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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8-10-31 11: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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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游侠一日两受托
一年后,又是正月,年节的花灯才撤,郭惟义穿着新绸衣满面阴沉地步入曹野叉的胡饼铺。他一进铺子,先从怀里掏出一把酒壶灌了一大口,随后吆喝道:“有好菜尽管上!郭爷今天少不了你们的钱!”
曹野叉过来诧异地看看他,用半生不熟的汉话问道:“格(郭)二郎,今舔(天)有什么不蒯(快)活的事?妮(你)们唐人说:彻(车)到山前必有卢(路)……”
“我付钱,你伺候,哪来那么多废话!”
曹野叉只得让妹妹曹翡翠端上几盘牛肉片、炒鳝丝之类,又加了一摞胡饼。郭惟义抓起胡饼咬了一大口,又灌了一口酒,喃喃骂道:“天杀的癞狗,怎么不让雷活劈了他们!”
“雷劈不了,还有人呢。”从门外进来的一个客人平静地接口道。
郭惟义一看,来人那浓眉亮眼似曾相识:“老兄是……”
客人哈哈一笑:“郭兄不记得前年与窦贵相见时刻了?”
“那您就是那位游侠了!”曹翡翠却立刻想起了往事,快活地道。她比哥哥早一年十个月随父母到长安,汉话比较流利。
“贺兰远雄。”来客应道。
“噢……您就是窦贵兄弟的朋友?”郭惟义终于从记忆中搜索出模糊的印象,脸上阴气顷刻间一扫而空,“请坐!曹掌柜!再上两个菜,我请客!”
“适才见郭兄满面不快,不知又遇到何等难处?”二人坐定后,贺兰远雄问道。
“唉!小弟接手主掌戏班,十几张嘴都得我想法填饱。”郭惟义并不知对方年岁便自称为弟,“现在宫市的强盗、五坊的无赖倒是没了,可新皇登基……”郭惟义压低了声音继续道:“神策军的那帮兵大爷又耀武扬威起来,三天两头到场子看戏不给钱,而且一来就把其他看官都赶得远远的,看得不舒坦,看官多半也不愿意给钱。我刚忍不住求了几句,那帮癞紫狗(神策军穿紫衣)就瞪着眼骂:‘大爷们都是平刘辟的功臣,你算什么东西,竟敢要大爷掏钱?!’动手要砸场子,戏班兄弟下跪苦求才没全砸了,但已经砸坏了不少家什。告也没处告,这日子怎么过!”
“在下定为郭班主出这口气!”远雄愤愤道。
“不,”郭惟义头脑清醒了些,“这只是小弟私怨,另有一事求助。贺兰兄行色匆匆,至多只能帮得一件。”
“长安有一位故人曾有大恩于我,今年才知他居于何处,特来看望。但郭班主莫说有一事,即使有十事,只要合于天理人心,在下也将尽力照办。”
郭惟义受了感动:“好,贺兰兄快人快语!先皇朝中有一位韦执谊韦相公,最是爱护百姓,又受先皇器重。‘一根绳’李实被罢官,报了成大哥的仇,必定是他的主意;‘宫市’和五坊的无赖阉货被赶走,苛捐杂税也减了不少,我们的日子好过许多,想必也是他的主意。可惜,新皇上坐了龙位,一朝天子一朝臣,把他贬到南方荒岛去了。听说,还有好几位朝官大人都受了牵连……我们小百姓不知道是哪个奸臣进的谗言,但是管神策军的杨中尉、孙中尉平日出行时凶神恶煞一般,手下的癞紫狗简直是一帮强盗。照我想来,中尉和‘宫市’、五坊的人都是阉货,他们能不官官相护吗?韦相公肯定是他们害的!唉,我们小百姓能拿他们怎么样?只有仰仗贺兰兄的神勇了!”他一气说了一大车话,不知是太激动还是喝多了,竟然高声大语毫无忌讳。
贺兰远雄一直静静地听着,待他说完将佩剑向桌上一拍;“当初没砍了李实狗官的驴头,一直心有不甘。今日郭班主所托之事,不论一日、十年,定当以死相助!”
郭惟义听得血冲天灵;“贺兰兄豪气冲天!如蒙相助,今生无憾!干!”他和远雄对酌了七八杯,丢下酒钱晃着身子告辞而去。
远雄沉思一阵,也掷下一百文钱,正欲离去,忽然感到一阵寒气自后袭来,接着就听一声不卑不亢的询问:“足下想必是山海豪客了?”
他略一偏头,见三个披黑羊皮袄的人立在门口,袄领连着暖帽,面貌看不分明,便冷冷应道:“都看出来了,还问什么?”
