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古越 于 2009-6-28 18:54 编辑
整点，钟声准时敲响，惊起几只乌鸦，克里斯蒂安从教堂的长椅上站起来，围起围巾把半张脸连同他笔挺好看的鼻子一起遮起来。走出教堂那厚重的大木门时正好遇到年迈的敲钟人，夕阳给一切染上温暖的颜色，敲钟人银色的发丝，教堂外墓地上的碑文，以及墓前在风中摇曳着的野雏菊。
“要回去了么？”敲钟人的声音穿过教堂的穹顶，似乎来自千年之前，“现在年轻人都不爱上这里来了。”那声音带着永远也模仿不来的沧桑。
“镇上的人家都有钟表了，您为什么还要在这里每到整点敲钟呢？”
“总要留住些什么吧，”老人转过身，“这里的钟很快就不会在响了，我的日子就快到了，你看这片坟墓，我死了以后也将会葬在这里。”老人说着死亡，可是语气里去没有一丝悲伤，仿佛这片坟墓就好像家一样。
克里斯蒂安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能有礼貌地道别。这座小镇离他所居住的城市还有一段距离，他必须步行回家。
每个月，他都会来到这里，算是一种心灵净化。特别是这一片坟墓，安静，祥和，让人充满归属感。可是死亡，哦，呵呵，死亡，它离克里斯太遥远，遥远得像在海的另一边。他曾经去过教堂的钟楼，在那些欢快的报时的小钟旁边有一座黑色的大钟，只在葬礼时响起。敲钟人敲了一辈子钟，可永远都无法为自己敲响这座钟。丧钟啊，何时会为自己而鸣？克里斯想着。
风又起了，克里斯往上扯了一下围巾，把脸更深地埋进围巾里，就好像躲进了围巾这个意象里一样。克里斯蒂安和本杰明都是躲在围巾这个意象里的人，然后他们就这么遇见了，靠着这个意象辨认出了对方，如同在热带雨林的两只动物辨认出同类一样。
如同注定一般的，两个人成了知己，合租一套公寓，在一个比巴黎小比马赛小但是却不算太小的城市里住下了。
克里斯回到公寓，解下围巾挂到本杰明的围巾旁边，显然，本杰明已经回来了，正在厨房准备今天的晚餐。两条围巾，一黑一白，如同主人的性格一般对比鲜明。
“你看，本，不朽和死亡真是连在一起了。”
“可是死亡不一定会带来不朽。”
“我死之前会努力让自己不朽，本，你知道，我一直都觉得我会不朽。”
“我可从来没想过，你知道我们地球上有多少人活过？800亿啊，可是能被人记下的能有几个？呵呵，我可没有这样远大的志向，我只想安安稳稳活下去。”本杰明点燃一支烟，继续说，“而且你要知道，死亡总会不期而至，它不会在你准备好之后才来。”
“也许吧，你是对的。你总是比我懂得生活。”
“唉。我是被生活打磨过的，你不该听我的，你应该保持你的理想。”
“本，你的理想呢？你从没有跟我提过。”
“哈哈，我的理想代表了全人类的理想——幸福。”
“这也太笼统了吧……”
“攒些钱，和我的塞西莉娅结婚，在湖边买一所房子，赡养我的老父亲……就这么简单。我没空想什么远大的理想，人是渺小的，我也不认为我可以改变什么。”
塞西莉娅，本杰明已经一个星期没有想到她了，这次一提到她居然就提到结婚，这让本杰明自己也吓了一跳。爱情，是的，这是本杰明来之不易的爱情，就像躲在围巾后面一样，他躲在贫穷这个形象后面赢得了美丽的富家小姐的爱情。
他爱上塞西莉娅什么呢？那轻轻拂过珍珠色皮肤的丝绸般的头发？还是那温柔如多瑙河水的性格？爱情，这东西，真是完全没有道理。在众多优秀的追求者中，本杰明完全没有掩饰他的贫穷，也因此，他躲在贫穷而真诚的形象后面赢得了塞西莉娅的芳心，从这一点来说，他觉得自己有些卑鄙。
