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的天堂静悄悄

徐永帅

这里的天堂静悄悄
2008年，12月。  
         
初冬的南方，冷飕飕的，全然不像西部的寒气逼人，北方的漫天飞雪， 但是对于一个地地道道的南方人来讲，已经是冷得有点过分了。 窗外是一片惨淡的景象， 芒果树褪去了夏日的热情和张扬，在冷风中抖抖索索， 一阵风掠过，发出沙沙的嘶哑声。 城市里的大厦如巨人般静静地屹立，冷冷的面孔镀上了一层陌生的黑金属色调；住宅区高高矮矮楼房， 或红或黄的瓷砖外墙， 显得颜色深重。街道已经没有什么人行走了，街灯映照出黑乎乎的沥青油柏路，偶然夜行的汽车呼啸而过，连发动机也因为寒冷，发出沉沉的低音。我房子右侧有条大江， 此刻似乎停止了流动，铜黑色的江面恍着惨淡的月光，而月亮躲在浓厚的云层背后，虚弱地呼吸着。五，六艘集装箱运载船停靠在顺德港码头，吊机早就停止了运作，巨大的吊臂横在水面上空。

静悄悄的夜，有风。

呼啸的风像老婆子似的缓缓地， 沉沉地，嘶哑地呼喊着：“起来， 起来”。 风，撞在玻璃窗上， 发出“呯，呯”的响声， 就像一只模糊的手贴拍在玻璃上。 它想方设法地从细微的窗缝里钻进来， 冷竦竦地吹在我脸上。我盖得很厚，底下还垫着毯子，暖烘烘地就像夹在两块面包上的热狗。任凭窗外狂风嘶哑，我依样高卧，这种感觉确实美妙极了。

我躺在床上，却转侧难眠。内心如平静江面下的暗流，汹涌着难以释怀的情怀，为的是一个可怜可爱的小女孩，遭受了极大的不幸，失去了宝贵的生命。 我与她素未谋面，一个在南方，一个在北方，地理位置上遥遥相隔。她的相关信息也是从网上浏览得到的。 哎， 多么可爱的小女孩啊，圆圆的，红扑扑的小脸蛋，憨憨地笑着，露出两个浅浅的酒窝，扎着两条小辫子，眼睛是那么的天真， 那么的纯洁。左手细细的中指和食指涩涩地竖出个V字。可就是这么一个可爱的小女孩，如今却静静的掩埋在褐色的土地下，怎么不令人唏嘘长叹呢？我至今把她的照片珍藏在日记本里， 用纸糊好，以免不经意看到。因为自己确实没有勇气去看这张图片， 每看一次，她那双如冬日湖面般纯洁的眼睛，真如玻璃碎片般划过我的心。

夜，太深了！此刻，我已经失去了时间的概念，时光似乎倒流并在某一空间里停止了流动。而我在这停滞中，模模糊糊地睡了过去。

忽然间，我的脚踝被根冰冷的小指头触摸了一下，我猛的一惊，揪开棉被，倏地跳了起来，却什么都看不见。正在狐疑间， 床前的一幕却使我惊讶得说不出话来，那是一团人形的蓝光，大约1.4米高。 光线非常柔和，光团外部飘动着许许多多的光线绒，仿佛羽绒服项领滚边的羽绒丝线一样，如海底的水草一样摆动着。房间里几乎没有风，但是这光团竟然会飘动，并且一步一步地向我飘过来。我害怕得快要发疯， 浑身都起了疙瘩，心狂跳不已。整个人就像被绑在定时炸弹上，光团每靠近一步，恐惧就在体内膨胀一倍，并把自己进一步推向被炸毁的边缘。

等我惊恐地快要大叫出来的时候，光团忽然停住了，她似乎意识到我的害怕。这光团衍生出手状的光枝，触到我的发抖的手掌。一阵冰冷立刻从我的指端传到心脏，把我的躁动恐惧给冰封了，接着是一阵平静暖和的感觉从我心底慢慢升起，正如朝阳在黑山背后升起，把光芒洒向地表的冰块一样。在感觉到光团对我的善意之后， 我回复了理智， 端坐了起来。

“哥哥， 你不要害怕。我无意骚扰你， 更加无意伤害你。”眼前这团模糊的光团开始说话了。（她竟然会说话？而且我一开始就称呼她为“她”！那时我对此毫无感觉，没有半点怀疑与惊讶，并且认为理所当然。现在想起确实不可思议。）

“你是谁？ 怎么找上我来了？”

“我是天堂里的小天使。 今晚听到你不断地呼唤我的名字，没想到还有人会惦记着我，心存感激。 所以特地下来看看， 诉诉心事。”

“你是小芳？”我心中一惊。

“嗯。”

