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茉莉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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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9-3-19 20:18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倒序浏览 |阅读模式
黄昏将至,我和妹妹坐在窗台上,一条蚯蚓沿着墙壁缓缓爬行,它戴着祖传的金色项圈,胖乎乎的,十分强壮,我用小刀把它剁成两段。许多年后,我独自坐在窗台上,“妹妹、妹妹,”的回声,一遍一遍在身后响起,远处一条毛毛虫,在梧桐树上缓缓爬行,我幻想着用小刀把它剁成两段,而我的朋友K,挂在半空中,嘴唇微张,呼吸均匀。

   绰号“结巴的人”来到小镇的前两周,K被一只怪鸟不停地赶出梦乡,一只不长羽毛绝顶聪明的鸟。K找出死去多年祖母的相片挂到脖子上,但无济于事,从梦里抖落出来的混沌、沮丧、无辜,夹杂着鸟粪,滚落到房间的每个角落,发出的“嗒吧嗒吧”声音,就像一只口吃的傻鸟在吃吃笑笑。“就在几分钟前,我还沉浸在梦里。”二十三年后,我见到K时,他回忆起那个糟糕的梦境:“当我从梦里醒来时,我觉得那个梦已经悬在半空了,就差天亮鸡叫的时候变成鸟蛋砸下来。” 尽管K连续两个星期做这同一个梦,但这丝毫没有让他预感到什么,直到整个电影院飞上了天,他还处在厌倦和恼怒的情绪中:“真是个该死的阴魂不散的梦。”

   同样,镇长也没有任何的预感,他那三个美丽动人的女人在天空飞翔时,他正趴在办公桌上打盹。阳光透过窗户,轻柔的洒在他英俊的面孔上,看起来“梦”穿着比基尼正晒着日光浴,毫无征兆。“我觉得脑袋像皮球一样弹起来,接着是“咣当咣当”玻璃摔碎的声音,有那么一会,我不知道我是谁,我睁着眼看到地上桌上到处都是破碎的痕迹。”在我时隔多年以后拜访镇长,他回忆了那天大爆炸的片段:“我甚至觉得,我正在变成田螺。”

   许多人说,在大爆炸之前的数个夜晚,他们总是连续做着同一个梦,但谁也没有发觉这有什么不妥,那个梦总是和他们白天的兴奋不谋而合,百做不厌。大爆炸后,这些人在不同屋顶上空游荡,神情沮丧:我想我们失去生命,失去梦了!

   我妹妹像根羽毛被抖落到地面上,那只巨大的扇形鸟,拍着翅膀继续飞翔,掠过房顶上空时,遮住阳光,把死亡的阴影洒到我们脑袋上。妹妹用海水般蓝色的眼睛凝望着我和妈妈说,“我死了!”

   那几天我妹妹一坐到饭桌上就向大家描述她的梦,每次都一模一样,但没有一个人提出这是灾难降临前的预兆。相反,我母亲乐观地推断她女儿快要交好运了,因为我妹妹梦到的是长着一对翅膀的天使。我父亲也认为,天使是给人带好运的,虽然他从没梦到过天使。其实那几天我父亲也处在做同样梦的困惑中,但是丝毫没有表露出来,直到大爆炸后,他才恍然大悟,飞回到地面上时,害羞而又忧伤,独自回到房间里,倒挂在墙壁上学蝙蝠冬眠。

   少部分人认为,这两者毫无关联,完全是巧合,他们在天空尽情的飞翔,心情丝毫没有因为失去生命而显出任何的不安和悔痛。他们在空中发出“咔嚓咔嚓”的声音,与其说是模仿鸟欢快的叫声,不如说那是翅膀折断的声音。有两个像石头一样飞翔的家伙,把云层撞得满是窟窿后感慨:早知道死了可以任意翱翔,一出生就应该死掉。

  “那几天她们一直跟我说,梦见自己变成了田螺,我以为她们是在胡扯,并且是为了吃田螺才故意这么说的。”镇长告诉我:“我喜欢那个梦,我想听她们一直说下去,但下午爆炸发生后,她们三个从破碎的办公大楼窗户飞进来,向我挥手告别。”

   二十三年后的十月,我回到这个快要忘掉名字的小镇,重温起年轻时的那段记忆,我看见镇长坐在布满田螺壳的床上,一手拿着一只田螺,由于长年同这些田螺打交道,整栋房子散发出一股生腥味。我出现在门口时,镇长正奋力咀嚼着,他的牙齿几乎掉光了,不过他一眼就认出了我,并且很有礼貌的向我母亲问好,我告诉他家母入土五年了。
  
   “只剩下我们两个了!”我说,

   “是啊!都飞走了!”

