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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迷宫
邦弗尼托和阿斯加尼奥一起离开那儿,心里忐忑不安,他担心的倒不是身上的三处伤,这三处伤都不重,不足以引起他的注意,而是这件事将要产生的后果。在六个月前,他已经把谋杀他的兄弟的罪犯加斯孔蒂杀死了,多亏教皇克莱芒七世的佑护,他才从这件麻烦的事情里摆脱出来,何况,那时他杀人只能算是一种报复行为。但是这一次,邦弗尼托的保护人死了,情况就变得复杂多了。
当然啦,要说内疚后悔,那是根本谈不上的。
对于这一点,请我们的读者千万别对我们杰出的金银匠产生不好的印象:他杀了一个人,他杀了两个人,当他杀死三个人后,每当他回首往事,即使会惧怕夜间巡逻,也决不会对天主有片刻的畏惧。
因为在基督纪元一五四O年,这个人是一个普通人,正如德国人说的那样,是一个极平常的人。您要他们怎样呢?在那个时代,生死是无所谓的事情,也就是说,杀了人也不必过多忧虑的。今天,我们这些人,我们还称得上勇敢;而那时,他们可以说是胆大包天,我们都是成年人了,而他们都是年轻人。在那个时代,生活极其丰富多彩,失去它也罢,献出它也罢,出卖它也罢,过下去也罢,总之,人们对生活的态度是听之任之,轻率随便的。
曾经有过一个作家,长期以来被人诬蔑诽谤,他的名字成了背信弃义、残酷,总之成了表示下流无耻的一切字眼的同义词了,直到十九世纪―人类有史以来最公正的一个世纪,这个作家,伟大的爱国者和富有正义感的人才得以恢复名誉!然而,尼古拉•马基雅弗利的唯一的错误,就是生于一个力量和成功便是一切的时代,在那个时代里,人们毫不考虑到条理和方法,而是勇往直前,奔向目标,他们是:君主―恺撒•博尔吉阿;思想家―马基雅弗利;工艺匠―邦弗尼托,赛里尼。一天,有人在切泽纳广场发现了一具被截成四段的尸体:这是拉米罗•奥尔科的尸体。由于拉米罗•奥尔科在意大利是一个有地位的人物,佛罗伦萨共和国希望能知道死因。市政议会里的八名议员于是便叫人写信给他们的使臣马基雅弗利,想请他满足他们的好奇心。
然而马基雅弗利只是写了这么几句话:
各位杰出的大人:
恺撒•博尔吉阿是一位君主,他最懂得根据人们各自的价值,造就和毁灭他们,除此以外,关于拉米罗•奥尔科的死,我一无所知。
马基雅弗利
邦弗尼托是佛罗伦萨共和国非凡的秘书马基雅弗利所推行的理论的实践者。邦弗尼托是天才,恺撒•博尔吉阿是君主,他俩都认为自己有力量,可以凌驾于法律之上。对他们来说,正义与非正义的分界线,就是看他们能做到还是不能做到,对什么义务、权利,他们没有任何概念。
如果有一个人碍事,就消灭这个人。
今天,有了文明,这个人便有了可以被收买的荣幸。但在那个时代,在年轻的民族的血管里,热血沸腾不已,出于健康的考虑,也得放放血。人们出自本能相互格斗,他们的动机很少是为了祖国,很少是为了女人,主要是为斗而斗,民族与民族斗,人与人斗。邦弗尼托和蓬贝奥打架就象弗朗索瓦一世和查理五世打仗一样。法国和西班牙在决斗,有时在马里尼安,有时在巴维,而发生这一切都是极其简单的,没有开场白,没有长篇大论,没有唉声叹气。
同样,人们把表现才能看成是先天官能的需要,是绝对的威力,是神圣不可侵犯的王权,在十六世纪,艺术是世界上最自然不过的东西了。
因此,对这些人是不必大惊小怪的。他们对什么也不会感到惊奇。我们有一句话便足以解释他们的杀人行径,他们的心血来潮和他们的意气不合;在我们的国家,特别是在我们的时代,这句话把任何事物都说清楚讲明白了。