不过说到结婚，本杰明总觉得那是个太理想化的东西，当然，并不是不可能实现，就像他年轻的朋友克里斯的理想一样。虽然他和克里斯的年龄差不多，但他却觉得自己老的厉害。克里斯的理想和朝气，无时无刻不影响着他，和克里斯在一起，就好像在快冻僵的人靠近一个暖炉一般，是的，他是个快冻僵的人，生活总是会慢慢地弄冷一个人，一节手指，一只手，一条胳膊，而后是整个人生。为了生活，他不停奋斗，在需要的时候对着别人露出礼貌的笑容，在不需要时换上冰冷的面具，这个世界上只有两个人可以让本杰明露出真心的笑容——塞西莉娅还有克里斯蒂安。至于别的人，不，他不在乎别的人，无论是穷人还是富人，他已经是个成功者，他的爱情和友情超脱于财富之上。
“早安，本。”克里斯打着哈欠从他的卧室里走出来，而本杰明已经熬了一个通宵了，当然，对一个畅销书作家来说，熬通宵写书是家常便饭。
“本，我今天要参加我们教授的讲座，主题是世界文坛走向。”克里斯对着镜子系着领带，“我还和教授讨论，我说未来的文坛肯定要为那些无法说话的人说话，可是他的观点是未来的文学是属于中产阶级的。”
“噢？我比较同意你的教授的观点。”
“为什么？”克里斯扬起了他的眉毛。
“掌握文字的是中产阶级和精英阶级，而买书的也是他们，这是由市场决定的。”
“可是作家的责任呢？”镜子瞬间对克里斯失去了吸引力，他转过头，看着正把三明治往嘴里塞的本杰明，“写文字的人有他对这个社会的责任！”
“人是渺小的，你一个人能做什么？”本杰明一边吞咽着三明治一边含糊不清地说。
“我们这个时代像个飞速向前滚的轮子，而且是个没有刹车的轮子，有太多人被这个轮子甩了出来，我希望我的文字能扶起他们，而不是冷眼旁观。这就是一个写文字的人的责任。”
本沉默了，他再次感觉到克里斯这样一个暖炉散发出的热量，他希望这个暖炉可以永远不灭，但是很快他就感觉到了自己的自私，沉默了一下，他说：“你不了解啊，克里斯，你不了解，这是生活，也许你觉得有些人被甩出了时代，可他们不会觉得，因为那时生活。”
“生活，你总是这么说，你用RIDICULOUS这个词形容生活，可是我从不觉得如此。”克里斯的目光又重新回到镜子上去。
“好吧，我收回这个比喻，这个比喻只对我成立，这样吧，你不是一直对贫民区有兴趣么？那我把这个章节结了之后就带你去。
”
“真的？”这次镜子彻底失去了对克里斯的吸引力，当然了，对克里斯来说，还有什么比贫民区更有吸引力吗?“什么时候？”
“哈哈哈哈。”本杰明用笑声代替了回答，是不是这就是年轻人特有的热情？如同炙热的暖炉一般，似乎永远都无法熄灭。年轻人，想到这个词本杰明就觉得自己老了，本杰明和克里斯之相差几岁，可为什么就这么天差地别？
是的，苍老，本杰明是多么厌恶自己的这份苍老，同样，他也厌恶镜子这个东西，这东西总让他直面这个可笑的自己，没错，RIDICULOUS，这个词就是对他最好的形容。很久之前的一天夜晚他突然从床上起来照镜子，瞬间他看到一张冷漠苍白的脸，犹如基督山伯爵一般，然后他的心脏就不可抑制地狂跳，从此以后，RIDICULOUS，这个在英语里发音最可笑的词就刻在他的胸前，无法抹煞。他在生活这个舞台上演出，扮演一个冷漠的角色，有些时候他甚至怀疑自己是否存在，特别在他孤独的时候，不过可惜的是，他总是孤独，似乎那是与生俱来的。
