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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斯加尼奥》连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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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8-6 11:49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倒序浏览 |阅读模式
上卷
一   街道和工场

  纪元一五四O年七月十日午后四点钟,在巴黎的大学区内的奥古斯丁大教堂入口处,靠近大门的圣水盆旁边,伫立着一个高大、英俊的年轻男子,兴许是出于对宗教的虔诚和谦恭,在整个晚祷期间,他没有在原地移动半步。他的皮肤呈棕褐色,蓄着长发,长着一对大大的黑眼晴,穿戴朴素而高雅。他的全部武器,只有一把随身匕首,匕首柄上的雕刻精美细腻。他低着头,那神情仿佛是在虔诚地冥想着什么,嘴里念叨着的肯定是经文,反正是听不清楚,因为他说得太轻了,只有他和天主才知道他在说些什么,然而,正当弥撒将做完时,他抬起了头,于是最靠近他身边的人能够听见他轻轻的说话声:
  “这些法国修士唱得多难听啊!天主平时听的大概总是天使们的歌声,难道他们在他面前就不能唱得好听一些吗?啊,太好了!看,晚祷不是结束了吗,我的天主!我的天主!求求您让我今天比上星期天更幸运些吧,至少让她抬起眼睛来看看我!”说实在的,刚才那个祈求一点儿也不过份,因为被祈求的那个女人假如真抬起眼睛望一望向她发出祈求的那个男人,她将看到一张洋溢着青春活力的、美貌非凡的脸,即使她在阅读当时风靡一时的,借助于语言大师克莱芒•马罗的艳诗佳句,叙述普赛克的爱情和那耳喀索斯的死亡的美丽的神话故事的时候,也想象不出这么一个英俊少年来的。事实也是如此,正如我们刚才说过的,我们方才推上舞台的那个穿戴朴素、棕褐皮肤的年轻人真是英姿勃勃,高雅俊逸。除此之外,他微笑时,显得那么温柔,那么优美,他的目光虽说还不够坚定,但至少可以说,一个十八岁的男子的全部热情,在他的这双大眼睛中也表露无遗了。
  这时,我们这位多情人(因为读者只需听见他刚才说的这几句话,就该同意他是无愧于这个称号的),我说,我们这位多情人听见弥撒结束时移动椅子的声响,就向旁边闪开一点,看着人群轻轻地走过。这群人是由神色庄重的堂区总管,变得端庄稳重起来的家庭主妇,以及和蔼可亲的小姑娘组成的。但是,漂亮的年轻人不是为他们而来的,因为只有当他看见某位少女出现时,他的目光才闪烁起来,他才匆匆忙忙地向前走去。这位少女穿了一身白色的衣服,由一位女傅(注:又称陪媪,法国和西班牙等国旧时雇来监督少女、少妇的妇人,一般年龄较大,本书中这位女傅年纪尚轻。)陪伴着;这是一个大户人家的陪媪,她似乎很懂得她主人家生活圈子里的人情世故。当然啦,她还很年轻,和颜悦色的,举止也很文雅。当这两个女人走近圣水盆时,我们这位年轻人掬起一些圣水,彬彬有礼地呈献给她们。
  女傅嫣然一笑,行礼致谢。她从年轻人手中接过圣水,可是她又亲自用另一只手掬了些圣水递给了她的女伴,使年轻人大失所望。这位女傅的女伴虽说在几分钟之前是被他狂热地祈求的对象,却仍然是低垂着眼睛,这就证明了她心里完全明白,漂亮的年轻人就在眼前,因此,当她走远时,漂亮的年轻人气恼得直跺脚,嘴里喃喃地说:
  “唉,这次她又没有看我。”
  这句话又证明了我们这位漂亮的年轻人,正如我们已经提到过的那样,十八岁出头不了多少。
  可是懊丧了一阵后,我们的陌生人赶紧走下教堂的台阶,他看见那位心不在焉的美人拉下了面纱,把自己的胳膊让女傅挽起后,已经向右拐去,他也就匆匆地跟着向右拐,再说,他认为这也就是他要走的路。少女沿着河堤,一直走到圣米歇尔桥,并踏上了这座桥。这当然又是我们的陌生人该走的路了。接着,她穿过巴里勒里街和桑热桥。不过,既然她走的路总是我们的陌生人该走的路,于是我们的陌生人就象她的影子那样,亦步亦趋地跟着她。
  任何一个漂亮的姑娘的影子,总是一个多情的男子。然而不幸!当这颗美丽的明星―我们的陌生人甘当她的卫星―抵达大夏德莱城堡(注:夏德莱城堡:巴黎皇家法庭所在地,并附设监狱。堡分大小两座,大夏德来城堡在塞纳河右岸,小夏德莱城堡在塞纳河左岸。)时,她突然不见了,因为女傅一敲皇家监狱的小门,它就立即应声而开,并且又马上关上了。年轻人一时懵住了,但既然他是一个十分果断的小伙子,何况使他变得优柔寡断的漂亮姑娘也不见了,他很快就打定了主意。
  一个戴着纹章的中士,扛着长矛,神色庄严地在大夏德莱城堡门前巡回着。我们这位年轻的陌生人也象这位真正的哨兵一样踱着步,当他走到不会被人发现,而自己又望得见城堡大门的地方的时候,就开始进行英勇的,为了爱情的放哨了。如果读者在自己的生活中曾经放过哨的话,他大概也会发现,放哨时解闷的最可靠的办法就是自己对自己说话。所以说,我们的年轻人大概早已有放哨的习惯了,因为他刚开始放哨就自言自语起来:
  “她肯定不是住在这儿的,今天早上做完弥撒后,还有上两个星期天,―那两次,我傻乎乎地只敢用眼睛目送她―她并没有拐向右边的河堤,而是向左拐,拐向内斯勒门和“教士牧场”方向的。她来夏德莱城堡究竟是干什么,真是的!等着瞧吧。可能她来看望一个犯人,兴许是她的哥哥―可怜的少女啊!那么她内心一定很痛苦,因为她的心地一定和她的外貌一样美好。当然啦!我嘛,我很想接近她,坦率地问她是怎么回事,并为她效劳。假如果真是她哥哥,我就把这件事告诉我师傅,问他该怎么办。象他那样能从“圣天使城堡”逃出来的人,也一定知道可以用什么方法逃出监狱。就这么办,我把她的哥哥救出来。帮了她哥哥这次忙以后,他就成了我的生死之交啦!他反过来会问我,我为他做了这么一件大好事,他能为我做些什么呢?我就向他承认,我爱他的妹妹。他就会把我介绍给她,我就跪在她的膝下,这时,我们再瞧瞧看,看她是不是仍然不把眼睛抬起来。”
  我们知道,一个单相思的人一旦朝这方面想下去,他就会想个没有完。所以,当我们的年轻人听到钟敲四点钟(本书一开始是四点,现在仍是四点,似不确切,但原文是这么写的。),看见  岗哨换班时,着实吃了一惊。
  新来的中士开始放哨,而年轻人还是继续干他的。他的自说自话的办法卓有成效,因此没有理由不继续使用下去,他又转念作了另一番设想,其内容和第一种设想同样丰富:“她多美啊!她的举止是多么优雅!她的行动是多么有分寸!她的面部线条是多么纯洁!在这个世界上,只有伟大的列奥纳多•达•芬奇和神圣的拉斐尔才有资格重现这个白皙、圣洁的姑娘;并且,他们必须拿出最大的聪明才智才能完成这件事。啊,我的天主啊!我怎么成了精镂匠、雕刻匠、上釉匠和金银匠,而不是画家呢?假如我是画家,首先,我就不一定非得看着她为她画像了。我将可以不停地看着她那双蓝澄澄的大眼睛,她那金黄色的美丽的头发,她那白皙如玉的脸色和她那娉婷多姿的身材。假如我是画家,我将会把她的形象放在我所有的油画里,就如桑赞奥为福尔那里斯,安德烈•德尔•萨托为吕克雷斯做的那样。何况,她与福尔那里斯之间存有多大的差距啊!也就是说,那两个女人连替她解鞋带都不配。首先是福尔那里斯……”
  不言而喻,年轻人总是对他心目中的情人偏心的。还没等他比较完,钟声又响了。
  第二次换岗。
  “六点了。时间过得这么快,真是不可思议!”年轻人轻声说道,“假如等她的时候,时光是这么流逝的,那么在她的身边的话,光阴还不知如何流过的呢!呵!在她身旁,时间就不复存在,这是天堂。假如我呆在她的身旁,我将会一直看着她,而分、时、日、月,以至整个一生都会这样过去的。这样的生活将会是多么幸福啊,我的天主!”
说完,年轻人还是心醉神迷地呆着,因为作为艺术家,他的心上人虽说不在跟前,却实实在在地在他心目之中。
第三次换岗了。
  附近所有的堂区的钟敲了八点,暮色降临了。因为我们有一切根据去设想,三百年前,在七月份,黄昏总是在八点钟左右到来的,和我们今天绝不会有两样;然而有可能使人比较吃惊的,倒是在十六世纪情人们的那种令人难以置信的牛劲儿。那时,一切都是坚强有力的,精力充沛的青年人在情场上或在艺术领域中以及战场上都一样,是不会半途而废的。
  至少可以说,年轻的艺术家―现在我们已经知道他的职业了―的耐心终于得到了补偿,因为当他看见夏德莱城堡的门开到第二十次时,他那望穿秋水的姑娘终于走出来了。走在她身边的,还是那个女傅,除此之外,有两个戴纹章的士兵在十步远的地方伴送着她。
这一行人顺着她俩三小时前走过的路,又往回走,也就是说,先过桑热桥,继尔是巴里勒里街,越过圣米歇尔桥后,走向河堤;不过,他们穿过了奥古斯丁大教堂以后,在离那儿三百米远的一个墙角上的一扇大门前停下来了。在这扇大门旁边,另有一扇小边门。女傅在这扇小门上敲了敲,守门人把门打开了。两个士兵深深地行了一个礼,又从原路走回夏德莱城堡。这时,我们的艺术家又一次在一扇紧闭的门前愣住了。
  他大概会在那儿一直呆到第二天,因为他的第四部畅想曲早就开始了;可是不巧,有一个醉醺醺的过路人用脑袋撞了他一下。
  “咦!朋友,”过路人一本正经地问,“您是一个常人还是一个瞎子?假如您是一个瞎子,那就情有可原,我不怪您;假如您是一个常人,当心!快让我过去。”
  “请原谅,”年轻人漫不经心地说,“我对巴黎这个闹市很陌生。并且……”
  “哦!那就是另一码事了;法国人是好客的,那么应该是我来向您请求原谅了。您是外国人,很好。既然您告诉我了您是谁,那么我来告诉您我是谁也是天经地义的。我是大学生,我的名字叫……”
  “对不起,”年轻的艺术家打断他的话说,“在知道您是谁之前,我很想知道我这是在哪儿了。”
“内斯勒门,我亲爱的朋友,这儿就是内斯勒宫。”大学生边说边用眼睛示意着大门,外国人也目不转睛地看着它。
“很好;那么要到我住着的圣马丁街去,”我们的多情人又问,他随意说了一句什么,希望能摆脱这个伙伴,“我应该往哪儿走?”
  “您说的是圣马丁街!跟我来吧,我陪您去,我正巧要走这条路,到了圣米歇尔桥上,我再告诉您该往哪儿走。我这就告诉您,我是大学生,我从‘教士牧场’来,我的名字叫……”
“您知道内斯勒宫的主人是谁吗?”年轻的陌生人问。
“天哪!就如我知道我的大学一样清楚!内斯勒府邸,年轻人,是属于我们国王陛下的,眼下在巴黎大法官的手里,他叫罗贝尔•德•埃斯图尔维勒。”
  “什么!巴黎大法官住在这儿!”外国人大声说。
  “我根本就没有向您说过巴黎大法官住在这儿,我的孩子,”大学生又说,“巴黎大法官住在大夏德莱城堡。”
  “啊!住在大夏德莱城堡!嗯,是这么一回事。但是大法官怎么会住在大夏德莱城堡,而国王又怎么会把内斯勒宫让给他的呢?”
  “是这么一回事。您知道吗,从前,国王是把内斯勒宫给我们过去的大法官的,他是一个非常受人尊敬的人,他享有特权,处理大学的诉讼案子最公正仁慈了,他在这个职位上真是最合适也没有了!不幸,正因为这位杰出的大法官对我们太公正,太公正了……两年前,他被解除了职务,借口说他在开庭时睡大觉,仿佛‘大法官’这个名词不是从‘打哈欠’(这是一句幽默话。法文中,“大法官”(bailli)这个名词和动词“打哈欠,(bailler)的发音近似。)这个动词演变来的似的。他被解职后,就任命巴黎大法官照管大学。我的天哪,这真是一个天赐的保护者,好象我们自己就不会照顾自己似的!不过,该死的大法官―你在听我讲吗,我的孩子?该死的大法官贪婪成性,他认为既然他接替了老法官的职务,他就该同时继承他的产业,于是他就在德•埃唐普夫人(德•埃唐普夫人(1508一158。):原名安娜•皮塞勒。法国国王弗朗索瓦一世的情妇,对弗朗索瓦一世有很大影响力。)的庇护下慢慢地吞食了大小内斯勒宫。”
  “可是,照您刚才告诉我的,他可不住在这儿呀。”
  “这个吝啬鬼根本不住在这儿,不过我想,这个老卡珊德拉(卡珊德拉(前354一前297):希腊神话中的一个女人,具有预言的天赋。她的名字已成为民间的口头语。在那些能言善道的人遇到的尽是不迷信他们的人时,人们就称呼前者为卡珊德拉。)让他一个女儿,或是一个外甥女住在这里了。她是一个美貌的女孩子,名叫科隆帕或是科隆比纳什么的,我就说不准了.总之,他把她关在小内斯勒宫的一个角落里。”
  “啊,说真的,”艺术家气急败坏地说,因为他只是第一次才听到他的心上人的名字,“他这样巧取豪夺也未免太过分了。什么!这么大一座官殿只有一个姑娘和她的女傅住着!”
  “哎唷,外国人,你真是从外国来的!要不,你怎么会不知道眼下这种时弊:我们这些穷书生是六个人挤在一个简陋的小房间里,而大老爷却把带花园、院子、网球场的巨大府邸荒废了,让它生长野荨麻!”
  “哦!还有网球场?”
  “美极啦,我的孩子,美极啦!”
  “不过,归根到底,这座内斯勒宫是国王弗朗索瓦一世的产业,是吗?”
  “大概是的吧;但是你要弗朗索瓦一世国王把他的产业拿来干什么呢?”
  “他可以送给其他人嘛,既然大法官又不住在那儿。”
  “那么好!你就托人去请求国王把这座房子赐给你吧。”
  “为什么不可以?您呢,您喜欢网球场吗?”
  “我迷上啦。”
  “那么下星期日,我邀请您来和我打一局。”
  “在哪儿?”
  “在内斯勒宫。”
  “一言为定!王宫里的大老爷。想起来了,你至少得知道我的名字吧;我叫……”
  但是,既然外国人已经知道了他想知道的,并且也许他对其他事不那么关心了,他的朋友向他讲的话,他压根儿一个字也没听进去。他朋友一五一十地叙述说:他名叫雅克•奥伯里,是个文书,眼下,他从“教士牧场”来,他刚才在那儿和他的裁缝的老婆有一个约会,而这个女人大概是被她那不象话的丈夫给扣住了,没有来,他的西蒙娜既然没有践约,他只得用絮伦葡萄酒浇愁;他又是怎样下决心不再和这个不通人情的成衣匠来往了,因为他让他等苦了,并迫使他喝得醉醺醺的,而这是不符合他习惯的。
  当这两个年轻人走到竖琴街时,雅克•奥伯里向我们的陌生人指了一条路,其实,这条路后者要比他熟悉多了!接着,他们约定下星期日中午在内斯勒门再见后,一个哼着小调走了,另一个还在想入非非。
  而想入非非的这一位是有东西可想的,因为在这一天中他所得悉的情况比前三个星期他所了解的还要多。
  他已经知道,他爱的人住在小内斯勒宫,她是巴黎大法官罗贝尔•德•埃斯图尔维勒大人阁下的女儿,她的名字叫科隆帕。正如我们所看见的那样,他这一天没有白过。
他边想着,边走进圣马丁街,停在一座外表宏伟的房子前面,房子的门楣上,刻着红衣主教费拉尔的纹章。他敲了三下。
“是谁?”等了几秒钟,有人从里面用一副甜美、稚嫩、清脆的嗓门问道。
  “是我,卡特琳太太。”陌生人回答说。
  “您是谁?”
  “阿斯加尼奥。”
  “哦!总算回来了!”
  门打开了,阿斯加尼奥走了进去。
一个十八到二十岁之间的漂亮姑娘捺不住内心的激动,高高兴兴地把流浪汉迎了进去。她的头发略微带些棕色,个子略微小了些,性子略微活泼了些,不过从总体看,她的身材是非常匀称,魅人的。
“开小差的回来了!他回来了!”她大声说道,接着便跑着,更确切地说,是在他面前跳着,通报他来了。她把提着的灯弄灭了,也没有关上临街的大门,阿斯加尼奥比她谨慎得多,小心地关上了门。
  卡特琳太太手忙脚乱把灯弄灭了。年轻人也顾不上天黑,就迈着坚定的步伐穿过一个相当宽阔的院落,院子里的每块木板的边沿上长着青草,几座外表庄严的灰蒙蒙的巨大的建筑物耸立在那儿。再说,这儿本是某个红衣主教威严而潮湿的住所,虽说它的主人已经很久不住在这儿了。阿斯加尼奥敏捷地踏过石级上长满青苔的台阶,走进一间巨大的客厅,这是整幢房子唯一的一个亮着灯的房间,它像是个修士的用膳间,过去通常是黑洞洞的徒有四壁,显得很凄凉;但近两个月来,它却显得生气勃勃,金碧辉煌,充满欢声笑语的了。
  事实果真是那样的:两个月来,在这间冰冷、巨大的牢房里,一群性格开朗,心情愉快的人在工作着,笑着,闹着,两个月来,十副台钳,两副铁砧,还有安放在最里面的一只临时凑合着用的锻炉,图纸、模型、插着钳子、锤子和锉刀的工具板使这间巨大的房间不再显得那么空荡荡的了;剑柄雕刻精致;剑刃闪闪发光。长剑架成几堆,一簇簇盔、甲,和用金丝镶嵌的盾,盾牌上有男女天神谈情说爱的图案的浮雕,仿佛人们在盾上镌刻了这些图案就可以使人忘却它的用处似的,所有这些东西在灰白的墙上挂得密密麻麻的,阳光通过敞开着的窗户涌进来,空气也伴随着这群轻松愉快,朝气蓬勃的手艺人的歌声欢跃着。
  某个红衣主教的餐室变成了一个金银匠的工场了。然而,在这一五四O年七月十日的晚上,神圣的礼拜天使这间一个世纪以来有气无力,而现在已经排愁遣闷的客厅又恢复了片刻的宁静。一张杯盘狼藉的餐桌,上面有一盏外形简朴雅致,仿佛是从庞贝废墟里盗窃来的灯。这盏灯,照着一顿吃剩的精美的晚餐,这就证实了,假如红衣主教寓所里的临时住客对休息只是时而兼顾的话,那么对禁食这一套,他们就决不再迁就了。当阿斯加尼奥走进去时,工场里已经有四个人了。这四个人中一个是收拾餐桌的老女仆,一个是正在点灯的卡特琳,一个是正在一角绘图,并正在等着灯亮可继续作画的年轻人,因为卡特琳刚才把放在他面前的灯拿走了,还有一个就是师傅,他抱着双臂靠着锻炉站着。不论是谁,一走进工场,首先看到的就是他。
  说实在的,在这个怪异的人物身上,具有一种我也说不清楚的什么精神和力量,即使对那些不愿意正视他的人,他们的注意力也会被吸引过去。这个人年近四十,瘦高个子,精力充沛;然而,要想雕刻出这清晰有力的外形或是绘出这张生气勃勃黑黝黝的面孔,总之要想让他果敢的神态,富有君王气派的风度再现的话,恐怕是非米开朗琪罗的凿刀或是里贝拉的画笔所莫属的了。在他高高的额头下,两道英俊的浓眉随时会皱起;他那清澈、坦率、锐利的眼睛不时放射出纯洁无邪的光芒,他微笑时,和颜悦色,宽厚仁慈,但眼角上却流露出几分讥讽的神色,使您既爱他,同时又怕他;他常用手习惯地,自然地抚摸着他的黑色的颊须和唇髭;这只手还算不上太小,但颀长、敏捷、灵巧,握手有力,不仅如此,这只手还显得细腻、高尚、文雅;最后,在他看人、说话、掉首的仪态里,在他那富有表现力的急速而并不莽撞的手势中,直到阿斯加尼奥走进来时,在他所取的那种安之若素的态度里,都让人感觉到力量的存在:狮子即使在休息时,也还是一头狮子。
至于卡特琳和正在绘画的学徒之间,却形成了一个最奇特的对照。在男的狭窄的前额上,已经爬上了皱纹,他的眼睛半睁半合,双唇紧闭着,精神忧郁,沉默不语。女的却象鸟儿一样欢快,象花朵一样娇艳;眼睑下的明眸里总是闪烁着狡黠的目光,小嘴里的皓齿笑起来洁白透亮。学徒呆在角落里,行动迟缓,显得有气无力,仿佛是吝惜着自己的一举一动;而卡特琳则是倏来忽往,没有一秒钟能在原位保持安静,她那年轻,热血奔腾的躯体得不到感情时,是多么需要运动啊。
因此,她成了工场里淘气调皮的小鬼,成了一只真正的云雀。她生龙活虎似的,不时地发出清脆活泼的叫声;她虽然刚闯入新生活不久,却过得轻松愉快,从容自在,无忧无虑,总之,完全无愧于她的师傅给她起的“斯科佐纳”这个绰号。这个绰号用意大利语来说,那时也好,今天也好,都是“冒失鬼”的意思。不管怎么说,斯科佐纳长得美丽可爱,对人又殷勤体贴,整日价象孩子似的跳呀蹦呀,她成了工场的灵魂了;她歌唱时,大家都寂静无声;她笑时,大家跟着她笑,她吩咐什么,大家都顺从。自不待说,她的要求通常都并不是十分任性或是难于办到的;此外,她是那么天真无邪,兴高采烈,她走到那儿,那儿的气氛就活跃起来,大家看见她高高兴兴的,也感到心里暖洋洋的。她的经历,说来话长,我们以后可能要重新提起的,简而言之:她是平民人家出身的孤儿,童年过的完全是流浪生活;多亏天主保佑了她。她生出来就是为了让所有的人高兴的,因而她遇到了一个因她而感到幸福的男人。
  这几个新的人物介绍过后,让我们还是回到我们刚才讲到的地方重新说起吧。
“哦!嗯,你从那儿来,忙人?”师傅问阿斯加尼奥。
“我从哪儿来?我刚才在为您奔走,师傅。”
  “从上午起?”