这句话就是:这是风行的做法。
因此,邦弗尼托不过是简简单单做了当时风行的事。蓬贝奥对邦弗尼托•赛里尼碍事,那么邦弗尼托•赛里尼就把蓬贝奥消灭了。
警察局对这类杀人事件有时也过问一下。一个人,当他活在世上时,他们对他是否提供保护并不一定在意;但当人死了,十次中有这么一次,他们倒也想到为他报仇。
邦弗尼托•赛里尼偏偏却碰上了这么一次机会;他回到家里,正当把几张纸扔进火里,在口袋里放进几枚埃居时,教皇的卫士把他逮捕了,并把他送进了圣天使狱堡。邦弗尼托想到圣天使狱堡是囚禁上等人的地方时,一腔怒火马上就烟消云散了。
当邦弗尼托•赛里尼走进圣天使狱堡时,他又得到了另一层安慰,而且也同样是实实在在的,这就是一个象他那样富有创造性和想象力的人,好歹总会从监狱里逃出去,不会拖延过久的。监狱长坐在一张铺着绿毯子的桌子前,正在整理桌上一大堆公文。邦弗尼托一走进去,就对他说:
“监狱长先生,请把门闩、栏杆、哨兵多加上三倍;请把我关进您的最高的牢房,或者最深的黑牢里,叫您的看守人员不睡觉日夜监视。不过我先向您打个招呼,不管防范如何严密,我迟早得逃掉。”
监狱长抬起眼睛望了望这个胆大包天,出言不逊的犯人,认出了他是邦弗尼托•赛里尼,在三个月前,他曾有幸邀请他吃过饭的。
虽说认识,也可能正是由于他们相识,邦弗尼托这番言论还是让可尊敬的监狱长吃惊不小。这位监狱长是佛罗伦萨人,别人称呼他“若尔吉奥大人阁下”,他是一个杰出的人物,是乌戈里尼骑士,只是头脑略简单了点儿。不过,他惊讶了一阵过后,很快就恢复了常态,于是便把邦弗尼托带领到狱堡中最高的一间牢房里。这间牢房的屋顶就是狱堡的平台,一个哨兵在平台上巡逻,另一个哨兵监视着墙根的动静。
监狱长把这一切细节都向这个犯人交代清楚了,接着,他以为犯人对这些已都领会到了,便对他说:
“我亲爱的邦弗尼托,您可以把门锁打开,把门撞开,您可以在地下牢房里挖洞,可以打通墙壁,争取卫兵,麻痹狱卒,然而,从这么高的地方跳到平地上去却是不可能的,除非您生了一对翅膀。”
“我还是会下去的。”邦弗尼托•赛里尼说。
监狱长逼视着他,开始疑心他的犯人疯了。
“这么说,您想要飞出去?”
“为什么不可以?我呀,我总是在想,人是能够飞的;不过,我没时间来进行试验。在这儿,我将有时间做这个试验,我想把这件事弄弄明白。代达罗斯(代达罗斯.希腊神话中的建筑师.曾为克里特国王米诺斯建造迷宫,后失宠被囚,用蜡粘合羽毛制成双翼装在自己和儿子伊卡洛斯的身上飞走,但伊卡洛斯因飞近太旧,蜡翼融化,堕海而死。)的奇遇是一个历史故事,不是一个神话。”
“小心太阳,我亲爱的邦弗尼托,”监狱长嘲讽似的回答说,“小心太阳。”
“我在夜间起飞。”邦弗尼托说道。
监狱长没料到他会这样回答,一时也找不到任何话来驳斥他,于是便气呼呼地走出去了。
情况也明摆着,应该想尽一切办法逃出去。假如换个时候,那真是谢天谢地了!邦弗尼托根本无需为杀死个把人担惊受怕的,他只需穿上一件紧身上衣,套上一件蓝青色的披风,跟着“八月圣母院”的送葬行列走一遭,就可了却这桩心事。然而新教皇保罗三世是一个报复心极重的魔鬼,当他还只是一个普通的法尔内斯老爷的时候,邦弗尼托曾和他为了一只银花瓶发生过争执。邦弗尼托没有收到付款,就拒绝把花瓶交给他,于是这位大人阁下便诉诸武力,邦弗尼托迫不得已把这位大人阁下的手下几个人给得罪了;此外,弗朗索瓦一世国王曾要他派驻在罗马教廷的使臣蒙吕克在教皇面前游说,想把邦弗尼托要去,保罗三世对此也是醋意重重。