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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 金羊网-新快报
卡夫卡是我认为用进行时写小说的最伟大的作家,几乎很少有作家的笔调不带着过去时的回忆特征。我记得美国已故著名的文学评论家桑塔格说,所有伟大作家的作品都是用过去时写出来的,即用回忆的方式写出来的。我觉得这话用在普鲁斯特和马尔克斯两位老兄身上真的挺合适,但对于卡夫卡,却是一个例外。
卡夫卡的小说首先在小说中的开头一句话就把你一棒子打死,然后从你死后的状态写起,在其过程中他很少会提到这个人,挨这一棒子之前的生活。就是他根本不想去回忆他过去的任何生活事件和状态。
卡夫卡的小说人物往往从这个人的精神崩溃之后的生活写起,讲这个人在精神崩溃之后,与他周围环境发生的关系。绝对不是一点点崩溃下去,他不记录人物在社会中一点点崩溃的过程,而是一开始事情就已经定局,根本就没得改变。他所记录下来的人物生活的环境状态也是他在记录这个人最后的一次垂死挣扎。
卡夫卡的小说似乎都是这样,在《变形记》里,小说家开篇第一句话就宣布旅行业务员格雷高尔·萨姆沙在一天早上醒来后发现自己变成了一只甲壳虫,这一锤定音之后,卡夫卡义无反顾地往前写格雷高尔变成甲壳虫后的生活。故事就这样围绕他变成甲壳虫之后的生活展开,他工作与生活环境中的人物,你从他们现在如何对待格雷高尔的,就明白他从前的生活状态,根本就不必回忆过去的生活。直到这只虫子死了,他就不再写了。
这是比较一眼能看出的叙事风格,实际上他的长篇《城堡》也是这样,虽然卡夫卡没有用他那著名的方式,一句话一锤给定下来,实际上意思完全是一样———K走进村子就注定了他日后的命运,他根本就没有回头的余地。小说没有写到K来城堡之前的生活,从没有回忆他过去生活的点滴,只从他进村开始写起。卡夫卡很少让主人公K去回忆他过去的生活,很少让他做那些无聊的事情,只是让他在现在进行时中做那些无聊的徒然的没有用的工作,只是让他在进行时中做无用的挣扎,作最后的喘息。生于K的时代,生活并不是一点点绝望下去,而是———开始就注定了这种绝望。所有人都知道,却只有K不知道,他继续走向城堡,这种态度似乎还很乐观。卡夫卡的世界,小说主人公精神完全崩溃下来之后,似乎都显得很乐观。
卡夫卡是用现在进行时间中的事物来营造故事氛围的绝顶高手,他根本就无需扯到别的空间别的时空中的事物,他就能把这个故事讲得足够让它经得起时间考验。他一点也不愁没事情可写,比如我一直纳闷,从一个人走进村子,而城堡就在眼前,这么短的一段路,就这么一步,他是如何能写成长长一部小说,也不让他的主人公走进城堡。你说这不算讲故事的高手还能算什么?老兄,如果是我这样性子急的,可能要把路上任何一只蚂蚁都写到,才能凑够一部长篇,才能阻止得了这个人不走进城堡。要是我早就按捺不住了,不如让他干脆进去算了,还能有什么东西可讲呢。
卡夫卡讲故事的方式最大的优点,就是这一锤定音之后,能紧扣故事的主题去写,所有的事情都是围绕这一锤来营造故事的氛围。你觉得他很罗嗦,事无巨细地去写,实际上他是那种最不浪费笔墨的人,他讲的故事无不与他的主题有关。这就是大师讲故事,漫不经心地道来,你感觉他好像在讲一些废话,却都是直接与他故事有关的内容。
几乎很少有作家做到像卡夫卡这样,故事紧扣主题,总有一些章节让人感觉是废话。或者说有很多作家的故事中,总有一些情节你觉得可有可无,去掉它,也无伤大雅,绝不影响故事的发展和意图。而卡夫卡的故事,几乎所有的事件都与主题有关,他讲得很细,你看到他讲的东西,你会吃惊,原来会这样,而这些地方也正好回答了你想到的事物,你正好想提出问题的事情。顺便也说一句,卡夫卡老兄的故事多半很沉闷,但是其中有一点,当你看完之后,你没办法不说他讲得不够经典,你也没办法不说他是一个伟大的作家。
卡夫卡和博尔赫斯有一个区别就是他从不讲传奇,他不会用典型事件和典型特征来突出他的主题。他讲的故事全都是最日常的,就像刷牙洗脸吃早餐这样的琐碎事物。但是他的主题却很传奇,很奇特,比如那个一生也抵达不了的城堡,那个变成了甲壳虫的人。这些故事主题的隐喻,却是最日常不过的。
我很羞愧,读他的作品还不够多,所以卡夫卡的作品中技巧性的东西我发现得太少。类似于他这样的作家,我说不上来有谁,有谁能比他做得更好。众所周知卡夫卡对后世小说的影响很深,卡夫卡的粉丝们也在继续学习他。
我不知道我还能为我热爱的卡夫卡说点什么,我希望用一生好好阅读他的作品,能够发现那些隐蔽在卡夫卡故事当中他的优点,他的特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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