  “从上午起。”
  “你还不如说你在寻求艳遇吧。”
“您要我去找谁呢,师傅?”阿斯加尼奥喃喃地说。
“我,我怎么会知道?”
  “哼哈!真的有那么回事的话,大难就要临头了。”斯科佐纳说,“何况,象他这样漂亮的小伙子,那些风流事儿他不去关心,别人也会找上门来哪。”
  “斯科佐纳!”师傅皱皱眉头打断她的话说。
  “算了吧,算了吧,您总不见得还会嫉妒他吧,他是一个又可怜又可爱的孩子!(说着,她用手抬起了阿斯加尼奥的下巴)啊哈!他现在就缺少这一样了。可是,耶稣啊!您的脸色多么苍白啊!您大概还没有吃晚饭吧,流浪汉先生?”
  “嗯,没有。”阿斯加尼奥大声说道,“我忘记了。”
  “哦!这样的话,我就站在师傅这一边啦,就是说,他忘了自己还没用过晚餐,可以肯定,他恋爱上啦。鲁贝尔塔!鲁贝尔塔!快给阿斯加尼奥大人阁下准备晚饭。”
  女仆端上了丰盛的残羹剩菜,我们的年轻人也就狼吞虎咽地大嚼起来。他在露天站了一岗又一岗,现在他饿了,当然是合乎情理的事。斯科佐纳和师傅微笑着看着他,前者带着兄妹般的温情,后者带着父亲般的慈爱。说到在角落里干活的人,他只是在阿斯加尼奥进来时抬了一下头;但一当斯科佐纳把刚才开门时在他前面拿去的灯重新放回原处时,他马上又低头干活了。
  “师傅,我已经告诉您了,我跑了整整一天是为了您。”阿斯加尼奥又说道,他发现师傅和斯科佐纳神情诡秘地注意着他,想把话题从他的爱情上转移开去。
  “你跑了整整一天怎么是为了我?说来听听吧。”
  “好吧。昨天您不是说,这儿光线太暗,您想换一个场地么?”
  “是啊!”
  “那好,我替您找到了一个,我?”
“你听见了吗,帕哥罗?”师傅转身面向干活的人说。
“什么,师傅?”那人又一次抬起头问道。
  “算了吧,放一放你的活计,过来听他说说。他找到了一个工场,你听见了吗?”
  “对不起,师傅,我的朋友阿斯加尼奥说什么,我在这儿听得很清楚。我想做完这个习作;我觉得星期天虔诚地完成基督教徒的职责,利用休息时间去做一件有益的工作,这并不坏。工作本身就是祈祷。”
  “帕哥罗,我的朋友,”师傅摇着头说,在他的声调中,悲哀多于生气,“请您相信我,您最好在六天中能干得更勤劳些,更艰苦些,星期天,您就该象一个好伙计那样痛痛快快地玩玩。您不必在平常游手好闲,而节假日却假惺惺地起劲猛干,故意显得与众不同。您是师傅,您愿意怎么干就怎么干;不过你,阿斯加尼奥,我的孩子,”他继续说道,口气充满了无限仁慈和深情,“你说呢?”
  “我说,我为您找到了一个漂亮的工场。”
  “哪一个?”
  “您认识内斯勒宫吗?”
“熟极了,不过我只是在这所房子前面路过,从没进去过。”
“那么请您说说外表给您的印象如何?”
  “当然不错罗;不过……”
  “不过什么?”
  “难道里面没有人住吗?”
  “有人住,巴黎大法官,罗贝尔•德•埃斯图尔维勒先生住在那儿,他没有任何理由就把它占为己有了。另外,为了让您安心,我觉得我们可以把小内斯勒宫给他留下,我想,眼下他家就有人住在那儿,而我们呢,我们搬进那个大内斯勒宫也满意了,那儿还附有几个院子、天井、滚球场和一个网球场。”
  “有一个网球场?”
  “比在佛罗伦萨的圣克罗斯网球场还漂亮哪。”
  “Per Bacco!(意大利语:妙啊!)这是我最喜欢的游戏,你是知道的,阿斯加尼奥。”
  “是的;还有,除此以外,这是一个得天独厚的场所,宫里空气新鲜,乡村的空气,多清新呀!这可不象这个讨厌的角落,太阳从不光顾这儿,我们都要发霉了,在那儿,一边对着‘教士牧场’,另一边面向着塞纳河,而国王,您的伟大的国王,就住在离您几步远的卢佛宫里。”
  “可是这么大一幢宫殿是属于谁的?”
  “属于谁?哪还用说,属于国王的呗!”
  “属于国王的!……我的孩子,你再说一遍:大小内斯勒宫是属于国王的!”
  “国王本人的。现在,要知道的是,他是否同意把这么漂亮的一个住所送给您了。”
  “谁,国王?他是怎么称呼来着,阿斯加尼奥?”
  “嗯,我想他叫弗朗索瓦一世吧。”
  “这也就是说,再过一星期,内斯勒宫的主人就是我啦。”
  “可是巴黎大法官可能要生气的。”
  “关我什么事!”
  “假如他不愿意放弃他占有的房子呢?”
  “假如他不愿意?!―我的名字叫什么,阿斯加尼奥?”
  “别人叫您邦弗尼托•赛里尼(邦弗尼托•赛里尼(1500一1571).意大利著名雕刻家,金银匠。),师傅。”
“这就意味着,这位可敬的大法官,假如他不愿意让出来,哼!那我们就用武力去解决。就说到这儿吧,我们这就去睡觉。明天,我们再把这件事好好谈谈,大白天,我们就会想得更周到些。”说完,大家就照着师傅的吩咐走了。只有帕哥罗除外,他还是留在角落里干了一阵子活;但是一旦他断定他们都上床了,他就站了起来,向周围扫了一眼,走近桌子,为自己斟了一大杯葡萄酒,一口气把酒干了,然后才走去睡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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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7-8-6 11:52 | 只看该作者
二  十六世纪的一个金银匠

  既然我们把邦弗尼托•赛里尼的画像勾勒出来了,把他的名字也公诸于世了,为了使他能在我们所探讨的纯艺术的主题里更深一层进入角色,请读者允许我们对这个古怪的人物略微再扯远些。他住在法国已经有两个月了,正如大家所料,他将必然成为这个故事的主要人物之一。
  但在叙述之前,我们先来说说在十六世纪一个金银匠是怎么回事。
  在佛罗伦萨有一座桥,名叫老人桥。直到今天,这座桥上还有着不少屋子,这些屋子那时候全是金银器作坊。
然而,并不是象我们今天所理解的那样的金银器作坊,在今天,金银器作坊是一种手艺,而在从前,它是一门艺术。
因此,这些作坊,或者说,这些作坊里加工的作品真是美妙绝伦。这些作品中,有的是圆形的白玛瑙杯,在杯子的四周,盘绕着龙尾,这些神奇的怪兽的头和身体都面对面地支起着,并伸展着它们那点缀着金星的蔚蓝色的翅膀,它们就象奇形怪状的动物那样,张着血盆大口,怒睁着它们那红宝石般的眼睛,有的是玛瑙水壶,壶底虬结着常青藤,藤向上延伸形成了水壶的把手,到壶口上方绕成一圈;在用绿宝石做的枝叶之间,躲着一只美丽的热带小鸟,它全身上下涂着珐琅,栩栩如生地正欲放声歌唱;这些是天青石做的罐子,两只精雕细镂的蜥蜴俯身向罐内,仿佛是想喝水,它们的加工是如此精美,金黄色的鳞片熠熠闪光,不禁让人怀疑,它们一听到动静就会逃脱,隐藏到什么墙缝里去,还有一些圣餐杯,圣体显供台,铜质、银质、金质的奖章,这些东西上面都点缀着宝石,仿佛在那个时代,红宝石,绛红宝石,黄钢玉,金钢钻在江河的沙泥里,或是在路旁的尘土中到处都有,只要掘掘挖挖就能找到;还有一些仙女、水神、天神、女神,总之,整整一座奥林匹斯山在流金溢彩,还夹杂着十字架,带耶稣像的十字架和象征耶稣受难的十字架;悲痛的圣母、维纳斯、基督、阿波罗、掌管雷电云雨的朱庇特、创造世界的耶和华。所有这些,不仅加工精致,而且设计富有诗意,不仅象点缀贵妇人小客厅的首饰那样令人赞叹,而且象标志着国王的统治或民族的风格永存的艺术杰作那样光辉灿烂。一点儿也不错,那个时代的著名的金银匠有道纳戴罗•吉拜尔蒂,吉尔朗达若和邦弗尼托•赛里尼。
  不过,在提香从背面描绘铠甲时,在米开朗琪罗从侧面雕刻长剑时,当马萨克西奥和勒多米尼死于毒药时,当科斯姆一世关在屋里探索可以雕凿斑岩的钢材的淬火技术时,邦弗尼托•赛里尼在他的比荒诞不经的小说更离奇的回忆录里亲自叙述了十五和十六世纪的艺术家的冒险生涯。
  为了使大家认识这个人物,我们只断取他漫长生涯中的一章,也就是他迁居到法国的来龙去脉。
  邦弗尼托原先在罗马,是教皇克莱芒七世把他召去的,他那时正在那儿专心致志地制作教皇陛下向他定制的漂亮的圣餐杯;但是,由于他想精心雕凿这件珍品,他的工作进行得相当缓慢。然而,就因为邦弗尼托接下的都是公爵、国王、教皇们的定货,又因为他在制作这些定货时才华出众,不难想象,嫉妒他的大有人在。其结果,就是在他的同行中,有一个专以污蔑陷害为能事的人,名叫蓬贝奥。他借口赛里尼活计做得慢,一有机会便在教皇面前阴损他,而且是无时无刻,无休无止地进谗。他有时在暗地里说,有时公开叫嚷,他认定赛里尼会没完没了地拖下去的,因为他生意太多,他在制作别的订货,而把教皇陛下的订货撇在一边。
  这位可敬的蓬贝奥说得过多,做得太绝了,因此有一天,邦弗尼托•赛里尼看见他笑嘻嘻地走进他的作坊时,就猜出有大祸临头了。
  “啊哈!我亲爱的同行,”他说,“我来是为了卸掉您身上一副重担的。教皇陛下看出,假如他的圣餐杯您迟迟不交货,这并非是您缺少热忱,而是您没时间。因此,陛下想,应该让您在繁忙的工作中去掉一件大心事,于是他亲自下令解除您铸币厂的雕刻工的职务。这对您,也只是每月少拿九个可怜巴巴的金杜卡托(威尼斯古金币名。),而您每天却赚回了一个小时。”
  邦弗尼托•赛里尼气极了,恨不得把这个当面嘲弄他的人摔到窗外去,但他克制住了;而蓬贝奥看见他脸上连根筋也没有牵一牵,以为他没有击中要害。
  “另外,”他继续说道,“虽说我能为您说的话我都说尽了,我也不知道究竟为什么,陛下还是要您把他定做的圣餐杯赶紧交给他,做到哪儿算哪儿。我真担心,我亲爱的邦弗尼托,并且我是作为朋友忠告您,陛下有意让别人去完成这项工作。”
  “啊!这可不行!”金银匠大声说道,这一次,他好象是被蛇咬了的人那样,倏地挺直了身子,“我的圣餐杯是属于我的,正如铸币厂是属于教皇的一样。陛下只有权把他预付给我的五百个埃居收回,而我自己的活儿,我愿怎么做就怎么做。”
  “请当心哟,我的师傅,”蓬贝奥说,“因为您假如拒绝,也许要进监狱。”
  “蓬贝奥先生,您是一头驴。”邦弗尼托•赛里尼回答说。蓬贝奥气冲冲地走出去了。
  次日,圣父教皇的两名侍从上门来找邦弗尼托•赛里尼。“教皇命令我们来找您,”其中一个人说道,“为的是叫您把圣餐杯交给我们,要不,我们就把您送进监狱。”
  “大人先生们,”邦弗尼托回答道,“象我这样的一个人,和你们这些弓箭手一样,命都不值钱。把我送进监牢里去吧,我准备好了。不过,我可要告诉你们,这样做,对制作教皇陛下的圣餐杯可不会加快一凿子。”
  说完,邦弗尼托就随他们走到监狱长那儿,监狱长肯定事先已经收到了报告,邀请他和他共餐。在整个晚餐期间,监狱长苦苦劝说邦弗尼托把圣餐杯的半成品奉献给教皇,满足他的要求;此外,监狱长还向他肯定,假如他能作出这个让步,克莱芒七世虽说性子急又很固执,看见他让了这么一步也就气消了。但是邦弗尼托回答说,他把他已开始做的圣餐杯呈献给圣父过目已经不下六次了,教皇能要求他的只能到此为止;何况,他对教皇陛下略有所知,没什么可信赖的,自己的命运反正捏在教皇陛下的手里,他完全可以利用职权夺走圣餐杯,并让什么傻瓜去完成它,最后肯定会把它糟蹋得不象个样子。而且,他再一次宣称,他随时都准备把教皇预支给他的五百个埃居还给他。
  说完这些话后,邦弗尼托除了夸耀监狱长的厨师,赞美他的葡萄酒外,对他的一再劝说,就再也不加理睬了。晚饭后,他所有老乡,最亲近的朋友,以及阿斯加尼奥带领着的所有的学徒都来哀求他不要冒险和克莱芒作对。然而邦弗尼托•赛里尼回答说,长久以来,他就想验证一个伟大的真理,也就是说:一个金银匠有时会比一个教皇更固执;现在,正如他所愿,大好的机会来了,他可不能轻易放过,他怕以后再也碰不上了。
  他的老乡们耸耸肩走了,他的朋友们认定他疯了,而阿斯加尼奥却哭了。
  幸而蓬贝奥没把赛里尼忘了,就在这段时间里,他对教皇说:
  “仁慈的圣父啊,让您的仆人来处理这件事情吧:我将派人对这个老顽固说,既然他非要这样办不行,他就应该叫人把五百个埃居送到我家里来;不过,他是一个挥霍无度的人,他手头上是不会有这笔款子的,于是他就不得不把圣餐杯交给我啦。”。
  克莱芒七世觉得这个主意不错,便应允了,让他照着去办。其结果就是,在当天晚上,正当邦弗尼托•赛里尼要被带进他的牢房里去时,教皇的一个仆从走来对金银匠说,教皇陛下接受了他最后的解决办法,要么是五百个埃居,要么是圣餐杯,反正马上就要。
  邦弗尼托答道,只需把他带回到他的作坊去,他就会交还这五百个埃居的。
  四名卫士把邦弗尼托又带回到他家里,后面跟着教皇仆从。邦弗尼托走进自己的卧室,从口袋里掏出一把钥匙,打开了一只嵌在墙壁里的小柜子,把手伸进一只大袋子,从里面取出五百个埃居,把钱交给了教皇仆从,并把他和四名卫士打发走了。应该为邦弗尼托说几句好话,因为这一伙人为他们付出的劳动,甚至收到了四个埃居的小费;也应该为卫士说几句好话,因为他们临走时,还吻了吻邦弗尼托的手。
  教皇仆从立即回见圣父,把五百个埃居交给他;教皇陛下看见了钱绝望了,暴跳如雷,并且开始咒骂起蓬贝奥来了。“畜牲,你亲自到我的伟大的雕镂家的作坊里去找他,”他对蓬贝奥说,“你那无知无识的笨脑袋瓜所能想出来的话,你都用上去劝导他,并且告诉他,假如他同意替我做圣餐杯,他有什么要求的话,我将提供一切方便。”
  “不过,教皇陛下,”蓬贝奥说,“明天早上去就来不及了吗?”
  “今晚就已经太晚了,傻瓜,何况我不愿意邦弗尼托在睡觉时还在生我的气,现在就去执行我下的命令吧,明早我一起身,就让我得到一个好消息。”
  于是,蓬贝奥耷搭着耳朵走出梵蒂冈,来到邦弗尼托的作坊里。作坊的门关着。
  他向锁眼里,向门缝里张望着,逐一察看了所有的窗户,想看看有哪一扇窗户里亮着灯;他看到一片漆黑,于是便壮着胆子再去敲门,敲得比第一次还响,接着又是第三次,比第二次还响。这时,二层楼上的一扇百叶窗打开了,邦弗尼托穿着衬衫,手上拿着火枪探出身子。
  “谁在那儿?”邦弗尼托问道。
  “是我。”使者答道。
“你是谁?”金银匠又问道,其实他已完全认出这个人了。
“我,蓬贝奥。”
  “你骗人,”邦弗尼托说,“我很熟悉蓬贝奥,他胆小如鼠,根本不敢在这个时候在罗马的街上行走。”
  “唉,我亲爱的赛里尼,我向您起誓……”
  “住口;你是一个强盗,用了这个可怜虫的名字,要人给你开门,再来抢我的东西。”
  “邦弗尼托师傅,我宁愿死……”
  “你再说一句话,”邦弗尼托大声说,同时把火枪架起来向对方瞄准着,“你就可以如愿以偿了。”
  蓬贝奥大叫救命,一溜烟地跑掉了,不一会儿,便消失在最靠近的一条街的拐角上。
  邦弗尼托等看不见他了,才关上窗户,把火枪挂在原来的钉子上,重新躺下时,想到自己把可怜的蓬贝奥吓得半死,不由得还在暗暗发笑。
  次日,邦弗尼托的学徒已经提前一个小时把作坊的门打开了,等到他下楼走进作坊时,他看见蓬贝奥在对街等着他,天蒙蒙亮时,他已在守候着了。
  蓬贝奥远远看见了赛里尼,用手做了一个热情的友好表示,他从来也没向任何人这样委屈求全过。
  “啊!”赛里尼说,“是您,我亲爱的蓬贝奥,这就对了。昨晚,我差一点没让一个坏家伙尝尝我的厉害,他居然肆无忌惮地盗用您的名字。”
  “真的吗,”蓬贝奥边说,边强装出笑容,慢慢地走近他的作坊,“究竟是怎么回事?”