蒙吕克老爷得知邦弗尼托被捕,更是再三提出这个要求,以为这样做是帮了这个可怜的犯人的忙,然而,他对新教皇的个性判断错了,他其实比他的前任克莱芒七世更固执。保罗三世早已私下发了狠,要叫邦弗尼托偿还他的宿债,在那个时代,一个教皇要下令吊死这样一个艺术家是需要斟酌再三的,因此邦弗尼托即使不真的被处死,至少,也得在他的牢房里了此残生了。在这样一个背景下,邦弗尼托要有自知之明,这是至关重要的,这就是为什么他下定决心不能等到讯问和开庭,就要溜之大吉的缘故。事实上,这个案子怕的是永远也不会开庭审判了,因为教皇对国王弗朗索瓦一世干预此事本来就耿耿于怀,他甚至不愿意听到别人提起邦弗尼托•赛里尼这个名字。犯人是从照管着他的作坊的阿斯加尼奥的嘴里打听到这一切的。阿斯加尼奥再三请求,才获准去探望他的师傅,当然啦,这类性质的探望只能是隔着两道栅栏,并必须当着见证人的面进行的,这几个见证人监视着不让他的学生把锉刀、绳子、刀子之类的东西传给师傅。所以,监狱长刚刚在邦弗尼托身后关上了牢门,囚犯就开始细细察看他的牢房了。
他的新居的四堵墙之间,有这么几样东西:一张床,一个可以生火的壁炉,一张桌子,两把椅子,两天后,邦弗尼托又得到了一些泥土和一把雕塑用的工具。起初,监狱长不准把这些消遣性的东西给他的犯人,后来他转念一想,艺术家有事情可做,就可能把看来始终萦绕在他脑际的越狱的念头丢开,于是就改变了主意,当天,邦弗尼托就做了一个巨大的维纳斯塑像的毛坯。
这本不是一件大事,但把想象力、耐心、精力加在这件作品上,份量就不轻了。
十二月的某一天,天气很冷,狱卒在邦弗尼托的壁炉里升起了火,把他床上的毛毯换了,却把换下的毛毯忘记在另一把椅子上,邦弗尼托等门一关上,就一个箭步从他坐的椅子上跳到他那张简陋的床上,从草褥里掏出两大把作为意大利式草褥的玉米棒叶子,并把两块毛毯塞进去后再回到他的塑像房,重新拿起工具干起活来。就在同时,狱卒进来取遗忘的毛毯,到处寻找,问邦弗尼托是否看见毛毯;邦弗尼托仿佛在专心致志地塑造他的模型,漫不经心地说大概是另外几个狱卒来取走了,要不就是他本人糊里糊涂把毛毯带走了。狱卒觉得他进出房间的时间相当的短,而邦弗尼托又演得那么逼真,也就没有生疑,既然毛毯不翼而飞,他就不声张就是了,免得赔账或者被撵走。
大家都不清楚,要办成一件崇高的事情,究竟要经历多少艰险,花费多少心血。因此,眼下生活中发生的最寻常的一件件事情,都变成了一次次机会,或是在我们心中引起了欢乐,或是带来了绝望。狱卒刚走出去,邦弗尼托就跪下来,感谢天主给他带来的帮助。
每天只在早晨铺一次床,铺完就不管了,所以他就让毛毯塞在他的草褥里不去动它。
等到天黑以后,他便开始切断毛毯,幸而这些毯子还是崭新的,也很厚,他把它们切成三、四个拇指宽的一条条带子,然后尽可能把它们一条条地接起来编结实了,最后,他打开了粘土做的塑像的肚子,把里面完全掏空,把他的宝贝填进去,在塑像裂纹处又涂了一层粘土,用拇指和工具抚平,这样做后,即使最能干的巧匠也难以发觉刚才有人对可怜的维纳斯动了剖腹大手术。
第二天早晨,监狱长正如他通常做的那样,突然驾到我们这个犯人的牢房里,也象平常一样,他觉得犯人很平静,很勤勉。每天早上,这个可怜人都胆战心惊地走进来,生怕房间里是空的,因为夜晚对他的威胁最大。不过,对他直言不讳的态度,也该表扬几句,因为每天早上,他看见犯人还在牢房里,总是喜形于色的。
“我得向您承认,您真叫我提心吊胆哩,邦弗尼托,”可怜的监狱长对犯人说,“不过,我开始觉得,您说的那一套要越狱的威胁性的话,只是谈谈而已。”
“我没有威胁您,若尔吉奥大人,”邦弗尼托回答道,“我是在警告您。”
“那么,您还在想着要飞吗?”
