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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久以前——朝代已经不可考证了,简单地说,是个太平的年代,没有战争,没有灾害,皇帝老儿不算贤明,却也不是横征暴敛、敲骨吸髓的昏君。百姓们安居乐业——准确地说,只是安居,事业方面,都不怎么努力。上至天子下及庶民,举国上下一派无为气象。
无事可干的国民自然要找乐子。那些堕落的享乐他们是不齿的。诸般乐事若论风雅,首推音律,音律中最高贵的就是古琴。一时间,茶楼饭馆、街头巷尾到处都可以听到琴声。传道授艺的教馆和出售名琴的乐器店造了不少,琴馆和乐坊更是遍布大街小巷。那时候,很多人从事琴师行业,竞争相当激烈。(琴师是那个无为的时代里唯一热火朝天的行业。)随着国人欣赏水平的普遍提高,琴师队伍虽然庞大,但三流水平的都只能沦为街头演奏。那些一流琴师,若只是反复演奏自己的成名作,也会很快被大众厌弃,继而被赶出绿瓦红墙。
有一天,街头出现了一位背负古琴的白衣少年。少年约十二岁,白衣胜雪,不染半点尘土,背负的古琴却很破旧,漆色斑剥。这对奇怪的组合很快引起了大家的注意——包括捕快——他正坐在街边懒洋洋地晒着太阳。虽然不能像一流琴师那样在亭台楼阁为达官贵人演奏,三流的琴师仍可在街头卖艺,但若让水平特别糟糕的菜鸟在大街上弹棉花,不仅扰民,而且有伤风雅。万一被外国使节看到,那国体何存?!所以,那时候,琴师演奏都要有演出许可证——哪怕你是个三流琴师,哪怕你只是在街头卖艺。安逸太平的时代,没什么盗匪,捕快们的主要工作就是四处巡逻,检查琴师们的证件。
他是个经验丰富的捕快——无需察看证件,甚至无需听琴师演奏,只需看一眼琴就可以判断出演奏者的水平。(古有“相剑”一说,故“相琴”亦不足为奇。)捕快示意少年把琴交给他,然后屈指轻敲——木制松软,鸣声散乱,实非名器。琴的主人想必也是附庸风雅之辈,更何况他这么年轻……
想到这里,捕快背上琴,带着少年来到街市最繁华热闹的地方,在一个小茶摊前驻足。他指着不远处一座雕栏玉砌的楼台,慈祥地说:“孩子啊,那儿是我们城里最有名的乐坊‘揽月楼’。揽月楼汇集了各地最优秀的天才琴师。你若苦练琴艺,有朝一日成了和他们一样的大师,就可以在那里演奏了。”说着,捕快拍了拍他的肩,示意一起坐下聆听。(对没福份登楼入席的捕快来说,每天巡逻途经此地,喝茶听琴,是最大的享受了。)
不愧是名家的琴韵,琼楼玉宇岂能锁住这天籁之音。琴声自高楼漫溢而出,街头的嘈杂并不能完全掩盖其神韵——祥和的琴声反倒绵密地融入了街市的每个角落。行人和商贾闻听后无不啧啧称赞——那正是象征这个时代的乐音啊!
一曲终了,捕快把古琴还给了少年,示意他离去,并自顾回味着适才的琴声。但他的思绪很快被另一道琴声搅扰了——眼前的少年并未离去,在他面前坐下,抚起琴来。
如捕快所想,琴却非名琴,琴声也不致绕梁三日,让路人驻足聆听,演奏者的技巧更是生涩。但捕快却被他深深吸引住了——曲未终了,他竟感动得哭了起来。少年不为所动,直到演奏完整首曲子才停下来,冲着他微笑。而此时的捕快早已泣不成声了。
安逸祥和的年代里,是很少能听到哭声的,更何况这是在人来人往的大街上,痛哭流涕的是个五大三粗的捕快,而端坐在他面前的只是一位柔弱的少年……人们竞相围观这一奇景,并聆听了少年的演奏——除了捕快,并无第二人动容。于是,一个小贩开始嘲笑捕快缺乏品味,竟然被这种味同嚼蜡的琴音打动。众人也纷纷附和着。一时间,围观人群哄笑不止,甚至淹没了远处楼台的雅韵。
少年仍不语,指了指那带头起哄的小贩。搬了把椅子在他面前坐下,开始演奏。一曲未毕,之前还手舞足蹈的家伙竟也哭了起来——但除他之外,并无第二人动容,包括之前听过琴音的捕快。
这样的奇怪景象重复了六次,茶摊前哭声响作一片。捕快说,这琴音诉说了人生的苦难,让他想起了十年前。那会儿他还在深山里拜师习武,但因自己天资鲁钝最终被师父逐出师门,几经磨难,漂泊至此才安了家,当起了捕快。小贩说,自己曾是邻镇的一个飞贼。因避祸才到这里做小生意。事发当晚,自己眼睁睁地看着同伙被官差砍死。他们倒下的时候,那因痛苦而扭曲的脸,在月色的映照下极其恐怖。少年的琴声听来如此凄绝,就像他的同伙死前的呻吟。怀抱婴儿的少妇说,她曾和一位儒雅的秀才真心相恋、海誓山盟,但秀才赴京赶考竟客死异乡。这琴声就像当年秀才送给她的情诗般委婉浪漫……人们终于明白了——和属于一个时代的琴声相比,这是完全只属于一个人的奇妙乐音啊!