  这时,邦弗克托向教皇陛下的使者原原本本地叙述了昨晚发生的事情;但是,在昨晚他们对话时,他的朋友邦弗尼托曾把他称之为胆小鬼,因此,他也就不敢承认那时候和邦弗尼托打交道的就是他本人。赛里尼叙述完后,就问蓬贝奥,他怎么会有幸在大清早接待他的友好的来访。
  这时,蓬贝奥才把克莱芒七世交代他要向他的金银匠说的话和盘托出,当然啦,措词用句是完全不同的。
  邦弗尼托听着他讲,脸色逐渐开朗了。这么说,克莱芒七世让步了。金银匠确实比教皇还固执。不一会儿,当他说完了,邦弗尼托说:
  “请回禀教皇陛下,说我很高兴能服从他,并将竭尽全力把我失去的恩宠再争取回来,造成目前这种状况并非是我的过错’而是嫉妒者的谗言起的作用。说到您,蓬贝奥先生,既然教皇不缺少仆人,在以后,我劝您另找一个仆人来找我,而您本人别来,这完全是为您好,为了您的身体健康,蓬贝奥先生,请您以后别再介入与我有关的事情;为了可怜您,请您以后别再在我路过的地方露面;最后,为了使我的灵魂得到安宁,请您祈求上帝,蓬贝奥,别让我成了您的恺撒(恺撒(前10一前44):古罗马统帅,后建立独裁统治。这儿是“专制君主”的同义词,意即:别让我来整你。)。”
  蓬贝奥也没请他对这些话作出解释,马上跑去把邦弗尼托的回答禀告克莱芒七世,不过把他的话的结尾部分吞掉了。打这以后不久,克莱芒七世为了和邦弗尼托重修旧好,向他定制了奖章。邦弗尼托替他制了金、银、铜三色奖章,献给了他。教皇喜出望外,赞叹不已。他说,过去从来没有人制成过一枚如此漂亮的奖章。
  “哎呀!教皇陛下,”邦弗尼托说,“假如那时候,我表现得不太坚决的话,我们现在恐怕早已闹翻了;因为我是决不会谅解您的,而您也将失掉一个忠实的仆人。您看,仁慈的圣父,”邦弗尼托以忠告的口吻继续说道,“教皇陛下有时听听通情达理的某些普通人的意见并不坏,要‘三思而行’;假如您能叫那些造谣滋事,嫉贤妒能,诬陷好人的人让您上当受骗不那么方便那就好了;我这样说仅供您参考,以后就别谈了,仁慈的圣父。”就这样,邦弗尼托原谅了克莱芒七世;假如他不那么喜欢教皇,他肯定是不会那样去做的,作为一个同胞,他还是相当爱戴教皇的。
  因此,在我们刚叙述的一段故事发生后的几个月,当教皇溘然长逝时,他的悲痛心情是难以言状的。这个钢浇铁铸般的人物听到这个消息时,哭得象泪人儿似的,在整整一个星期里面,他象孩子似的哭个没完。
除此之外,对于可怜的邦弗尼托来说,教皇的死带来了双重的痛苦,因为在教皇下葬的那天,他又碰上了蓬贝奥;自从他忠告蓬贝奥不要常来打扰他以后,他就一直没有看见过他。
应该说,自从邦弗尼托•赛里尼发出威胁之后,蓬贝奥出门总得带上一打全副武装的保镖,他付出的酬劳,和教皇给他的贴身警卫给的钱一样多,这样,他每在城里转一圈,总得付上两到三个埃居。其实,即使他藏身在十二个打手的中间,想到要碰见邦弗尼托•赛里尼,他浑身上下还是直打哆嗦,因为他知道,假如见了面要打架,伤了邦弗尼托的话,那个骨子里对他的金银匠爱得要命的教皇就会对他不客气;可是正如我们已经说到的,克莱芒七世已经去世,而他的死使蓬贝奥多少壮了点胆子。邦弗尼托去圣彼得大教堂吻了已故教皇的双脚,正当他由阿斯加尼奥和帕哥罗陪伴下,从代邦西街转回来时,和蓬贝奥与他手下的十二个保镖打了一个照面。蓬贝奥看见了他的对头后,脸色刷地变白了;他把眼睛向四周一扫,看见自己被手下紧紧地围着,而邦弗尼托身边只带着两个孩子,胆子也就大了;他站停了下来,含讥带讽地向邦弗尼托点了点头,而右手却在玩着他匕首的把柄。
  阿斯加尼奥看见这一伙人威胁着他的师傅,便把手按住长剑,而帕哥罗却装着在东张西望;可是邦弗尼托不愿意让他心爱的学生投入这场力量悬殊的格斗,他把阿斯加尼奥的手放在他的手上,并把他抽出一半的长剑推了回去,继续走他的路,仿佛他什么也没有看见,或者仿佛他看见的一切与他无关。阿斯加尼奥对他的师傅的表现莫名其妙,不过既然他的师傅避开了,他也就跟着他让步了。
  蓬贝奥胜利了,向邦弗尼托深深地鞠了一躬,仍然在跟他一样会虚张声势的打手们的簇拥下,继续走他的路。事实上,邦弗尼托已经把嘴唇都咬出血来了,但在表面上,他还是装出笑容。任何对这个杰出的金银匠那火爆性子有所了解的人,都会觉得这是不可思议的。
  但是,他刚走出百来步远,走到了他的一个同行开的作坊前面时,他借口说要去看看刚从科尔纳托的伊特鲁立亚人的坟墓里挖掘出来的古代器皿,就走了进去,同时命令他的两个学生继续往前走,答应他们说,他在作坊里呆几分钟后就会赶上他俩的。
  正如大家都理解的,这只是把阿斯加尼奥支开的一个借口,因为一当他以为年轻人和他的伙伴(对这个伙伴,赛里尼放心些,因为赛里尼相信他的胆量有限)转过街角后,他就把器皿放回到原来的搁板上,冲出了屋子。
  邦弗尼托三脚两步就跑到了他刚才遇见蓬贝奥的那条街上;但是蓬贝奥已经不在那儿了。幸而,或者更可以说是不幸,一个人被一打保镖围着走路是很引人注目的,因此,当邦弗尼托打听蓬贝奥往哪儿去了的时候,第一个被问到的人就把他走的方向指给邦弗尼托看;于是,邦弗尼托象重新发现了猎物的踪迹的猎犬那样,随着足迹跟踪而去。
  蓬贝奥已经站定在瑟亚维加街的街角上一家药房的门口,正在向尊敬的药剂师吹嘘他刚才对付邦弗尼托•赛里尼的丰功伟绩,突然,他看见赛里尼红着眼,额头上汗淋淋地出现在街角上。
  邦弗尼托瞥见了他,欢呼了一声;而蓬贝奥话才说到一半便顿住了。
  显然,一件可怕的事情即将发生了。
  那些假充好汉的打手围着蓬贝奥,抽出了佩剑。一个人要对付十三个人,这无论如何总是一件荒唐的事情,
  然而我们说过了,邦弗尼托是一头猛狮,他是不考虑敌手的数目的。他面对着威胁着他的十三柄剑,在腰带上抽出了从不离身的一柄锋利的匕首,冲进了这伙人的圈子里,用一只胳膊挡住了两三柄剑,另一只胳膊撂倒了一、二个人,这样,他一下子就冲到了蓬贝奥跟前,抓住他的衣领多但那一帮子人又把他挡住了。
  这时,只看见一群乱哄哄的人扭成一团,刀光剑影,杀声震天。过不了一会儿,这群活生生的人便七零八落,乱糟糟地滚倒在地,接着,其中一个人发出胜利的欢呼声站了起来,象他方才冲进圈子里的架势一样,他又飕地从圈子里跳了出来,浑身上下血迹斑斑,并以胜利者的姿态挥舞着被血染红的匕首,他就是邦弗尼托•赛里尼。
  另一个仍然躺在石板地面上滚来滚去,抽搐着,已经奄奄一息。他吃了两刀子,一刀子扎在他的耳朵下面,另一刀子扎进锁骨后面,在他的颈项下从胸骨到肩脚的中间部位。几秒钟后,他死了,这个人就是蓬贝奥。
  倘使不是邦弗尼托而是另一个人,干了这样一家伙后,可能会拔腿就逃,然而邦弗尼托只是把他的匕首换到了左手上,用右手抽出了他的佩剑,等着十二个打手围上来。
  可是这一群打手和邦弗尼托已经没有什么交道可打了。雇佣他们的人已经一命呜呼,因而也不会再付钱给他们了,于是他们就象一群惊魂未定的野兔子那样,留下了蓬贝奥的尸体,一溜烟跑了。
     这时,阿斯加尼奥来了,他一头扎进了他的师傅的怀抱里.他并没有被伊特鲁立亚的古代器皿的借口骗住,又从原路赶了回来,不过,虽然他跑得够快的,还是迟到了几秒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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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arquess

Athos Frank Fa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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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8-8 15:02 | 只看该作者
好啊!好久不见了!《阿斯加尼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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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abita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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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7-8-9 09:19 | 只看该作者
三  迷宫

  邦弗尼托和阿斯加尼奥一起离开那儿,心里忐忑不安,他担心的倒不是身上的三处伤,这三处伤都不重,不足以引起他的注意,而是这件事将要产生的后果。在六个月前,他已经把谋杀他的兄弟的罪犯加斯孔蒂杀死了,多亏教皇克莱芒七世的佑护,他才从这件麻烦的事情里摆脱出来,何况,那时他杀人只能算是一种报复行为。但是这一次,邦弗尼托的保护人死了,情况就变得复杂多了。
  当然啦,要说内疚后悔,那是根本谈不上的。
  对于这一点,请我们的读者千万别对我们杰出的金银匠产生不好的印象:他杀了一个人,他杀了两个人,当他杀死三个人后,每当他回首往事,即使会惧怕夜间巡逻,也决不会对天主有片刻的畏惧。
  因为在基督纪元一五四O年,这个人是一个普通人,正如德国人说的那样,是一个极平常的人。您要他们怎样呢?在那个时代,生死是无所谓的事情,也就是说,杀了人也不必过多忧虑的。今天,我们这些人,我们还称得上勇敢;而那时,他们可以说是胆大包天,我们都是成年人了,而他们都是年轻人。在那个时代,生活极其丰富多彩,失去它也罢,献出它也罢,出卖它也罢,过下去也罢,总之,人们对生活的态度是听之任之,轻率随便的。
  曾经有过一个作家,长期以来被人诬蔑诽谤,他的名字成了背信弃义、残酷,总之成了表示下流无耻的一切字眼的同义词了,直到十九世纪―人类有史以来最公正的一个世纪,这个作家,伟大的爱国者和富有正义感的人才得以恢复名誉!然而,尼古拉•马基雅弗利的唯一的错误,就是生于一个力量和成功便是一切的时代,在那个时代里,人们毫不考虑到条理和方法,而是勇往直前,奔向目标,他们是:君主―恺撒•博尔吉阿;思想家―马基雅弗利;工艺匠―邦弗尼托,赛里尼。一天,有人在切泽纳广场发现了一具被截成四段的尸体:这是拉米罗•奥尔科的尸体。由于拉米罗•奥尔科在意大利是一个有地位的人物,佛罗伦萨共和国希望能知道死因。市政议会里的八名议员于是便叫人写信给他们的使臣马基雅弗利,想请他满足他们的好奇心。
  然而马基雅弗利只是写了这么几句话:
  各位杰出的大人:
  恺撒•博尔吉阿是一位君主,他最懂得根据人们各自的价值,造就和毁灭他们,除此以外,关于拉米罗•奥尔科的死,我一无所知。
                                                  马基雅弗利
  邦弗尼托是佛罗伦萨共和国非凡的秘书马基雅弗利所推行的理论的实践者。邦弗尼托是天才,恺撒•博尔吉阿是君主,他俩都认为自己有力量,可以凌驾于法律之上。对他们来说,正义与非正义的分界线,就是看他们能做到还是不能做到,对什么义务、权利,他们没有任何概念。
  如果有一个人碍事,就消灭这个人。
  今天,有了文明,这个人便有了可以被收买的荣幸。但在那个时代,在年轻的民族的血管里,热血沸腾不已,出于健康的考虑,也得放放血。人们出自本能相互格斗,他们的动机很少是为了祖国,很少是为了女人,主要是为斗而斗,民族与民族斗,人与人斗。邦弗尼托和蓬贝奥打架就象弗朗索瓦一世和查理五世打仗一样。法国和西班牙在决斗,有时在马里尼安,有时在巴维,而发生这一切都是极其简单的,没有开场白,没有长篇大论,没有唉声叹气。
  同样,人们把表现才能看成是先天官能的需要,是绝对的威力,是神圣不可侵犯的王权,在十六世纪,艺术是世界上最自然不过的东西了。
  因此,对这些人是不必大惊小怪的。他们对什么也不会感到惊奇。我们有一句话便足以解释他们的杀人行径,他们的心血来潮和他们的意气不合;在我们的国家,特别是在我们的时代,这句话把任何事物都说清楚讲明白了。
  这句话就是:这是风行的做法。
  因此,邦弗尼托不过是简简单单做了当时风行的事。蓬贝奥对邦弗尼托•赛里尼碍事,那么邦弗尼托•赛里尼就把蓬贝奥消灭了。
  警察局对这类杀人事件有时也过问一下。一个人,当他活在世上时,他们对他是否提供保护并不一定在意;但当人死了,十次中有这么一次,他们倒也想到为他报仇。
  邦弗尼托•赛里尼偏偏却碰上了这么一次机会;他回到家里,正当把几张纸扔进火里,在口袋里放进几枚埃居时,教皇的卫士把他逮捕了,并把他送进了圣天使狱堡。邦弗尼托想到圣天使狱堡是囚禁上等人的地方时,一腔怒火马上就烟消云散了。
  当邦弗尼托•赛里尼走进圣天使狱堡时,他又得到了另一层安慰,而且也同样是实实在在的,这就是一个象他那样富有创造性和想象力的人,好歹总会从监狱里逃出去,不会拖延过久的。监狱长坐在一张铺着绿毯子的桌子前,正在整理桌上一大堆公文。邦弗尼托一走进去,就对他说:
  “监狱长先生,请把门闩、栏杆、哨兵多加上三倍;请把我关进您的最高的牢房,或者最深的黑牢里,叫您的看守人员不睡觉日夜监视。不过我先向您打个招呼,不管防范如何严密,我迟早得逃掉。”
  监狱长抬起眼睛望了望这个胆大包天,出言不逊的犯人,认出了他是邦弗尼托•赛里尼,在三个月前,他曾有幸邀请他吃过饭的。
  虽说认识,也可能正是由于他们相识,邦弗尼托这番言论还是让可尊敬的监狱长吃惊不小。这位监狱长是佛罗伦萨人,别人称呼他“若尔吉奥大人阁下”,他是一个杰出的人物,是乌戈里尼骑士,只是头脑略简单了点儿。不过,他惊讶了一阵过后,很快就恢复了常态,于是便把邦弗尼托带领到狱堡中最高的一间牢房里。这间牢房的屋顶就是狱堡的平台,一个哨兵在平台上巡逻,另一个哨兵监视着墙根的动静。
  监狱长把这一切细节都向这个犯人交代清楚了,接着,他以为犯人对这些已都领会到了,便对他说:
  “我亲爱的邦弗尼托,您可以把门锁打开,把门撞开,您可以在地下牢房里挖洞,可以打通墙壁,争取卫兵,麻痹狱卒,然而,从这么高的地方跳到平地上去却是不可能的,除非您生了一对翅膀。”
  “我还是会下去的。”邦弗尼托•赛里尼说。
  监狱长逼视着他,开始疑心他的犯人疯了。
  “这么说,您想要飞出去?”
  “为什么不可以?我呀,我总是在想,人是能够飞的;不过,我没时间来进行试验。在这儿,我将有时间做这个试验,我想把这件事弄弄明白。代达罗斯(代达罗斯.希腊神话中的建筑师.曾为克里特国王米诺斯建造迷宫,后失宠被囚,用蜡粘合羽毛制成双翼装在自己和儿子伊卡洛斯的身上飞走,但伊卡洛斯因飞近太旧,蜡翼融化,堕海而死。)的奇遇是一个历史故事,不是一个神话。”
  “小心太阳,我亲爱的邦弗尼托,”监狱长嘲讽似的回答说,“小心太阳。”
  “我在夜间起飞。”邦弗尼托说道。
  监狱长没料到他会这样回答,一时也找不到任何话来驳斥他,于是便气呼呼地走出去了。
  情况也明摆着,应该想尽一切办法逃出去。假如换个时候,那真是谢天谢地了!邦弗尼托根本无需为杀死个把人担惊受怕的,他只需穿上一件紧身上衣,套上一件蓝青色的披风,跟着“八月圣母院”的送葬行列走一遭,就可了却这桩心事。然而新教皇保罗三世是一个报复心极重的魔鬼,当他还只是一个普通的法尔内斯老爷的时候,邦弗尼托曾和他为了一只银花瓶发生过争执。邦弗尼托没有收到付款,就拒绝把花瓶交给他,于是这位大人阁下便诉诸武力,邦弗尼托迫不得已把这位大人阁下的手下几个人给得罪了;此外,弗朗索瓦一世国王曾要他派驻在罗马教廷的使臣蒙吕克在教皇面前游说,想把邦弗尼托要去,保罗三世对此也是醋意重重。蒙吕克老爷得知邦弗尼托被捕,更是再三提出这个要求,以为这样做是帮了这个可怜的犯人的忙,然而,他对新教皇的个性判断错了,他其实比他的前任克莱芒七世更固执。保罗三世早已私下发了狠,要叫邦弗尼托偿还他的宿债,在那个时代,一个教皇要下令吊死这样一个艺术家是需要斟酌再三的,因此邦弗尼托即使不真的被处死,至少,也得在他的牢房里了此残生了。在这样一个背景下,邦弗尼托要有自知之明,这是至关重要的,这就是为什么他下定决心不能等到讯问和开庭,就要溜之大吉的缘故。事实上,这个案子怕的是永远也不会开庭审判了,因为教皇对国王弗朗索瓦一世干预此事本来就耿耿于怀,他甚至不愿意听到别人提起邦弗尼托•赛里尼这个名字。犯人是从照管着他的作坊的阿斯加尼奥的嘴里打听到这一切的。阿斯加尼奥再三请求,才获准去探望他的师傅,当然啦,这类性质的探望只能是隔着两道栅栏,并必须当着见证人的面进行的,这几个见证人监视着不让他的学生把锉刀、绳子、刀子之类的东西传给师傅。所以,监狱长刚刚在邦弗尼托身后关上了牢门,囚犯就开始细细察看他的牢房了。
  他的新居的四堵墙之间,有这么几样东西:一张床,一个可以生火的壁炉,一张桌子,两把椅子,两天后,邦弗尼托又得到了一些泥土和一把雕塑用的工具。起初,监狱长不准把这些消遣性的东西给他的犯人,后来他转念一想,艺术家有事情可做,就可能把看来始终萦绕在他脑际的越狱的念头丢开,于是就改变了主意,当天,邦弗尼托就做了一个巨大的维纳斯塑像的毛坯。
  这本不是一件大事,但把想象力、耐心、精力加在这件作品上,份量就不轻了。
  十二月的某一天,天气很冷,狱卒在邦弗尼托的壁炉里升起了火,把他床上的毛毯换了,却把换下的毛毯忘记在另一把椅子上,邦弗尼托等门一关上,就一个箭步从他坐的椅子上跳到他那张简陋的床上,从草褥里掏出两大把作为意大利式草褥的玉米棒叶子,并把两块毛毯塞进去后再回到他的塑像房,重新拿起工具干起活来。就在同时,狱卒进来取遗忘的毛毯,到处寻找,问邦弗尼托是否看见毛毯;邦弗尼托仿佛在专心致志地塑造他的模型,漫不经心地说大概是另外几个狱卒来取走了,要不就是他本人糊里糊涂把毛毯带走了。狱卒觉得他进出房间的时间相当的短,而邦弗尼托又演得那么逼真,也就没有生疑,既然毛毯不翼而飞,他就不声张就是了,免得赔账或者被撵走。
  大家都不清楚,要办成一件崇高的事情,究竟要经历多少艰险,花费多少心血。因此,眼下生活中发生的最寻常的一件件事情,都变成了一次次机会,或是在我们心中引起了欢乐,或是带来了绝望。狱卒刚走出去,邦弗尼托就跪下来,感谢天主给他带来的帮助。
  每天只在早晨铺一次床,铺完就不管了,所以他就让毛毯塞在他的草褥里不去动它。
  等到天黑以后,他便开始切断毛毯,幸而这些毯子还是崭新的,也很厚,他把它们切成三、四个拇指宽的一条条带子,然后尽可能把它们一条条地接起来编结实了,最后,他打开了粘土做的塑像的肚子,把里面完全掏空,把他的宝贝填进去,在塑像裂纹处又涂了一层粘土,用拇指和工具抚平,这样做后,即使最能干的巧匠也难以发觉刚才有人对可怜的维纳斯动了剖腹大手术。
  第二天早晨,监狱长正如他通常做的那样,突然驾到我们这个犯人的牢房里,也象平常一样,他觉得犯人很平静,很勤勉。每天早上,这个可怜人都胆战心惊地走进来,生怕房间里是空的,因为夜晚对他的威胁最大。不过,对他直言不讳的态度,也该表扬几句,因为每天早上,他看见犯人还在牢房里,总是喜形于色的。
  “我得向您承认,您真叫我提心吊胆哩,邦弗尼托,”可怜的监狱长对犯人说,“不过,我开始觉得,您说的那一套要越狱的威胁性的话,只是谈谈而已。”
  “我没有威胁您,若尔吉奥大人,”邦弗尼托回答道,“我是在警告您。”
  “那么,您还在想着要飞吗?”
  “幸而这不是一个单纯的希望,当然啦!这是确定无疑的。”
  “喔,demonio!(意大利语:见鬼!)您怎么个飞法呢?”可怜的监狱长大声问道,邦弗尼托必能越狱的这个信念不管是真是假,反正搅得他六神无主。
  “这是我的秘密,大人。不过我预先告诉您,我的翅膀已经在生长了。”
监狱长本能地把目光移向他的囚犯的两个肩膀上。
“事情是这样的,监狱长先生。”邦弗尼托一面塑像,一面说道。他正在雕塑塑像臀部的曲线,看那线条,让人真以为他想把手上的作品与臀部丰美的维纳斯媲美呢。他接着又说道:“在我们之间,存在着斗争与挑战。在您这方面有高大的塔堡,厚厚的牢门,坚固的门闩,时刻在警戒着的上千个看守,而在我这方面,有脑袋瓜和双手,都在这儿了。我得非常直截了当地预先告诉您,您是输定了。不过,您是一个灵巧的人,既然您事先已经采取了一切防范措施,我走后,当您知道过错不在您身上,若尔吉奥大人阁下,当您知道,您本人无任何可指摘之处,若尔吉奥大人阁下,当您知道为了看住我,您什么都想到了,若尔吉奥大人阁下,这时候,您还是可以聊以自慰的。就说到这儿吧,现在,请您对这个臀部发表意见,因为您是一个艺术的业余爱好者,这我知道。”
  邦弗尼托如此镇定自信,使可怜的监狱长胆战心惊。对他来说,他的囚犯变成了一个幽灵,看到这个幽灵,他的神智全都糊涂了,他因而变得郁郁寡欢,茶饭不思,随时都会象一个突然被惊醒的人那样浑身哆嗦。有一天夜里,邦弗尼托听见平台上乱哄哄的,不一会儿,声音来到了他的牢房前的过道上,最后,来到了他的牢房门前。这时,门打开了,他看见若尔吉奥大人阁下穿着睡衣,戴着睡帽,后面还跟着四个狱卒,八个看守;老爷的脸都变了形,冲到他的床前,看见邦弗尼托坐在他的床褥上,冲着他在笑。监狱长也顾不上他笑不笑,象从水里钻出来的潜水者那样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啊!”他大声说道,“谢天谢地!他还在呢,这个疯子又现在有根据下这样的结论:梦想就是扯谎。”
  “啊哈!究竟发生了什么事,”邦弗尼托•赛里尼问道,“是什么风把您吹来,让我有幸能在这个时候看到您,若尔吉奥先生?”
  “耶稣基督!没什么,这次我又放心了。我老在胡思乱想的,以为这些可诅咒的翅膀已经在您的身上长出来了呢。而且都是一只只硕大无朋的翅膀。您长着这些翅膀,安然自得地在圣天使狱堡的上空翱翔,还对我说:‘再见了,我亲爱的监狱长,再见吧!我不向您打声招呼是不想贸然离开的,我这就去了,但愿我永远不再看见您。’”
  “什么!我向您说过这些话,若尔吉奥大人?”
  “这是您亲口说的话……啊!邦弗尼托,您对我真是个灾星。”
  “啊!我希望您还没把我看得这样缺乏教养,幸而,这仅仅是一个梦,否则,我是不会原谅您的。”
  “不过真幸运,一切都没发生。您还是在我手掌之中,我亲爱的朋友;虽说与您相处并不十分愉快,应该说,我还是希望长久地守住您。”
  ‘我并不这么想。”邦弗尼托回答道,微笑中充满了自信,这使他的主人苦恼不堪。
  监狱长一面诅咒着邦弗尼托,一面走了出去。第二天他发出命令,无论白天黑夜,每隔两小时,要去探查他的牢房。这种查监方式延续了一个月;一个月以后,既然没有任何明显的迹象可以看出邦弗尼托还在准备逃跑,监视也就放松点了。事实上,这一个月,邦弗尼托做了好多事情。
  我们前面已经介绍过了,邦弗尼托走进这间牢房后,就把这间屋子仔细察看过了,就在这时,他已拟定了越狱的计划。他的牢房的窗户是装上栏栅的,栏干很坚固,用手是掰不开的,用他手上唯一的铁工具―雕塑刀也砍不动。至于壁炉,又窄又小,犯人除非象仙女梅留幸那样有本领变成蛇,否则是钻不出去的。就剩下门了。
  啊!门!让我们来观察一下门的结构如何吧。
  门是橡木做的,有两指厚,上了双道锁,由四道门闩闩紧,门的背面有铁板覆盖,上下都有铁钉加固。
  只有通过这道门才能出去。
  邦弗尼托之所以作出这个决定,因为他早就注意到,门前的过道通向离门几步远的一个楼梯,哨兵就是通过这个楼梯到平台上去换岗的。每隔两小时,邦弗尼托就听到登上楼梯的脚步声,接着便是下楼的脚步声,在换岗后,就听不见任何声音了。长话短说,也就是要想方设法到达门的那一面,而这道门是由两指厚的橡木做成的,由两道锁锁住。四根门闩闩着,此外,门背里正如我们说过的,还有铁板覆盖着,上下都钉上了铁钉。
  以下就是刚过去的一个月中,邦弗尼托所进行的工作。他用铁制的雕塑工具,一只一只地把钉头全给铲掉了,在门的上下仅各留了四只,准备在最后一天铲掉;此外,为了不让人生疑,他把用粘土做成的四只和真钉头一模一样的钉头换了上去,并用铁屑洒在粘土钉头上,这样,最锐利的眼睛也识别不出钉头的真假了。不过,在门的上下都有六十来枚钉子,而铲去每只钉头有时需用一个小时,甚至两个小时,这样一个工作该给犯人带来多大的工作量就可想而知了。
  此外,每天晚上,当大家都就寝了,除了哨兵的脚步声在他的头上震响以外,他听不到任何其它声响后,他就在壁炉里升起了大火,然后把炉子里炽热的木炭沿着门的铁板堆放起来;铁板烧红了,慢慢地把铁板里面的木头也烤成了焦炭,而在门的那一面,并没有显露出碳化的痕迹。
  我们已经说过了,在一个月期间,邦弗尼托就干了这件事,在一个月后,大功告成了,囚犯就等着哪一个夜晚有天赐良机,以便潜逃。不过,还得等上几天,因为就在他大功告成之日,正巧是满月。
  铲钉头的事情做完了,邦弗尼托继续烘烤他的牢门,并继续惹监狱长动肝火。就在完工的当天,监狱长比平时更匆匆忙忙地走了进来。
  “我亲爱的囚犯,”这个老实的人对他说道,他老是被这个幽灵纠缠着,“您还在打算飞吗?唉呀,坦率地回答我嘛。”
“比任何时候都想,我亲爱的房东。”邦弗尼托答道。
“听着,”监狱长说,“您对我爱怎么说就怎么说,但是,干脆说吧,我想这是不可能的。”
  “不可能,若尔吉奥大人,不可能!”艺术家接着说,“但是您很清楚,这个字眼对我是不存在的,我总是为人们做着不可能的事情,而每次都成功的。不可能,我亲爱的房东!有时,我用金子、翠绿宝石和钻石创造出比带着露水的任何一朵花更美的花儿时,难道我不是在向大自然开玩笑,让它又羡又妒吗?您真以为做花的人就不能做翅膀了吗?”