   大爆炸发生后的第二个礼拜,我和母亲离开了小镇,那天细雨蒙蒙,我跟在母亲后面,半空中飘着大爆炸留下的焦糊味。我看到父亲倒挂在我们必经之路的树上,像钟摆一样来回的摆动着,在这之前的几个晚上,他常常这样倒挂在窗户上和家里的每个人打招呼。

   我母亲费了好大的劲,才让他的身体停下来,他有点难过的看着母亲,眉毛上结成了一层密密白霜。母亲闭着眼,把他乱糟糟如鸟巢的脑袋紧紧搂在怀里,我父亲十分害羞这种搂抱,满脸通红,想摆脱母亲的怀抱,但他悬在半空中,无处着力,后来他安静下来,直到妹妹悄无声息的从半空中落下。

   “还能再见吗?”妹妹远远的站在那里问。

   “当然宝贝!”母亲说。

    后来的许多年里,母亲一直耿耿于怀那个早晨对妹妹的承诺,她总是在嘀嗒小雨的天气里,一个人自言自语的说,“当然宝贝!”这一习性一直延续到她死后的第五年。在那年的整个九月里,我被一个奇怪的幻觉困扰着,不管我走到房间的那个角落,眼前都浮现着一个年轻的影子,迷茫的看着我,我摇晃着上半身,以便避开那个家伙视线,但这毫无用处。我看到眼前站了一排那个家伙,并且脑袋里塞满了他们清澈毫无痕迹的眼睛。

   母亲在十月出现时,我还处在那个家伙注视的困窘中,她心情不错,和五年前比起来,皱纹舒展了许多。我叫了声妈妈,她点点头,脸上萌发出女人含蓄且静止不动的渴望。她告诉我,她是来向我告别的,她要离开这里。我问她还能再见吗?

   “当然宝贝!”她说。

    一个人独自待得久了,脑子里那些一直在休眠的种子就会慢慢发芽,这些种子过去没有土壤、阳光,但现在开花结果,收获新环境下的思想。妈妈走后的五年里,我的额头里常常传出生长的喊叫,它们慢慢的发芽、开花、沐浴阳光,我的脑袋变成了巨大树根,特别雨季来临时,过去忘却的记忆疯狂的生根发芽。

    那天母亲向我告别,我独自对着滴雨的窗外,一颗颗种子饮着雨水,生长开花,花香四溢。慢慢地我变成了母亲,变成了妹妹,变成了父亲,父亲像一个大钟摆摇来摇去,我忍不住笑起来。第二天,我挠挠头、揪断了一些根须,收拾好一切,踏上年轻时走过的那条路。

   镇长看着我,脑袋里一些种子慢慢生根发芽,我的到来让它们从沉睡中苏醒过来,正以飞翔的速度开花结果,秋风吹过,那些果实成熟,一个个掉落下来,变成一张张熟悉而又陌生的面孔。三个美丽的女人发出迷人的微笑,滑过镇长的脸颊、胸膛、小腹、大腿,缓缓停靠在床边,三十三年过去了,她们还是那么动人,吹气如兰。

   四月最后一个早晨,一个蒙着蓝色方巾的女人,在广场穿了两个来回,蒙蒙的细雨在她光洁的额头上凝成一颗颗透明白亮的小水珠,她不时的把手里的篮子从左手换到右手,又从右手换回左手。她像是在等待,又像是迷路了。在那个湿漉漉的清晨,她一身连衣长裙,看起来青春美丽,却又小心翼翼的,没有人注意到广场,到午后三点半,她还在雨中走着。

   “几乎是在原地打转,完全辨不清广场的方向,”退役军人党心心说:“不过她丝毫没有产生退缩,她有着一颗军人的心。”那个雨雾缭绕的下午所有人都好像凭空消失了,连那些流浪狗都失去了气味。我趴在窗户上看到雨越下越大,我母亲坐在窗户边剥玉米粒,偶尔抬头向外瞄一眼,我妹妹则在各个房间转来转去的找她的电动青蛙,除了雨水敲打泥土的声音,一切就像是在演一部无声电影。傍晚时,茉莉花的香味从外面飘进来,接着所有人打开了窗户,但没有一个人从房子里走出来。茉莉花香飘满整个房间时,我听到了母亲的叹息声,然后一声不吭地推开门,向广场走去。我妹妹紧紧跟在她后面,幼小的她几乎是在奔跑,这时候我发觉广场围满了人。

    剃头匠阿飞是第一个离开房子去广场的人,也是第一个突然哭泣的人,他装着很随便的样子试图接近她,但事实上在离她足有三十米远的时候,就忍不住放声大哭,嘴里发出奇怪的呜咽声。“她浑身上下散发着茉莉花香,比盖在一百个死人身上一百个花圈还要香一百倍,”剃头匠阿飞永远都记得那个感觉:“我突然感到一阵巨大的悲痛,除了哭泣,一切都毫无意义。”但后来的很多年里,剃头匠阿飞没有记得有这么一个下午。我母亲带着我妹妹在广场边上停留了片刻便回去了,我母亲把自己关在厨房里整整哭了三天,泪水带着茉莉花香流淌在下水道里,而我妹妹连睡觉都在流着眼泪,一个活脱脱的小泪人儿,那是我第一次感觉被泪水包围,就差房子流泪了。

    我母亲到达广场的时候,所有人都在抽泣,抽泣声像洪水一样横冲直撞,我妹妹奔跑过来时,差点被这巨大的悲痛声撞倒,到处都是悲伤的漩涡。这在她后来的日子里,尤其是每年的四月,雨水流过小镇的每个街道、角落时,泪水从她的身体流到天花板,沿着墙壁流过每个房间。在她长成少女的几年里,她忧伤的眼泪让家里的一切发霉。“那次悲痛的袭击是一生的,”每当四月我妹妹在雨中发呆时,我母亲总这么嘀咕。