“幸而这不是一个单纯的希望,当然啦!这是确定无疑的。”
“喔,demonio!(意大利语:见鬼!)您怎么个飞法呢?”可怜的监狱长大声问道,邦弗尼托必能越狱的这个信念不管是真是假,反正搅得他六神无主。
“这是我的秘密,大人。不过我预先告诉您,我的翅膀已经在生长了。”
监狱长本能地把目光移向他的囚犯的两个肩膀上。
“事情是这样的,监狱长先生。”邦弗尼托一面塑像,一面说道。他正在雕塑塑像臀部的曲线,看那线条,让人真以为他想把手上的作品与臀部丰美的维纳斯媲美呢。他接着又说道:“在我们之间,存在着斗争与挑战。在您这方面有高大的塔堡,厚厚的牢门,坚固的门闩,时刻在警戒着的上千个看守,而在我这方面,有脑袋瓜和双手,都在这儿了。我得非常直截了当地预先告诉您,您是输定了。不过,您是一个灵巧的人,既然您事先已经采取了一切防范措施,我走后,当您知道过错不在您身上,若尔吉奥大人阁下,当您知道,您本人无任何可指摘之处,若尔吉奥大人阁下,当您知道为了看住我,您什么都想到了,若尔吉奥大人阁下,这时候,您还是可以聊以自慰的。就说到这儿吧,现在,请您对这个臀部发表意见,因为您是一个艺术的业余爱好者,这我知道。”
邦弗尼托如此镇定自信,使可怜的监狱长胆战心惊。对他来说,他的囚犯变成了一个幽灵,看到这个幽灵,他的神智全都糊涂了,他因而变得郁郁寡欢,茶饭不思,随时都会象一个突然被惊醒的人那样浑身哆嗦。有一天夜里,邦弗尼托听见平台上乱哄哄的,不一会儿,声音来到了他的牢房前的过道上,最后,来到了他的牢房门前。这时,门打开了,他看见若尔吉奥大人阁下穿着睡衣,戴着睡帽,后面还跟着四个狱卒,八个看守;老爷的脸都变了形,冲到他的床前,看见邦弗尼托坐在他的床褥上,冲着他在笑。监狱长也顾不上他笑不笑,象从水里钻出来的潜水者那样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啊!”他大声说道,“谢天谢地!他还在呢,这个疯子又现在有根据下这样的结论:梦想就是扯谎。”
“啊哈!究竟发生了什么事,”邦弗尼托•赛里尼问道,“是什么风把您吹来,让我有幸能在这个时候看到您,若尔吉奥先生?”
“耶稣基督!没什么,这次我又放心了。我老在胡思乱想的,以为这些可诅咒的翅膀已经在您的身上长出来了呢。而且都是一只只硕大无朋的翅膀。您长着这些翅膀,安然自得地在圣天使狱堡的上空翱翔,还对我说:‘再见了,我亲爱的监狱长,再见吧!我不向您打声招呼是不想贸然离开的,我这就去了,但愿我永远不再看见您。’”
“什么!我向您说过这些话,若尔吉奥大人?”
“这是您亲口说的话……啊!邦弗尼托,您对我真是个灾星。”
“啊!我希望您还没把我看得这样缺乏教养,幸而,这仅仅是一个梦,否则,我是不会原谅您的。”
“不过真幸运,一切都没发生。您还是在我手掌之中,我亲爱的朋友;虽说与您相处并不十分愉快,应该说,我还是希望长久地守住您。”
‘我并不这么想。”邦弗尼托回答道,微笑中充满了自信,这使他的主人苦恼不堪。
监狱长一面诅咒着邦弗尼托,一面走了出去。第二天他发出命令,无论白天黑夜,每隔两小时,要去探查他的牢房。这种查监方式延续了一个月;一个月以后,既然没有任何明显的迹象可以看出邦弗尼托还在准备逃跑,监视也就放松点了。事实上,这一个月,邦弗尼托做了好多事情。
我们前面已经介绍过了,邦弗尼托走进这间牢房后,就把这间屋子仔细察看过了,就在这时,他已拟定了越狱的计划。他的牢房的窗户是装上栏栅的,栏干很坚固,用手是掰不开的,用他手上唯一的铁工具―雕塑刀也砍不动。至于壁炉,又窄又小,犯人除非象仙女梅留幸那样有本领变成蛇,否则是钻不出去的。就剩下门了。
啊!门!让我们来观察一下门的结构如何吧。
门是橡木做的,有两指厚,上了双道锁,由四道门闩闩紧,门的背面有铁板覆盖,上下都有铁钉加固。