  “让上帝帮助我吧!”监狱长说,“不过,您如此傲慢放肆,信心十足,真叫我晕头转向!但是,最后我要问问,假如这些翅膀要在大气中把您托住―我得承认,这在我来看似乎是不可能的―那么您要把它做成什么形状呢?”
  “正如您想象得到的,这件事,我已经再三考虑过了,因为我个人的安全就在于这些翅膀的形状嘛。”
  “这话怎么讲?”
  “怎么讲!我在观察所有的飞禽的同时,我想,假如要用艺术重现它们从天主那儿得到的东西的话,大概只有蝙蝠,人们是可以成功地仿效的。
  “不过最后,邦弗尼托,”监狱长又说道,“即便您有办法制造一对翅膀,那么您在使用时,您不害怕吗?”
  “请您把制造翅膀必需的工具给我,我亲爱的监狱长,然后,我在起飞时,就会回答您的。”
  “那么您需要什么呢?”
  “哦!我的天主啊,几乎不需要什么东西,只要一只制造弹簧用的小锻炉,一只铁砧,几把锉刀,几把钳子和几根撬棒,以及作蒙皮用的二十来尺长的漆布就行了。”
  “行了,行了,”若尔吉奥大人说,“我现在有点放心了,因为纵然您的智慧超群绝伦,您在这儿也搞不到这些东西的。”
  “已经妥了。”邦弗尼托回答说。
  监狱长从他坐的椅子上惊跳起来,但他即刻转念又想,这件事实际上是不可能的。然而,无论这件事看起来是如何荒谬,这颗可怜的脑袋瓜却无时无刻不处在紧张的状态之中。每当有鸟从他的窗户前飞过,他总要设想,这莫不是邦弗尼托•赛里尼吧:一个强者的思想对一个弱者的思想影响有多大啊!
  当天,若尔吉奥大人派人去找罗马最能干的机械匠,并命令他量一量蝙蝠一对翅膀的尺寸。
  机械匠莫名其妙,望着监狱长无言以对,他不无理由地想着,若尔吉奥疯了。
  但是,既然若尔吉奥大人再三要求,若尔吉奥大人又有钱,并且即使他做出荒诞不经的事儿,若尔吉奥大人也有办法付款的,这样一想,机械师也就开始做起这件定制的活儿来了。一个星期以后,他给他带来一对漂亮的翅膀,用铁制的骨架套在人身上正合适,借助一些精工细作的弹簧,翅膀可以有规律地上下扑腾,自然合拍,均匀稳妥。
  若尔吉奥大人把该付的钱付给了机械匠,量了量这副翅膀所需的体积,登上邦弗尼托•赛里尼的牢房,一声不吭地把整个牢房翻了个够,在床下张张,在壁炉里望望,又搜搜草褥,总之,没有放过任何一个旮旯。
  过后,他走了,仍然是一声不吭,他这时才确信,邦弗尼托不可能在他的牢房里藏起一对和他的翅膀一样的翅膀,除非他是一个巫师。
  显而易见,不幸的监狱长的脑袋瓜越来越糊涂了。若尔吉奥大人下楼回到自己房间里,看见机械匠在等他,他来是向他指出,在每只翅膀的末端有一只铁环,那是用来扣住在水平方向飞行时人的双腿的。
  等机械匠刚走,若尔吉奥大人便关上房门,把翅膀的骨架套在身上,张开双翅,把双腿套进铁环,再把肚子贴在地上,试图起飞。
  不过,他虽使尽力气,还是不能离开地面。
  为此试验了两到三次,他又派人去找机械匠.
“先生,”他对他说,“我把您的翅膀试过了,飞不起来嘛。”
“您是怎么试验来着?”
  若尔吉奥大人便一五一十地把他三次试验的详情叙述了一遍。机械师认真地听着,待他讲完了,便说:
  “我并不奇怪。您贴在地上,没有足够的空气浮力;您应该登上圣天使狱堡,从那儿,您勇敢地向空中跃去。”
  “那么您认为,我会飞起来吗?”
  “我能肯定。”机械匠答道。
  “那么您既然如此自信,”监狱长继续说道,“您本人来做一次试验不是一回事吗?”
  “翅膀是按您的身材,而不是按我的身材设计的,”机械匠回答说,“适合于我的翅膀的幅度应该再大一尺半(法尺,相当于325毫米。)。”说完,机械匠鞠了一躬便告辞了。
  “活见鬼!”若尔吉奥大人骂道。
  整整一天,人们可以发现,若尔吉奥大人精神失常,这就说明,他的神智象罗兰的思想一样,已经在幻想的天穹里,越飞越远了。
  入晚,在就寝时分,他把所有仆人、狱吏和士兵都召集来了。
  “先生们,”他说,“假如你们得知邦弗尼托想飞,就让他飞吧,只要通知我一声就行了,即使在夜里,我也会毫不困难地追上他,因为我么,我是一只真正的蝙蝠,至于他,不管他说什么,他只是一只假蝙蝠。”
  可怜的监狱长完全疯了;但是大家希望他晚上能平静下来,并决定等到明天再禀告教皇。
  此外,屋外夜色浓重,淫雨霏霏,没有人想到在这样一个夜晚出去跑一趟。
  但邦弗尼托•赛里尼除外,他无疑是持相反意见的,他就是选择了这个夜晚准备越狱。
  因此,当他一听到钟敲十点和换岗的声响后,就跪倒在地,先虔诚地祈祷天主,随后开始行动。
  起先,他把仅剩的,粘在铁板上的四颗钉头敲掉。午夜钟敲响时,最后一颗钉头被拔除了。
  邦弗尼托听着巡夜人的脚步声登上了平台,接着,巡夜人走了下去,脚步声远了,远了,一切又回到寂静之中。雨下得更大了,邦弗尼托带着喜悦的心情,听着落在窗棂上噼啪噼啪的雨声。
  这时,他试着掀去铁板;铁板已失去了依托,就落了下来,于是邦弗尼托把它们一块一块地靠在墙上。
  接着,他就俯卧在地,用雕凿刀凿门的下沿,他把这把刀已磨成匕首形状,并嵌上一把木柄。门的下沿被凿开了,因为橡木已经完全被烤成焦炭了。
  不一刻功夫,邦弗尼托已经在门的下沿凿出一个相当大的缺口,他可以匍匐着钻出去。
  这时,他又打开塑像的肚子,拿起编织成的绒布条条,象绕皮带似的绕在自己的身上,拿了那把我们说过的、象匕首似的工具,又跪了下来,重新祷告了一遍。
  过后,他先把头伸出门外,接着是肩膀,然后是身子,就这样他到了过道上。
  他站了起来;他的两条大腿抖动得太厉害了,他为了不让自己倒下来,把身子靠在墙上。他的心激烈地跳动着,仿佛要把胸膛捣碎了。他的头就象是一团火。他的每一根头发上都抖动着一颗汗珠。他把他那象匕首似的工具的把柄紧紧握住,好象有人要从他手里夺走似的。
  没有任何声音,没有任何动静,一切都静悄悄的,邦弗尼托很快就镇定了下来,用手沿着过道的墙壁摸索着向前走,直到他感觉到已经到了墙壁的尽头。他马上把脚伸出去,并到了通向平台的楼梯,或者说是单人梯的第一级。
  他一步一步地登上梯级,听到木梯在脚下格格的响声就觉得紧张,接着他觉得已经到了室外,雨水打着他的脸。然后他把脑袋探出平台边缘。有刻把钟功夫,他始终处在深沉的夜色之中,他对眼下所担心的和所希望的一切可以立即有一个判断了。天平向希望这一端倾斜过去。
  哨兵为了躲雨,早躲在岗亭里面。然而,由于哨兵们在圣天使狱堡上站岗防哨,其目的不是为了监视平台,而是为了看着下面,观察田野,因此,岗亭的后背对着梯子,邦弗尼托•赛里尼也就是从那儿溜出来的。
  邦弗尼托•赛里尼悄悄地一步一步匍匐前进,一直爬到离岗亭最远的平台尽头。在那儿,他把布条的一端系在嵌在墙里、向外突出有六寸(法寸,相当于27.07毫米。)光景的一块古老的砖块上,接着便又第三次跪下来:
  “主啊!主啊!”他轻声说道,“请帮助我吧,既然我已尽力而为了。”
  这次祈祷做完,他就双手抓着布条往下滑,他的双膝和额头不时地碰着墙壁被擦伤,他也顾不上了,就这样他一直滑到了地上。
  当他感觉脚着地后,惊喜万分,感到无比的自豪。他望着刚才通过的茫茫苍天,一面看着它,一面禁不住轻声说道:“我现在终于自由了!”不过这个充满着希望的时刻太短促了。他掉转身子,他的膝盖忽然颤抖了,因为他看见,在他面前,矗立着一堵新近砌成的高墙,这座墙他以前从未见过,他完了。
一切似乎都在他的身上消失了;绝望之下,他不由自主跌倒在地上,但在跌倒的时候,他碰着了一件什么硬梆梆的东西,那是一根长长的木梁。他惊喜地轻呼了一声:“得救了!”
啊!人生在瞬息之间能交织着多少欢乐与希望,谁也说不清楚。
  邦弗尼托就象一个溺水者抓住一根救命的桅杆那样,紧紧地抓住木梁。在通常,两个男子汉要举起它也相当困难;而他却能把它拖到墙根,靠墙竖起。
  接着,依靠着双手和双膝的力量,他爬到墙顶;不过到了那儿,他再也没有力气把木梁抽上来,架到墙外一端。刹那间,他头晕目眩,他闭上眼睛,仿佛觉得自己在火海中浮沉。
  蓦然,他想到了他那编结的布条,他就是靠了这根布条才从平台上滑下来的。
他从大梁上滑下来,奔到了他把绳子留下的地方,可是绳子的上端系得太牢了,他不能把它从扣住它的砖块上拔出。
邦弗尼托绝望地悬在绳子的下端,用足力气拉,希望能拉断它。幸而绳子上的四个结中的一个脱开了,邦弗尼托仰面翻倒,把二十来尺长的一段绳子也拖了下来。
  他需要的也就是这些。于是他又力量倍增,蹦跳起来,重新登上大梁,跨到墙上,在大梁的顶端系上了布条。
  降到了布条的末端,他的脚还没有碰到地面;这时,他朝下一看,地面离他不过六尺距离,于是他松开了布条,落到了地面上。
这时他躺了一会儿:他已经精疲力竭了,他的两腿和双手的表皮都被磨掉了。有好几分钟,他呆痴痴地望着自己淌血的皮肉,这时,五点钟敲响了,他看见星星逐渐稳去。
他站起来;但就在他站起的刹那间,他看见有一个他一直没有发现的哨兵,而这个哨兵大概已经目击了他所做完的一切。哨兵向他迈了几步。邦弗尼托发觉他完了,显然要拼个你死我活了。他拿出了插在腰带间的凿刀,径直向士兵走去,神态是如此坚定,士兵大概看出来,他将与之格斗的不仅是一个壮汉子,而且是一个亡命之徒。事实也是如此,邦弗尼托已下定决心决不退缩,可是突然间,士兵又把身子背了过去,仿佛没有看见他似的。犯人明白了他的意思。
  他奔向最后一道围墙。这道围墙设在壕沟的边上,高约十二至十五尺。凭邦弗尼托.赛里尼这样一个人,而且已经到了眼下的地步,从这个高度跳下去大概难不了他;还有,他把第一段布条留在砖块上,第二段留在大梁上,在这以后,他身上已经没有什么东西可以指望的了,何况眼下时间紧迫,于是他便用双手拉着一个铁环把身体先挂下去,一面默祷着上帝,一面就松开了手。
  这一次,他跌晕了过去。
  过了将近一小时,他还没有恢复知觉;到天色将明的时候;拂晓的凉气才使他清醒过来。他先是愣了一会儿,接着他把手摸摸自己的前额,才记起了一切。
  他感到头上的阵阵剧痛,同时,他看见自己的血象汗珠似的从他的脸上滴到他躺着的石头上。他明白了,他的头部受伤了。他又用手摸上去,不过这一次不是为了恢复记忆,而是想捂住伤口;伤势不重,仅仅头皮擦破了,没伤着脑壳。邦弗尼托笑了,想试着站起来,可是他又倒了下去,因为在他右脚关节上方三寸光景,小腿折断了。
  这条小腿麻木得厉害,一开始,他还感觉不到疼痛。这时,他脱掉衬衣,把它撕成布条条,尽可能地把断裂的小腿骨吻合在一起,随后用足力气把它们靠紧,再把布条一圈圈绕过脚底,把断骨扎紧。
  过后,他拖着四肢,爬向罗马的一道城门,城门离他五百来步远。
  经过半小时艰难痛苦的行程之后,他走近了这座城门,看到城门关着。但是,他发现城门下有一块大石头,便推了一下,石头就松开了,他从石头让出的一个隙缝里钻了出去。但是他刚走出三十来步远,一群游荡的饿狗嗅到血腥味,知道他受伤了,向他扑去。他抽出凿刀,捅进一条最大最凶的狗的肋部,把它结果了。其余的狗立即扑向那条死狗,把它吞噬了。
  随后,邦弗尼托拖着身子,来到特朗斯蓬蒂那的一个教堂里;在那儿,他碰见了一个送水人,他刚把水桶驮上驴背,并把水桶灌满了水。他把他叫住了。
  “听着,”邦弗尼托对他说,“我方才在我的情妇家里,发生了意外情况,我虽说是从大门进去的,不得不从窗口跳出来,我从二楼跳下来,落地时把一条腿摔断了。请把我带到圣彼得大教堂的台阶上面,我会给你一个金埃居的。’
  送水人一声不吭就把受伤的人扛在肩上,把他扛到指定地点。接着,在拿了许诺给他的钱后,连头也不回地继续走他的路。这时,邦弗尼托还是匍匐着爬到了法国使臣蒙吕克大人的府邸,大使的府邸离那儿只有几步远。
  蒙吕克大人关怀备至,热情照料,不出一个月,邦弗尼托就痊愈了,两个月以后,他得到了特赦,第四个月的月底,他带着阿斯加尼奥和帕哥罗出发去法国。
说到那位可怜的监狱长,他已经变成了疯子,疯疯癫癫地生活着,后来又疯疯癫癫地死去;他始终以为自己是一只蝙蝠,总是想使出吃奶的力气飞上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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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7-8-15 12:03 | 只看该作者
四  斯科佐纳

当邦弗尼托到达法国时,弗朗索瓦一世正和他满朝的文武大臣呆在枫丹白露的宫殿里,因此,艺术家便见到了他来欲要寻找的那个人。他在城里歇下脚,让人告知费拉尔红衣主教他到了。红衣主教知道国王正焦急地等着邦弗尼托,便立即把这个消息转达给国王陛下。当天,邦弗尼托就受到国王的召见,国王以使艺术家铭记在心的那种既温和又有力的口吻对他说:
“邦弗尼托,先高高兴兴地过上几天,散散心,消除一下疲劳,休息休息,好好玩玩,也给我们一些时间想想要向您定制一件什么漂亮的艺术品。”
  接着,弗朗索瓦一世把艺术家安顿在宫里之后,便下令给他提供一切方便。
  于是,邦弗尼托顿时便置身于法国文明的中心,在那个时代,它还落后于意大利的文明,不过,它已经在开始与之竞争,并且不久就要超过意大利了。他环顾四周,不免会想到,他并没有离开托斯坎尼(佛罗伦萨在1537年改为托斯坎尼公国。)的首都,因为他又置身于他在佛罗伦萨时早已熟悉的艺术和艺术家的圈子里,替代列奥纳多•达•芬奇和罗梭大师的是普里玛蒂斯。
  邦弗尼托所关心的是师承这些杰出的艺术先驱者,并拿出与这三位大师在绘画上的艺术成就毫不逊色的雕塑艺术品,使欧洲最高雅的宫廷大开眼界。所以,邦弗尼托根本不等待国王答应的,要向他定制一件什么作品,而是凭着自身的冲动和灵感先干了起来,想主动迎合国王的意愿。他毫不费力地就发现,国王召见他的那座行宫对他是多么亲切,他决心制作一件他称之为枫丹白露的仙女的塑像来讨国王的喜欢。
  制作这个塑像是一件很惬意的事情,她将有橡树、麦穗、葡萄作为自己的冠冕:因为枫丹白露紧靠着平原,耸立在森林和葡萄园之中。邦弗尼托梦想中的仙女应该同时是色列斯、狄安娜和埃里科纳的化身,把这三个优美的典型熔于一炉,
  她们既要保持原有的特色,又要体现在一个人身上。还有,在塑像底座上,将有这三位仙女的三重象征,那些曾见过帕尔修斯塑像附属的逗人喜爱的微型塑像的人们,应该知道这位佛罗伦萨的大师是如何雕塑这些细节的。
  可是,艺术家的最大的不幸之一,就是他虽然心中藏着美女理想的神态,但为了他的作品的实体,他还需要一个活生生的模特儿。然而,到哪儿去找一个荟集这三位仙女的美丽于一身的模特儿呢?
  当然,如果在古代,如果在斐第阿斯和阿贝勒的时代,如果外形美的王后们还象当时的美女那样,自己会来到艺术家面前摆出姿势,邦弗尼托很可能在宫廷里就会找到他想寻求的人物。在那儿,有象整座奥林匹斯山的诸神那样多的妙龄女郎:有卡特琳•德•美第奇,那时她只有二十一岁;有玛格丽特•德•瓦罗亚,纳瓦尔的王后,人称第四美惠女神,还有埃唐普公爵夫人,我们在这个故事的发展中,将会看见她不断出场,人们称她为才女中的美女和美女中的才女。在那儿,理想的模特儿能让艺术家目不暇接,不过,我们刚说过,眼下不是斐第阿斯和阿贝勒的时代。
  邦弗尼托应该到别处去寻觅他的模特儿。
  当他得知,宫廷将回巴黎去时,他高兴极了;不幸,正如邦弗尼托自己说的那样,那个时代的宫廷旅行时的景况和送葬没有什么两样。这支行列先是由一万二千到一万五千匹马开路,在一块只有两三座房子的地方驻下,每天晚上要花上四个小时支帐篷,每天清晨又得花上四个小时拆帐篷,从行宫到首都不过十六里地(法国古里,约合四公里。),以致从枫丹白露到巴黎要花上五天时间。一路上,邦弗尼托•赛里尼不下二十次想赶到前面去,但每一次,费拉尔红衣主教都把他挽留住了,对他说:假如国王有一天没有见到他,肯定就会打听他的下落;而当国王得知他走了,就会把这不辞而别的举动看成是对他的失礼。因此,邦弗尼托只得捺住性子,在长时间的停留时,他就用铅笔一张又一张地勾勒着他的枫丹白露仙女,藉此来消磨时光。他终于来到了巴黎。他首先拜访的就是普里玛蒂斯,他正受托在枫丹白露继续列奥纳多•达•芬奇和罗梭大师的事业。普里玛蒂斯长期蛰居巴黎,大概一下子就会把他带上他追求的道路,并会告诉他,他应该到哪儿去找模特儿。
  顺便用三言两语说说普里玛蒂斯。
  普里玛蒂斯原名叫弗朗西斯科•普里玛蒂克西奥,在他的出生地,当时人们叫他博洛尼亚,而我们,我们称呼他为普里玛蒂斯。他是儒尔•罗曼的弟子,他在罗曼的门下学艺六年,在巴黎住了八年;在芒图侯爵的推荐之下,专门收罗艺术家的弗朗索瓦一世把他招募了去。就象我们可以在枫丹白露看见的那样,这个人是个罕见的多产艺术家,举止大方高雅,脸部线条纯净,无懈可击。他学术渊博,智慧过人,才华横溢;他对杰出的绘画的各个派别无不涉猎,长时间以来,人们低估了他,而我们的时代为他洗雪了三个世纪以来他所受的不公正的待遇。在宗教的启示下,是他描摹了博尔加小教堂的油画,涉及到道德的主题时,他在蒙莫朗西的府邸把基督的主要德行充分表现了出来,最后,巨大的枫丹白露宫里挂满了他的作品,在金门和舞厅,他描绘了神话和寓意画中最优美的主题,在尤利西斯画廊以及在圣路易室,他可和史诗诗人荷马媲美,他用绘画表现了奥德赛和伊里亚特的全部过程。接着,他从神话时代,来到了英勇的岁月之中,历史降临到他的绘画领域里。亚历山大和罗慕路斯的生活中的主要篇章和勒阿佛尔的弃城在他的油画里得到了再现,这些画装饰了大画廊和与舞厅毗连的房间;他对洋洋大观的风景画廊里的自然风光肆加斥责。总之,假如我们想衡量他的出众的才智,估价他的广泛的爱好,计算他作品的多少,我们将会发现,在他的九十八帧大幅油画和一百三十帧较小的油画中,他时而画风景、大海、历史,时而画宗教题材、人物肖像、寓意画和史诗。我们看出来了,这样一个人是有能力理解邦弗尼托的。因此,当邦弗尼托一到巴黎,他就热情洋溢地直奔普里玛蒂斯的府上;后者以同样心情接待了他。
  两位故友身在异地经过了初次深谈之后,邦弗尼托打开了他的画夹,向普里玛蒂斯解释了他所有的想法,展出了他的所有的草图,并且问他,在他所用的众多的模特儿中,有没有哪一位可以满足他所需要的条件。
  普里玛蒂斯伤感地微笑着,摇了摇头。
  说实在的。眼下不是在意大利―希腊的女儿(意大利的文化受古希腊影响极大,故有此称。),又是她母亲的竞争者。在那个时代和今天一样,法国是宽容、和善、迷人的国土;不过,要在瓦罗亚王朝的土地上寻找一个可以使米开朗琪罗、拉斐尔、让•德•博洛涅和安德烈•德尔•萨托产生灵感的蒂勃勒河河畔和阿尔诺河河畔的绝色美女是徒劳的。当然,正如我们已经说到过的那样,假如画家或雕刻家可以到贵族阶层里去挑选他的模特儿的话,他很可能马上就会找到他所需要寻找的人物;但是,就如幽灵被扣留在冥河对岸那样,他大概只能满足于看着这些美丽而高贵的人儿―他的艺术教育的忠贞的对象在他被禁止入内的爱丽舍田园大街上走来走去的。因此,普里玛蒂斯预料的事情发生了:邦弗尼托把他的模特儿队伍检阅了一遍,竟然没有一个能集中他想象中的作品所必须的全部优点。
  这时,他就根据别人的推荐,把摆一次姿态一个埃居的所有的维纳斯女神(指廉价的模特儿。)都请到他下榻的费拉尔红衣主教的府邸来,但是,她们之中没有一个能够中他的意。
  于是,邦弗尼托绝望了。有一天晚上,他和三个同胞(他们是皮埃尔•斯特罗齐老爷,他的内兄朗居拉哈伯爵和著名的让•皮克•德•拉米朗多勒的侄子加莱奥托•皮科,他与他们是在巴黎邂逅相遇的)共进晚餐后回家。当他独自沿着小田野街步行时,突然,他看见前面有一个模样标致,体态优美的姑娘。邦弗尼托喜不自禁,激动万分:这个女子是他直到那时所遇见的最理想的人。于是,他便尾随着她走去。这个女子取道荨麻岗,沿着圣奥诺雷教堂,步上贝利康街。走到了那条街上,她掉转头看看自己是否老是在被人盯梢;当她看见邦弗尼托离她几步远,她就飞速地推开一扇门,消失了。邦弗尼托走到门口,也推了一下,门开了,正巧,在一盏昏暗的灯光下,他还来得及在楼道的拐角处看见他跟随着的女人的连衣裙的一角。他走上了二层楼;另一道通向卧室的门半开着,而且,他瞥见他紧跟着的那个女人正在卧室里。
  邦弗尼托也不向她解释他的艺术性的拜访的动机,甚至没向她说一句话。他想弄弄清楚,她的肉体的轮廓究竟与她脸部的线条是否谐合,就围着这个惊讶不已的姑娘转了二三圈,姑娘也象一尊古代的雕塑像那样机械地顺从着,听任他把自己的胳膊举过头顶:他打算让枫丹白露仙女摆的姿势就是这样的。在邦弗尼托眼下的这个模特儿身上,有一些色列斯的影子,迪安娜的成份就更少了,然而很象埃里科纳。这时,大师打定了主意。他看出溶汇三个人物的特点是不可能的了,就下定决心以荡妇(这里指埃里科纳。)为基调。
  应该说,要画一个荡妇,他算是真正找到了他在寻找的特征了:炽热的眼睛,珊瑚般朱红的嘴唇,牙齿象一颗颗珍珠,一根颈脖与身子配合得恰到好处,浑圆的双肩,身材苗条,臀部丰满结实,还有,从细腻的脚踝和手腕处伸出来的匀称的四肢,十指纤纤,富有一层高贵的色彩,这最后一点使艺术家下定了决心。
  “您叫什么名字,小姐?”邦弗尼托带着外国腔,终于向越来愈莫名其妙的可怜的孩子开口问道。
  “卡特琳。愿为您效劳,先生。”她答道。
  “好嘛!卡特琳小姐,”邦弗尼托接着说,“刚才您费心了,这儿是一枚金埃居作为酬劳。明天请到我家里来,我住在圣马丁街费拉尔红衣主教的府邸里。还是象您今天这样为我效劳,我会出同样价钱的。”
  少女犹豫了一会儿,因为她以为外国人是在寻开心。可是金埃居明明放在那儿,足以证实,他说话是认真算数的,因此,卡特琳思索了片刻后就问道:
  “几点钟?”