    那年,镇长二十岁,他的生活就像一个巨大的蛋,无处捉摸。从前一天的晚上开始同妓女们打闹到天明,然后一醉不醒,茉莉花香笼罩整个小镇时,他正徜徉在无边的春梦里,偶尔发出的两声打雷般的呼噜声,让屋顶上空的鸟都在发抖。妓女们的哭泣声远远的从广场传进来,把他吵醒时,已是下半夜了,那时茉莉花香得几乎快让人窒息了,一些多愁伤感的女人,因为无法承受这巨大的悲痛,已经数次昏厥过去。围在广场的人一边哭泣,一边努力向那个女人靠近。“一切都是白费力气,我们已经失去对身体的控制了,”青年女教师兰兰描述那个夜晚:“每一步都是巨大的悲伤,就像长矛刺进心脏,旋转着,在那个位置慢慢画上一个句号。”

   “感情愈丰富,悲伤来得愈猛烈!”我在后来成长中,对遇到的每一个描述那个夜晚的人说的第一句话。“是啊!超越生命的悲伤之情!”他们在凝神片刻,总这样回答,鼻孔里带出一丝茉莉花香气。

    一颗流星划过天空,我趴在窗台上,望着广场,心如刀绞。

    广场已经被泪水淹没,偶尔有几个人探出脑袋,一个悲伤的浪花打过来,翻出几个泡泡,重新回到水下。没有人看到老镇长是如何游离人群的,他眼含泪水,奋力向前划行,浪花一个一个打过来,就像五月的花在他头顶开放。慢慢地,越来越近,那个女人转头向这边看了一眼,一个巨大的浪花啼叫着打过来,把老镇长头顶的五月之花连根拔起,整个身体抛到半空中。十二周之后,老镇长躺在床上慢慢死去,全身潮湿,就像从水底浮到地面,嘴里发出鲜花腐烂的味道,湿漉漉的脸颊上,爬满流泪的蚂蟥,所有人说,他死在了那件事上。

    一切在二十岁的镇长来到广场噶然而止,穿过黑夜的洞,他踉踉跄跄的来到广场,径直向那个迷路的女人走去,嘴里哼着的淫荡歌曲,拖起一串三米长的水泡。“距离吞噬了所有的泪水,只剩下花香四溢的笑脸,”年轻美貌的杂货店老板娘回忆说:“那小子晃晃悠悠走近她时,悲伤的情绪像潮水一样消退了,”

    那个女人沉静得像一棵树,月光照出她的背影,长长的,淡淡的。镇长向她走去,一阵风吹过来,树叶随风轻摆,抽出一股沁人心脾茉莉花香气,人群一阵颤栗,发出“哒哒哒哒”的声音。“就像被闪电击穿了鼻子,”警察三十三说:“酸楚,却又美得像雨过天晴后挂在天空的彩虹。”

    四月的星空下,我趴在窗台上,看着镇长慢慢走向那个女人,浮夸的脚步看起来,就像一个孩子在夜空里蹒跚飞行。一个趔趄,那个孩子摔下云层,还好他抱住一棵树。那个女人转过脸看着孩子,眼如秋水,嫣然一笑。

   “我的心一下子飞到了树上,消失了,”许多孩子长大后回忆说:“然后,我觉得我已经长大了,我要飞翔,我要寻找我的心。”

    与此同时,呼噜声响彻整个广场,镇长抱着树睡着了,口水顺着嘴角,流到树干上。那个女人把镇长搂在怀里,闭起眼,口水缓缓流过树的每寸地方,时而变成小溪,时而汇成河流,最后从尽头滴落到地上。广场上,嘀嗒声立刻此起彼伏的想起,远远地传到我耳朵时,就像大自然的召唤,我的口水“啪嗒”一声,滴到窗台上,脑袋大一个水迹。

    拂晓,镇长从沉睡中清醒过来,仰望明月,看到一张女人面孔,挂在树梢上,美丽如同天使。我看到所有人低着头,却看清了一切。

    黑夜点亮了第一缕阳光,顿时,笼罩了一夜的茉莉花香消失得无影无踪。我妹妹在这个时候突然醒了过来,挂着泪珠跑到广场,但什么也没看到。三天后,我母亲停止哭泣从厨房走出来时,有人从窗户告诉她,那个整天在妓女堆里鬼混家伙成了镇长。

    第二年的四月,第三年的四月,这样的事又一模一样的发生了,我母亲从厨房走出来,听到人们互相叙述,将要有一场盛大的舞会。

   “那些声音就像倒挂在天空下,”我母亲说,“一抬头,满眼都是尾巴,却独独见不到头。”

    每年的四月,茉莉花香变成一片云飘来,雨水滴滴答答落满整个四月,人们的眼泪掉落小镇的每个角落。无法抑制的哭泣声,就像自动点唱机,总是在清晨六点钟,准时演奏一首悲伤的曲子,然后在下午三点过一刻,演奏另一首悲伤的曲子。

    门外,一个死去多年的人发出沉重的呼吸声,摇摇晃晃从半空中落下,他一进屋,立刻驱散了所有的气味。他捎来了口信:一个已故朋友托付已故女儿的口信。“总是这样,这些家伙死了之后,四处晃悠,给一些善良的人带来许多道听胡说的消息。”镇长拍拍头说:“十年前,一个家伙捎来口信:这里将要发生巨大的爆炸。并指着胸口上一滩茫茫黑夜发誓说,千真万确。”