只有通过这道门才能出去。
邦弗尼托之所以作出这个决定,因为他早就注意到,门前的过道通向离门几步远的一个楼梯,哨兵就是通过这个楼梯到平台上去换岗的。每隔两小时,邦弗尼托就听到登上楼梯的脚步声,接着便是下楼的脚步声,在换岗后,就听不见任何声音了。长话短说,也就是要想方设法到达门的那一面,而这道门是由两指厚的橡木做成的,由两道锁锁住。四根门闩闩着,此外,门背里正如我们说过的,还有铁板覆盖着,上下都钉上了铁钉。
以下就是刚过去的一个月中,邦弗尼托所进行的工作。他用铁制的雕塑工具,一只一只地把钉头全给铲掉了,在门的上下仅各留了四只,准备在最后一天铲掉;此外,为了不让人生疑,他把用粘土做成的四只和真钉头一模一样的钉头换了上去,并用铁屑洒在粘土钉头上,这样,最锐利的眼睛也识别不出钉头的真假了。不过,在门的上下都有六十来枚钉子,而铲去每只钉头有时需用一个小时,甚至两个小时,这样一个工作该给犯人带来多大的工作量就可想而知了。
此外,每天晚上,当大家都就寝了,除了哨兵的脚步声在他的头上震响以外,他听不到任何其它声响后,他就在壁炉里升起了大火,然后把炉子里炽热的木炭沿着门的铁板堆放起来;铁板烧红了,慢慢地把铁板里面的木头也烤成了焦炭,而在门的那一面,并没有显露出碳化的痕迹。
我们已经说过了,在一个月期间,邦弗尼托就干了这件事,在一个月后,大功告成了,囚犯就等着哪一个夜晚有天赐良机,以便潜逃。不过,还得等上几天,因为就在他大功告成之日,正巧是满月。
铲钉头的事情做完了,邦弗尼托继续烘烤他的牢门,并继续惹监狱长动肝火。就在完工的当天,监狱长比平时更匆匆忙忙地走了进来。
“我亲爱的囚犯,”这个老实的人对他说道,他老是被这个幽灵纠缠着,“您还在打算飞吗?唉呀,坦率地回答我嘛。”
“比任何时候都想,我亲爱的房东。”邦弗尼托答道。
“听着,”监狱长说,“您对我爱怎么说就怎么说,但是,干脆说吧,我想这是不可能的。”
“不可能,若尔吉奥大人,不可能!”艺术家接着说,“但是您很清楚,这个字眼对我是不存在的,我总是为人们做着不可能的事情,而每次都成功的。不可能,我亲爱的房东!有时,我用金子、翠绿宝石和钻石创造出比带着露水的任何一朵花更美的花儿时,难道我不是在向大自然开玩笑,让它又羡又妒吗?您真以为做花的人就不能做翅膀了吗?”
“让上帝帮助我吧!”监狱长说,“不过,您如此傲慢放肆,信心十足,真叫我晕头转向!但是,最后我要问问,假如这些翅膀要在大气中把您托住―我得承认,这在我来看似乎是不可能的―那么您要把它做成什么形状呢?”
“正如您想象得到的,这件事,我已经再三考虑过了,因为我个人的安全就在于这些翅膀的形状嘛。”
“这话怎么讲?”
“怎么讲!我在观察所有的飞禽的同时,我想,假如要用艺术重现它们从天主那儿得到的东西的话,大概只有蝙蝠,人们是可以成功地仿效的。
“不过最后,邦弗尼托,”监狱长又说道,“即便您有办法制造一对翅膀,那么您在使用时,您不害怕吗?”
“请您把制造翅膀必需的工具给我,我亲爱的监狱长,然后,我在起飞时,就会回答您的。”
“那么您需要什么呢?”
“哦!我的天主啊,几乎不需要什么东西,只要一只制造弹簧用的小锻炉,一只铁砧,几把锉刀,几把钳子和几根撬棒,以及作蒙皮用的二十来尺长的漆布就行了。”
“行了,行了,”若尔吉奥大人说,“我现在有点放心了,因为纵然您的智慧超群绝伦,您在这儿也搞不到这些东西的。”
“已经妥了。”邦弗尼托回答说。
监狱长从他坐的椅子上惊跳起来,但他即刻转念又想,这件事实际上是不可能的。然而,无论这件事看起来是如何荒谬,这颗可怜的脑袋瓜却无时无刻不处在紧张的状态之中。每当有鸟从他的窗户前飞过,他总要设想,这莫不是邦弗尼托•赛里尼吧:一个强者的思想对一个弱者的思想影响有多大啊!