  “上午十点;这时间对您合适吗?”
  “好极了。”
  “那么我等您?”
  “我会来的。”
  邦弗尼托象对一位公爵夫人那样致了意,高高兴兴地回家了。他刚到家,就把他想象中的样稿都烧掉了,着手勾勒了一幅充满现实感的小样。过不多久,样稿勾勒完毕,他就拿来一块蜡,他把蜡放在一个基座上,不一会儿,蜡在他那只强有力的手下变成了他想象中的仙女的形象了。这样,当第二天卡特琳出现在画室的门口时,工作已完成一部分了。
  正如我们说过的,卡特琳早先压根儿不理解邦弗尼托的意图。当邦弗尼托关上门,把已开始制作的塑像指给她看,向她解释请她来的原因后,她感到非常惊奇。
  卡特琳是一个性格开朗的女孩子,她对自己原先的误解开怀大笑起来;过后,她因能模仿一位献给国王的仙女而做模特儿感到非常自豪,就脱光了自己的衣服,对照着圣像,主动摆出了姿势。她做这一切动作优美而准确,以致当大师转过身子时,看见她把姿势做得那么贴切,那么自然,不禁高兴得叫出声来。
  邦弗尼托开始工作了。我们已经介绍过了,他是属于这样一类艺术家,他们本质高尚,性格坚毅,他们在作品中吸取灵感,在工作时,灵魂闪耀光辉。他把他的短上衣早就扔到地上,领子敞开着,裸露着肩膀,从模特儿走向样稿,从自然走向了艺术。他象朱庇特那样,仿佛手触到处便会把那里的一切点燃。卡特琳作为小市民式纨绔子弟的玩物,习惯于他们那一套庸俗、乏味的摆布,现在她莫名其妙地看着这个目光闪烁着智慧、呼吸短促、胸膛起伏着的男人。她自身的精神仿佛也升华到了大师的高度了,她的眼神在放光:艺术家把灵感感染给了模特儿。工作进行了两个小时,两小时后,邦弗尼托给了卡特琳金埃居。在他以昨天的同样礼节向她告辞时,要她次日在同样的时间再来。
  卡特琳回到家里,整个白天没有出门。次日,她到达画室时比约定的时间提前了十分钟。
  相同的场面又重演了一次。这一天就象头天一样,邦弗尼托受灵感的启示而显得非常崇高;在他的手下,就象在普罗米修斯的手下一样,泥土变活了。荡妇的头颅已经塑造成功,仿佛是从一块未定型的物体中伸出来的一颗栩栩如生的脑袋。卡特琳对着从她的形象中产生的神似的妹妹微笑着,她从未有过如此幸福的感觉。还有一件古怪的事情,就是她自己也说不清使她产生幸福的感情从何而来。
  第三天,大师和模特儿又在相同的时间开始工作;但是,她产生了一种感觉,这是前两天她从未感受过的,这就是在她卸衣时,她感到脸上泛起了红晕。可怜的孩子萌发了爱情,而贞操也随着爱情而来了。
  第四天,情况就更糟了,而邦弗尼托不得不多次提示她,他塑造的不是美第奇的维纳斯,而是一个放荡不羁,醉生梦死的埃里科纳。此外,就是还要耐心点儿:还有两天时间,模特儿的工作就结束了。
  次日晚上,邦弗尼托在他的塑像上最后加工了一下,感谢了卡特琳的深情厚意,给了她四枚金埃居;可是卡特琳一松手,金币滑到了地上。对这个可怜的孩子来说,一切都结束了:打这以后,她又将重新跌落到最初的生活境遇之中,而自从她走进大师的画室的那一天起,对于她来说,这种境遇就变得十分令人恶心了。邦弗尼托对姑娘的心事早猜着了三分,他捡起了四枚金埃居,又递了给她,并且攥紧了她握金币的手,一面对她说,假如有朝一日他对她有什么用的话,她可以来找他。嗣后,他走进工匠的工场去找阿斯加尼奥,他想让他来看看他完成的塑像。卡特琳自个儿呆在画室里,把大师使用过的工具一件一件吻了一遍,过后,哭着走了出去。
  次日,当邦弗尼托一个人呆在画室里时,卡特琳又走了进来。邦弗尼托看见她大吃一惊,想询问她这次前来的原因。她径直向他走去,双膝跪下,问他是否需要一个使女。邦弗尼托有着一颗艺术家的心灵,这就是说天生对一切都很敏感,他猜出了可怜的孩子在想什么,便把她搀扶起来,在她的额上吻了一下。
  从此以后,卡特琳成了工场的一员,正如我们已经说过的那样,她象孩子那样嬉笑着,一刻不停地跳动着。因此,对大家,尤其对邦弗尼托,她变成了几乎不可缺少的人了。她什么都干,又指挥一切,对鲁贝尔特(鲁贝尔塔的又一称呼.)又是叱责又是抚慰,鲁贝尔特曾不无恐惧地看见她成为他们之中的一员,最后又和大伙儿一样喜爱上她了。
  埃里科纳也毫无损失。从此之后,模特儿就在邦弗尼托手边,邦弗尼托又把塑像重新修整了一番,把它完成了,其认真的程度,是在他以往塑像时没有一次能与之比拟的。然后,他把塑像送给国王弗朗索瓦一世去看,国王看了心花怒放,又命令邦弗尼托为他复制成银制的,接着,他长时间地与金银匠交谈起来,并且询问他,他工场的工作条件如何,这个工场在什么地方,这个工场里是不是还藏着什么漂亮的东西,问完,他让邦弗尼托•赛里尼走了,并答应他在某一天上午,他会突然去找他,不过他丝毫没有透露去找他是为了什么事情。
  就在这样的背景下,我们的故事开场了:邦弗尼托在干活,卡特琳在唱歌,阿斯加尼奥在想入非非,而帕哥罗在祈祷。阿斯加尼奥因为在内斯勒宫逗留过久,很晚才回家的那天的翌日,有人重重地在敲临街的那扇门;鲁贝尔特太太立即起身去开门,斯科佐纳(大家记得,这是邦弗尼托给卡特琳起的名字)三蹦两跳就出了房门。
  不一会儿,传来了她的叫喊声,喊声中喜惧参半:“啊!我的天主!师傅,我的天主!国王来了!国王亲自来了,他来参观您的工场…”
说着,可怜的斯科佐纳脸色苍白,浑身颤抖着又折回到邦弗尼托带着他的弟子和学徒干活的那间工作室的门口,她让身后的一道道门都敞开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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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8-17 14:45 | 只看该作者
要是能做成一本电子书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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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8-22 15:13 | 只看该作者
辛苦楼主,我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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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7-8-23 09:24 | 只看该作者
五  天才和王权

  果真,国王弗朗索瓦一世跟在斯科佐纳的后面,带着他的全班人马步入了大院。他把手让埃唐普公爵夫人挽着。纳瓦尔国王同王太子的妃子卡特琳•德•美第奇王妃随后。再后面就是亨利二世王子和他的姑母,纳瓦尔王后玛格丽特•德•瓦罗亚。几乎所有的贵族成员都簇拥在他们的周围。
  邦弗尼托向他们迎去,不卑不亢,落落大方地象迎接朋友那样迎接国王、王子、皇亲国戚和尊贵的夫人们。然而,在这群人里,有着法国最显赫的姓氏和世界上最荣耀的美人。玛格丽特富有魅力,埃唐普夫人逗人喜爱,卡德琳•德•美第奇美貌惊人,迪亚纳•德•普瓦第埃夫人使人心荡神迷。那又怎样呢!邦弗尼托和古代的,以及十六世纪意大利最高贵的人物都是很熟悉的,正如米开朗琪罗宠爱的弟子已习惯与国王们往来一样的。
  “希望您答应我们,夫人,能在您的身旁欣赏艺术。”弗朗索瓦一世向微笑着的埃唐普公爵夫人说。
安娜•皮塞勒,也就是埃唐普公爵夫人,自从国王在西班牙被囚释放回国后,已取代夏朵布里昂伯爵夫人而受到恩宠。那时候,她风华正茂,雍容华贵,美貌非凡。她的身材苗条,亭亭玉立。她那逗人喜欢的脸上,总是带着威严和媚态,使她既象一只雌猫,又象一头母豹。然而,她同样具有出其不意的进攻能力和贪得无厌的胃口;依靠这两种本领,国王的宠妇懂得装出连最多心的人都会受蒙骗的稳重端庄的神态。这个女人的脸上有着两片苍白的嘴唇,时而象海尔朱奥纳,时而象加拉代;她的微笑时而包含着戏弄,时而让人恐惧,她的眼神诚恳而温柔,但顷刻间又会变得咄咄逼人,喷出仇恨的烈焰。她翻脸不认人,说变就变,叫人不寒而栗。她抬起眼皮的动作非常缓慢,人们永远也闹不清,她的眼皮这样向上翻是出于疲惫倦怠呢,还是在威胁警告。她高傲而威严,对国王又极尽其阿谀逢迎之能事,使他束手就擒。她既骄傲,嫉妒心又重,竟然缠着国王去索回他以前送给夏朵布里昂伯爵夫人的首饰。美好、忧郁的伯爵夫人以金条作抵偿,对这种违情悖理的行为怨入骨髓。她聪明机智,又胸有城府,不止一次国王兴致来时,在宫廷里好象又发现了某个年轻貌美的姑娘,这时候她就把眼睛一闭,果真,他就舍弃邪念又回到他那美丽而厉害的女巫身边。
“我急匆匆地来看您,邦弗尼托,因为我想,您来到我们的宫廷里转眼就要两个月了吧;打您来之后,我百事缠身,心事重重,没有闲情逸致过问艺术。您去抱怨我的表弟皇帝陛下吧,他没给我一刻清闲的时间。”
  “如果您愿意,我会写信给他的,陛下,并且,我将请求他成全您让您成为艺术的伟大的朋友,既然您已经向他证实了,您是伟大的统帅了。”
  “那么您认识查理五世?”纳瓦尔国王问。
  “四年前,在罗马,陛下,我有幸向神圣的皇帝陛下介绍了我自己的祈祷经本,并向他作了一番表白,皇帝陛下似乎深受感动。”
  “那么神圣的皇帝陛下向您说了些什么呢?”
  “他说,三年前,在教皇的披风上,看到过一颗我制作的钮扣,多亏这颗钮扣,他才认识我了。”
  “啊!我看出来了,您在帝王们一片赞扬声中被宠坏啦。”弗朗索瓦一世说。
  “是的,陛下,我曾有幸使一大批主教、公爵、亲王和国王们心满意足过。”
  “请把您的杰作拿出来吧,我倒要看看,作为鉴赏人,我比起其他人是否要苛刻些。”
  “陛下,我干活还没有多少时间,不过这儿有一只坛子和一只银盆,我刚开始动手,也许,这两件东西不会使陛下过分失望的。”
  国王一言不发,仔细观摩了将近有五分钟。仿佛在他眼中仅有作品存在而忘记了作者的存在。夫人们好奇地走拢过来。弗朗索瓦一世终于高声说道:
  “你们请看,夫人们,了不起啊!坛子的造型多新奇,多大胆啊!在这些浅浮雕和圆雕上,工艺多精巧细腻!造型多美啊!我的天主哪!我特别欣赏这些优美的线条,还有,你们快看哪!这些形象的姿态是多么丰富多采!多么逼真啊!看呀,看这一位把胳膊高举过头的女人,她那瞬时的动作在半空中自然天真地倏然而止,令人简直不敢置信。说真的,我以为,古人从未创作出如此优美的作品。我想起了古代和意大利最有才能的艺术家的最优秀的作品,可是没有一件给我的印象有这一件这么深。啊,请看,纳瓦尔夫人,看看这一个在花丛中迷路的漂亮的孩子,还有他那只在空中摆动的小脚吧;这一切多么生动、和谐和优美啊!”
  “我伟大的国王呀,”邦弗尼托大声说道,“别人都是在恭维我,而您才是理解我,您!”
  “还有什么东西?”国王带点儿贪婪的口气问道。
  “这儿是一枚纪念章,上面是勒达和她的天鹅,是为加布里埃尔,塞扎里尼红衣主教铸造的;那儿是一枚图章,我在上面空心镂刻了圣约翰和圣昂布鲁瓦兹的像,还有一只圣物盒,是由我亲自上釉的……”
  “什么!您也铸造奖章?”埃唐普夫人问。
  “和米兰的卡瓦道纳一样好,夫人。”
  “您能在金子上涂珐琅?”玛格丽特问。
  “可以和佛罗伦萨的阿梅里霍媲美。”
  “您还雕刻图章?”卡特琳问。
  “与朗蒂斯科•德•佩鲁斯不相上下。夫人们,这么说来,你们以为,我的才能仅仅局限在制作精巧的纯金珍宝和大件的银制品吗?感谢天主,我什么都会一点儿!我是一个合格的机灵的战士,我两次避免了罗马的陷落。我还会写写十四行诗:陛下只需下道命令,只要是歌颂陛下的诗,我就可以欣然命笔,风格可以和克莱芒•马罗的诗真伪不分。说到音乐,这是父亲对我因材施教,用棍棒把我教会的。我会吹笛子,小号,颇显才华。在我二十四岁上,克莱芒七世把我召进他的御用音乐班子里了。此外,我还有过一项发明,制造出了优质炸药,我还能制造优良的火枪和外科手术用具。如果陛下有战事,而陛下又愿意把我征召入伍,他将会看到,我不是傻里傻气的,我既会玩枪,又会玩炮。作为猎手,我在一天之内可以杀死多达二十五只孔雀;而作为炮手,我替皇帝陛下打发了奥朗日亲王,替国王陛下排除了波旁陆军元帅,似乎叛逆之徒与我总归没有缘分。”
  “啊哈!那么您最引以为自豪的事情是什么呢?”年轻的王子插话问道,“是杀死了波旁陆军元帅呢,还是打下了二十五只孔雀?”
  “两者都不是使我引以自豪的,大人。与所有其他的才能一样,机智是天主赋予的,我利用了我的机智罢了。”
  “不过,我真的不知道,您已经为我立了这样一次大功。”国王说,“何况,这件事,我的妹妹玛格丽特将难以原谅您。杀死波旁陆军元帅的是您吗?这是怎么一回事呢?”
“我的天主!再简单没有啦!元帅的军队突然到达罗马城下,并猛攻城墙。我和几个朋友是去看看的。我从家里走出来时,自然而然地把我的火枪扛在肩上。登上城墙后,我觉得无事可做。我心想:不管如何,我不能空手而归。于是,我把我的火枪移向兵士最多、最密集的地方,我瞄准一个脑袋瓜最高的人开了一枪,他应声而倒,不料我这一枪引起了轩然大波。我果然打死了波旁。以后大家才知道,他的确比其他人个子高。”
当邦弗尼托不动声色地叙述时,夫人和大臣们的圈子在他的四周稍许扩大了些,所有的人都尊敬他,几乎又是带着恐惧的神情注视着这位素昧平生的英雄。只有弗朗索瓦一世仍旧挨在赛里尼的身边。
  “这么说,我亲爱的人呀,”国王对他说,“我看出来,在您向我献出您的天才之前,您已经以自己的勇敢帮助了我。”
  “陛下,”邦弗尼托兴奋地接着说,“我以为,陛下,我生来就是您的奴仆。我在孩提时代发生的一件奇遇使我老往这方面去想。您有一种作为纹章的蝾螈,是吗?”
“是的,外加一句铭言:Nutrisco er extinguo(拉丁文:“我能使火烧旺,我能使火熄灭。”暗指法国一个古老的传说,据说蝾螈可生活在火中,并使火烧得更旺。)。”
“是这么回事,我在五岁左右的时候,有一次我和我的父亲呆在一个小屋子里,这个小屋子里刚有人洗过衣服,那时候生着火,烧着一堆小橡树。天气很冷。我偶尔向火中看了一下,在火苗中,我瞥见一只类似蜥蜴的小动物,它在火烧得最旺的地方,正逍遥自在着呢。我把它指给我的父亲看,我的父亲狠狠地刷了我一记耳光(请原谅我说出一件家庭琐事,打嘴巴是有些粗野,可这是我故乡的习惯),并温和地对我说:‘我打你不是因为你做错了事,亲爱的孩子,而是为了要你记住,你在火中看见的这条小蜥蜴是一条蝾螈。在你以前,还不知道有哪一个曾经见过这种动物。’陛下,这难道不是命运的一次显示吗?我想,人天生有命,在二十岁时我动身去英国前夕,要让我随他一齐去的雕刻家皮尔•托雷克希阿诺对我说,在他还是孩子的时候,有一天在工场里吵架,他是如何打了我们的米开朗琪罗的嘴巴的。啊!一切都不言而喻了,即使给我一个王子的头衔,我也不会同一个打了我的伟大的雕刻家的人同行。我留在意大利了,离开意大利时,我不是去英国,而是到法国来了。”
  “法国以能被您选中而感到光荣,邦弗尼托,她将会尽力而为,不让您受思乡之苦。”
  “啊!我的故乡,就是艺术,我的君王,就是让我雕凿最豪华的杯子的那个人。”
  “那么目前在您的脑子里有一个什么样的美妙的构思呢,赛里尼?”
“啊,有的,陛下,一个基督。不是在十字架上的基督,而是生活在荣誉和光明之中的基督,而我将竭尽全力去模拟这个无比美丽的图案,图案上的基督会帮助我去看清他。
“什么!”玛格丽特问道,她是开明宗教怀疑论者,“除了世上的所有国王以外,您也看见天上的国王了吗?”
“是的,夫人。”邦弗尼托带着孩子般的天真回答道。
“啊!那么请再向我们说说这些事吧。”纳瓦尔王后说。
“非常愿意,夫人。”邦弗尼托•赛里尼答道。从他坚定的口气中可以看出,他甚至都没有想过,有谁能对他所叙述的某个部分产生怀疑。
  “从前,有时,我也曾看见过撒旦和所有大大小小的魔鬼,那是我一个朋友,一个招魂卜卦的神父在科里赛教堂把它们召到我面前来的,而我们要摆脱它们确实困难重重,可是,在我热切的祈祷中,为了在我的精神的桎梏中安慰我,人类神圣的救世主在灿烂的阳光中,头顶着光轮来到了我的面前。那些可怕的魔鬼的幻象顿时一扫而空。”
  “那么您真的相信,”纳瓦尔王后问道,“真的毫不疑惑地相信,基督曾为您显灵?”
  “我不怀疑这点,夫人。”
  “好吧,邦弗尼托,那么为我们的小教堂制作一个基督吧。”弗朗索瓦一世象通常那样情绪愉快地接着说。
  “陛下,假如陛下开恩,他会向我定做一件其他的东西,那么我就把这件作品往后拖拖再说。”
  “这又是为什么?”