   那个绰号“结巴的人”走进电影院,一分钟后,电影院飞上了天。他是三天前来到小镇的,五月的风中,他的脚步同夕阳一起从西边走来。三十来岁的样子,黝黑的肌肤,有着饱含海风抚摸的面孔。“是个外表自信,内心自卑的家伙,”小学美术老师简飞飞说:“他就像从荒无人烟的大漠走来,一切对他来说都是未知和诱惑。”她以画家独特的情怀,甩出颜料,把眼前这个外乡人涂上图纸。我妹妹对他印象深刻,她告诉我说,一个奇怪的人,看他的眼睛就能听到海鸥的叫声,还会有一股咸咸的海风的气息,她推断他是个水手。我母亲则不这么认为,她觉得他看起来更像一个流浪诗人。

    他在傍晚到达时,人们刚刚从失落的四月走出来,陆续的聚集在广场上,参加晚上镇长为他三个天使女人举行的舞会。他的出现没有引起任何注意,因为在这一天会有大批的外乡人来到这里,包括一些已经死去多年的人,他们浑身散发着死亡的气息,从各个角落走来。我母亲在两年前的舞会上曾见到了她的外祖母,一个全身罩在黑布口袋的老女人,她摇摇晃晃的在人群中钻来钻去,跳着一种古老的舞蹈,嘴里念念有词,并且口吐泡沫,那些泡沫飞到空中变成了花边裙子,蒙住许多人的眼睛,制造出巨大的混沌。后来,我看到祖母被扔到空中,我母亲还没来得极向她问候一声,她就变成断线风筝飞走了。

    舞会在七点钟准时开始,许多人搬来了钢琴、手风琴。我父亲则带来了口琴,并用它为我母亲吹了一首优美的曲子,不过我母亲觉得他的口琴吹得一年不如一年。“这是我最后一次听你吹这玩意。”我母亲说。

    我妹妹已经等不及跳起了她拿手的摇摆舞,就像她的电动青蛙玩具,扔掉脖子,肆意而又汹涌的摆动她的身体。我妈妈欢呼一声丢下还在吹口琴的父亲,加入了我妹妹的节奏中。我父亲有点失望,舞会前的几个晚上,父亲把口琴擦了一遍又一遍,他憋足劲要在舞会上好好表现一番,但现在他连母亲都吸引不了。而我,仰望天空,记住了许多的星星,却从来不听那玩意。

    远处,镇长和他三个天使抱成了一团,几声享乐的汽笛声后,四人之舞,弹地而起,追风逐月般的旋转翻腾,就像从天边滚来的的雪球,夹带着暴风飞舞过来,雪花片片。一圈一圈由外向内碾压过来,活着的、死掉的、有身份的、个体小商贩,统统被挤到一边。除了那个绰号“结巴的人,”他陌生的脑袋连同思想淹没在雪堆里,半截身子高高翘起,指向北极星的方向,就像戳在屎堆里的半截棍子。我妹妹“咯咯咯”的笑弯了腰,我母亲把食指含在嘴角吃吃笑笑,大多数人露出含蓄的微笑,我父亲是其中之一,他把手放进口袋摸了摸口琴。不过那些死去有一些历史的人,可不管这些,他们发出了穿越时空的鬼笑声。

    没有人注意到他是怎么被踩到下面的,也没有人知道三天后,他们将被眼前这个可怜虫送上天。他看起来没有任何问题,音乐一响,他重新加入了舞蹈之中,舞会一直持续到下半夜,妹妹已经不知扭到哪里去了,妈妈随着爸爸的口琴声跳着她少女时代跳过的舞,他们看起来就像回到了初恋,我父亲两颊泛红幸福极了。

    妹妹出现时,我正同一个穿苏格兰群的女孩相谈甚欢,她的一双大眼睛会说话,一闪一闪的,让我看到了未来冬天发生的事。我正打算让她猜猜我嘴唇的温度,舞会结束了,妹妹告诉我,她见到了奇怪的事,但她什么也说不出来,就像五月到来时,谁也找不到四月的忧伤感。

    晚风拂来,从一到百,百到千,千到百,百到一,人群戴上绚丽多彩的面具,又带走了面具。广场上,只剩下那个绰号“结巴的人”,头顶星辉,身体隐隐流出羞涩的声音,吞下舞会最后一个跳动的音符,茫茫然、仿佛、又像是一腔夙愿。第二天,他消失了,就像那些死去的人一样,从远方一扇窗户走来,又走回到远方一扇门里。当整整一车的茉莉花被运到小镇时,所有人都在午睡,不少人还没完全从那次舞会彻夜狂欢的疲惫中走出来。

    茉莉花香飘到空中,一缕,一缕,就像每天射进生命里的曙光,一缕,一缕,从窗户吹进梦里,所有人都睁开了眼睛,但没有人确定自己是否真的醒了。我妹妹睁开眼第一句就问,我醒了还是在梦里。我母亲打开窗户,一个身影在广场若隐若现。“难道一年要过两个四月吗?”我母亲轻轻地说:“这样的事还要发生几次?”