当天,若尔吉奥大人派人去找罗马最能干的机械匠,并命令他量一量蝙蝠一对翅膀的尺寸。
机械匠莫名其妙,望着监狱长无言以对,他不无理由地想着,若尔吉奥疯了。
但是,既然若尔吉奥大人再三要求,若尔吉奥大人又有钱,并且即使他做出荒诞不经的事儿,若尔吉奥大人也有办法付款的,这样一想,机械师也就开始做起这件定制的活儿来了。一个星期以后,他给他带来一对漂亮的翅膀,用铁制的骨架套在人身上正合适,借助一些精工细作的弹簧,翅膀可以有规律地上下扑腾,自然合拍,均匀稳妥。
若尔吉奥大人把该付的钱付给了机械匠,量了量这副翅膀所需的体积,登上邦弗尼托•赛里尼的牢房,一声不吭地把整个牢房翻了个够,在床下张张,在壁炉里望望,又搜搜草褥,总之,没有放过任何一个旮旯。
过后,他走了,仍然是一声不吭,他这时才确信,邦弗尼托不可能在他的牢房里藏起一对和他的翅膀一样的翅膀,除非他是一个巫师。
显而易见,不幸的监狱长的脑袋瓜越来越糊涂了。若尔吉奥大人下楼回到自己房间里,看见机械匠在等他,他来是向他指出,在每只翅膀的末端有一只铁环,那是用来扣住在水平方向飞行时人的双腿的。
等机械匠刚走,若尔吉奥大人便关上房门,把翅膀的骨架套在身上,张开双翅,把双腿套进铁环,再把肚子贴在地上,试图起飞。
不过,他虽使尽力气,还是不能离开地面。
为此试验了两到三次,他又派人去找机械匠.
“先生,”他对他说,“我把您的翅膀试过了,飞不起来嘛。”
“您是怎么试验来着?”
若尔吉奥大人便一五一十地把他三次试验的详情叙述了一遍。机械师认真地听着,待他讲完了,便说:
“我并不奇怪。您贴在地上,没有足够的空气浮力;您应该登上圣天使狱堡,从那儿,您勇敢地向空中跃去。”
“那么您认为,我会飞起来吗?”
“我能肯定。”机械匠答道。
“那么您既然如此自信,”监狱长继续说道,“您本人来做一次试验不是一回事吗?”
“翅膀是按您的身材,而不是按我的身材设计的,”机械匠回答说,“适合于我的翅膀的幅度应该再大一尺半(法尺,相当于325毫米。)。”说完,机械匠鞠了一躬便告辞了。
“活见鬼!”若尔吉奥大人骂道。
整整一天,人们可以发现,若尔吉奥大人精神失常,这就说明,他的神智象罗兰的思想一样,已经在幻想的天穹里,越飞越远了。
入晚,在就寝时分,他把所有仆人、狱吏和士兵都召集来了。
“先生们,”他说,“假如你们得知邦弗尼托想飞,就让他飞吧,只要通知我一声就行了,即使在夜里,我也会毫不困难地追上他,因为我么,我是一只真正的蝙蝠,至于他,不管他说什么,他只是一只假蝙蝠。”
可怜的监狱长完全疯了;但是大家希望他晚上能平静下来,并决定等到明天再禀告教皇。
此外,屋外夜色浓重,淫雨霏霏,没有人想到在这样一个夜晚出去跑一趟。
但邦弗尼托•赛里尼除外,他无疑是持相反意见的,他就是选择了这个夜晚准备越狱。
因此,当他一听到钟敲十点和换岗的声响后,就跪倒在地,先虔诚地祈祷天主,随后开始行动。