  “因为我答应过天主,除了为他,我不会为任何其他的君王制作他的形像。”
  “巧极了!那好吧!邦弗尼托,我需要在我的餐桌上摆上十二个枝形大烛台。”
  “哦!这是另一回事,这一点,我一定遵命,陛下。”
  “我要把这些大烛台做成十二个银制雕像。”
  “陛下,这将非常壮观。”
  “这些雕像要表现六个天神和六个仙女,并且都要和我的身材一般高。”
  “与您的身材一般高,行,陛下。”
  “您订制的东西太富有诗意啦!”埃唐普公爵夫人说,“这是一个令人惊异的奇迹,是吗,邦弗尼托先生?”
  “什么都不会使我惊奇的,夫人。”
  “我么,我会惊奇的,”公爵夫人被冒犯了,她接着说,“除了古代的雕刻家,居然还有其他的雕刻家能完成这样一件作品。”
“然而我希望古人能做的,我也能做。”邦弗尼托冷静地说。
“啊!您夸张了些吧,邦弗尼托师傅?”
  “我从不说大话,夫人。”
  邦弗尼托•赛里尼一面安详地说这些话时,一面看着埃唐普夫人;在他那坚定,自信,但不含有怒气的目光逼视下,高傲的公爵夫人也不由自主地垂下了眼睛。安娜对赛里尼的气势耿耿于怀,她承受了这种挑战,与他抗衡着,但闹不清楚他这种优势从何而来。直到眼前,她都一直认为,美是世界上最强大的力量:她忘了天才的力量。
  “那么什么样的财富,”她酸溜溜地说,“足以支付象您那样的艺人呢?”
  “可以肯定地说,我的财富是不够的。”弗朗索瓦一世接着说,“说到这儿,邦弗尼托,我想起来了,您还仅仅只领了五百个金埃居的见面礼。我给我的画师列奥纳多•达•芬奇的酬劳,也就是七百个金埃居的年俸,您满意吗?您以后为我制作的每一件艺术品,我再另外支付。”
  “陛下,这些馈赠是无愧于象弗朗索瓦一世这样的国王的,并且,我敢说,也无愧于象赛里尼这样的艺术家的。然而,我还是斗胆向陛下冒昧地提出一个请求。”
  “这个请求已经预先被恩准了,邦弗尼托。”
  “陛下,在这个府邸里干活,我感到不合适,地方也太挤了些。我的一个弟子找到了一处,比这儿合适多了,那儿可以制作我的国王将向我定制的大件艺术品。那处产业是属于陛下的,也就是大内斯勒宫,眼下,它在巴黎大法官的管辖之下,不过他并不在那儿住,他仅仅占用了小内斯勒宫,我甘心情愿把小的留给他。”
  “好吧!行,邦弗尼托,”弗朗索瓦一世说,“您就安置在大内斯勒宫吧,这样,我只需跨过塞纳河就可以与您交谈,并来欣赏您的杰作了。”
  “什么,陛下,”埃唐普夫人插话说,“这样您就毫无理由地剥夺了我的亲信,一个贵族拥有的一份产业了。”
  邦弗尼托看着她。在他的透澈、锐利、奇特的目光注视下,安娜又一次垂下了眼睛。赛里尼带着在讲述幻影显灵时那种天真无邪的神志,认真地说起来了:
  “可我也是贵族啊,我,夫人:我的祖先有一个名叫弗奥里诺的人,他是一个文雅高尚的人,是儒尔•恺撒的陆军元帅。他原籍在蒙特菲亚斯考纳附近的赛里诺,佛罗伦萨城的这个名字就是从他的姓名演变而来的。说到您的司法官和他的祖先,如果我记忆还不错的话,还从未有过以自己的姓名来命名过什么。然而,”邦弗尼托向弗朗索瓦一世转过身去接着说,眼睛和口气都变换了,“可能,我刚才说话太冒昧了,可能,我将引起别人对我的强烈憎恨,这种憎恨,虽说我有陛下的佑护,最终总会把我压垮的。听人说,巴黎司法官有一支卫队归他指挥。”
  “曾有人对我说过,”国王打断他的话说,“有一天,在罗马,有一个名叫赛里尼的金银匠,因为买主款项未凑齐,扣下了法尔内斯向他定制的一只银盆。法尔内斯当时是一个红衣主教,现在是教皇了。”
  “有这回事,陛下。”
  “据说,红衣主教家族全体出动,手执长剑去包围金银匠的作坊,想用武力把盆子夺过来。”
  “一点儿也不错。”
  “可是这个赛里尼埋伏在门后,手执火枪,勇敢地抵抗着,把大人阁下手下的人打得狼狈逃窜;第二天,红衣主教就把钱付清了。”
  “所有这些,陛下,都是千真万确的。”
  “嗯!您就是那个赛里尼吗?”
  “是的,陛下,只需陛下对我的宠爱一如既往,没有任何事情可以把我吓倒。”
  “笔直地往前走吧,”国王微笑着说,“向前走吧,既然您是贵族子弟。”
  埃唐普夫人默不作声,可是,从这时起,她作为一个自尊心受了伤害的女人,对赛里尼已怀着刻骨的仇恨。
  “陛下,请给予最后一个恩宠吧,”赛里尼又说,“我不能一一向您介绍我所有的工匠,他们一共有十个人,不论是法国人。还是德国人,个个都是正直的、机灵的伙计,不过这儿有两个弟子,是我从意大利带来的,一个叫帕哥罗,另一个叫阿斯加尼奥。向前走几步,帕哥罗,把头略微抬起点儿,不是肆无忌惮地,而是作为一个对任何事都问心无愧的人那样抬起点儿向前看。这个弟子可能缺少些创造性,陛下,也可能在创作时激情不够,但他是一个一丝不苟的、自觉的艺术家,他干活慢,但干得好,他对我的意图揣摸得透,并能忠实地去完成。现在让我介绍阿斯加尼奥,我的高贵的,杰出的弟子,我钟爱的孩子。这个弟子也许不具有这样的创造能力,可以在浮雕上使两支军队相互冲突,相互残杀,或者说,他也不能在一个盆子的边沿,使一头狮子的利爪或者使一头老虎的牙齿狠狠地去撕裂什么。他也没有那种古怪的想象力,去创造那些荒唐的鬼怪和传说中的巨龙。没有。但是,他的灵魂和他的肉体是一致的,具有一种理想的本能,可以说,这种本能是神启的。您要他为您放上一个天使或是为您集中一些仙女吧,要论作品诗意之优美,造型之雅致,任何人也达不到他的高度。帕哥罗给了我一双手,阿斯加尼奥给了我一颗脑袋,除此之外,他爱我,而我也为自己身边有象他这样一颗纯洁、忠诚的心灵而感到幸福。,正当师傅侃侃而谈时,阿斯加尼奥站在他身旁,谦逊但也不局促,神态高雅优美,这个年轻而迷人的意大利人长着黑眼珠和黑头发,仿佛是阿波罗的活标本,埃唐普夫人无法把目光从他的身上移开。
“假如阿斯加尼奥对优美的东西感受能力那么强,并且假如他愿意在某个早晨到埃唐普府邸来的话,”她说,“我将把宝石和金子提供给他,让他用这些材料为我盛开一朵美妙的花。”
阿斯加尼奥躬身致意,柔和的目光中带着谢意。
  “而我呢,”国王说,“我将授与他,以及帕哥罗,每年一百金埃居的年俸。”
“我负责让他们好好地挣得这笔钱,陛下。”邦弗尼托说。“那么这个躲在一边,长着长长的睫毛的漂亮的女孩子又是谁呢?”弗朗索瓦一世这时才发现了斯科佐纳,问道。
“啊,请别费心,陛下,”邦弗尼托锁着眉头答道,“工场里有价值的人中,她是唯一我不愿意别人注意的人。”
  “啊!我的邦弗尼托,您嫉妒了是么?”
  “我的天主啊!陛下,我不喜欢别人染指我的财富,打一个不恰当的比方,就好比有人在思念着埃唐普夫人,您会生气的,陛下。斯科佐纳,她是我私人的公爵夫人。”
  公爵夫人正在目不转睛地端详阿斯加尼奥,被突然刺激了一下,收回了目光,咬着自己的嘴唇。许多大臣都禁不住微笑起来,所有的夫人都在窃窃私语。至于国王,他爽朗地笑了。“算了,算了吧,以贵族的名义说话!您是有权利嫉妒的,邦弗尼托,艺术家和国王的心是相通的。―再见吧,我的朋友,我向您定制我的塑像。当然啦,您先制朱庇特,您把模型做出来后,先送给我看看。再见吧;祝您走运!在内斯勒宫再见!”
  “让我把模型送来,这事好办,陛下;可是我怎么进卢佛宫呢?”
  “您的名字将晓喻各门岗,并且命令您一来就把您直接带到我这儿。”
  赛里尼躬身致敬,在帕哥罗和阿斯加尼奥的陪同下,把国王和宫廷里的人一直送到临街的门。到那儿之后,他跪下,吻了弗朗索瓦一世的手。
  “陛下,”他以激动的声调说,“通过蒙吕克大人阁下的调停,您把我从囚禁中,也许是从死亡中解救出来,您使我荣华富贵,并因您的到来,使我贫贱的工场顿增光辉,但是,超出这一切之上的,陛下,使我不知如何感谢您的,是您对我的艺术构思总是理解得那么透彻。通常,我们的创作只能为散布在各个时代的精华人物所赏识,而我呢,我有幸遇上了一个活着的审判官,他总是在我身边,永远具有真知灼见。直至现在,我还只是一个未来的工匠,从今以后,请允许我对自己说,我成了陛下御用的金银匠了。”
  “我的工匠,我的金银匠,我的艺术家,还有,我的朋友,邦弗尼托,如果最后的称呼比起其他的称呼不使您感到更为鄙夷的话。再见吧,或者说,回头见吧。”
  不言而喻,除了埃唐普夫人之外,所有的王公国戚都仿照国王,对赛里尼表示友好,恭维备至。
  当所有的贵宾都走了,只有邦弗尼托和他的两个弟子留在院子里时,两个弟子对他表示感谢,阿斯加尼奥是由衷之言,帕哥罗则几乎有些勉强。
  “别谢我,我的孩子们,这不值得。但是,听着,假如你俩真的以为欠了我的情,既然今天的谈话中已经涉及到这个内容,我希望得到你们的帮助,这是我内心的一个隐衷。我和国王谈到了卡特琳,你们已听到了;我所说的,是我内心最深处的事情。我的生活需要这个女孩子,我的朋友们,作为艺术家,我的生活需要她,因为你们也知道,她为我作模特儿是那么心甘情愿;作为普通的人,我的生活也需要她,因为我以为她爱我。那好吧!虽说她很美,而你们也象她一样年轻,我请求你们,别在卡特琳身上打主意;在这个世界上,漂亮的女孩子多着呢。请你们别撕碎我的心,别在我的斯科佐纳身上放肆地看一眼,从而伤害了我们的友谊;当我不在时,要照管着她,象兄弟那样,劝导她。我求求你们照这样去做吧,因为我了解自己,我感到,并且我以天主的名义起誓,如果我发现出了什么事,我会杀死她,杀死她以及她的同谋。”
  “师傅,”阿斯加尼奥说,“我把您当作我的师傅一样尊敬您,把您当作我的父亲一样爱您;请放心吧。”
  “善良的耶稣啊!”帕哥罗合起双手大声说,“上帝保佑,不让我去想这样一件可耻的行为吧!我难道不知道,我的一切都是您给的吗,辜负您对我的神圣的信任,以这样卑劣的行径来报答您的恩情,这难道不是一桩可诅咒的罪恶吗!”
  “谢谢,我的朋友们,”邦弗尼托边紧握他们的手,边说,“千百次地感谢你们。我很高兴,我相信你们。现在,帕哥罗,你开始干活吧,因为我已经答应了维尔罗瓦先生,明天要把您手上的图章交给他的;而阿斯加尼奥和我,我们这就去看看仁慈的国王刚才赏赐给我们的产业,并且在下一个礼拜天,文也罢武也罢,我们就要住进去,好好休息一下。”
  接着,他转身面向阿斯加尼奥,对他说:
“我们走吧,阿斯加尼奥,去看看,外表上你认为再合适不过的这座著名的内斯勒宫,在内部是否也名副其实。”说完,还没等阿斯加尼奥来得及说些什么,邦弗尼托就朝工场扫了一眼,看看每个工匠是否已经开始工作,然后朝斯科佐纳的粉扑扑的圆脸蛋上轻轻地拍了一下,就挽着他的弟子的胳膊,拖着他向门外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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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7-8-23 09:25 | 只看该作者
六  女傅的作用

他俩在街上还没有迈出十步远,就迎面碰见一个五十岁上下的男人,这个人身材瘦小,但面部表情很丰富,很机灵。
“我这就上您府上,邦弗尼托。”来者说。
阿斯加尼奥虔诚地、尊敬地向他致意。邦弗尼托亲热地向他伸出手去。“有什么重要的事情吗,我亲爱的弗朗西斯科?”金银匠说,“如果有事情,我就和您一块儿转回去,如果只是来看看我,那就和我一块走。”
  “我来给您一个劝告,邦弗尼托。”
  “我听着。一个劝告出于朋友之口,总应该听听的。”
  “不过我要给您的劝告,只能说给您一个人听。”
  “这个年轻人是我的替身,弗朗西斯科;请说吧。”
“假如我认为可以说,我早就说了。”邦弗尼托的朋友答道。
“对不起,师傅。”阿斯加尼奥边说边谨慎地走开去。
“那好!我原来打算和你一块去的地方,你就一个人去吧,我亲爱的孩子,”邦弗尼托说,“你知道,你看等于我看。把所有的地方仔细看看;看看做工场的地方光线好不好,院子里浇铸模子合适不,有没有办法把我们的熔炼室和其他学徒的熔炼室分开。别忘了看看有没有网球场。”
  说着,邦弗尼托就用胳膊去挽着弗朗西斯科的胳膊,向阿斯加尼奥挥手致意,又折回去工场的小路,年轻人留下来,一动不动地站在圣马丁街的中间。
  一点也不错,在阿斯加尼奥的师傅刚刚委托他办的事情以外,还有一件事使他大伤脑筋。当邦弗尼托提出他俩一块去察看时,他的脑子里已经有些乱哄哄的了,眼下,他必须要一个人去访问,他的心情就不难想象的了。
  接连两个礼拜天,他看见科隆帕,但不敢跟在她后面走,而第三个礼拜天,他虽然跟她走了,但仍不敢和她说话,现在,他就要亲自上她家的门,有什么理由呢?为了参观内斯勒宫,也就是邦弗尼托打算在下一个礼拜天,文的也罢,武的也罢,不当一回事地从科隆帕父亲的手中夺过来的地方。
  对一般人而言,形势很难预测;但对一个情人来说,形势是可怕的。
  幸而,从圣马丁街到内斯勒宫相距甚远。假如近在咫尺,阿斯加尼奥大概会停步不前的;眼下还有半里路要走,他就上路了。
  时间和距离可以使危险显得不那么可怕。对于所有意志坚强的人或是对于身体健全的人来说,思考起着强大的参谋作用。阿斯加尼奥就属于后一种人。在那个时代,在踏上人生之途以前,人们还不习惯于先无病呻吟一通。所有的感觉都是直截了当的,并且直率地表现出来:用笑来表示高兴,用眼泪来表示痛苦。在生活中如同在艺术中一样,矫揉造作几乎还不为人们所熟知,而一个年方二十的漂亮的年轻人在那个年头承认自己是幸福的人是毫无羞耻之感的。
  不过,阿斯加尼奥虽说心乱如麻,他心里还是有一些甜滋滋的。他原先只打算在下礼拜天才能见到科隆帕,现在,他当天就能看见她了,这就提前了六天,而望断秋水的六天,大家知道,在情人的心目里,等于是六个世纪。
  因此,他越往前走,在他的眼里问题就变得愈加清楚:一点也不错,向邦弗尼托出了一个点子,向国王请求占用内斯勒宫做他的工场的是他,可是科隆帕会不会责怪自己挖空心思去接近她?佛罗伦萨的金银匠在阿摩里的故宫里喧宾夺主的做法,说真的,也只能使把宫殿看成己有的科隆帕父亲吃亏;不过,既然罗贝尔•德•埃斯图尔维勒老爷不住在里面,他会真的生气吗?何况,邦弗尼托支付房租的方法可多着哩:给大法官一只盘子呀,给他的女儿一串项链呀(阿斯加尼奥肯定会主动承接制作项链的任务),在这个艺术至上的时代,这些能够,而且也一定会解决许多问题。阿斯加尼奥看见过不少王侯、君主和教皇几乎要卖掉他们的王冠、权杖或是他们的三重冕去换取出自他师傅之手的一件奇珍异宝。因此,说来说去,假如罗贝尔老爷宁愿事情这样安排的话,他还欠了邦弗尼托师傅的情,因为邦弗尼托师傅的气量是够大的,如果埃斯图尔维勒老爷豁达大度,邦弗尼托也会慷慨地投桃报李的,对此,阿斯加尼奥深信不疑。
  阿斯加尼奥走到圣马丁街尽头时,已经把自己看作是天主派遣的,来协调两个强者之间的关系的和平使者。
  不过,情人都是不可捉摸的。阿斯加尼奥虽说信心十足,也总还没有乘摆渡船穿过塞纳河,而宁愿多走了十来分钟,沿着河堤往上游走,从磨坊桥过了河。兴许,他选这条路是因为昨天他尾随科隆帕时也是走的这条路。
  不管怎么说吧,不论是什么原因促使他走了这条弯路,将近二十分钟以后,他还是来到了内斯勒宫的正门口。然而,到了那儿,当他看见了他必须要通过的菱形小门时.当他瞥见俏丽的哥特式小宫殿―它的巍峨的小尖塔昂首于围墙之上―时,当他想到在由于炎热只是半遮着的遮光帘的后面就是他的美丽的科隆帕时,一路上他发挥丰富的想象力建立起来的假想都消遁了,就象在云雾中看见的高楼大厦那样,一阵风便被吹得无影无踪了。他又回到了现实之中,而现实在他看来似乎也并不是十分令人放心的。不过,阿斯加尼奥休息了几分钟以后―赤日炎炎之下,他孑然一身在河堤上呆立了一会儿显得格外地古怪―他懂得了必须打定主意了。然而,除了进入宫邸以外别无选择。于是,他径直走到门口,提起了门锤。如果不是在这个时候门碰巧打开了,如果他不是突然劈面碰上了一个三十来岁又象佣人又象农民的雅克师傅(雅克师傅:莫里哀喜剧<吝啬鬼>中身兼厨师和马车夫的人物,一般指杂役,管家等下人。),他这一锤子天知道要到什么时候才会敲下去呢!
  这个人是埃斯图尔维勒老爷的园丁。
  阿斯加尼奥和园丁各自向后退了一步。
  “您干什么?”园丁问,“您要什么?”
  阿斯加尼奥欲退不能,只能鼓足勇气,壮大胆子答道:“我要参观府邸。”
  “什么!参观府邸!”园丁惊呆了,大声说道,“谁派来的?”
  “国王派来的!”阿斯加尼奥答道。
  “国王派来的!”园丁大声说,“耶稣天主啊!难道国王想把这座府邸再从我们这儿收回?”
  “有可能!”阿斯加尼奥答道。
  “但是这意味着什么?”
  ‘您得知道,我的朋友,”阿斯加尼奥以他特有的镇定的态度答道,“我对您是无可奉告的产
  “一点也不错,您想和谁谈呢?”
  “那么大法官先生在府上吗?”阿斯加尼奥问道,其实他十分清楚大法官不在家。
  “不在,先生,他在夏德莱城堡。”
  “那好吧!在他不在家时,谁能代表他?”
  “他的女儿,科隆帕小姐。”
  阿斯加尼奥感到耳朵发烫了。
  “此外,”园丁接着又说,“还有佩里纳太太。先生要和佩里纳太太还是和科隆帕小姐说话?”
  这个问题很简单,但在阿斯加尼奥的头脑里引起了可怕的斗争。他张嘴想说他想见的是科隆帕小姐,不过,如此唐突的话仿佛不愿从他的嘴里跳出来似的,他求见的居然是佩里纳太太。园丁没有料到他认为是极其简单的问题居然在对方脑子里引起这样大的混乱,俯首表示遵命,接着便向小内斯勒宫内门的那一个院子穿过去。阿斯加尼奥跟在他的后面。
  接着穿过第二个院子、第二道门、一个小平台、一个台阶,还有一条长长的走廊。尔后,园丁打开一道门,说:“佩里纳太太,这位年轻人代表国王,请求参观府邸。”说着,他挪动了身子,给阿斯加尼奥让路,后者就进了门。一片乌云在阿斯加尼奥的眼前飘过,他倚在墙上,一件极其简单而他又未曾预料到的事情发生了:佩里纳太太和科隆帕在一起,他同时面对着她们两位。
  佩里纳太太在纺车前纺线。科隆帕在织机旁编织挂毯。这两个女人同时抬起了头,并向门口望去。
  科隆帕一眼便认出了来人是阿斯加尼奥。她正等着他来,虽说理智上她觉得他是不该来的。说到这一位,当他看见少女向他抬起眼睛望时,虽说从这对眼睛里射出的目光是无限的柔和,他还是觉得他快要死了。
  这是因为在去和他的心上人相会时,他预先估计了无数个困难,设想了无穷的障碍。这些障碍会激励他的斗志,使他变得坚强。而眼下适得其反,所有的事情原来都是那么顺利,那么简单,仿佛天主看他们一眼就被他俩爱情的纯洁所感动,早已撺掇他这样做,并且为他祝福了;突然间,在他心理上准备最不充分的时候,他出现在她的面前,以致从早先他准备好的一番激情洋溢,措词优美,足以使她惊愕不已的表白中,他再也捡不出一句话、一个字、一个音节了。
  科隆帕呢,她一动不动,保持着沉默。这两个纯洁的年轻人,就如在天上已结成良缘了似的,已经感到他们两人每一个都属于对方,一旦接触,就会相互溶化渗透,如同神话中的两性人一样,成为一个整体;他们对初次会面不胜惶恐,颤栗着,犹疑着,无言以对。
还是佩里纳太太在她的坐椅上半挺起身子,从她的短上衣里拔出了纺锤,倚在她的纺车的卷筒上,首先打破了沉默。
“他在和我们说什么,这个傻乎乎的人?”可尊敬的女傅大声问道,“您听见他说什么了吗,科隆帕?”
  她看科隆帕不回答,便向阿斯加尼奥走近了几步,接着说:“您到这儿想要干什么,我的小师傅?―喔唷唷!天主饶恕我!”她终于认出与她打交道的人,突然大声呼唤起来,“最近这三个星期天,在教堂门口向我客气地奉献圣水的就是这个好心的小伙子!我的漂亮的朋友,有何贵干?”