    远处,绰号“结巴的人”把身体显示出来,冲动的面孔,黝黑的肌肤,幽蓝的眼睛,所有人都把头伸出窗外观望,除了我的父亲,他一直看着天花板,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茉莉花瓣飞舞着,从窗户飞进来,击碎了我妹妹的梦,她皱着眉头,托着下巴思考着:为什么五月还有茉莉花袭来,而且并不忧伤。

    阳光射进来,贴到白白的墙上,磨亮了寂静的房间;空气流进来,降临到无数个脑袋上,带来了迷茫的气息;一只蚂蚱跳进来,落到地板上,等待,除了等待还是等待。窗户后的每个脑袋都沉默无声,一切都淹没在回忆中。我竭力去看那个穿苏格兰裙女孩家的窗户,一只上了年纪的苍蝇躺在窗台上,正以四十五度的角度仰视天空,眼角上挂着眼屎,神情不安中略含羞愧。夕阳长长的尾巴扫过那些因为视线变得模糊亦或是眩晕,而显得有些遮遮掩掩的窗户时,青砖黑瓦,爬行的虫子,一切都是老样子。

    黑夜吞噬了夕阳最后一只手,过滤后的天空下,星星们别来无恙,端起杯子敲开了所有的门,人群抖抖肩,踏着月光小径,陆续来到了广场,我母亲和妹妹身在其中,夜晚把她们带到了这里。

    天空繁星点点,到处都是醉醺醺的酒杯,“咣当咣当”的破碎声中,茉莉花的颜色盖过了一切色彩。晚风展开翅膀从上空飞过,我母亲感到海风在抚摸脸庞,晃了晃脖子,人群立刻像行走在大海上,连绵起伏。退役军人党心心独自走在最前面,杂乱无章的头发在月光下,因为蓬松而富有活力。“这小子就是人生路上一盏指明灯。”我母亲偷偷说:“指向哪里,哪里就是淹没墓地的茫茫大海。”

    绰号“结巴的人”手捧茉莉花,从远处款款而来时,我妹妹被惊呆了,“他从茉莉花丛中走来时,简直是在踏浪而行,”我妹妹眼露悄悄爬行的目光说:“他睁着黑漆漆的眼睛望着你时,就像半空中开了另一扇窗户。”

   “我来了,我总会来的。”绰号“结巴的人”微笑着说:“我走过动荡不定的城市,走过一片灰色的乡村,走过鱼鳞砌成的港湾,在一片田野瞪着太阳的午后,我穿过它们的身体来到了这里。”没有人说话,茉莉花瓣透过人群的缝隙看着他,就像我从远处看着这里的一切一样,似梦非梦。

   “这不是邂逅,也不是茉莉花种植季节,”他指着心脏说:“没有办法,这里已经果实累累,我得带走她们。”他挺了挺胸膛,上面到处都是游移不定的目光。

   “来了,”人群中有人说。妹妹抬头看到天上的星星飞呀飞,洒下的点点星光,掠过茉莉花丛,荡起一浪一浪茉莉香,直止她们翩然而至,宛如天使的三张面孔,碰击出注满憧憬的水井,一张呆若木鸡的脸庞从井底一闪而过。 “真是一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我母亲说:“自信一瞬间从他身上摔得粉碎。”所有人都看到了。我妹妹失望极了,预言说,“如果他胆敢和她们待一分钟,他将一直沉睡井底。”正如我妹妹说的,他看起来已经摇摇晃晃了,除了眼睛在挣扎,其它部位已经侧身睡着了。

   “扑通,”井底传来巨大的回声,地上星星的影子像受了惊扰,飞呀飞,我妹妹的目光追呀追,“咯咯咯!”一串悦耳的银铃笑声,褪去茉莉花新衣服后,她们像来时那样消失了。

    广场上的人作鸟兽散,许多人一路小跑着回家,退役军人党心心又跑在了最前面,他那富有活力的头发,在奔跑中像一条大鱼的鱼腮一吸一合,面朝天空,吐出长长一串鱼泡。

    我妹妹挽着母亲的手,朝着家的方向奔跑,她们咬着嘴唇,绷着脸,不是在思考,也不是做梦的前兆,不过是眼露笑意。就在踏入大门的一刻,同时纵身大笑,接着就“咚咚”两声像两个大冬瓜,笑滚在地板上,一个滚到了墙角,一个滚到了桌子底下。与此同时,大笑声从四周此起彼伏的传来,响彻小镇的上空。

    天亮前,所有人收到消息:得到任何一个赞同的词语,那怕是破碎的,那个家伙就可以带走她们。“把他的喉咙和声音放在天平上称称看,”我母亲说,“等到得出的彼此分量,再来敲门。”

    这一称就是二十三年,门外,热浪像天平的两个找不准重量的托盘,上下跳动,发出链条的声音。“那些口信已经生锈了!不是吗!”我说:“就像他们的身体在泥土里腐烂!”镇长点点头。

    从房子里出来,街上明晃晃的,到处都是反射回来的光,很轻。一眼看去,到处都是裂开口子的墙壁。穿着灰色裤子的碎转头,成堆的躺在地上,从我身边俯身而过,就像夹道欢迎。

    遥望四周张开嘴巴的房子,光线透过缝隙把树叶撒下来,落到它们面前。一阵风吹过来,阵阵窸窸窣窣的声音,从地下升腾而起,同我的脚步声一见如故,绵绵不绝的纠缠在一起。乌鸦们的叫声附和而来时,一个人从屋顶飞下来,拍了拍我的肩膀。

   “您这是上哪去啊!”

   “回家,”我说。

   “我也是回家,”他冲我笑了笑,“您死多久了!”

   “还没,”我抱歉地说,“不过这是迟早的事!”