起先,他把仅剩的,粘在铁板上的四颗钉头敲掉。午夜钟敲响时,最后一颗钉头被拔除了。
邦弗尼托听着巡夜人的脚步声登上了平台,接着,巡夜人走了下去,脚步声远了,远了,一切又回到寂静之中。雨下得更大了,邦弗尼托带着喜悦的心情,听着落在窗棂上噼啪噼啪的雨声。
这时,他试着掀去铁板;铁板已失去了依托,就落了下来,于是邦弗尼托把它们一块一块地靠在墙上。
接着,他就俯卧在地,用雕凿刀凿门的下沿,他把这把刀已磨成匕首形状,并嵌上一把木柄。门的下沿被凿开了,因为橡木已经完全被烤成焦炭了。
不一刻功夫,邦弗尼托已经在门的下沿凿出一个相当大的缺口,他可以匍匐着钻出去。
这时,他又打开塑像的肚子,拿起编织成的绒布条条,象绕皮带似的绕在自己的身上,拿了那把我们说过的、象匕首似的工具,又跪了下来,重新祷告了一遍。
过后,他先把头伸出门外,接着是肩膀,然后是身子,就这样他到了过道上。
他站了起来;他的两条大腿抖动得太厉害了,他为了不让自己倒下来,把身子靠在墙上。他的心激烈地跳动着,仿佛要把胸膛捣碎了。他的头就象是一团火。他的每一根头发上都抖动着一颗汗珠。他把他那象匕首似的工具的把柄紧紧握住,好象有人要从他手里夺走似的。
没有任何声音,没有任何动静,一切都静悄悄的,邦弗尼托很快就镇定了下来,用手沿着过道的墙壁摸索着向前走,直到他感觉到已经到了墙壁的尽头。他马上把脚伸出去,并到了通向平台的楼梯,或者说是单人梯的第一级。
他一步一步地登上梯级,听到木梯在脚下格格的响声就觉得紧张,接着他觉得已经到了室外,雨水打着他的脸。然后他把脑袋探出平台边缘。有刻把钟功夫,他始终处在深沉的夜色之中,他对眼下所担心的和所希望的一切可以立即有一个判断了。天平向希望这一端倾斜过去。
哨兵为了躲雨,早躲在岗亭里面。然而,由于哨兵们在圣天使狱堡上站岗防哨,其目的不是为了监视平台,而是为了看着下面,观察田野,因此,岗亭的后背对着梯子,邦弗尼托•赛里尼也就是从那儿溜出来的。
邦弗尼托•赛里尼悄悄地一步一步匍匐前进,一直爬到离岗亭最远的平台尽头。在那儿,他把布条的一端系在嵌在墙里、向外突出有六寸(法寸,相当于27.07毫米。)光景的一块古老的砖块上,接着便又第三次跪下来:
“主啊!主啊!”他轻声说道,“请帮助我吧,既然我已尽力而为了。”
这次祈祷做完,他就双手抓着布条往下滑,他的双膝和额头不时地碰着墙壁被擦伤,他也顾不上了,就这样他一直滑到了地上。
当他感觉脚着地后,惊喜万分,感到无比的自豪。他望着刚才通过的茫茫苍天,一面看着它,一面禁不住轻声说道:“我现在终于自由了!”不过这个充满着希望的时刻太短促了。他掉转身子,他的膝盖忽然颤抖了,因为他看见,在他面前,矗立着一堵新近砌成的高墙,这座墙他以前从未见过,他完了。
一切似乎都在他的身上消失了;绝望之下,他不由自主跌倒在地上,但在跌倒的时候,他碰着了一件什么硬梆梆的东西,那是一根长长的木梁。他惊喜地轻呼了一声:“得救了!”