  “我想和您谈谈。”阿斯加尼奥结结巴巴地说。
  “和我一个人?”佩里纳太太娇滴滴地问。
  “和您……一个人……”
  阿斯加尼奥一面这样回答,一面心里嘀咕他真是笨拙到家了。
  “那么请打这儿走,年轻人,来吧。”佩里纳太太说,一边打开了边门,示意阿斯加尼奥跟着她走。
  阿斯加尼奥跟着她走了,但在走出去以前,他向科隆帕深情地瞥了一眼,情人们懂得在这含情脉脉的目光中传递千言万语,虽说在局外人看来,这种眼神是那么不可理解,纯属多余,但最终总为传情的对方所理解。科隆帕大概没有丢失这个目光中的每一个含义,因为她自己也不清楚是怎么回事,她的眼光与年轻人的相会后,她的脸就莫名其妙地红了;由于她感到自己的脸红了,于是便把眼睛下垂到她手里的挂毯上,开始拨弄一朵任人摆布的可怜的花。阿斯加尼奥看见了她脸上的红晕,陡地停了下来,向科隆帕走近了一步。可正在这时,佩里纳太太转过身来,招呼年轻人,他不得不跟她走去。他刚跨出了门,科隆帕就丢下她手中的针,无力地把胳膊垂在她的椅子的两旁,向后仰着脑袋,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这叹息声,由于一种内心不可言喻的奥妙,掺杂着看见阿斯加尼奥离她而去的惋惜,以及阿斯加尼奥走了以后一种如释重负的轻松感觉。
  说到这个年轻人,他压根儿在生气:他生邦弗尼托的气,因为交给他一件如此不寻常的任务;他生他自己的气,因为他没有随机应变;他尤其生佩里纳太太的气,因为在他感到科隆帕的眼睛正在示意他留下来的刹那间,她不该让他出去。因此,在女傅单独和他在一起并询问阿斯加尼奥来访的目的时,他回答她的口气十分不恭,他暗下决心要对她不合时宜的笨拙的行动施加报复。他说:
  “我来访的目的,我亲爱的太太,是请您带我看看内斯勒府邸,从这一头到那一头。”
  “带您参观内斯勒府邸!”佩里纳太太大声说,“那么您为什么想参观它来着?”
  “想看看这座房子是否合我们的心意,我们住在里面是否合适,我们是否犯得着搬到这儿来住。”
  “什么,要住进来!这么说您向大法官先生租赁了这座房子?”
  “没有,可是国王陛下把它给我们了。”
  “国王陛下把它给你们了!”佩里纳太太喊出了声,她越来越感到莫名其妙了。
  “整座产业。”阿斯加尼奥答道。
  “给您?''
  “不,不完全是,我好心的太太,但是给我的师傅的。”
  “我冒昧请问一句,您的师傅又是谁,年轻人?大概是某个外国大财主吧?”
  “比财主强多了,佩里纳太太,他是一位特地从佛罗伦萨来为弗朗索瓦一世国王陛下效劳的伟大的艺术家。”
  “哦!哦!”好心的太太叫道,她还不十分理解,“那么您的师傅,他是干什么的?”
  “他干什么的?他什么都干!制作给年轻姑娘戴的戒指;制作放在国王们的餐桌上的水壶,制作放在神殿里的小塑像,还有,在他没有事情干的时候,他会围困或是保卫城池,是去让一个皇帝吓得发抖呢还是让一个教皇放心,这要凭他高兴。”
  “耶稣基督啊!”佩里纳太太大声说,“那么请问您的师傅尊姓大名?”
  “他名叫邦弗尼托•赛里尼。”
  “真滑稽,我不知道这个名字。”好心的太太喃喃地说,“那么他到底是干什么的?”
  “他是一个金银匠。”
  佩里纳太太惶恐地把睁大着的眼睛看着他。
  “金银匠!”她喃喃地说,“金银匠!那么您以为大法官大人阁下会这样把他的府邸让给一个……金银匠!”
  “如果他不让出来,我们会把它夺过来的。”
  “动武?”
  ‘一点也不错。”
“不过您的师傅将不敢找大法官先生的麻烦的,我想!”
“他和三个公爵和两个教皇较量过了。”
  “耶稣基督!和两个教皇!他不会是异教徒吧?”
  “他象您和我一样是天主教徒,佩里纳太太,请您放心吧,撒旦决不会是我们的盟友的。可是,我们虽然没有魔鬼,却有国王在我们这一边。”
  “啊!是的,不过大法官先生的后台比你们强,他。”
  “他有什么人作后台?”
  “他有埃唐普夫人。”
  “这么说,势均力敌。”阿斯加尼奥说。
  “那么如果埃斯图尔维勒阁下不答应呢?”
  “邦弗尼托师傅会强占的。”
“那么如果罗贝尔老爷象躲在一座堡垒里那样不出来呢?”
“赛里尼师傅将包围这座堡垒。”
  “大法官阁下手下有二十四名武装卫士,请想想吧。”
  “邦弗尼托师傅有十个弟子。总是势均力敌,您看出来了吗,佩里纳太太。”
  “不过,以我之见,埃斯图尔维勒老爷是一个好斗的人;在弗朗索瓦一世结婚时的一场角力中,他是胜利者之一,而所有那些胆敢和他较量的人都被打倒在地上。”
  “好啊!佩里纳太太,这个人正是邦弗尼托要寻找的,他打架还从来没有找到过对手呢!他和埃斯图尔维勒大人阁下一样,把他所有的对手都打倒在地上了。不过唯一的区别是被您的大法官打倒在地的那些人,在半个月之后又爬起来了,高高兴兴并且精神抖擞;而和我师傅打交道的那些人却再也爬不起来了,三天后,他们便死去,被埋掉了。”
  “这不会有好结果!这不会有好结果!”佩里纳太太喃喃地说,“年轻人,在城池被攻下时,好象要发生一些可怕的事情。”
  “您尽可放心吧,佩里纳太太,”阿斯加尼奥笑着说,“你们将要碰上的是一些仁慈的胜利者。”
  “我想要说的,我亲爱的孩子,”佩里纳太太回答说,她大概觉得在围攻者中为自己安插一个靠山并不太坏,“我害怕的是遍地流血。因为有您做邻居,您也知道,这只会使我们十分高兴,因为在这个倒霉的空洞洞的房子里,往来的人太少了,埃斯图尔维勒大人阁下把他的女儿和我两人,象禁闭两个可怜的修女那样关在里面,虽说她也罢,我也罢,我们都没有许过愿,多谢天主?不过圣经上说,孤独一人是不好的,而圣经上说到的人,是隐喻女人。您是这样看的吗,年轻人?”
  “这还用说。”
  “而我们在这座巨大的宫邸里,才真正是孤零零的,因而也是十分伤心的。’
“可是你们这儿没有任何人来访吗?”阿斯加尼奥问道。
“耶稣基督!我刚才向您说过了,我们的境遇比修女更糟。修女们至少还有亲人,她们有朋友隔着栅栏来看望她们。她们有餐室,她们聚在那儿可以说话,可以交谈。这当然也不是很有趣的,我知道;可不管如何,总可散散心吧。而我们呢,我们只有大法官老爷有时来一下,为的是教育他的女儿,嫌她长得太漂亮了,我想;因为这是她的唯一的罪孽,可怜的孩子!也为了斥责我,怪我看管她还不够严。我的天哪!而她在这个世界上无人可来往,除了和我说话以外,她要开口就是向仁慈的天主祈祷。因此,我求求您,年轻人,请别向任何人说您在这儿受到了接待,说您和我参观了大内斯勒宫,而参观了大内斯勒官过后,您又和我们来到小内斯勒宫谈过一会儿。”
  “什么!”阿斯加尼奥大声问道,“参观了大内斯勒宫后,我回头还要和您参观小的?我还要……”
阿斯加尼奥猛地收口了,他想,他高兴得未免太早了一点。
“年轻人,科隆帕小姐在她父亲不在的时候,不管怎么说,是本宅的女主人。您在她面前就这样自我介绍了一下,然后要求和我单独会晤,这样做,我不以为是很礼貌的,再说,在离开内斯勒宫邸之前,和她连个招呼也不打,我也不认为是十分礼貌的。话又说回来,假如您不喜欢这么办,您也很清楚,您完全有自由直接从大内斯勒宫出去,那里有一个出口。”
  “不,不是那么回事!”阿斯加尼奥大声说,“见鬼,佩里纳太太,论教养,我自视可以和世界上任何人比高低,对待夫人,也自以为能做得彬彬有礼。不过,佩里纳太太,我们还是去看看我们谈到的那个住所吧,一分钟也别耽搁了,因为我已经急不可耐了。”
  事情就是这样的,现在阿斯加尼奥得知他还要回到小内斯勒宫去的,就急匆匆地想尽早看完大的。而在佩里纳太太这一方,由于她始终心里惧怕大法官突然驾到发现这回事,也决不愿让阿斯加尼奥久留,她把挂在门后的一串钥匙取下后,就领着他走了。
  让我们随着阿斯加尼奥也顺便对内斯勒宫浏览一下吧。从现在起,我们叙述的故事的主要场景将在这里展开。内斯勒宫,或者照当时人们更为流行的说法,内斯勒行宫,正如本书读者已经知道的那样,在塞纳河的左岸占据了一隅之地,在那儿,过后又兴建了内韦尔宫,后来,又建造了铸币局和法兰西研究院。巴黎的西南角以它为界,因为在宫墙的外面,只能看见城市的堑壕和教士牧场的绿茵茵的草坪。在八世纪的最后几年,还是庇卡底省的内斯勒老爷―阿摩里把它建造起来的。在一三O八年,美男子菲力浦从他的手里买过来,并打那时起,把它改造成王宫。一五O二年,为了修造沿河堤岸、堑壕上的桥和内斯勒门,内斯勒塔堡被分割开了,从此与血腥的、淫乐的历史告别。因此,黯淡的内斯勒塔堡就象一个以苦行赎罪的罪人那样幸存在冷清、忧郁的河边上了。
不过,幸而内斯勒行宫相当大,分出去一片地方在它是不显眼的。这座宫邸大得象一座村庄,它在堤岸那端有一道高高的护宫墙,墙上开了一道宽宽的斜方形的门,和一扇小小的边门。
要进入宫内,首先得走进一个四面是墙的宽广的大院,这个四边形的第二道墙在左边和尽头各有一道门。假如象阿斯加尼奥那样,从左边的门进入,就会看见一座十四世纪哥特式风格的小巧玲珑的建筑物,这就是小内斯勒宫,它的南面有一个单独的花园。假如相反,从尽头的门进入,在右首可以看见大内斯勒宫。这座宫邸纯粹是用石头砌成的,侧翼有两座小塔护着,尖尖的屋顶外面围了一圈栏杆,宫邸正面呈棱角状,高高的窗户上嵌着彩色玻璃,还有二十面风信旗迎风猎猎作响。在今天,这座建筑物可以容纳三个银行家。
  接下去,假如您一直往前走,您就会在形态各异的小花园里迷路,在这些小花园里,您会找到一个网球场,一个套环游乐场所,一个铸造场和一个武器库,再往前,就是家禽饲养场,羊舍,牛栏和马厩:足可住下今天的三家农户。
  应该说,这一切都缺乏管理,而兰博和他两个助手,在这样一片荒芜之地上精力也仅够得上勉强修整一下小内斯勒宫的花园,在那里,科隆帕栽一些花,而佩里纳太太则种一些白菜。然而,从总的来看,这一片地方面积很大,光线充足,建筑结构牢固,只要稍加修缮,花一点钱,就能把这片地方改造成世界上最讲究的工场。
  何况,即使条件远没有象眼下那么合适,阿斯加尼奥也毫不会为此而稍有不悦,因为对他而言,关键的是接近科隆帕。此外,参观时间很短,机灵的年轻人不一刻功夫就窥见了一切,浏览了一切,也把一切都铭记在心中了。佩里纳太太看到自己没法跟上他,便干脆把一串钥匙交给了他,他一考察完毕,就原封不动交还给她了。
“现在,佩里纳太太,”阿斯加尼奥说,“我恭听您的吩咐。”
“好吧!那么先回到小内斯勒宫坐一会儿,年轻人,既然您象我想的一样,认为应该这样做。’
  “什么!假如我不这样做,这将是最大的失礼。”
“但在科隆帕面前对您的来访的动机什么也别说。”
“啊?我的天主!那么我将向她说些什么呢!”阿斯加尼奥大声说。
  “看您不知所措的样子,漂亮的小伙子!您不是和我说过,您是金银匠吗?”
  “大概是吧。”
  “那好嘛!向她谈谈首饰什么的。这类谈话总会使最懂事的人高兴的。要么她是夏娃的女儿,要么不是,假如她是夏娃的女儿,她就会爱一切闪光的玩意儿。此外,在她的隐居生活中,能供她消遣的事儿也太少啦,可怜的孩子!如果能够给她增添些娱乐,真是积德啊。说真的,适合她那年龄的最大的幸福就是称心如意地结一门亲。因此,罗贝尔阁下每次来家,我没有一次不咬着他的耳朵说:‘把她嫁出去吧,这个可怜的小姑娘啊,把她嫁出去吧!'”
  佩里纳太太丝毫没有意识到她说的这些知心话会使人生疑,影响她在大法官老爷家的地位。她又向小内斯勒宫的路上走去,后面紧跟着阿斯加尼奥,他们一起回到了她把科隆帕留下的那间房子。
科隆帕仍保持着我们离开她时的那个姿态,她仍然在沉思,并且在想入非非。不过,可能不下二十次,她把头抬起,目光注视着漂亮的年轻人刚才出去的那扇门,这样,假如真有人在注意着她那时而抬起的目光,可能会以为她正在等待着谁。然而,科隆帕刚刚看到门打开,就忙不迭地又干起活来,让佩里纳太太、阿斯加尼奥都不疑心她曾中止过手上的活计。
她又是如何猜测到年轻人会跟着女傅回来呢,假如磁力学在那个时代已被发现的话,那么只有这种学说才能作出解释。
“我把奉献给我们圣水的人又给您带回来了,我亲爱的科隆帕,因为他是以个人名义奉献的,我早就把他认出来了。刚才,我想把他送出大内斯勒宫的门,他提醒了我,说他还没有向您告别。这话不假,因为刚才您什么话都没说,可是,您俩都不是哑巴啊。谢天谢地!”
  “佩里纳太太……”科隆帕给弄得心慌意乱,打断她的话说,‘哎呀!怎么啦!别这样羞羞答答的嘛。阿斯加尼奥先生是一个诚实的年轻人,正象您是一个懂事的小姐一样。此外,好象他还是个有造诣的艺术家,专制通常少女们喜爱的首饰、宝石和一些小玩意儿。假如您愿意,他还会拿来给您看呢。”
  “我什么也不需要。”科隆帕嗫嚅着说。
  “眼下,这有可能,不过,应该希望您不会在这个可诅咒的隐身之地幽居一辈子。我们已经呆了十六年,科隆帕,您总有一天会成为一个美丽的未婚妻,有人会向您奉献各式各样的小首饰,然后,您会成为一位贵夫人,您就该有各式各样的大件珍宝。那好!与其偏爱其他那些徒有虚名的艺术家的小玩意儿,不如就喜欢这个年轻人的杰作吧。”
  科隆帕如坐针毡,阿斯加尼奥听了佩里纳太太的一番话虽然高兴,但也觉得粗俗了些,他看出来了,于是就来救援这个可怜的女孩子,对于她来说,通过翻译的独白远比直截了当的谈话更使人窘迫。
“啊!小姐,”他说,“假如我给您带来我的几件作品,望您千万别拒绝我的一番好意。现在我仿佛觉得,我制作这些东西就是为了奉献给您的.我在制作的时候就想着您。―啊!是的,请相信这一点吧,因为我们这些做首饰的艺人,我们有时的确把自己的思想融化进金子、银子和宝石中去的。装饰你们脑袋的冠冕,套在你们胳膊上的手镯,摩挲你们的肩膀的项圈、花儿、鸟儿、天使、奇珍异兽,我们都使它们在你们的耳边窸窣作响,有时,我们把自己的虔诚的爱也融化进去了。”
我们以历史学家的身份应该说,科隆帕听了这些温柔的话语心花怒放了。因为沉默良久的阿斯加尼奥终于开口了,并且说的话正是她梦想他会说的话;因为姑娘不用抬起眼睛,就能感到从注视着她的眼睛里放射出来的炽热的光;因为在科隆帕感到陌生的,闻所未闻的话语中,直至他说话中的带外国腔的语言,都具有一种特殊的魅力,这种语音是低沉的,是在爱情表白前,少女们就懂得的那种必然会有的自然而悦耳的声音。
“我很清楚,”阿斯加尼奥接着说,眼睛一直盯着科隆帕,“我很清楚,我们对您的美丽是添加不了什么的。人们不会因为在天主的祭坛上装扮一番就会使天主更加富有。不过,我们至少能在您的美容周围点缀一些与之相称的精美的饰物。我们是卑微、谦恭的珠宝工匠,当我们在阴暗的深处看见你们在光明处走过,想到我们用艺术还能使你们升华时,我们便因能匍伏在你们的脚下使力量倍增而感到欣慰。”
  “啊!先生,”科隆帕迷迷糊糊地回答说,“您的精致的小玩意儿对我可能永远是陌生的,或者至少说,是无用的。我生活在孤独与黑暗之中,然而,这种孤独和黑暗远没有压垮我。我得承认,我喜欢孤独和黑暗;我得承认,我很愿意永远呆在其中;不过,我还得承认,我也很愿意看见您的珍宝首饰,这不是为了我自己,而是为了它们的本身,不是为了戴上它们,而是为了欣赏它们。”
  说着,科隆帕感觉到自己已经说得太多,并且可能还要往下说时就紧张起来,当她说完这几句话后,便即刻致了礼,急急匆匆地走出去了,在涉世较深的人的眼里,还不如说这样的告别简直就是一种躲避。
“啊哈!走得正是时候!”佩里纳太太说,“她现在对别人献殷勤有点适应了呢。说真的,您讲话斯斯文文的,年轻人。是啊,说真的,应该相信,在您国家里的人有讨人欢喜的才能,证据嘛,就是您一下子把我争取过去,为您设想了。这是我和您说的,我说这话以名誉担保!我祝愿大法官阁下不会对您使坏。去吧,再见,年轻人,请向您的师傅说,要他留神。请您向他打个招呼,埃斯图尔维勒大人阁下象魔鬼一样严厉,在宫廷里的势力很大。因此,假如您的师傅愿意相信我的话,他还是放弃住进大内斯勒宫的好,尤其是放弃用武力夺取它。至于您,我们还会见到您的,是吗?但是,特别重要的是,请您别相信科隆帕的话:她是她已故的母亲唯一的心肝宝贝,她母亲极其富有,要什么有什么,她异想天开的玩意儿要比您将呈献给她的小东西价钱高出几十倍。还有,请您听我说,也给她带点小玩意儿来,她可能还会想到送给我一件什么礼品。谢天谢地,她还没到回绝任何人献殷勤的年纪哪。您会同意的,是吗?”
佩里纳太太为了让人更能理解她话中的含意,以为有必要说话时伴以手势,就顺势把她的手按在年轻人的胳膊上。
阿斯加尼奥仿佛被人惊醒了似地,颤抖了一下。说实在的,他觉得眼前的一切都是在做梦似的。他不理解他怎么竟然会在科隆帕的家里,他还怀疑这个刚才出现的雪白的美人儿是否真的就是那位在昨天晚上和早晨他宁愿以生命换取她一个顾盼的女子。她那和谐悦耳的声音还在他的耳畔回荡,她那婀娜的身姿刚才还在他的眼前飘浮过去哩。
  因此,他沐浴在眼前的幸福和对未来的憧憬之中。答应佩里纳太太所希望的一切,尽管他都没听见她要求他的是什么,这有什么关系!他不是随时准备奉献出他所有的一切,为了重新见一见科隆帕吗?
  过后,他自己也觉得逗留时间过长是不合适的,就向佩里纳太太告辞了,答应她次日再来。
  阿斯加尼奥正从小内斯勒宫走出来,差点儿迎面碰上两个要往里进的男人。他根据两个人中的一个望他的神情;又从他的穿着上判断出,这个人大概就是大法官。
  不一会儿,当他看见这两个男人在敲那扇他刚走出的门时,他的猜测就得到证实了。这时,他后悔自己没早一点儿告辞,因为谁能知道,他那冒失的行为会不会连累了科隆帕呢。阿斯加尼奥猜想大法官可能会注意到他,为了显得他这次来访并不重要,他都不回头看一看那个角落就走远了,然而在当时,那是世界上唯一他愿意成为主宰的地方。
回到工场后,他看见邦弗尼托正在忙碌着。―在路上截住他们的那个人就是他亲密的同行普里玛蒂斯,他跑来告诉赛里尼,这天上午,当弗朗索瓦一世访问他的当儿,处世不慎的艺术家终于使埃唐普公爵夫人变成了自己的死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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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7-8-23 09:26 | 只看该作者
  七  一个末婚夫和一个朋友

  两个男人中的一个通过阿斯加尼奥走出去的那道门走进了内斯勒宫,这个人正是罗贝尔•埃斯图尔维勒阁下,巴黎的大法官。至于另一个人,待会儿我们就会知道他是谁。因此,在阿斯加尼奥走后五分钟,当科隆帕在她隐居的那间房子里仍然站着,谛听着,深思着的时候,佩里纳太太慌慌张张地走了进来,向少女通报,他的父亲正在隔壁的房间里等她。
  “我的父亲!”科隆帕吓坏了,大声说道。
  紧跟着,她喃喃叨念道:
  “我的天主!我的天主!他不会碰上他吧?”