说话那人呵呵一笑:“足下是痛快人!我家主人就喜欢这样的人,我也是!”说罢便踏入门内,招呼着上最好的酒菜。菜上齐后,他看看曹氏兄妹:“有所不恭,我与这位豪客有要事相商,还请回避为好。”
曹翡翠一时不平:“这是我家的店,凭什么要我们躲开?我们又没请你们……”曹野叉忙拉拉她的衣袖,小声道:“赖(来)的都师(是)客,不能卵(乱)得嘴(罪)认(人)。”她却用力一挣,满眼倔强地瞪着不速之客。
说话人捋着稀疏却又两端高翘的古怪胡须,笑了笑,并不说话。身后两个稍为年轻的随从却板起了脸,将手一抬,两道钢铁的白光直射出来,屋内的寒气陡然增加了一重。贺兰远雄霍然起身,直视对方:“这是私家房屋,不便打扰,有话另择一处去说。”说完抬脚便走。说话人把手一挥,三人一起尾随而去。
曹野叉摸着胸口,用乡音连呼“佛祖保佑”曹翡翠却望着远雄远去方向,碧色眼珠感激中又透着一股神往,半晌不曾移动。
再说四人出门不久,就起了北风,刮得衣角上扬翻卷,颇有几分寒意。选了一处死巷,四人席地而坐,说话人从怀中摸出一壶酒,一包熟牛肉,一包蒸饼,换壶饮酒,手撕而食。看来对方已做了两手准备。
远雄喝了一小口酒,问道:“如何称呼?”
“敝姓梁。”
“有何等样事?”
“请足下取前左神策军中尉杨志廉性命。”梁客人不紧不慢地道。
远雄略感意外:“为何?”
“杨志廉、孙荣义倚势欺人,夺人田产,朝野恨不能杀之而后快的何止百十人?不过,”梁客人扫了一眼他腰下的三尺佩剑,“我家主人特别嘱咐,此行不可用兵器,只能用毒药……”他向身后偏一下头,左首一名随从便从皮囊内掏出一只小瓷瓶,瓶上了青釉,画着南方僚人射杀大熊的情景,颇为精致。
远雄霍然起身,眼中充满愤怒:“我一世行事必光明,杀人必留名,怎让我做这等阴暗鬼祟之事?”
“不必动气。我家主人虽料定杨府事后不敢声张,但若是足下万一有个闪失,让他们拿住凭证,那可就不一样了。”
远雄欲拂袖而去,略一思索,重又坐下,接过小瓶纳入怀中:“好吧。可有期限?”
梁客人如释重负地一笑:“宜短不宜长。以足下神武,飞檐走壁不为难事,相机下手便是。”他又一偏头,右首的随从摸出一只钱袋。“这是赤金五十两,事成之后到城西金光门外距漕渠十步处地下,另有五十两酬谢。”
贺兰远雄一把夺过钱袋,与三人略一拱手,分头走开。恰好此时起了一阵旋风,梁客人忙往唇上按了一下,远雄立刻明白他是什么人了,狠狠往地上啐了一口。
四、 锄恶阉皆大欢喜
月朗星稀,夜色幽幽,四下里一片寂静,除了风吹树叶细微的“沙沙”声之外,只偶尔有一两声犬吠,好似狗也需要安静,瞬息间又悄无声息了。
宫城西面的修德坊,是大宦官宅第聚集之处,退职左神策军中尉杨志廉的私宅却偏处西南角,显得有些冷清。一阵轻轻的“苏苏”声撕破了夜间的宁静,好似谁家的猫儿在上屋玩耍,稍停片刻,又是一阵轻响,一条黑影跳到杨府厅后厨房屋檐上,俯身不动。
“吴非,你是怎么了?”一个胖厨子关切地问道。
“唉……拉肚子,这不,眼看又憋不住了……”一个瘦厨子捂着肚子呻吟道。
“你也是,好好地怎么就把熏鸭肝颠到地上去了,不然老爷也不会就叫你捡起来吃了。老爷病总不见好,正在火头上……好了,手脚快点,送完就去茅房吧。”胖厨子见他满脸痛苦,催促道。
“还不是老爹得了急病,又被拴在府里不得出去……”吴非一边解释,一边端起一只莹白的瓷碗,来不及放进托盘便挣扎着迈出门去。到了卧室十步开外,他又一次弯下了腰:“再憋就出事了。”他匆匆把托盘放在地上,便捂着肚子向茅房奔去。黑影飞身翻下屋檐,从怀里掏出一件物事,一旋,往碗里一倒,又迅即翻身上屋,前后不过斟两杯酒的时分。刚一见吴非的身影,黑影便急急穿檐而去,“苏苏”微声混杂进树叶摇动声音里,无可分辩。
翻过修德坊西墙,黑影便踏上永安渠岸边的软泥,手一扬,一个小巧的物事划了一道弧线,“呯”地一声坠进去,溅起一小片水花。随着一声轻蔑而又遗憾的“哼”,黑影消失在夜幕中。
次日,退职左神策军中尉杨志廉病死的消息便在长安街巷传播开了。由于这个消息并不令人解恨,所以大多数人略谈几句便失去了兴趣,只有郭惟义猜到个中隐情,抑制不住兴奋地来到较上等的一家酒馆“忘不归”。才出门,便见贺兰远雄正在街对面,微笑着望着他。
他忙奔过去,匆匆一拱手:“事情怎样?”