终于要去看看贫民区了，克里斯蒂安觉得自己的笔已经蠢蠢欲动，那是一种油然而生的社会责任感，如同他对于他的家族的使命感一样。想着这些，他似乎觉得肩上变得沉重了起来，脚步也不自主地缓慢了下来，不过察觉到这些的本杰明却纵容着他。
“呃——本，我想自己去看看。”站在贫民区前面的克里斯充满着对一切的好奇，这一切一切他都要写下来。
当然，这一切都会被打破，一如本杰明料想的那样。
克里斯蒂安第一次站在这个地方，他细细地观察着，观察着矮墙上的每一条裂缝，心中念着那首诗：寒风比我更熟悉墙上的缝隙。他绕过脚下的垃圾往里面走，他对自己说：“这些，这些，我都会把它写出来的。”他不再在意是否污水会弄脏他的鞋子，仿佛这样就在慢慢融进这个地方。可是他看到的是什么呢，不，除了这个场景，他并没有看到他期望中的那种痛苦，夕阳给一切都铺上了温暖的颜色，收衣服的女人，木板做的门，还有肮脏的垃圾箱。
是的，他没有看到痛苦，没有看到在寒冷的屋子里依偎在火炉旁的孤独的老人，没有看到饥饿瘦弱的孩子，没有看到受到不公平待遇的哭泣的女人，夕阳像骨灰一般盖在这里，一切都在缓慢地进行，在这里仿佛时间也不算什么。那个关于时代车轮的理论无疑变得可笑起来，RIDICULOUS，或者说，克里斯蒂安，这个年轻而富有的文学院学生和这里强烈的不搭调，才是真正的RIDICULOUS。
无可置疑的是，克里斯永远也不会属于这里，而这一点，在刚才的一瞬间她才意识到，他觉得他连同着他的梦想和欲望一起被扼住了咽喉，越往前走，他就越觉得窒息。
可是他没有停下脚步，他转了个弯，却有一幅宁静的画面撞进了他的视线：年迈的老人安静的坐在藤椅上，轻轻地推动着一边的摇篮。一个是初入世界的婴儿，一个是行将就木的老人，生命的意义在这样一个傍晚以这样安静的方式诠释着。其他的，例如老人蓬乱的头发和孩子简陋的摇篮，都变得无关紧要，甚至蜕化成无需存在。克里斯呆呆地站着，无法再向前迈一步，他脑中浮现出了本杰明的话“你不懂，生活，那是生活。”是的，他不懂，他终于明白自己的可笑了，RIDICULOUS,这个词用来形容他是再好不过了。
顿时，克里斯羞愧无比，他被拒绝在这个世界之外，可是居然还信誓旦旦地说要去写这个世界的事，为这个世界的人说话。他确实不懂得生活，他只是个大少爷，只是个关在象牙塔里臆想的可怜虫。这些想法让克里斯无比窒息，他加快速度想要从这里走出去，可是那掩饰不住的慌乱的眼神和脚步却引来了别人警惕的目光，这种目光让克里斯蒂安愈加的无地自容，好像自己是个无耻的偷窥者，肮脏的心灵里埋藏着想要偷走并篡改别人生活的欲望。不朽，哈，不朽，他那稚嫩的笔，怎么可能写出不朽！
终于，克里斯蒂安走出了那片地方，面对街上的人群，他长长地吐了一口气，仿佛刚才都没有在呼吸一般。等到他的心脏不再狂乱跳动之后，他才朝着他的朋友所在的小餐馆走去，当然，他是不愿意他的朋友看到他这么失魂落魄的样子的，虽然他知道这些都在预料之中，他也知道他不会受到嘲笑。
本杰明坐在小餐馆里喝着啤酒，他已经很久没有在大白天喝酒了，至少在离开这里以后就再没有这样过。他十分庆幸克里斯没有请求他陪同参观这个他花了十几年的努力才离开的地方。透过玻璃窗看着这片房子，本杰明没有刻意掩饰眼神中那一丝不屑。他仰起脖子喝下了酒杯中剩余的酒，然后抬起头看着在人群中忙碌的那个女服务员——用同样的眼神。可以说本杰明对于这片贫民区的情感和对于这个漂亮的餐馆女服务员的情感是一样的，从某种角度来说，是他们让本杰明成为了今天的本杰明——一个为市场而写作的畅销书作家、拥有一个漂亮富有的女朋友、还有就是冷漠和孤独。
