侍弄桃树,热情迎候游人的老道士师徒呢?一个人也看不见。片刻,厅门“吱呀”一声开了,一个蓬头垢面,五十上下的老道士蹒跚着走出来,手里提着一瓦罐水。禹锡忙收缰下马,上前恭敬地问道:“敢问道长:昔日观中种桃道士往何处去了?千株桃树又怎样毁去了?”
              老道士翻翻眼皮看看他:“施主多久没来长安了?从穆宗天子登基以来,这些年就没消停过。先是皇上要打制精美木器,把桃树伐去一大半,老师父下跪苦求也无济于事;后来宫里的小公公常来这里吃桃,尽情玩闹,道兄弟劝了几句,不光挨了打,桃树也给砍了十几棵;前年横海李同捷作乱,朝廷调大军讨伐,京里神策军的军爷说他们也候命开拔,把剩下的桃树全劈了做烧柴去了。老师父不敢也不想劝阻,军爷一走他也连夜走了,连个话也不留,师兄弟没了领头人也各奔东西了,只有我和大师兄又老又病无处可投,只好在这里种点燕麦、茄子糊口度日。”
           刘禹锡听得喉头发酸,连忙一揖:“道长自便吧。在下心中烦闷,在这里散散步。”老道士道声“无妨”,便自顾给角落的一片茄子地浇水去了。
        十四年也不算久远,却恍若隔世。上次是和柳子厚、韩泰、韩晔、陈谏一同奉召入京,慕名来游玄都观,当时还在世并且未曾回朝的同辈都来了。当时因为不喜欢桃花,又有一件牵挂的事还晚来了三四刻。因为什么事?……刘禹锡漫步院中,踩踏着兔葵,避让着燕麦,思索着,抬眼一瞥,见角落里有几朵紫色的茄子花,外缘浓向内渐淡,心中一闪:对,是打听桃红阁韩月月的下落。桃红阁新鸨母是韩月月当年的姐妹,告诉他月月自他走后总弹哀怨之曲,早在十年前便匆匆嫁给家乡的一个土财主远去,此后再听不到任何消息了。他策马赶上众友,见他们还在观外守候,赔着罪一同入观。赏着娇红媚粉的桃花,他联想到朝中新得势的武元衡、韩皋及吐突承璀、第五从直等宦官新贵,一时触景生情赋绝句一首“紫陌红尘拂面来,无人不道看花回。玄都观里桃千树,尽是刘郎去后栽。”诗一传出便触怒了宪宗和武元衡,同辈五人又被贬职,自己被贬为比朗州更偏远的播州(今贵州遵义)刺史。播州属最低一等的“下州”,居民不足五百户,而又要同年过八十的母亲一同跋涉数千里,艰危难以想象,在这万难之时,柳子厚挺身而出向宪宗进言:“播非人所居,而梦得亲在堂,万无母子俱往理。”请求调换贬所,将地域稍好的柳州让给自己。如此气概,怎不令他感激终生!时任御史中丞的裴度也向宪宗劝解,龙颜缓和,他这才改往岭南的连州任刺史,但此后与子厚再未相见。直到九年前的冬季,母亲病逝,他卸任回乡守孝,刚接受子厚的吊唁,路过衡阳却遇到柳州信使,告知子厚已于十月间与世长辞,年仅四十七岁。他震惊惨呼,几乎晕厥,三度撰写祭文并作悼亡诗,接受子厚托孤遗愿……
        刘禹锡眼中已是泪花闪闪,他看看仍在浇水的老道士,忍泪远望,见燕麦从中夹杂的几株狗尾草风中轻摇,一个名字跃上心头,顿生厌恶,忙转身望向他处。
        程异。这个幸运儿被贬四年便受盐铁使李巽举荐进京,出任侍御史、扬子院留后。当时自己曾托他向淮南节度使李吉甫寄信、献诗,并向其本人赠诗,勉励他切勿忘友变节。可是这个当初信誓旦旦“定当竭诚相助诸兄早离荒野,天地为证,决不相背!”的人是怎么做的?不仅九年间只有空口许诺,当武元衡两度阻止起用同辈时,他从无一言相助,甚至……武元衡为何仇视同辈到如此地步?竟要将自己贬往播州不毛之地?难道仅仅是当初被王叔文降职吗?他不能不怀疑了。风光显贵了八年,这个所谓友人加了宰相衔,但第二年便一命归西,如果他果真恩将仇报,可真算是报应不爽了!        “友人…友人……”刘禹锡想着,又一个更熟悉的名字浮上心头:韩愈韩退之。到朗州的第二年,他便读到韩愈写的《永贞行》,气愤之下便给身在永州的柳子厚修书泄愤,子厚回信劝道:“退之初蒙赦宥,为表赤诚不得不如此,加之听信谣言,不免言过其实,况且并未一字触及你我,不必忿怨于心。”他读罢也就释怀了。然而十年前,韩愈因随军讨平淮西叛乱之功升任刑部侍郎,他趁大赦之机修书请求进言相助,却石沉大海;四年后,他改任夔州刺史,又寄诗给再次贬后归京的韩愈,希望他能顾念旧友,然而对方仍旧不为所动。他感到寒心,几乎要痛斥对方宣布绝交了,然而重读韩退之那情深意切,沉痛哀伤的《柳子厚墓志铭》,又联想到退之那次得罪的原因——进谏宪宗大事铺张恭迎佛祖指骨,心又软了:退之诚然有抱负有正气,然而失去高位,抱负又从何施展呢?他确有利禄之心,为此不惜逢迎权贵、哀告天子,然而士人没有利禄心的又有几人呢!以多年的言行,他绝不是那种为保官位对弊端视而不见的庸人,有这点风骨已是难得了。四年前,韩退之成为最后一位辞世的友人,追忆昔日交游情景,如在眼前,他撰了一篇《祭韩吏部文》。