贺兰远雄轻声答道:“成了。”
郭惟义激动地一拉他的手:“进去,一醉方休!”
进了酒馆,远雄一气饮了三大碗,语带恨意道:“可惜用不上我的剑,可恨,可恨!”便将受梁客人所托的事一一道出,“若只受那阉货之托,在下不会理会,飞剑取头便了,只怕风声太紧,郭班主另托之事难以办成。惩戒神策军士,虽是班主私事,却也是为长安百姓出头。”
惟义深为感动,半晌才说出一句:“……贺兰兄是真义士!” 远雄挟了一片牛肉吃下,停筷叹道:“在下师兄弟五人,四人投在魏博、成德藩帅门下,惟有在下一人不屑为藩镇鹰犬,也不肯为朝廷驱使,立志独行天下,世盛则拔刀相助,世乱则除暴安良。只是,若真是世道浊乱,以在下一人之力,着实力不从心,怕是只得像山南西道的秦求公那样了……”
窦贵上次同郭惟义见面时曾谈起来京路上听说山南西道峡州一带有个叫秦求公的,招集逃税流民白日行劫,抗拒官兵。根据传说此人来历看,像是他老家邻居的儿子秦求升……近日,他又听说峡州的绿林帮伙已经聚集到近百人,专门劫富济贫,凭借险要山林与官兵周旋。但不管怎样,他是不忍见贺兰兄冒此风险的:“新皇登基以来,相继平了杨惠琳、刘辟两大叛帅,与老皇上大不一样,足可见是一位圣明天子,世道或许会太平起来。噢,”他忽然想起一件事,从怀里掏出一枚翡翠:“这是曹家胡饼铺的姑娘托我送给贺兰兄的,说是给您留个留念。”
远雄掂起翡翠端详着,见玉上方雕刻着一个“卍”形,蕴含佛家吉祥功德寓意;下方刻有城池形状,城下一列西域文字,不知是什么意思。翡翠做工极精致,看来不是寻常之物。远雄眼中溢出一股温情,但很快便消失了,摇了摇头。
两日后,又传来一个消息:神策军在京西的大营营门和左军副使的卧室内都出现了匕首插着的三寸见方字条,上书:“有功无功,刀下不认;再敢欺民,匕首插心”。字条上并未避太宗姓名“世民”之讳,改“民”为“人”,副使和军将们都猜是山海豪杰写的,不禁脊背发凉,严令约束部下,长安街头扰民恶事一时绝迹。
正在百姓不知谁人相助,对神佛千恩万谢时,郭惟义来到曹野叉的胡饼铺子里,带给曹翡翠一封信,信中有一硬物凸出,拆开一看原来是送给贺兰远雄的翡翠。曹翡翠拈着翡翠,脸色大变,急急展开信笺,但她认得汉字有限,虽然信上字数不多,还是认不全。曹野叉也只识得简单的几个字。郭惟义只好代读:
曹姑娘收悉:
在下立志行侠天下,居处不可定,生死不能测,恐误姑娘终身安福,恕不能从命,然此情意终不忘。所赐之礼过重,不敢私留。
贺兰远雄 奉上
翡翠听罢,泪如雨下。曹野叉忙用家乡话劝道:“贺兰侠士能不忘你的情意,已是难得了。你得体谅他的难处,世上自古难以万事如意。”
翡翠抹去泪水,一声不响地进里屋张罗饼食点心去了。郭惟义松了口气,连忙告辞。
不料三天后,曹翡翠一夜之间竟不辞而别,留下一张用曹国文字写的字条说要去“寻遍天涯,也要找到意中人”。曹野叉从此魂不守舍,无心照顾生意,几日后也封门歇业,留字条告知客人回曹国去了。曹家饣毕饣罗从此成了传说中的美食,再也没人品尝过了……
这是本稿中我最引以为得意的段落,各位以为怎样?