那个女服务员显然没有认出本杰明，那个很多年前在她楼下苦苦等她的年轻人，这令本杰明有了一种不可抑制的欲望，他想要摘下他的围巾——自从被她羞辱和拒绝以后就一直带着的围巾，他想要拿一根曲别针戳穿这个意象，然后以一种君王的形态居高临下地出现在她的面前，把她以前用来羞辱他的话回敬给她。这种欲望不停地膨胀，本杰明显然感觉到了这种欲望的恶毒，但是这却远远比不上她当初给他的。
最终，这个欲望因为克里斯失魂落魄的出现而消散。这种感觉，也许是对朋友这个词最好的诠释。他起身随他年轻的朋友离开，离开前他回头看了一眼桌子上快枯死的雏菊，没有再看那个女服务员，一眼都没看。
该怎么安慰这个郁闷中的朋友呢，该死，既然知道这个结局，本杰明就应该事先想好一切的措辞，可是他没有，这次他有些不知所措了。他试着让自己冷静下来，打破沉默说：“如果梦想的翅膀没有在现实的空气中拍打过，它又怎么能飞翔。”不行，这些话太文学化了，克里斯毫无反应，本杰明顿时觉得自己的愚笨，于是两人又陷入了沉默。
“本，你说得没错，我根本不懂生活，RIDICULOUS，这个词是用来形容我的。你看我有多可笑，一切都是我的臆想，臆想！我又有什么资格去写他们呢？我不了解，那是我不了解的！”
本杰明没有答话，而克里斯也没有再说什么，因此归途是一片死寂。
本杰明后悔着，他干了一件多么蠢的事情，他亲手往他的暖炉上浇了一盆水，不，他告诉自己不能这么自私。当然，他是真心希望这盆水浇上去是为了能让他更好地燃烧。这个世界真是没有规则可言。
“如果梦想的翅膀没有在现实的空气中拍打过，它又怎么能飞翔。”克里斯仔细思索着这句话，无疑，本是对的，也许人一步步跨向成熟的过程，就是一步步认识到自己无知无能的过程。
克里斯就这样辗转反侧，可是年轻人总是抵不过疲倦，最终还是睡着了。
客厅里，长短不一的烟蒂和烟灰已经浅浅地铺满了那只黑玻璃的烟灰缸，忘记是谁说的，连续的失眠是年老的标志，总之，本杰明已经过了抵不过疲倦的年纪了，他掐灭一支烟不到十分钟，又点上了一支。本杰明开始后悔起了今天的行为，不错，这个世界确实有很多规则，可是是否就该把这些规则强加在初来这个游戏的人身上？游戏在开始总是令人愉快的，但当一个参与者对规则产生了哪怕一点怀疑——对他来说就不再那么有趣了，这就变成了某种可笑的东西。本杰明对于RIDICULOUS的含义就是从这而来。
本杰明常常在心中设想这世界，一座华丽的巨大的宫殿，而所有人都是其中表演的木偶，被牵着线，每一个木偶都是一部精密的机器，然后在某一个黑夜里面，咯噔一声，纷乱崩溃，有弹簧从里面跳出来，齿轮也滚到别人的脚边，就这么，轰然倒地。本杰明像朝圣一样虔诚地等待着这个时刻的到来，死亡，这不是他所畏惧的，或者说相对而言，生存才比较可怕。超脱，是的，也许这是超脱。
令人头痛啊，本杰明去洗了个脸，然后把脸埋进毛巾里，呼吸间弥漫着马赛牌香皂的味道。在这个年代，这种价廉物美的香皂越来越难买到了。
睡梦并不总是令人愉快，至少对于今夜的克里斯蒂安来说是这样的。他梦到自己回到了孩提时，但是却赤裸着上身和一群同样赤裸的贫民区的孩子们在一起，这种从未有过的在光天化日下的赤裸使克里斯感到无比的羞愧。克里斯从梦中惊醒，睡衣因为汗水而黏在身上，可是这种不舒服却在另一种感觉下变得无关紧要，克里斯再次羞愧起来，这次是因为他发现他完全被排除在这个世界之外，哈，他居然可笑到要去用他的笔写这个世界。克里斯蒂安出生在铺满昂贵刺绣和花边的床上，有一个富有的父亲和一个出身高贵又极其温柔的母亲，他根本不知道在那样的地方要怎么生活。