捕快押解着飞贼远去,少年却被众人围住。越来越多的人要求少年为自己弹奏。少年始终保持微笑,一概欣然接受。于是,从早到晚,连续数日,少年几乎不眠不休地坐在茶摊前抚琴。人们给他银两作为答谢,他摇头拒绝。问他想要什么,他却一言不发。好心善良的百姓给他备了些食物和水,还给他些御寒的衣褥,帮他在茶摊旁搭建了个简易的帐篷住下。
天才琴师住在街市的帐篷里——这实在不成体统。何况来听少年弹琴的人络绎不绝,街道被听众挤得水泄不通。据说连邻国的王公贵族也慕名赶来。于是,官府出资为少年建造了一座比揽月楼还要豪华气派的乐馆“摘星阁”,还派了二十名衙役把门,维持秩序。(衙役们并非不务正业,昌平盛世,他们也都闲着,无事可干。)
少年在摘星阁里锦衣玉食,和大家一样过着安逸的日子。但他始终拒绝别人赠与的名琴,坚持用这把破琴为来自五湖四海的听众演奏。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他的音乐为他赢得了数不尽的赞誉,连皇帝都不惜纡尊前来摘星阁听他弹琴。
某晚,天清月明,星汉灿烂。演奏了一整天的少年站在摘星阁楼顶,望着夜空静思冥想。突然,楼下衙役的惨叫声惊扰了他。不多时,一位手持宝剑的少女杀气腾腾地冲了上来。少女拿宝剑指着他——剑刃上还残留着未干的血迹——命令他抚琴。
少年并不惧怕,坦然地取过那把破琴,为她弹奏起来。可是,演奏了一半,他便无以为继。少年叹了口气,望着眼前的少女——她没有哭泣,反倒以嘲弄的眼神看着他。
“听说你的琴声能让听者伤心,闻者流泪,看来江湖传言不可轻信啊。”少女用眼角瞥视他,挑衅地说。
“我能看透别人的过去,所以能弹出他们的心声。”少年第一次开口说话,竟是如此沉稳的语调,和他的年龄完全不相称,“唯独你的过去,我却看不透啊。”
少女冷笑着说:“知道一个人的过去便能弹出他的心声?呵呵,我们来打个赌吧。”
“怎么个赌法?”