   “噢!噢!。”

    那个人张开双臂像大鸟掠过屋檐,落下大片的阴凉,飞走了。

    四周静悄悄的,大地就像抱着孩子那样,抱着我的家,几棵梧桐站在门前,长大了。“妹妹!”我叫了一声,“妹妹啊!”我推开门,墙角上,蜘蛛用笔直的目光看着我,缄默无言,摆出倾听的姿势。

   “妹妹!妹妹!妹妹!”我的声音变成海水,团团围住了房子。

   “飞走了!”声音踏着水面传来,K离地三尺,腾在门口。

    二十三年过去了,他还是老样子,略略害羞的表情,目光就像是在悄悄行走。

   “你!”声音还挂在半空,他就认出了我:“回来拉!”

   “恩!回来看看他们!”我说,

   “你母亲哩!没回来吗?”K问,

   “她死了!”

   “噢!你妹妹去找她了,十年前。”

   “我父亲哩!”

   “飞走了,同一群去南方过冬的小鸟!”

   “你怎么知道的!”

   “两年前,我在南方遇到了你父亲,他同一只雍容高贵的黑天鹅,在湖边散步,在那里他们建了一座房子,形如鸟巢,面朝南方。”

    K的话一跃而来,从树上跳到我的耳朵里,枝头颤动,阵阵耳鸣。

   “除了鸟、屋顶、镇长,徐徐而来的都是过路人”K说,“这里不再飘散茉莉花香味,弥漫着的只有互不相识的味道。”

    半开半掩的远方,绰号“结巴的人”一闪一闪而来,剃头匠阿飞是第一个被拜访的人,不过他连门也没开就从窗户后面拒绝了,“你走吧,待在这里是毫无意义的。”

   “你赞同吗?”“结巴的人”问,

   “不,我喜欢那味。”

    剃头匠阿飞说话的样子就像在田间漫步,活泼的风,盎然的春意,伴着他的烦忧。

    天亮后,警察三十三打开窗户,把手枪别在腰上。窗外,一群小鸟像诗人,在枝头徘徊。一声枪响,诗人们飞走后,时间爬上小手枪,在乌黑的枪口进进出出。九点过一刻,时间爬下小手枪,站在窗户上,迎接默默到来的脚步声。

   “你赞同吗?”“结巴的人”问,

   “你问它吧!”警察三十三指了指小手枪。

    整个上午,门被囚禁着,时间栓在窗户上,“结巴的人”冷漠的望一眼囚犯,走过一个一个窗户,在窗前,留下风尘仆仆的痕迹。“他滑落到窗下的背影都是一样的。”妹妹对我说。

    杂货店老板娘是几个试图开门人之一,悠悠而来的声音,在耳畔轻轻荡起时,她们缓缓向门边走去,就像蜗牛背着沉重的房子。但她们的丈夫从后面冲过来,一掌把她们从蜗牛壳里拍飞到墙上。“女人只会背着愚蠢的壳爬来爬去,”那些男人说,然后回头冲着窗外嚷道:“走吧,外乡人,没有什么好说的。”

   “他被改变了!”我妹妹突然说,我看到绰号“结巴的人”慢慢走着,不再走向门前,而是把眼睛的触角伸向窗前。

    穿苏格兰裙女孩家窗前,一个长着苍蝇额头的老头,腼腆地把窗户开了一道缝隙。

   “赞同吗?朋友!”

   “不!”

    午后三点钟,退役军人党心心,两腿悬空坐在窗户上,冲他行了个军礼。他斜倚着墙壁,摸了摸衣领,从窗前飘然而过,望着这边远远的走来,我妹妹离开窗户站在门后。

   “只要有敲门声,我就开门,”我妹妹说。

   “你也被改变了!”我关上窗户对她说。

    指针一分一分地走着,又一秒一秒地跳着,阳光从门缝里挤进来,在黑漆漆的地板上,睁着发亮的眼睛四处爬行,脑袋抬起又低下后,我妹妹看了一眼墙上的钟。

   “他已经走远了,”母亲说,

   “他为什么不敲门,”妹妹问,

   “他看到我关窗户了,”我说,

    他最后一个拜访的是我的朋友K,K根本就不知道这个家伙是从哪里钻出来的,他在午休,声音从窗外传来时,他还以为是在梦中,他是唯一没有收到消息的人,包括对他的到来一无所知。不过他们整整交谈了十分钟,聊得不错,互相微笑,交谈结束后,他亲吻了向阳一侧的门。

    二十三年后的现在,我问K,“还记得那次交谈吗?”

   “当然,他是个特别的人,谈吐优雅不失幽默,”

   “你为什么没赞同!”

   “不,他一句也没提这个!”

   “仅仅是聊天!”

   “对,聊聊彼此的梦,仅此而已!”

   “他最后说什么来着!”

   “朋友!谢谢你的梦。”

   “后来,你知道这不是偶然的相遇!”

   “对,死后的第二天,我和太阳一起升起时。”

    太阳下山时,我和妹妹托着下巴昏昏欲睡,而我母亲显得非常清醒,她打开窗户,让春风吹进整个屋子,接着她又打开了门,看起来就像春天破门而入。

    第二天,整个天空像大海一样蓝,一个的的确确美好的一天,我妹妹第一次在五月露出了忧愁面孔。整个上午,她靠着窗户郁郁寡欢,一会儿摸摸镜子,一会儿摸摸桌子,一会儿碰碰墙。她从后面悄无声息的抱了我一下时,我在看一只蟑螂慢慢死去,它四脚朝天做垂死挣扎就像是在跳舞,我把脸换了个方向,移了移,看到死亡时间是五月六号上午十点三十分。