啊!人生在瞬息之间能交织着多少欢乐与希望,谁也说不清楚。
邦弗尼托就象一个溺水者抓住一根救命的桅杆那样,紧紧地抓住木梁。在通常,两个男子汉要举起它也相当困难;而他却能把它拖到墙根,靠墙竖起。
接着,依靠着双手和双膝的力量,他爬到墙顶;不过到了那儿,他再也没有力气把木梁抽上来,架到墙外一端。刹那间,他头晕目眩,他闭上眼睛,仿佛觉得自己在火海中浮沉。
蓦然,他想到了他那编结的布条,他就是靠了这根布条才从平台上滑下来的。
他从大梁上滑下来,奔到了他把绳子留下的地方,可是绳子的上端系得太牢了,他不能把它从扣住它的砖块上拔出。
邦弗尼托绝望地悬在绳子的下端,用足力气拉,希望能拉断它。幸而绳子上的四个结中的一个脱开了,邦弗尼托仰面翻倒,把二十来尺长的一段绳子也拖了下来。
他需要的也就是这些。于是他又力量倍增,蹦跳起来,重新登上大梁,跨到墙上,在大梁的顶端系上了布条。
降到了布条的末端,他的脚还没有碰到地面;这时,他朝下一看,地面离他不过六尺距离,于是他松开了布条,落到了地面上。
这时他躺了一会儿:他已经精疲力竭了,他的两腿和双手的表皮都被磨掉了。有好几分钟,他呆痴痴地望着自己淌血的皮肉,这时,五点钟敲响了,他看见星星逐渐稳去。
他站起来;但就在他站起的刹那间,他看见有一个他一直没有发现的哨兵,而这个哨兵大概已经目击了他所做完的一切。哨兵向他迈了几步。邦弗尼托发觉他完了,显然要拼个你死我活了。他拿出了插在腰带间的凿刀,径直向士兵走去,神态是如此坚定,士兵大概看出来,他将与之格斗的不仅是一个壮汉子,而且是一个亡命之徒。事实也是如此,邦弗尼托已下定决心决不退缩,可是突然间,士兵又把身子背了过去,仿佛没有看见他似的。犯人明白了他的意思。
他奔向最后一道围墙。这道围墙设在壕沟的边上,高约十二至十五尺。凭邦弗尼托.赛里尼这样一个人,而且已经到了眼下的地步,从这个高度跳下去大概难不了他;还有,他把第一段布条留在砖块上,第二段留在大梁上,在这以后,他身上已经没有什么东西可以指望的了,何况眼下时间紧迫,于是他便用双手拉着一个铁环把身体先挂下去,一面默祷着上帝,一面就松开了手。
这一次,他跌晕了过去。
过了将近一小时,他还没有恢复知觉;到天色将明的时候;拂晓的凉气才使他清醒过来。他先是愣了一会儿,接着他把手摸摸自己的前额,才记起了一切。
他感到头上的阵阵剧痛,同时,他看见自己的血象汗珠似的从他的脸上滴到他躺着的石头上。他明白了,他的头部受伤了。他又用手摸上去,不过这一次不是为了恢复记忆,而是想捂住伤口;伤势不重,仅仅头皮擦破了,没伤着脑壳。邦弗尼托笑了,想试着站起来,可是他又倒了下去,因为在他右脚关节上方三寸光景,小腿折断了。
这条小腿麻木得厉害,一开始,他还感觉不到疼痛。这时,他脱掉衬衣,把它撕成布条条,尽可能地把断裂的小腿骨吻合在一起,随后用足力气把它们靠紧,再把布条一圈圈绕过脚底,把断骨扎紧。
过后,他拖着四肢,爬向罗马的一道城门,城门离他五百来步远。
经过半小时艰难痛苦的行程之后,他走近了这座城门,看到城门关着。但是,他发现城门下有一块大石头,便推了一下,石头就松开了,他从石头让出的一个隙缝里钻了出去。但是他刚走出三十来步远,一群游荡的饿狗嗅到血腥味,知道他受伤了,向他扑去。他抽出凿刀,捅进一条最大最凶的狗的肋部,把它结果了。其余的狗立即扑向那条死狗,把它吞噬了。
随后,邦弗尼托拖着身子,来到特朗斯蓬蒂那的一个教堂里;在那儿,他碰见了一个送水人,他刚把水桶驮上驴背,并把水桶灌满了水。他把他叫住了。
“听着,”邦弗尼托对他说,“我方才在我的情妇家里,发生了意外情况,我虽说是从大门进去的,不得不从窗口跳出来,我从二楼跳下来,落地时把一条腿摔断了。请把我带到圣彼得大教堂的台阶上面,我会给你一个金埃居的。’
送水人一声不吭就把受伤的人扛在肩上,把他扛到指定地点。接着,在拿了许诺给他的钱后,连头也不回地继续走他的路。这时,邦弗尼托还是匍匐着爬到了法国使臣蒙吕克大人的府邸,大使的府邸离那儿只有几步远。
蒙吕克大人关怀备至,热情照料,不出一个月,邦弗尼托就痊愈了,两个月以后,他得到了特赦,第四个月的月底,他带着阿斯加尼奥和帕哥罗出发去法国。
说到那位可怜的监狱长,他已经变成了疯子,疯疯癫癫地生活着,后来又疯疯癫癫地死去;他始终以为自己是一只蝙蝠,总是想使出吃奶的力气飞上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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