  “是的,你的父亲,我亲爱的孩子,”佩里纳太太接着说,只回答了她大概听见的前半句话,“还有另一位老爷,我不认识他。”
  “另一位老爷!”科隆帕说着本能地颤栗了一下,“我的天主!佩里纳太太,这意味着什么?两三年来,我的父亲总是单独出来的,带人来这还是第一次。”
  然而,即使少女担惊受怕,她还得服从,因为她了解她的父亲易怒的性格。她鼓足了勇气,嘴角带着微笑,回到了她刚刚离开的房间,因为虽说她自己没意识到,她这样害怕,平生还是第一次,但她还是爱着埃斯图尔维勒阁下,而且真正是以父女之情爱着他;虽说大法官对她管教得过分了些,在他光临内斯勒宫邸的这些日子,还是给她忧郁、单调的生活带来了节日的气氛。
  科隆帕向前迎去,伸出胳膊,微启着嘴;然而大法官却没给她抱吻和说话的时间。他仅仅提着她的手,把她带到陌生人面前,后者背靠在上面放满鲜花的巨大的壁炉上。
  “亲爱的朋友,”他对他说,“我向你介绍我的女儿。”接着,他又对女儿说。
  “科隆帕,这位是奥尔贝克伯爵,国王的财务总管,您的未来的丈夫。”
  科隆帕轻轻地惊呼了一声,但立即出于礼貌又忍住了;可是,她感到她的膝盖发软,便靠在一张椅子背上。
  说真的,为了理解这突如其来的引见所产生的可怕的反应,特别是在科隆帕所处的精神状态下所引起的反应,有必要先了解一下奥尔贝克伯爵是个什么人。
  诚然,罗贝尔•德•埃斯图尔维勒阁下,科隆帕的父亲,算不上美;他精神不佳或办事不顺利时就会皱起他那一双浓眉,显得很不易亲近,而他那五短身材,也给人以沉重、笨拙的感觉,看起来很粗俗,没有什么风度可言;可是他在奥尔贝克伯爵身边一站,就仿佛是圣米歇尔•阿尔尚日站在一条龙的身边了。至少,大法官四方的脑袋,过分突出的线条显示了决心和力量,而他那对灰色的,滑溜溜的猞猁似的眼睛说明他还是聪明的。可是奥尔贝克伯爵呢,他又瘦又干瘪,风一吹就要倒的样子,胳膊又细又长,说起话来象蚊子在嗡嗡叫,行动迟缓得象蜗牛。总之不仅丑陋,而且叫人恶心,他丑得又蠢又凶。他的脑袋瓜斜着耷拉在肩膀上,目光奸诈,笑起来显得十分卑贱。
因此,正当科隆帕的心灵、思想、眼睛还清晰地印着刚离开这同一个房间的漂亮的年轻人的形象的时候,陡然看见了这个可怕的人,并且还被介绍是自己的未婚夫,我们刚才说过了,她只能压下了自己的惊呼,不过她的控制力也就这么点儿,她呆在那儿,脸色苍白,全身僵直,只是惊恐地望着他的父亲。
“亲爱的朋友,”大法官继续说道,“我请您原谅,科隆帕有点儿害羞。这是因为首先,她是个没见世面的小姑娘,两年来她未出过门。世风不正,你知道,对少女来说不太有利。其次,说真的,我也没有把我们的想法事先告诉她。当然这也没有必要,因为我一旦决定了什么事,就可照着去办,无需征得谁的同意。最后,她还不知道你是谁,而凭你的头衔,财产和埃唐普夫人的恩宠,你就可以随心所欲,无所不能,她假如认真想到这些,她会尊重你,会欣然允诺并接受把你显赫的姓氏和我们新生的贵族结合起来的荣誉,她将会知道,我们交友四年来……”
“行了,亲爱的,行了,开开恩吧!”伯爵打断他的话说。接着,他冲着科隆帕说话,口气随便而放肆,和可怜的阿斯加尼奥的胆怯正好成了鲜明的对照。
“行了,行了,把精神提起来,我的孩子,”他对她说:“让您的脸颊上重新泛起那红晕来吧,这颜色与您的脸盘正相衬。嗯!我的天主!少女的心我是了解的,啊哈,就是对少妇我也了如指掌,因为我已经结过两次婚啦,我的小姑娘。瞧,您不该害怕成这个样子。我没有吓着您吧,但愿如此,是吗?”伯爵挺起身子,双手捋着他几根稀疏的唇髭和不值一提的短须,带着自命不凡的神情接着说,“不过,令尊出其不意地给了我‘丈夫’这个称呼是冒失了些,当年轻人第一次听到这个称呼时,心情总归是有些七上八下的;不过,您会适应的,我的孩子,并且,您最后将会自己用现在您这张漂亮的小嘴说出这个称呼。啊呀呀!啊呀呀!您的脸还是那么苍白……愿天主原谅我!我想她就要昏过去了。”
  接着,奥尔贝克就伸出胳膊想扶住科隆帕,但是后者向后退了一步,直起了身子,她仿佛惧怕蛇咬似的惧怕他碰着她。她终于鼓起了勇气,结结巴巴地说了下面这几句话:“对不起,先生,对不起,我的父亲。对不起,我没什么,不过,我原以为,我曾希望……”
  “那么您原以为什么,您曾希望什么,快说嘛。”大法官说道,他那对机灵、含有怒气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她。
  “我曾希望您准许我永远呆在您的身旁,我的父亲。”科隆帕接着说,“自从我那可怜的母亲故世后,只有我爱您,关心您,而我曾想过……”
  “住嘴,科隆帕。”大法官用命令的口吻说道,“我还没老到需要一个看护的地步;而您,您到了成家的年龄了。”
  “哎呀,我的天主啊!”奥尔贝克又参与了谈话,“同意我吧,别那么扭扭捏捏的,我的朋友。和我在一起,您可以享尽人间的荣华富贵,而不止一个会嫉羡您的,我向您起誓。我有钱,天杀的!并且我可以断言,您可以为我脸上增光:您可出入宫廷,您戴着让人羡慕不已的首饰进出宫廷,我不说是王后,而埃唐普夫人本人是会羡慕您的。”
  我不知道这最后的几句话在科隆帕的心里会产生什么想法,不过红晕又泛在她的双颊上。尽管大法官用严峻的目光协迫着她,她还是巧妙地应付了伯爵:
  “至少,我得请求我的父亲,大人,对您提出的问题再考虑考虑。”
  “这是什么话?”埃斯图尔维勒大人阁下狠狠地高声说道,“一个钟头,一分钟也别耽搁,您好生听着,从现在起,您就是伯爵的未婚妻,并且,如果他不是一小时后非去他在诺曼第省的封地不可的话,打今晚起,您就是他的妻子了。您懂得,我的愿望就是命令。考虑考虑,见鬼!奥尔贝克,别去管这个装腔作势的姑娘。从现在起,她就属于您了。我的朋友,只要您需要她,您就有权要求她。就这样,现在我们去参观一下您未来的新居吧。”
  奥尔贝克还想呆着,想在他方才已经说的话上再补充上几句,可是大法官已经独断独行把这次交易做成了。他挽住他的胳膊,把他拖走了,于是后者也就顺势狞笑着向科隆帕致了意,跟着罗贝尔阁下走了出去。
  佩里纳太太随后从里门进来,她听到大法官提高嗓门,便跑过来,心想:他大概又在向他的女儿象通常那样发脾气了。她来得正是时候,就手把倒向她的科隆帕搂在怀里。
  “呵!我的天主!我的天主啊!”可怜的孩子大声说,一面把手遮住自己的眼睛,仿佛不想再看见这个可憎的奥尔贝克似的,虽说他早走了。“呵!我的天主!事情就这样结束了么?呵!我那金色的梦!呵!我那朦胧的希望!一切都完了,不存在了,我只有死路一条!”
  不问也明白,精神恍惚,脸色苍白的科隆帕发出这么一通感叹会使佩里纳太太吓到什么程度,并且不仅仅把她吓坏了,还激起了她的好奇心。然而,由于在科隆帕这一头,她需要松一口气,她一面流着眼泪―她还从未涌出过如此悲痛的泪水―一面向她那可尊敬的女傅把刚才他的父亲、奥尔贝克伯爵和她在场时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地讲了出来。
  佩里纳太太也认为未婚夫既不年轻也不漂亮;然而,按她的想法,对一个女人最不幸的事莫过于一辈子做老处女,于是她就劝科隆帕说,权衡再三,有一个年纪大,难看,但有钱有势的丈夫总比没有的强。但是,由于这种理论引起科隆帕极大的反感,少女回到自己的卧室,撇下了想象力丰富的佩里纳太太去幻想着由科隆帕小姐的女傅的地位摆升到奥尔贝克伯爵夫人的贴身女伴的那天到来时,自己将如何如何。
  在这当儿,轮到大法官和伯爵开始参观大内斯勒宫,一小时前,佩里纳太太领着阿斯加尼奥刚参观过。
  据说,墙上有耳朵。如果墙上也有一对眼睛和一条舌头,并且向刚来的人讲述它们看见和听见的刚走的人做的事和说的话时,这将是一件十分有趣的事。
  但是,既然墙壁沉默不语,并且很可能以它自己的方式看着大法官和财务总管在暗暗好笑,那就只有让我们已经介绍过的财务总管自己来说吧。
  “说实在的,”他一面穿过从小内斯勒宫通向大内斯勒宫的长廊,一面说,“说实在的,她相当不错哪,那个小姑娘;我需要的正是这么一个女人,我亲爱的埃斯图尔维勒,她又乖巧,又本份,教养又好。风暴过后,天就放晴了,请您相信我吧。这些事我懂,所有的小姑娘都梦想有一个年轻、漂亮、聪明、富有的丈夫。嗨!我的天主!我至少有别人要求我的一半长处吧。能这样说话的人不多,这些长处已经不少啦。”
  接下来,他从未来的妻子又说到快要到手的财产,他说这两件事情的时候,用的是同样刺耳而傲慢的声调。
  “这是一个漂亮的寓所,”他继续说道,“就象旧时的内斯勒宫一样,我以我的名誉担保!我向您说它几句好话。我的妻子、我、和我的整个儿财务管理人员,我们在这儿将非常合适。这是我们的住房,这是我办公的地方,这是我仆人的住处。不过,房子有点儿旧了,我们再想办法让国王陛下出一点钱,我们就会好好把它用上了。想起来了,埃斯图尔维勒,您肯定能保留住这份产业吗?您大概应该把您宅主的身份正式办个手续定下来吧,就我而知,国王始终还没有把这座府邸赏赐给您。”
  “他还没把它赏赐给我,一点也不错,”大法官笑着接口说,“但是,我占下了他也没有吭声,这也说明了问题。”
  “对。不过假如有人想打你的主意,向国王正式提出这个请求呢?”
  “啊?我可以向您担保,这个人如果想来打我的主意,他肯定要倒霉的,象我这样,有埃唐普夫人和你做后台,我将会让他对自己的胆大妄为后悔莫及的。不,别说了,我放心得很,内斯勒宫属于我,亲爱的朋友,就象我的女儿科隆帕属于你一样的真实;你就放心地走吧,快快回来。”
  这些话的真实性,大法官也罢,他的对话者也罢,都没有任何理由可以怀疑的。正当他们在谈着的当儿,第三个人物由园丁兰博引着路,出现在四方大院通向大内斯勒花园的门口。来人是马尔玛涅子爵。
  这个人也是向科隆帕求过婚的,不过,是一个不幸的求婚者。他是一个无赖汉,个子高大,长着一头深黄色的头发,脸呈粉红色,自负,傲慢,多嘴饶舌,在女人面前把自己吹嘘得天花乱坠,实际上往往成了她们的护身符,来替她们真心所爱的人打掩护。他是国王的秘书,他对这个职位充满了自豪,这个位置确能使他接近国王陛下,但跟御用的猎犬、鹦鹉和猴子接近国王的方式相仿。因此,大法官没有被陛下对他的浮表的宠信和亲近所欺骗;谁都清楚,这点宠信和亲近还是他利用自己的职位,耍一些伤天害理的小手段得来的。此外,马尔玛涅子爵早就把他的家产吃得一干二净,他唯一的收入就是靠弗朗索瓦一世的施舍。然而,这点施舍是朝不保夕的,罗贝尔•德•埃斯图尔维勒阁下对这类举足轻重的大事是决不会发疯,居然去相信经常心血来潮的国王的任性之举的。因此,他婉言谢绝了马尔玛涅子爵的求婚请求,并且向他私下透露,他的女儿早已说定给另一个人了,还要他严守机密。这番知心话掩饰了大法官回绝的真正原因。因此,虽说马尔玛涅子爵和罗贝尔•德•埃斯图尔维勒阁下表面上仍亲密无间,但打这以后,子爵内心对大法官不满,而大法官对子爵也抱有戒心。罗贝尔阁下一眼就能看穿宫帷的黑幕和人们的隐私,对这样一个人,子爵尽管表面上装得如何笑容可掬,客客气气的,但也隐藏不了对他的怨恨之情。每次大法官看见子爵来了,看见他那和善亲切的样子,就料想到他要带来什么坏消息。他滔滔不绝的诉说这些消息时,总喜欢在眼睛上挂着泪水,装得象把毒药一滴滴地滴在一块伤疤上那样痛苦不堪。
  说到奥尔贝克伯爵,马尔玛涅子爵几乎要和他绝交了。宫廷里双方公开抱有敌对情绪的还不多见,这便是一例。奥尔贝克看不起马尔玛涅,因为马尔玛涅没有钱,没有身份。马尔玛涅也看不起奥尔贝克,因为奥尔贝克老了,因而对女人失去了魅力。总之,这两个人相互敌视,每次他们狭路相逢时,总要相互挖苦一番。
  所以,当他们相遇时,这两个廷臣都带着只有在宫廷的候见厅里才能见到的讥讽神情,冷冷地向对方微笑致意,这种笑意等于在说:“啊哈!假如我俩不是一对胆小鬼的话,我们之间的一个早就上天了!”
  不过,既然一个历史学家把直书褒贬引为己责,应该得承认,他们还是连笑带点头的保住了面子。奥尔贝克伯爵一句话也没向马尔玛涅子爵说,在大法官的陪同下,匆匆忙忙地从他的对头刚走进来的那道门出去了。
  我们得赶紧补充一句,尽管这两个人互相敌视,说不到一块儿,不过,在需要的时候,他俩也会暂时勾结一阵子去阴损第三者。
  奥尔贝克伯爵出去后,大法官和他的朋友马尔玛涅子爵单独在一起。
他眉开眼笑地向马尔玛涅走去,后者愁眉苦脸地等着他。
“嗨呀!我亲爱的大法官,”马尔玛涅首先打破沉默对他说,“您看上去很高兴。”
“而您,我亲爱的马尔玛涅,”大法官答道,“您看上去很悲伤。”
“您知道,我好心的埃斯图尔维勒呀,这是因为我的朋友们的不幸就象我自己的一样使我难受。”
“对啊,对啊,我知道您的心思。”大法官说。
  “您的女儿和奥尔贝克伯爵的婚事已经不是一樁秘密了,因为我看见您和您未来的女婿,奥尔贝克伯爵在一起时总是如此兴奋。我祝贺您,我亲爱的埃斯图尔维勒……”
  “您知道,我早就对您说过了,科隆帕已经定亲了,我亲爱的马尔玛涅。”
  “是啊,我真的不懂得,您怎么会舍得离开一个如此可爱的孩子。”
  “哦!我不和她分开住,”主人罗贝尔接着说,“我的女婿,奥尔贝克伯爵将把他的一班人马搬过塞纳河,住到大内斯勒宫来,而我呢,我有闲暇时,就在小的住住。”
  “可怜的朋友!”马尔玛涅说,显得异常伤心的样子摇了摇头,同时把一只手按着大法官的肩膀,另一只手放在自己的眼睛上擦眼泪。实际上根本就没有眼泪。
  “什么,好心的朋友,”罗贝尔阁下说,“啊哈!您又有什么事要告诉我么?”
  “这件棘手的事难道您还没有听说吗?”
  “什么事?喂,快说嘛!”
“您也知道,我亲爱的大法官,在当今的世界上,得是哲学家才成;有一个古老的谚语,我们多难的民族大概要经常挂在嘴边,因为这个谚语本身包含了各民族的全部的哲理。”
“那么这条谚语又是什么?请把它说出来。”
  “谋事在人,我亲爱的朋友,谋事在人,而成事在天。”
  “那么我谋什么事而天就要成全我了?喂,说下去,说完吧。”
  “您决定把大内斯勒的宫邸给您的女婿和您的女儿吗?”
  “当然;我希望在三个月之内,他们会住进来。”
  “别胡思乱想啦,我亲爱的大法官,别胡思乱想啦!此刻,内斯勒宫已经不再是您的产业了。我让您伤心,请您原谅。但是,我知道您的脾气容易上火,我想,由一个朋友用适当的,婉转的方式把这个消息告诉您比某个冒失鬼幸灾乐祸,突如其来地把这个消息说给您听要强多了!是啊,我的朋友,大内斯勒宫已经不属于您的啦。”
  “那么谁拿去了?”
  “国王陛下。”
  “国王陛下!”
  “是陛下本人,您看见了吧,这个不幸是无法弥补的了。”
  “什么时候的事?”
  “今天早上。假如我不是有公事在卢佛宫逗留了一会儿,您知道得要早一些。”
  “大概是有人骗了您了,马尔玛涅,我的敌人喜欢传播一些谣言,而您不辨明真假就捅出来了。”
  “我也很希望这是谣传,但是不幸,这个消息不是传来的,而是我亲耳听见的。”
  “您亲耳听见了什么?”
  “我听见国王亲口说把老内斯勒宫给了另一个人。”
  “另一个人是谁?”
  “一个闯江湖的意大利人,一个什么金银匠。您可能听说过他的名字。他是一个诡计多端的人,名叫邦弗尼托•赛里尼。在两个月前,他从佛罗伦萨来。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国王迷上他了,并且在今天,带着他宫廷中的显贵到费拉尔红衣主教原来的府邸去探访他。现在这个所谓的艺术家在那儿搭起了他的作坊。”
  “国王把大内斯勒宫赏赐给这个恶棍的时候,您说,子爵,您在场的?”
  “我在场,”马尔玛涅答道,把这三个字一个一个字地吐出来,并且迟缓地,有感情地加以强调。
  “哦!哦!”大法官叫道,“好嘛!我等着他,这个闯江湖的,让他来领取御赐的犒赏吧!”
  “什么,您还想对抗一番!”
  “那还用说!”
  “对抗国王的命令?”
  “天主的命令,魔鬼的命令,我都对抗!总之,不论什么命令,要想把我赶出这儿,我都对抗。”
  “小心哪,小心哪,大法官。”马尔玛涅接着说,“您对抗王命,除了要冒犯国王不算,这个邦弗尼托•赛里尼本人也不象您想象的那样好对付。”
  “您知道我是谁么,子爵?”
  “首先,他得到了国王陛下的恩宠,当然是暂时的,可他现在得到了。”
  “您得明白,我,巴黎的大法官,我代表国王陛下管理着夏德莱城堡;您得明自,我在那里办公,上有华盖,身穿短袄,外披翻领大氅,肋间佩剑,帽子上饰着羽毛,手里握着蓝色天鹅绒的指挥棒,您知道吗?”
  “其次,我还得告诉您,这个可诅咒的意大利人欣然接受权势者的挑战,不论是哪个亲王、红衣主教、教皇,他都不在乎。”
  “您知道,我掌有一枚特殊的官印,可以签署法令。”
  “还有人说,这个该死的好舞刀弄剑的人对妨碍他的人任意杀害,毫不顾忌。”
  “我昼夜都有一支二十四个武装卫士组成的警卫队听从我指挥,您不知道么?”
  “听人说,他曾在六十个人的一支队伍之中,打败了他一个同行冤家。”
“您忘了,内斯勒宫加固了,墙上有雉堞,门上有突堞,还没算上城里的防御工事,它保卫着府邸的一面,坚不可摧。”
“大家都说,他擅长攻城不亚于巴雅尔和安东尼奥•德•莱拉。”
  “我们等着瞧吧。”
  “我很担心。”
  “我吗,我等着。”
  “嗨,您要我给您一个劝告吗,我亲爱的朋友?”
  “只要不噜嗦,就说吧。”
  “别试图与一个比您强的人去斗吧。”
  “比我强的人,一个坏心眼的意大利工人!子爵,您使我生气了。”
  “我直言相劝!您这样做,可能会后悔的。我再三斟酌才这样说的。”
  “子爵,您使我怒不可遏了。”
  “您想想,这个人有国王护着他。”
  “那又怎样!我么,我有埃唐普夫人。”
  “国王陛下会觉得违背他的旨意是大逆不道。”
  “我已经抗命过了,先生,并且还十分成功。”
  “嗯,我知道,在芒特桥的过桥税这件事情中。可是……”
  “可是什么?”
  “可是那件事什么风险也没有,或者至少可以说,风险不大,对一个软弱、好心的国王顶几下子也没什么了不起的,但是,如果要同象邦弗尼托•赛里尼这样强大、可怕的人去斗,风险就太大了。”
  “活见鬼!子爵,您想使我发疯吧!”
  “恰恰相反,我想使您理智些。”
  “够了,子爵,够了;啊哈!您的友谊刚才让我挨过的这些时间,我向您发誓,这个乡巴佬将会替我付出很大的代价。”
  “但愿如此!大法官,但愿如此!”
  “行了,行了。您再没有别的事要对我说了吗?”
  “没有了,没有了,我想是没有了。”子爵说着,仿佛他在寻找另一条什么消息可与第一条相配。
  “那么再见!再见!”大法官大声说。
  “再见!我可怜的朋友!”
  “再见!”
  “至少,我已经预先通知您了。”
  “再见!”
  “我不会再有什么可责备自己的了,而这一点使我宽心。”
  “再见!再见!”
  “祝您走运!但是,我应该对您说,在祝愿您的同时,我对这个祝愿能否实现是怀疑的。”
  “再见!再见!再见!”
  “再见!”
  说着,马尔玛涅子爵心里充满着悲伤,脸部因痛苦而变了形,好象和大法官永别似地握了握他的手后,把两条胳膊向天空举了举,走远了。
大法官随后走出,并顺手带上了临街的那扇门。不难理解,这番友好的谈话非同小可,使埃斯图尔维勒阁下满腔怒火,气愤难平。因此,他正想找一个可以出出气的人.
  陡然,他想到当他和奥尔贝克伯爵正要进大内斯勒宫门时,他看见的那个正从那儿走出去的年轻人。既然有兰博在这儿,他走不了几步就可以找到那个可以给他提供这个陌生人情况的园丁,他神色威严地做了一个不容违抗的手势,招呼园丁走过来,询问他关于这个年轻人的情况。
  园丁回答他说,他的主人想要谈到的那个年轻人自称是国王派来参观大内斯勒宫的,他根本没有想到要盘问他什么,就把他领到佩里纳太太那里,佩里纳太太热情地带着他在宫里到处转。
  大法官疾步走进小内斯勒宫,想叫那个安分守己的女傅作出解释;但是不巧,她刚出门去采购一星期的食品了。只剩下科隆帕了。可是,大法官甚至都不能设想,她会看见这个年轻的陌生人,因为他曾交待过佩里纳太太,严禁她与漂亮的小伙子来往,因此他甚至都没向她提起这件事。由于他公职在身,必须去大夏德莱城堡,他就出门了,临走时还命令兰博不能让任何人进来,不管他姓甚名谁,大小内斯勒宫都不能进,特别是曾登门自荐的那个可恶的江湖汉子不让进,否则就立即辞退他。
  因此,次日,当阿斯加尼奥象佩里纳太太关照他做的那样,带着他的首饰上门来访时,兰博只是打开了一扇小的气窗,隔着窗棂对他说,内斯勒宫不接待任何人,尤其是他。
  不难想象,阿斯加尼奥离开时心情是多么沉重。不过,应该说,他一点都不怪罪科隆帕给了他这个冷遇:少女只是向他看过一眼,向他说过一句话。但是,这一个顾盼包含着多少柔情蜜意啊!而这一句话又带着多少爱的旋律!自昨天起,仿佛有一个天使的声音开始在他的心中歌唱着。
  因此,他不无理由地想到,既然他已经被罗贝尔•德•埃斯图尔维勒阁下看见了,那么这就是大法官下了这道可怕的禁令,使他成了受害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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