“苦命的孩子啊” 顿时， 一种灼痛迅速占据了我的心， 没有想到这种念念难忘的思念竟在这里相遇， 但是已经是生死两茫茫了！

“哥哥， 我的一切都很好， 谢谢你的关心。”平静的声音通过光丝的飘动娓娓道来。

“但是……”我顿住了，“小芳妹妹啊，你的命好苦啊！你的生命是刚抽出芽的竹笋， 刚绽出花骨朵耳的花蕾，就被寒霜给冻焉了，被暴风雨给摧毁了。而摧毁这一切的暴手， 竟是自己的亲生母亲。 哥哥一直都在为你惋惜，为你心痛啊！”

“都是命啊，哥哥，命运使然，总有定数。哥哥，你不要太伤心了。哎， 我的生命只是空中的一片云，被风轻轻地吹薄吹稀吹散而已；只是流水中的一朵落花， 随波而去而已。现在回想起来了，一切都很淡然。”

说实在的， 听到这样一个13岁的小女孩说出这样的话， 我内心的感受是错宗复杂的，一个小女孩不应该有这样淡然，不应该有这种冷淡的悲哀的心境。这着实令我大吃一惊。

小芳似乎能看透我的心思，正如她似乎可以看透我的跳动的心脏一样。 “你很吃惊， 是吧？ 一个小女孩可以如此平静地直面人生悲与痛，生与死! ” ？她顿了顿， 接着往下说，“经历了痛彻心扉的生死离别， 还有什么放不下呢？ 还有什么看不清呢？哎， 活着真好！ 但是你们永远都体会不到被自己的母亲持着棍子，拼命地往自己身上打， 无论自己如何哭泣， 如何求饶，如何哀求都不济事的那种感觉…..”

小芳接着带着无限的辛酸和柔情回忆起那天： 2008年5月13日子，汶川地震后的第二天。那天，啊， 自己人生中最后的那个早晨是多么的漂亮啊！金黄色的阳光照在自家的红色的瓦屋顶上，鸡鸭在院子里开心地溜达着， 我最喜爱的大母鸡在抖动着自己肥胖的身躯（平时我就特别喜欢抱着它玩），鸭子弯曲的长长的脖子在嘎嘎大叫， 猪舍里的猪扬起猪嘴咕咕地叫了， 这些猪啊， 在这个时候就开始饿得慌了。院子里， 清新的山间空气混着泥土香和猪粪气味， 使人倍感亲切。家里很简陋， 用家穷四壁来形容一点都不过分！ 但是这就是我的家啊， 我最喜欢的地方！妈妈从屋子里面出来了， 裹着厚厚的围裙， 她用手揩了揩围裙，弯下腰来， 用手去掏猪食的米糠。

‘丫头， 你快把鸡蛋给吃了，赶快上学， 还在磨蹭什么？’

‘我知道了。’

‘妈， 昨天四川汶川大地震， 我想捐点钱给灾区的小朋友。 你给我点钱，好不好？’

‘去， 去，去！ 老是要钱， 家里都穷得揭不开窝了， 你爸爸出去打工这么久， 一分钱都没有寄回来。我们下顿都不知道怎么办！ 哪里有能力照顾别人？再说， 昨天不是捐了2块吗？’ 妈妈一边不耐烦地挥着手， 一边吆喝我上学。

我顺从了她，怀里端了鸡蛋，去上学了。 却怀了一个小小的计划，把平时爸爸妈妈给我的，攒下来的零用钱， 共是40元和自己的几件旧衣服， 也放在书包了， 我要把这些捐给汶川。 我昨天看了电视， 看到了汶川荒芜的废墟， 看到了那些孤苦伶仃的孩子在无助地哭泣， 看到瓦堆砖块下一片血肉模糊， 我的心就痛了， 我就发誓， 一定要为灾区做点事情，哪怕是一点点！

我捐出了我仅有的40块和衣服。 那天我的心情是快活极了， 我飞奔地跑回家， 兴致勃勃地告诉妈妈，‘妈妈， 我捐钱了， 妈妈， 我捐了40块。’

妈妈的脸色立刻变了，她像头被刺伤的母马， 立刻跳起来指着我破口大骂， 并且操起身边的擀面杖，追着我打。 我被吓呆了，立刻跑开了。 我绕着院子跑， 鸡啊，鸭啊，都被惊怕了， 乱扇着翅膀嘎嘎叫；我绕过这猪舍， 猪啊，就吓得挤成一堆，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 我绕进屋子， 妈妈的擀面杖却撞在木门上， 发出嘣的一声； 我绕着厨房的灶子走， 被妈妈赶上来了，截住了我。 她用棍子，拼命得往我身上打….. 我拼命的哭， 拼命的叫， 拼命的喊，但是妈妈像是发了疯一样， 棍子像雨点一样落在我身上….. ”

我听到这里已经是泪如雨下了， 真的不知道该用什么来表达出我心中的悲痛和愤怒。只是感到一种硬邦邦的东西， 在我体内膨胀， 顶得我的心再也没有搏动的空间。而小芳却平静地叙说着，平静得就像古井里的水一样！