        “岐山威凤不复鸣,华亭别鹤中夜惊。畏简书兮拘印绶。思临恸兮志莫就……”他轻声吟起祭文结尾一段,而如“岐山威凤”之才,却最终“志莫就”的,又何止退之一人?王叔文、韦执谊、韩泰、陈谏、李景俭……,尤其是吕温。至今他也不明白吕化光为何要诬告宰相李吉甫闯下大祸,他明明知道李吉甫是正受圣上信用,即使裴延龄、李实那样的奸佞也无图谋不轨之事,何况李吉甫并非此辈邪人。一定是他的那两个同窗——阴狠的窦群、鲁莽的羊士谔撺掇鼓动,他一时糊涂结果铸成大错。子厚在化光故世后,作了《祭吕衡州温文》,哀痛动天,肝肠寸断,如若忘怀简直是全无心肝:
        海内甚广,知音几人?自友朋凋丧,志业殆绝,唯望化光伸其宏略,震耀昌大,兴行于时,使斯人徒。知我所立。今复往矣,吾道息矣!虽其存者,志亦死矣!临江大哭,万事已矣!
        子厚在文末似乎是痴了一般地叩问苍天:
        今复何为乎?止乎行乎?昧乎明乎。岂荡为太空与化无穷乎?将结为光耀以助临照乎?岂为雨为露以泽下土乎?将为雷为霆以泄怨怒乎?岂为凤为麟、为景星为卿云以寓其神乎?将为金为锡、为圭为璧以栖其魄乎?岂复为贤人以续其志乎?将奋为神明以遂其义乎?不然,是昭昭者其得已乎,其不得已乎?抑有知乎,其无知乎?彼且有知,其可使吾知之乎?……
        这不仅仅是为知己阴阳两隔而悲泣,更是为同辈中人曾满怀憧憬的大业凋零而痛哭!是啊,友人尽去,即使天子,不也抱憾驾崩了吗?自己虽还立于人世,又夫复何为呢?
        想到顺宗天子的死因,刘禹锡更是觉得诡秘迷离。宪宗初年被调出朝廷的同辈中人李谅,曾在彭城县令任内作了一篇传奇(唐代小说称传奇)《辛公平上仙》,隐喻顺宗是为人所弑。他也颇有些赞同:如若顺宗是寿终正寝,为何退位后还要发布诰命,一再强调疾病未愈?又为何与王叔文相继辞世?难道不会让人怀疑是为人暗害,假造诏书……因此,自己在《武陵书怀五十韵》的引言中叙述项羽杀害义帝于古郴县的往事,在诗中又借用汉代苏武望南号哭汉武帝之事吟道“南登无灞岸,旦夕上高原”,揭示了同样的隐情。后来宪宗驾崩,朝野更是一致认为是死于非命,而传言中的凶手陈弘志始终未受到应有的惩处,主谋不是窃取大权的王守澄、梁守谦等人又是谁?
        他越想越气愤,悲凄、绝望无形中一扫而空:子厚可以悲呼“今复往矣,吾道息矣!虽其存者,志亦死矣!”他能这样想吗?不!这次荐他入朝的宰相裴度,不仅是母家的世交,也是平淮西、定天下的贤才。新任宰相李宗闵曾与牛僧孺在应考时策文中斥责专权宦官,又受过裴相拔擢,定能与裴相戮力同心。当年受过自己接待、韦执谊看重的牛僧孺已得任淮南节度使。还有同朝的白居易、李绛、崔群等人,也堪称当世俊杰。王守澄及新任右军中尉韦元素这些阉宦气焰再盛,终归有一天会像当年的刘贞亮、薛盈珍、武元衡、窦群那样成过眼烟云,不,应是罪有应得以至于遗臭万年。
        刘禹锡精神为之一振,他仿佛看到了未来的盛世气象,向蹲在门坎上呆呆望着院外的老道士道一声“叨扰”,像猿臂少年一样纵身翻上马背,望了一眼被西斜阳光照得一片金黄的院子,一边策马而出一边高声吟道:
        百亩中庭半是苔,桃花净尽菜花开。
        种桃道士归何处,前度刘郎今又来!
        只是,他却未曾料到宦海风浪中人心的险恶*,更不可能想到百年之后他一心追随期望的王叔文、韦执谊会和卢杞、裴延龄、李实并列在史册中受人唾骂八百余年。

*刘禹锡这次入朝后的第三年,裴度便被李宗闵、牛僧孺排挤出朝;第四年,他本人也被迫离朝出任苏州刺史。

这一节大约是最长的,虽然饱含沧桑悲凉之情,但依大家看是否过于臃肿杂乱了?

[ 本帖最后由 zjabh 于 2008-11-7 11:42 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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