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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小的时候,对自己的姓名没概念,既不觉得好,也不觉得坏。稍微长大一点,老师上课点名,叫到王新花或者李红梅,才隐隐约约庆幸自己的名字没那么俗气。
上小学、中学的时候,收音机里总是播讲善田方的《隋唐演义》,于是印象里,历史上程姓名人大概只有“程咬金”。每当向别人讲到自己的姓氏时,对方十有八九不清楚是“陈”还是“程”,我只好提到“程咬金的程”。这让我多少有些羞愧,毕竟程咬金是那样一个粗鲁、草率、有些脏的人。程姓的人少,却只有一个程咬金,不象人家姓李的,可以说“李白的李”,姓秦的可以说“秦少游的秦”,更别说“司马相如的司马”或者“诸葛亮的诸葛”了。
一直不明白,为什么父母会给七十年代出生的我起“蔓丽”这个名字。有一次,偶然从红色漆盒里看见一张老照片,上面身材高挑面容姣好的女子,穿着剪裁贴身的短袖旗袍,怀里抱着一个2岁左右的小孩。母亲说,这就是你姥姥年轻时候的样子,抱的是你大舅。我说,姥姥比你好看多了。母亲说,你姥姥很爱跳舞,总是要换上她认为最好的旗袍才去。
“蔓丽”的确比较配照片上的女子,在那个年代,大概就是象她这样时髦、漂亮的代名词吧。姥姥一定很喜欢这个名字,喜欢得恨不得她自己叫蔓丽就好了。那她为什么偏偏送给我?大舅家的表姐都比我生得早,她们分别叫秀珍、学著、三红。
我断断续续从母亲那里知道,姥姥很年轻就守寡了,姥爷走了以后家里日渐贫寒,她就在武汉的工厂里当工人,把大舅、姨妈和妈妈养大并且终生未嫁。
我出生以后到了天津,姥姥专程从武汉赶来的时候,我已经两岁了。姥姥重男轻女,姨妈和大舅家的表姐她都不太看重,可是一见到我就非常喜爱,给我取名“蔓丽”,在天津的那几个月她几乎天天抱着我,疼也不够,亲也不够。母亲还给我讲了这样一件事,姥姥离开天津的那天早晨,收拾好行装,那样年幼的我竟然知道离别在即,拉着姥姥的裤脚哭,口齿不清地哀求“姥姥别走,姥姥别走……”。在这稚嫩得令她心碎的声音中,姥姥泪流满面地离开了我。
回去以后,姥姥曾打来一个电话,说她一辈子都会记得蔓丽 “姥姥别走”的哭腔,每当她很想很想蔓丽的时候,就会幸福地温习这个声音。姥姥打完这个电话没多久,就因病去世了,那一年她49岁。
自从知道了我和姥姥的这段故事以后,我常常想念她。虽然对她毫无印象,却在脑海里、在睡梦里一遍又一遍临摹姥姥慈祥、疼爱、呵护我的形象。记得某年春节由父母领着,第一次站在姥姥坟前,我悲伤得不能自禁。那种哭得几近哽噎的伤心,令在场所有的亲友惊讶。那时才知道,对姥姥年复一年的思念,已在心里生了根。
我想念姥姥。非常非常想。
有一天离开了家,辗转到其它城市工作、生活。城市里流行英文名字,流行姓名学,际遇不好的时候,也曾怀疑是名字取得不好,坏了运气。因为听说改名字要到户口所在地派出所办很麻烦的手续,才没来得及改。
就在几乎快把姥姥忘了的时候,母亲说坟场迁址时,曾三番五次通知大舅,因为大舅的不理会,以至于她这次去,竟然再找不到姥姥的坟。母亲在电话里喃喃,姥姥苦了一辈子,到头来却连坟头也保不住。你姥姥的坟没了,就是你姥姥没了……。
眼前闪过那个风华正茂、喜欢跳舞的女子,含辛茹苦把儿女们养大,自己落下一身病痛,未等安享晚年就撒手人寰。她生前宠爱的儿子,已完全忘了她是谁?这么多年,寂寞地待在荒山野岭,就算坟前野草丛生没人去看她,没人去理她,也总算有容身之地,可现在……。她也曾经那样疼爱我,抱着我,亲着我,临终都记得我哭喊着“姥姥别走”的声音,她临去那个世界前,一定很想见我,想得眼角落泪。
怎能容忍我最亲最爱的人,如此下场?难道这就是人的一生吗?是时间无常还是人如禽兽啊!
年少时在脑海里无数次勾勒过的那个慈祥老人,在一瞬间回到我的记忆里,然后便化为一缕轻烟,消失了。原来,遗忘也会使人落泪,遗忘,竟成全了此生最难忘的感受。
“蔓丽”,于是成为姥姥留给尘世中的我,唯一的礼物。任时光如梭、斗转星移,任我如何恍惚、沉溺、忘形,都不敢改掉名字。岁月始终在磨蚀我的记忆,至少我在努力与它抗争着,努力去记着 —— 若干年前,一个我称为姥姥的人曾经怎样地爱着我,她对世间的眷恋和这名字的因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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