“我告诉你我的过去。你听了之后,再为我演奏一次,若我还是哭不出来……”她杏眼圆睁,提高音量说,“若我还是哭不出来,就把你杀了!”她收起了宝剑,又说道:“若我被你的琴声打动,流下哪怕一滴眼泪。我就去官府自首。”
少年点点头,请少女在他对面的榻上坐下。听她讲述她的过去……
家父是位铸剑师。虽然没铸出什么切金断玉的名剑,但因为人忠厚诚信,手艺也还地道,靠这营生来糊口是没什么问题的。
某天,有个身着黑衣的陌生人带了一块会发光的石头来找我爹。他说这是从天外飞来的陨铁,希望能把它冶炼铸造成一把旷世利剑。他还说,身边没钱付定金,先用这把剑抵押,一个月后来取。
但凡铸剑师,都有铸造名剑的心愿。父亲见了这块奇异的石头,更觉得这是上天的安排,对黑衣人所托,自是欣然应允。可这毕竟不是块普通的石头,熔了它就不是件易事,况且还要锻造磨砺。刚才也说了,我爹才能有限,用了十天时间熔了陨铁,又用了十天来锻造,最后十天,他不眠不休地打磨着这把剑,但剑锋始终无法达到吹毫断发的程度,更妄论“旷世”二字。家父羞愤难当,不能自已,加上劳累过度,一病不起。交货日前夜,他把未铸成的宝剑交给我,然后不断自责,说他这个铸剑师毁了一块这么珍贵的陨铁,再没有脸面见委托人,叫我一定要代他向那个黑衣人道歉。说完就咽气了。
家母早逝,我爹死后,就只剩下我一个人了。第二天,也就是交货日,黑衣人没有来。我在邻居的帮助下,变卖家产给我爹安了葬。然后,我就守在空荡荡的屋子里,等那个黑衣人来。等了整整一年他都没出现。于是,我就离了家,出来找他。那年,我六岁。
一个六岁的小女孩,行走江湖除了要饭没有其他存活的手段。这种艰难,像你这种过着奢靡日子的人是无法想象的。虽然穷到要饭,但是,我遵守着我爹的遗言,没有把这柄剑卖掉。为了保住这把剑不被别人抢走,我终日提心吊胆,也没少挨揍。
十二岁那年,我也长得有姑娘样儿了。青楼的老鸨和龟奴们满大街地追我,要抓我去卖笑陪客。我被他们逼到死胡同无处可逃,就抽出宝剑闭上眼睛发疯似地狂叫,胡乱挥砍。等我清醒过来的时候,发现他们都躺倒在血泊中——有的人手里虽然也拿着刀剑等兵器,却都被劈成两段——我这时才知道,这把看似锈钝的剑才是真正大刃无锋的神兵利器啊!
后来,追我的就不只青楼妓馆里的人,还有官府的捕快衙差——不过,他们最终都死在这把剑下。哼哼,有了这把旷世利剑,我就不用再乞讨,也不用遭受别人的侮辱——谁敢惹我就杀了他!渐渐地,连官府的人都不敢再追捕我了。于是,我索性干起了杀手的行当——哈哈,换我追杀别人了。我十二岁第一次杀人,至今,死在这剑下的已有八十人——他们中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有的有钱,有的很穷,有的比菩萨还要善良,有的比我还要凶残——他们活着的时候看似都不一样,被这柄剑抵住喉咙的时候,却都哭天抢地的,然后都被我切断咽喉,闷哼一声,瘫软在地上。
“今年我十八岁。”少女突然从坐榻上站起身,抽出宝剑。指着少年说道,“从我爹去世那天起,至今已有十二年了。这十二年里,无论我遭受何种磨难都没有掉过一滴眼泪。我今天倒要看看你能弹出什么样的曲子来打动我!”
少年注视着这把利剑——以斑驳的剑脊为轴,两侧的剑刃在月光的照耀下变幻着不同的色彩——确是把旷世奇剑,正配得上这饱经世间苦难的奇女子。
思忖良久,少年还是摇了摇头:“虽然你为我讲述了你的故事,但你的过去似有不完整的地方,因此,我还是无法完整地弹奏出属于你的琴韵。”
“你不怕我杀了你?!”少女将剑抵住他的咽喉。
他和曾死在这剑下的那八十个人不同,并没有哭着求饶,反倒微笑着注视着她:“属于你的曲子,我无法演奏,也不能让你哭。但若让我讲我自己的故事,一定能让你落泪。”
少女素手一扬,把剑插在地上,双臂交叠于胸前,轻蔑地扫视着他。
家父是一个琴匠。听清楚了,是琴匠不是琴师。就是制作和修理古琴的手艺人。你要知道,这年头盛行音律,上至王公贵族,下至黎民百姓,附庸风雅的人很多。虽然我爹手艺一般,委托他做琴的人还是不少。我从小就跟着父亲学手艺,做些试弦调音的活儿,小小年纪也算阅人无数,渐渐地也就学会了察言观色。这样的日子平淡无聊,我就老想着自己出来闯闯。于是,我瞒着父亲,拿了块废弃的木料自己做了把琴。十二岁那年,我离家出走,来到这儿的大街上卖艺——其实,谈不上什么卖艺,无非是看人脸色,拨弄一下琴弦罢了。但是,大家都说我天赋异禀,演奏的曲子非同凡响,争相要我弹琴。我年纪小,怕吃了亏,吓得不敢说话,他们的要求我也不敢不答应。这样一来,他们反而觉得我这个人高深莫测,却又平易近人,还给我造了这么一座高楼,让我在这里为大家弹琴。至今,我被莫名其妙地软禁在这里已有六年。呵呵,你说,我的故事可笑不?