此时,在皇城一处幽暗角落,东宫内常侍第五从直正在与属下宦官推杯换盏。厨下正在忙着张罗点心,也有一道是饣毕饣罗,但那是西市波斯邸的波斯商人送来的鲜货,西域风味更加纯正,自然不用到街头去买了。
“兄长果然代替薛盈珍升任右军中尉,守谦,你立了头功啊!”第五从直抑制不住兴奋地赞道。
“哪里,是托中尉大人、常侍公洪福。那豪士本有不愿之意,但最终还是答应了,想必是囊中羞涩,‘一文钱难倒英雄汉’嘛!”属下谦逊道。
“嗯,重赏之下,必有勇夫。但山海豪客,即令有功,也不能朝夕跟随,长年可用之才,还是弟兄们。待我继任中尉,定不会亏待老弟兄的!”
第五从直见属下们已有三分醉意,恐怕酒后生事,便打发他们各回下处,喝下一小杯醒酒汤后,斜倚在床头稍事休息。回想起这个天大喜讯,他又是兴奋难抑了;
第五家族据说是东汉开国名臣第五伦后人,直系子孙第五琦曾在代宗朝任度支使,加宰相衔,掌天下财权,名噪一时,后人虽不能光宗耀祖,凭祖宗门荫总也能混个一官半职。但他这一旁支却家道中落,生计艰难,叔父第五守亮科考无望,只得自阉入宫当了宦官。本是丢尽了第五家的颜面,为直系亲戚所嘲笑,不料德宗贞元十二年(公元797年)设置左右神策护军中尉,创大唐开国以来宦人统御林军的先例,叔父熬了十二年终于继任了右军中尉霍仙鸣亡后的遗职。充任内常侍的杨志廉、孙荣义二人担任叔父副手以来,极尽阿谀奉承之能事,讨得叔父欢心之后,见他身体健壮不能尽早继任,竟然模仿当年李林甫的毒招,向皇上诬称叔父有隐疾,因为贪权长期隐瞒。德宗许是觉得右军中尉任职五年已嫌太久,果然建议叔父退职,叔父知道内情后真的气出了病,第二年便命归黄泉。杨、孙二人称心如意地先后继任左右中尉。老天长眼,近年皇位更迭频繁,二人恐怕久掌兵权被新皇猜忌,先后主动退职。据说杨志廉还曾向亲信“倾诉”,说道家告诫福禄不可过盛,功成身退才是哲人之道,况且杨某才力菲薄,久荷恩宠,更怀忧心。其实全是一套鬼话,还不是得罪的人太多,怕招报复,连住宅都移到僻静处。可是,去了一个老宦官,又来一个,皇上为感谢刘贞亮那帮宫中旧臣的鼎力相助,将右军中尉赏给了旧臣薛盈珍。眼看同在东宫的吐突承璀已经当上了左军中尉,他嘴上不说,却心痒难耐。
再说,他自幼因家境贫寒入宫做了宦官,蒙叔父多方照料,与叔父养子第五国轸一同读书玩耍,恩深情重,怎能不为叔父复仇?一番苦思冥想之后,他终于想出一招妙计:干掉杨志廉那老家伙!一来听说杨志廉是诬害叔父的主谋,杀他可报仇;二来杨志廉一死,薛盈珍猜到大概是谁干的之后必定不敢再当这个中尉了,可说是一箭双雕。杨志廉是左军中尉,即使有人疑心,也只会疑心到吐突承璀头上,认为是他与杨因争权结怨,怎么会想得到他第五从直呢?
现在大功告成,他悬了多日的心终于可以放下了。据心腹打探回报:杨府发现主人口鼻流血的尸体后,曾把送夜宵的仆人严刑拷问,却找不到任何人证物证,只得把仆人赶走了事,此后却也没有声张,想必已经猜到是何人下的手。薛盈珍听到杨志廉的死讯,也忙向皇上自请罢职回乡,任右军副使的兄长第五国轸顺理成章地接任右军中尉。而这位兄长常向自己说身体经常不适,他听后翻了医书发现症状类似于杨志廉患的脚气病,病因是食用精米精面,不吃糙米杂粮。他知道兄长喜好享受又性情固执,劝他也不会听,不如少说几句,若真有个山高水长,凭他旁系的血缘、皇上的宠信难道还不能继任吗?
他越想越觉得有把握,便解衣就寝,却直到黎明时分才进入梦乡。
丑类嘴脸暴露史也宣告结束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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