    餐桌上,母亲讲了刚刚从窗户边听到的消息,“他们在九十九个国家做了表演,眼睛里藏着火,能让整个春天燃烧,”我母亲说:“今天下午的电影院,一百年也不会再遇到的表演。”

   “整整一百年,”我妹妹嘀咕,接着她开始讲那个天使的梦,但是省略了大部分内容,讲完后,把忧愁放进口袋,慢吞吞的出门了。我父亲把口琴偷偷放进上衣口袋,也跟着出门了。大爆炸后,我母亲说他想得真美。

   “自己的回声,”K说,“我打开门只看到人群无拘无束的涌向电影院。”

   “什么?”我问,                                       

   “就像在梦中自言自语,”K说,“消息插着翅膀,从窗户飞进来的声音。”

    大爆炸后的头几个月里,母亲一直想弄清楚,那个在窗外把消息传进来的人是谁,她列出了小镇上所有人的祖父母,一切还是毫无头绪。在去世的前几天,她重新寻找答案,询问了每一个念到的名字,包括她自己的,但那个声音就像孩子,沉沉的睡去。“窗户改变了那个人的声音,”我母亲最后平静地对我说,“这是我这辈子唯一听到一次的声音。”

    一个月前,在我打定主意回家的路上,路过一个一个小镇,从它们身体中间穿过时,几乎都是一个模样,没有心,没有肝,也没有肺,只有一条滑腻腻满是脚印的路,在上面,我寻到了不少我和妈妈从前的脚印。夜晚,一朵朵红花娇艳的开着,日复一日的夜色弄人,在一些角落里我遇到了他们,他们的脸上或多或少地留下了那次大爆炸的痕迹。当我提到窗户边那条消息时,他们印象深刻,但没有人确定那是谁的声音,也没有人见到窗外说话的那个人,大多数人在窗户边听到消息后,就打开门涌进了电影院。“也许窗外根本就没有人,”有几个人说,当他们听到消息时,他们立刻打开了窗户,除了蓝蓝的天,什么也没有。“像风一样从窗外吹进来,我打开门时,只看到人群向电影院里涌去,”剩下的人说:“毫无疑问,窗户张开嘴,发出了独一无二的声音。”

    绰号“结巴的人”抱着一捧茉莉花在电影院出现时,所有人都面露笑意凝视他,他穿了一套白色的西服,还戴了领结。“就像白马王子从电影里走出来,大家都知道他要干什么,”我妹妹说,“他微笑着,露出浅浅的酒窝,表情迷人。”当他向左走,快要到达她们的座位时,所有人迫不及待的站起来,等着他单膝跪地。但“轰”的一声,所有人都睡着了。

    下午两点十分,母亲还在厨房的墙壁上到处驱赶着壁虎,我进去告诉她迟到了,接着“轰”的一声,所有的壁虎被震掉在地上。“神奇的表演开始了,”母亲说,接着她把壁虎赶进下水道就出门了。“你不去看一看吗?”她走过窗户问,我摇摇头说,“不,妈妈。”

    五分钟后,我母亲回来了,眼神复杂,表情古怪地问我,“现在是不是在梦中。”

   “不是,”我说:“出什么事了?”

   “电影院不见了!”

   “站在那里看不到吗?”我指着远处白色的路问,

   “什么也没有!”

   “是伟大魔术表演!”我说,

   “一定是!”

    母亲带上门,去看魔术表演了。

    和所有人一样,我妹妹睁开眼时,剧院消失了,抬头看到蓝蓝的天空中,三个仙女脚踏云朵飞翔。

   “神奇的魔术表演,”我妹妹说,“百年一见啊!”

   “不,这是梦,我们还没醒过来哩!”旁边的人说,

   “是梦吗?哦,我还以为是杂技飞人哩!”另一个人说,

   “这不是梦,我们在看表演。”后面一个人叫道,

   “不是梦吗?这里是什么鬼地方,连个凳子也没有。”

   “肯定是梦,我们这没这个地方。”

   “不对,我看到有人献花了。”

   “是梦,我们现在是在午休,我们在梦里看到有人献花了。”

   “是梦吗?我记得我坐在电影院里了?”

   “笨蛋!你在电影院里睡着了,你没看到这里什么也没有吗?”

    风忽停忽起,好似贪睡未醒,我母亲还在寻找,但好像慢慢走到了迷宫中,那个有着欧式风格的屋顶,和她玩起了躲猫猫。后来她想起了伟大魔术表演,“糟糕!我被卷进魔术中了,”我母亲恍然大悟,立刻沿着原路返回。

    一刻钟后,仙女们踏着云朵慢慢向天边飞去,消失在弧形天空中。我妹妹仰着脖子,等着表演结束,另一部分人仰着脖子等着梦醒过来。

   “大家安静的坐在地上,像掉落的记忆片断,沉默的等着回到遥远的记忆,”我妹妹后来说:“时间一分一秒的走着,没有人觉察到泥土里散发出的火药味。”

    天空被定格了,越来越多的人感到脖子快断了,但没有人低下头,我妹妹捧着下巴,思绪万千,许多人情绪已经在四处荡漾。当绰号“结巴的人”出现在半空中时,谁也没注意到他是怎么就挂在那儿了,白色西装风度翩翩,茉莉花随风摇曳,两分钟后,带着独特的迷人酒窝,消失在云层中。

    我母亲在视线里出现时,头发凌乱,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远远的看到我趴在窗户上,欢叫着飞跑过来。“该死的神奇魔术,”我母亲说:“差点就回不来了。”