少女没想到他讲述的过去并不像自己一样凄惨,竟是如此荒诞——想到这群愚昧却又附庸风雅的人竟然把一个不通琴艺的小屁孩当神拜,她忍不住笑了出来。少年挤了挤眼睛,作无奈状,然后也跟着笑。笑声越来越大——真难以想象之前还剑拔弩张的。到后来,少女竟然笑得伏在桌子上捂住肚子大喘气,眼泪都笑出来了。
于是,这场赌局算是没有胜负。他们成了朋友。少女在摘星阁里住了下来。(她是第一个能让少年开口的人,又是少年的朋友,来头看似不小。况且几个衙役只是被她打伤,少年和皇帝老儿都有交情,官府也犯不着得罪人,或为了这点私怨和少女的利剑以命相搏。)白天,少年在摘星阁上弹琴,少女就在楼下持着旷世利剑,板着脸充当护卫。前来听琴的队伍依旧像过去那样,绵延了好几个街道,但却从未如此秩序井然——谁也不会为了聆听自己过去,和少女作对,让自己没有未来。不过,也有不怕死的——来寻仇的、来比试武功要争天下第一的、来夺剑的、怂恿她比武招亲的……当然,都不是她的对手。不过,从此她再未开杀戒。
楼上弹琴,楼下舞剑——这成了那个时代最风雅的一道风景,来看热闹和听琴的人越来越多。周围不但建造了更多的琴艺教馆,渐渐地,铁匠铺也多了起来——那些被少女击败的人都不得不去打一把新的兵器。(谁都没想到他们居然振兴了本国的旅游业、铸造业、音乐教育等一系列相关或不相关的产业。这个安逸无为的时代,举国上下竟然因这两位年轻人而斗志高昂起来。)
到了晚上,两人对坐畅谈。少年向她讲述白天他从听客那里看到的过去。五湖四海赶来听琴的人在排队的时候,闲着无聊,交流着各地的奇闻轶事,少女也将这些绘声绘色地说与他听。就这样,他们的日子过得逍遥快活。
一晃又过了六年。
某天晚上,她一反常态,没有说故事,心事重重。思量再三后,她神情严肃地告诉他,明天她就要离开摘星阁。
“为什么?”少年问。不,他已是24岁的青年了。他注视着眼前英姿飒爽的青年女子——六年前她仗剑来滋事的那一幕仿佛只是昨日。
“那个当年委托我爹铸剑的黑衣人,六年来我一直在这儿打听他的下落。现在,我已经有了他的消息。我要去找他。”星星在迷蒙的苍穹中若隐若现,她望着星空,若有所思:“我要找到他,然后杀了他!”
“为什么?你爹不是希望你把剑交给他吗?”
“你曾说过,我的过去是不完整的。我觉得,一切都因那个黑衣人而起。只有杀了他,我的人生才能完整。”她坚定地说,“杀了他,然后把他和剑一起埋了,也算不负我爹的遗命。”
她突然抽出旷世利剑,借着月光仔细打量:“我的时间不多了。你看这把剑虽然切金断玉,吹毫断发,但这几年打打杀杀的,也已将它磨损得斑斑驳驳。若滞留于此,终有一天,这剑会在打斗中折断。你也清楚,我的武艺稀松平常,全仗这把利剑才得以自保。剑若断了,仇家们再也无所顾忌,我必将性命不保。”
他心知她去意已决,便不再发话。她收起了宝剑,在他身旁坐下。她说,走之前希望能最后一次听他抚琴,演奏一首独属于她的曲子。
他点点头,不假思索便拨弄起琴弦来——曲调悠扬哀婉,如一道暗河自小楼满溢而出,融入夜色中。人们在睡梦中被这凄婉的曲声惊醒,却无人抱怨呵斥,都静静地聆听着——当晚,但凡听到这曲声的人,都被深深打动,潸然泪下。
和十二年前一样,直至曲毕,她也没有掉落一滴眼泪——她已经枕着他的肩睡着了。他不敢惊扰她,让她倚着,一动不动。保持这个姿势让他觉得很累,意识逐渐模糊。等他的意识再次清醒的时候,已是次日早晨——她已经离开摘星阁,从此以后,再也没有回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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