面对这样一座城，克里斯蒂安和本杰明，一个以为可以进去，一个以为已经出来。
生活。生活到底是什么？
生活啊，你是上帝的玩笑。
玩笑不会停止——除非上帝死了。
“您的脑中似乎有肿瘤状的物体，您的详细检查报告请您明天来取。”
听到这句话的时候，克里斯楞了一下，然后他面无表情地离开了那里，带着空白的大脑。他的脚带他到了郊外镇上的教堂，可是他却浑然不知。
天空中的太阳已经把空气晒暖了，有人敲响了教堂的钟，天空中回荡着低沉的响声，混杂在铁锹声中，那是丧钟的声音。他们在埋葬那个敲钟的老人。
克里斯木讷的站在那里，风把他裹紧的围巾吹散了，无力地挂在那里。
午饭时间到了，人们很快散去，留下墓中的老人和站在那里的克里斯蒂安。
当眼睛闭上，能从眼中涌出的还有什么呢？克里斯蒂安在墓前失声痛哭起来，似乎是因为悲哀，其实是因为恐惧。
死亡，第一次离他那么近，近在咫尺，扼住了他的咽喉，使他双脚打颤。
就像是那首诗里写的——
死神说，今天他要带走一个人
我告诉这座城的每一个人
跑着去的。
结果死了一座城。
也许像心理学中说的，眼泪真的有洗涤心灵的功效，哭过之后克里斯觉得好多了，他开始往回走，虽然身体仍然在风中颤抖着。
走到公寓旁的圆形广场的时候，他找了个地方坐下来，然后在思维停顿很久后开始思考，思考一些关于生死的问题。他不敢回到公寓，他完全不知道如何根本杰明说。
他不知道自己在那里坐了多久，这几个小时里唯一改变的是时针指向时间的刻度。直到他发现自己陷在一片阴影里，他才木讷的抬起头，迎面看见的是搂着塞西莉娅的本杰明，夕阳中的本杰明满眼笑意地看着塞西莉娅，轻轻拢起她被风吹散的长发，这一切都太美了，克里斯又怎么忍心去打破它！可是，难道要让他自己独自面对这份恐惧吗？克里斯这个时候是多么希望他那睿智超脱的朋友能够帮助他。
克里斯还是无法开口，他看着本杰明和塞西莉娅亲吻然后分手，在和他一起走回公寓，他一直犹疑着。
“克里斯，”本杰明微笑着说，“今天真是美好的一天。”
“啊？什么？”克里斯脑中一片混乱，几乎没有听到本杰明的话，好半天才反应过来，“噢，是啊，我亲爱的朋友。”这些话在此刻是多么的恼人和残忍，难道，这个难熬的夜晚，克里斯要独自度过？
本杰明立刻察觉到了克里斯明显的心不在焉，“怎么了，是不是发生什么事了？”
克里斯蒂安苦笑了一下，犹豫着要不要打扰朋友的喜悦，可是最终恐惧战胜了其他感情，他深吸了一口气，简略地告诉了本杰明这件事，声音中带有一丝颤抖。
本杰明受到的打击绝对不会比克里斯小，他从未想过有一天会失去这位年轻的朋友，失去源源不断提供他热量的暖炉。
“结果还不知道不是吗？别担心。”这话是安慰克里斯的，同时也是安慰她自己的。
“嗯，明天就知道结果了。”克里斯羞于承认自己害怕，可是微微颤抖的肩膀却不帮助他掩饰自己。
“克里斯，”本杰明把宽大的手掌搭在克里斯的肩膀上，这给了克里斯莫大的鼓励，“对于不知道结果的事情，别急着担心或者恐惧，等到结果出来，我们再想办法。”
克里斯点点头，回了自己的卧室，一夜未眠，但他知道客厅里的本也是一夜未眠，这使他安心一些。
客厅的那个黑色玻璃烟灰缸里再次插满了长短不一的烟蒂，这也许是唯一能让旁人看出本杰明焦虑情绪的东西。克里斯和塞西莉娅，他从来不敢想象失去任何一个的结果。不同于以往生活的压力，这些突然而至的压力向他涌过来，又不是他靠着自己的奋斗就可以解决的，这令他手足无措起来，然后就是面对自己的悲伤。他是个羞于流泪的人，因此他无法轻易释放出这些负面的情绪，只能让它们在肚子里烂掉。他脱了衣服走到浴室，拧开热水，看着热气从蓝边花纹的马赛克上升起，然后发出一声重重的叹息。