   “那个魔术很神奇吗?”我问,

   “是的,天地变色,房屋树木遁形。”母亲说,

    我妹妹们待在那里,保持着仰望天空的姿势,天空睁着眼睛,保持同样的姿势,俯视着他们。“一不小心,太阳就跑进眼睛里,变成陀螺转得你头晕目眩,”我妹妹告诉我,“然后在你闭上眼睛,陷入一片昏暗前,跑出来。”同样的事一次次发生,把所有人串成了一串。

    我推开窗户,半空中,镇长的三个天使在云层中若隐若现,阳光被她们挡在身后,变成巨大的光圈,金光闪闪,我屏住呼吸,在心里呼唤一个一个仙女的名字。白云朵朵,春风抚面,我注视着她们玲珑的身影,慢慢消失在她们的背影里。十分钟后,绰号“结巴的人”像鸟一样飞翔,从云层中穿出来,又穿回到云层中,消失得无影无踪。我抱着欢跳的膝盖坐到窗户上,脑袋四十五度顶着天空,妈妈出现时,我全身包裹着两小时的照射温度,一片炙热连着一片炙热。

    魔术神奇的气味从母亲身后的方向隐隐流来,我望着她的眼睛,她有点惊魂未定,她说了一个关于魔术师的传说,我告诉她镇长的三个天使飞在空中消失了,她笑了笑,心情愉悦起来。我又说了绰号“结巴的人“像小鸟在天空自由穿梭。

   “是吗?”母亲笑着,绯红的脸颊,微微喘息。

   “是的。”我指着天空说。

    一群人连成一片乌云,从远处慢慢盖过来,遮天蔽日,又变成一只只怪鸟从所有屋顶上面飞过,体型巨大的飞翔。

    母亲仰着脖子,眼珠从眼眶里被选拔出来,凸凸的站着,妹妹一个漂亮的迂回,降落到地面,“我死了。”妹妹说,

   “怎么死的,”我问,

   “不知道,眼睛一睁,死了。”

    镇长睁开眼睛,看到到处都是碎玻璃和互相反射的光,接着,她们从窗户进来,双脚离地三尺,长长的睫毛、忧伤的目光、五彩的发带,在半空中悬浮,绕行两圈后,纷纷落在镇长的额头上、肩膀上、膝盖上。火药的味道顿时充满整个房间,她们指着额头灰色的圆圈说,“这是死亡的痕迹,吻你。”然后身形一动,飞出窗外。镇长跑下楼时,看到绰号“结巴的人”从头顶一飞而过,蓝蓝的天空,只有一片晴朗。

    远远近近的火药味渗透到地下,又横卧在半空中,白的是云,蓝的是天,蜿蜒交叉的是散发出火药味的触角。金色的阳光下,镇长淹没在一片光明中,四处摸索,几乎是在原地打转,根本就摸不清方向。一些奇形怪状的狗在疯跳,所有人都消失踪迹。

   “整整两千人,披着黎明坐在那里,静悄悄的,”镇长回忆说:“死亡痕迹吻在每个面孔上,一眼望去,满地迷茫的天使。”

    一小时后,镇长沿着狗的足迹来到这里。“没有人看到镇长,到处都是咆哮的狗,目露拍击脑袋的凶光,”我妹妹说,“但没有人感到害怕,许多人连眼皮也没抬一下,大家都觉得那是其中的一部分。”镇长试图赶走那些狗,“你们这些畜生!”镇长喊道,“我要把你们挂到肉案上!”但狗越来越多,狂犬声把镇长的喊叫撕得粉碎。

    火药味在地上挖下一个一个坑后,终于,镇长发出雷鸣般的呼喊,“醒醒吧!天使们!看看你们的额头,死亡之吻!飞翔吧!”

    巨大的声音,击中了每个人的耳膜,我妹妹转头看到,镇长泪流满面,嘴角抽搐,上面挂着血迹,站在一块石头上,全身就像被闪电击中,激烈的抖动着,头发里喷薄而出刺鼻的火药味。

   “就像额头被塞进一枚锋利的石子,把年纪割伤了,面孔一下子苍老了十年,”妹妹向母亲描述:“那声雷鸣的叫声,变成了愤怒的秃鹰,杀气腾腾的在天空盘旋,高高悬挂的翅膀,俯冲下来,飞沙走石,所有人被扇飞到空中。”

    灰色印记像一只小船,停泊在妹妹的额头上,船头和船尾欢聚在一起,港口却永远的消失了。母亲掏出手帕,目光升起又落下,“没用的,这是死亡痕迹,不可磨灭。”妹妹按住母亲的手说,“镇长宣布我们死亡后,就把我们赶上了天。”

    一阵风吹来,我父亲笨拙的降到地面,满脸通红有些慌张,低头从我们面前穿过,母亲透过窗户,看到他慢慢穿过客厅,小心翼翼地绕开脚下的两盆牵牛花,脱下外套放到椅背上,推开卧室的门,走进去,轻轻地把门关好。

    黄昏将至,我坐在窗台上,K停在半空,微微张着嘴唇,呼吸均匀,“妹妹、妹妹”的回声,一遍一遍在天花板上响起,如同房子的脉搏在我胳膊上跳动。远处,一条毛毛虫沿着梧桐树缓缓爬行,它穿着祖传的绿色彩衣,毛茸茸的,十分可爱,我幻想着用小刀把它剁成两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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