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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了一晚上的时光,我读完了乌拉奎作家卡洛斯•M•多明盖兹的长篇小说《纸房子》。这是一部关于书痴的小说。我饮了红酒,又呷了一杯咖啡,独自待在酒店的客房里,静静地翻着书页,在时光的流逝中,完成了一场对于书籍的追寻与超越之旅。
对于每个爱好藏书的书痴来说,无论出于求知的理想,还是占有的欲望,对书籍的追求都是贪婪的。我想,我自己就是一个无可救药的购书狂,一个贪多求全的恋书癖,一只在无尽书海中浮沉的小小蠹鱼。人的生命是有限的,以有涯之生,投入到无限的阅读以及对书籍的积累当中,书痴注定是一个失败者。
小说讲述了一个令人匪夷所思的故事。一个人,在旧书店里买了本《艾米莉•狄金森诗集》,走出书店后遭遇车祸而亡。另一个人,则在经历了多年的书籍的疯狂追寻后,将自己的藏书砌成了一座纸房子,任由着岁月与海水的无尽侵蚀。当然,将两者联系在一起的,除了好奇心与成年人的一夜恋情,最重要的还是,书。
书中一些关于书的名言警句,倒是值得一观。例如祖母的警告:“快把书搁下,那玩意儿可危险了。”类似于我们耳熟能详的“人生识字忧患始”。小说的主人公布劳尔是个病入膏肓的嗜读者,他的名言是“当我遍肏群书的时候,要是连个痕迹都没留下,简直毫无高潮可言。”这样的豪言状语,完全是李敖式的。我现在读平装本的学术著作,偶尔也会在书本上胡乱涂画些笔迹。只是对于精装本书籍,就完全无法下笔了,那种近乎犯罪感的心理障碍,让我无法跨越雷池。这是一种严重的“拜书主义”,也是书之奴的典型心理。
当用书籍与水泥砌成的书墙、书屋在烈日与风雨的侵蚀中,在海水的浸泡中,渐渐漫漶消逝之时,留下的是一座无言的书之墓。无论是《艾米莉•狄金森诗集》,还是康拉德的《阴影线》,当书籍占据了嗜书者的内心,一切沉醉与反抗都显得微不足道。是的,书籍改变了人类的命运,书籍也渐渐开始吞噬着人类心灵的每一寸空间,特别是对于书痴而言。堆积如山的书房里的书籍,本身成了一座书的坟墓。读书之人沦为了名副其实的书之囚徒。
记得博尔赫斯曾说过,“一个人不可能读完三千册书”。我想他的话应该是哲学意义上的,好像一千零一夜代表着无限的时间观念一样。无论是《红楼梦》还是《神曲》,虽只有一本,又岂是轻易可以读懂读通的?博尔赫斯的伟大之处,是他发现了经典的传承,包含了多少世代的时间含量,我们阅读《荷马史诗》或是《史记》,是阅读几千年以来的悠久岁月。
博览还是专精,是每个读书人都会遇到的问题。读书与藏书是有区别的。但总归是自己的事。读书藏书十余年来,我的经验是,读书是毅力加上兴趣,藏书是欲望加上兴趣与眼光,叶德辉尝言,“买书如买妾,美色看不够”,聚书是一种癖,即使是同一种书,我也会买多种版本。只要是藏书的人,至少读书不是唯一的需要。买书如山倒,读书如抽丝,是之谓乎!
任凭弱水三千,我只取一瓢饮。偃鼠饮河,不过满腹。我搬新居未久,书房很快就堆满了,这是空间上的压迫。还有是我想读的书很多,这是精神上的选择与时间支配上的矛盾。我希望自己藏书很多,又不被藏书所累。这两种无法解决的悖论一直以来操纵着对我的诱惑与折磨。我常常期待自己可以轻装上阵,不要过于书呆子气。我希望哪怕是相对地求得平衡。
我很欣赏藏书丰富的读书人,也已习惯于闻书识人。我时常告诫自己,不要以一己之喜好,强加于人。藏书是件快乐的事,能与友朋分享,自然是好。如若不能,独乐亦不觉孤独。
钱锺书先生是我景仰的学术大家,他总结一生的读书经验是“不尽信书”,我觉得很好。大家都知道,钱先生是不藏书的。我之藏书不外两个目的,一是对知识占有的野心,即求知欲望。一是对美的占有的野心,即自身的精神愉悦。我希望自己在占有之外,也能获取一些知识,感受美的存在。
钱先生是读书得间的人,他能够“跳出”书外读书,读人生这一部大书。李敖也是读书得间的人,他藏富五车,学贯中西,同时也能不被藏书所囿,超越了读书人在书斋中所能成就的境界。我曾经的梦想是十年聚书,十年读书。现在看来,聚书与读书,都是一辈子无法摆脱的宿命。这已成为一种有如家人之间的血肉联系。我甘心接受着聚书带来的甜蜜的负担,也希望自己能在不觉厌倦地持久阅读中感悟着人生的漫漫历程。
关于藏书与读书的话题,实在难于言尽。庄子尝言:嗜欲深者天机浅。此中有深意存焉。横在每个书痴面前的用书籍堆积成的阴影线,恰恰是我们耗尽心神日积月累造成的。在阴影的笼罩下,如果希望得到凤凰涅槃一样的重生,唯一可能的拯救之道,只能是打破书墙的阻隔,让阳光投射进来。重读苏轼在《宝绘堂记》中所说的“君子可以寓意于物,而不可以留意于物”,确实有金针度人之效。苏轼是读书人的好榜样,真正的书痴应以读书为基础,见可喜者,虽时复蓄之,然为人取去,亦不复惜也。这既是书之乐,亦为书痴之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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