叹息，最后题字盖章的总是叹息。
本杰明的脑子里突然蹦出了一句雨果的话：如同你，我们没有归宿。
克里斯蒂安坐在桌前，拿着笔试图写一些什么，可是他什么都写不出来。最先他想整理一下自己的财产，立一份遗嘱，可是突然发现他名下的资产少得可怜，顿时觉得有些荒唐可笑，当然，人在这个时候做出有些荒唐的事情是可以理解的，更何况并不是什么出格的事情，然后他想要提笔给母亲写信，最后因为怕母亲担心而作罢。
忽然克里斯无声地笑了，他想着自己前一天还在为写不出好的东西而烦恼，后一天居然就要直面死亡。在死亡面前，什么学位证书，教授评语，乃至克里斯最为看重的不朽，一切的烦恼都不算烦恼了。
克里斯就这么呆坐着，变化的仍然只有时针指向时间的刻度。
等待，比结果更折磨人。
第二天，克里斯并没有像他想得那样早早在医院门口等候，他缓慢的洗脸刷牙，磨蹭着吃早饭，这样孩子气的行为在这个时候一点也不可笑。
“真得不要我陪你去吗？克里斯。”
“不用了。”
克里斯从医生手里接过诊断报告的时候浅浅地笑了，笑容里带着苍白和疲倦。走出医院之后他开始流泪，边笑边流泪。他脑中突然出现了这么个比喻：死神已经掐住了他的咽喉，可是突然死神的手机响了，然后死神去接手机去了，他，克里斯蒂安，被暂时的赦免了！
这个可笑的比喻一遍一遍在他的脑中回放，最后他忍不住笑出声来，声音干涩而僵硬。
心理学上说很多时候人发出笑声是为了驱散恐惧，克里斯心中虽然已没有恐惧，可是这种气氛却弥散在他周围，无论他的笑声是如何的干涩，却也穿破了这层恐惧。
不管怎么说，他被赦免了。悬铃木的叶子几乎要掉完了，可是却没有凄凉的感觉。像是米兰昆德拉在《不朽》里面写的，人生就像树一样，总会在意外的地方开始分叉。克里斯终于真正了解了约翰保罗二世的那句话：也许人生是惊喜的波浪，这波浪高过一切不幸甚至死亡，因此，永远也不要害怕。
克里斯迫不及待地冲回公寓，本杰明正焦躁不安地站在那里等着他，克里斯打开门，迎面就遇到本杰明焦急的目光。克里斯笑了，这个笑容把一切答案都揭晓了。
两个好朋友相拥在一起，仿佛刚经历了生离死别。
生活还要继续，一切都好像没有改变，可是一切都已经改变了。那座城，克里斯仍然没有走进去，可是，这些已经不重要了，连同那不朽，也变得无关紧要。
生活，哈，玩笑似的生活。
就像本杰明说的：谁让这是生活呢。
其中用了未明老大的诗歌的一段“
死神说，今天他要带走一个人
我告诉这座城的每一个人
跑着去的。
结果死了一座城。
”，以及牧人先生的一些句子，“游戏在开始总是令人愉快的，但当一个参与者对规则产生了哪怕一点怀疑——对他来说就不再那么有趣了”，特此注明。 | 
狗仔卡
发表于 2009-6-28 18: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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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9-6-28 19: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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