“哪有…哪有这样的母亲？”我连声音都发抖了，“你还叫她母亲，她算是你母亲吗？”

“哥哥， 你不要生气。我妈妈脾气是坏一点， 但是她还是个好妈妈。 那天，她是失手过重了，并不是存心的。 我那时渐渐地没有了气息， 她看到我的脸色慢慢的变紫变黑了，立刻甩了擀面杖，猛地趴到在我身上，她扒开我的裤子， 看到我的背部和臀部已经大片青紫， 就哭倒在地。 最后她跌跌撞撞的跑出去，呼叫救人。 但是， 哎， 已经太迟了， 我在送去医院的途中，就已经断了气， 医生说我皮下广泛性出血（面积超过25%），已经是回天乏术了。”

听到这里， 我已经是泪眼模糊。泪光模糊处， 小芳的光影也在颤抖着， 两行泪水般的光迹从她的脸庞流淌开来。

“你恨她吗？”

她轻轻地摇摇头，“不，我不恨妈妈。 我爱…..妈妈。”然后是一阵哽咽，声音开始断断续续，“我知道， 她也…爱…我。你知道我口吐白沫， 奄奄一息的时候， 嘴里嚅嚅地喊着什么吗？ ‘…妈…妈…， …妈…妈…啊… ！’” 我看到她都变了样， 她（光团）颤动，抖动着，如扭毛巾般扭曲着， 身上的条条光线如绝望的蛇群般互相扭缠在一起。“我去看过我的妈妈，她正在监狱里。我躲在门后悄悄地看着她，我看到她滚在肮脏的床铺整天整夜的哭泣，连眼睛也哭出血了，头发和着眼泪与鼻涕乱蓬蓬地贴在脸上，还不断的用手捶着自己的胸口……”小芳说到这里，停住了。身上射出刺眼凌乱的光芒，如受惊的水母一样剧烈的收缩着。我知道她在心情澎湃， 正在拼命地抑制着自己的情绪。过了很长的时间， 她才逐渐平复下来，接着往下说，“ 我又去看了我爸爸。爸爸从外面回来了，满身脏兮兮的，人都瘦了一大圈。他对着墙一个劲得撞， 撞得满头都是血， 然后就是不分日夜的酗酒。喝醉了就把酒瓶子往墙壁上甩， 甩得嘣嘣地响， 然后就是闷头大哭。无数次，在睡梦中， 爸爸常常发梦呓‘小芳啊， 小芳， 爸爸没用， 爸爸该死！’……”  小芳整个身体都在剧烈地震抖着，像岩浆在地底下剧烈地运动着，又像太阳表面的火焰一样猛烈地舞动。

良久，她才渐渐冷却下来了。光团变小变弱了。她此刻显得非常虚弱，就像雨中孤立无助的小幼鸡抖抖索索，仿佛刺猬般紧缩着身体。

“哥哥， 我冷。”她声音颤抖地说。

“让我抱抱你， 让我给你温暖。” 我对她已经是满怀的怜惜，听到这个更是令我倍感悲哀。

小芳轻轻地向我飘过来，我把她搂住， 贴在心口上， 真的很想把自己的体温都给了她。 但是我却丝毫没有感觉到她的存在，没有重量，没有外形，没有体味，我就像抱着一团风似地抱着这团轻飘飘的蓝色幽光….. 心中却沉重的无法承受！

“哥哥， 谢谢你。 我要走了”

“你要到哪里去？”

“回到属于我的地方去。哥哥，有句话给送给你，汶川大地震把天堂都震撼了， 但是却摇撼不了人间大爱。”

“嗯。你用生命换来的真谛， 我会永远铭记在心，永远 ！”我一字一字地， 带着决心地说着上面那句话，“小芳， 我以后还可以见到你吗？还可以让我听到你的声音吗？”

“我如云如花，虽已逝去，但是我还在天空高处， 还在河流深处。哥哥， 你晚上为我祈祷吧，这里的天堂静悄悄的， 我可以听到你的祈祷声。”

“小芳，我会的， 我一定会的。 答应哥哥， 无论在哪里，都要好好的活下去， 勇敢的活下去！”

“哥哥， 我会好好地…好好地存在！”

“珍重啊！”

“珍重…啊…，珍…重… ！”

那团蓝光渐渐地黯淡着， 黯淡了，然后汇聚成一个小光点， 像萤火虫一样飘动着，绕着我的房间转了一圈， 最后穿过了玻璃窗， 飞到冷冷的天空中， 消失了。

我久久凝望着这灰蒙蒙的天空，眼内噙着泪花，心中的悲痛难以名状。在这深夜里，在这无限的深夜里，我的悲愤如同一块沉重的石头缓缓地沉到我心中冰冷清澈的深谭中,无声地，长久地，沉沉地哽咽着。


作者信息

作者： 徐永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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