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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明皇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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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4-3 16:03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倒序浏览 |阅读模式
本文由作者江南本人授权连载
  
  光明皇帝
  
  卷一
  
  业火
  
  
  
  第一章
  荧惑
  
  
  
  
    远处的烟弥散在夜空里。
  浓郁的黑暗从黝黑的山谷一直推向闪烁的星空,如同一道黑色的气幛,把整个太乙峰笼罩在其中。
  黑色的道袍在风中徐徐飘动,裹着清瘦静穆的道人。道袍背后以银线绣出八卦北斗,咒文环列,反射星光熠熠生辉。在太乙峰顶高处的巨石上,黑衣道人垂首独立,枯瘦轻盈,有上天摘星之势。
    他的眼帘微微垂下,看向悬崖下山谷中的一潭清水。
  “三天潭”在百尺幽谷的深处,没有任何的风可以吹动它的水面,一潭水就像镜子,倒映着漫天星斗,星辰缓缓旋转。道人已经足足看了三个时辰。
  中天紫薇今夜显得分外明亮,时间推移,紫薇的光越来越闪烁不定。寂静的天空里隐隐藏着一丝躁动。闪着蒙蒙的火色,东南方的巨星正缓缓射向紫薇,身后还拖着数角星芒。山下远处的镇子上传来了隐约的人声,那是镇子上的居民被这罕见的天相惊动了。这时候天际传来轰隆隆的巨响,仿佛山外的雷霆,客星的光芒几可照亮小半个天空,它推进得缓慢艰难,正穿越亢宿。
  远处镇子上的锣鼓声响了起来。客星是不祥之兆,已经在中天驻留了半个月之久,于是镇子中的居民请了道士做法压镇。锣鼓声渐渐密集,轰天动地,仿佛喧闹的戏台。道士微微摇头。
  锣鼓声响到极高处,做法的道士们敲起了铜钟,镇子上火影起伏,诵经声直上云天。仿佛一台大戏唱到最动人心处,终于图穷匕现风云翻覆,客星瞬间射穿了亢宿。它仿佛得了自由,火红的流光暴涨着四溢。此时的客星就像是燃烧在天空里的火炬,一天星斗为之失色。
    道人的长袖颤了颤。他缓缓抬头,直接看向天空里,只见客星继续移动,缓缓地入犯紫薇。它仿佛一个火种,点燃了寂静的夜空,而它身后的亢宿已然黯淡。
    “龙宿也没有制住它,”道士低声叹息,“有些东西,它要来,又怎么是区区术法能镇住的?”
  无人回答。
  “七百年了,”道士仰天长叹,“足足七百年,难道真的要在我这一辈遇见你么?”
  他的声音忽地变化了,变得冷冽森寒:“然而我已经等了你太久。”
  风里,黑袍微微一颤,道士忽然消失了,空荡荡的巨石上只有蒙蒙的雾气。
  这是元统二年,终南山的秋天。史官书:“八月丙辰朔,天相大异,荧惑犯紫薇,雨血于汴梁。”
  
  
  
  半个月后,八月十六,终南山下的祖庵镇。
  清晨,小镇上的人们尤在梦中,雷霆声卷地而来,撕破了晨雾和平静,惊得小镇上的人们纷纷披衣而起,小心地躲在门背后观望。
    一阵“唏律律”的马嘶,铁蹄声骤然而止,两骑乌黑的骏马上,骑士们一起扯死了缰绳。骏马喷着滚滚热气强行止步在客栈门前,土路上被铁蹄踏出了数道深痕。一个青衣的中年人在马停的一瞬间已经站在了客栈的门口,另一骑上的白衣少年身手也不慢于他,飞身跃过自己的马头落在地下,抄住了两匹马的缰绳。两匹黑马都是塞外的神骏,野性未驯,低嘶数声,一起人立起来,铁蹄猛地踢向那个少年。少年握住缰绳的尾端,急退一步,避过了四只铁蹄,随即手腕一抖,以缰绳为鞭响亮地抽打在骏马的脖子上。骏马不甘地挣扎两下,最终还是慑于少年的鞭打,老实了起来。
    中年人回头招呼少年:“叶羽,不用管马,它们再跑不动了。拿剑。”
    少年点头,一手扔去马缰,一手抄过马背上两只紫缎包裹的长形包袱,无声无息地站到了中年人的身后。骏马长嘶一声跑向小街尽头,两人也不回顾一眼。这两匹价值高昂的骏马就这么被放走了。
    中年人从袖子里伸出修长的手,扣响了客栈的大门。他来得仓促,额角尚有汗迹,这时候却闲雅端方起来,缓缓扣门,意态雍容。。老板本就在门后面躲着,不想招惹这些来路可疑的人物,这时候摒住呼吸,索性不应。中年人也不恼怒,稍等片刻又敲了一次,而后静静等待。如是再三,他足足敲了七遍。看他那个样子,就是再敲七十遍无人应答他也会这么不紧不慢地敲下去。
    门“吱呀”一声开了,老板战战兢兢地看着面前的客人们。中年人面色沧桑,脸上却带着融融的笑意,活脱脱是个风流洒脱的世家公子。少年面容清俊,眉宇间桀骜不逊,一双眼目锐利如刀,仿佛不经意地环顾,目光落在老板身上,老板不由得一个哆嗦。
    “请问这里可是终南山?”中年人拱拱手问道。
    “正是终南山下,此处是祖庵镇,不知客官……”老板胆战心惊地回答。终南山为天下道教之宗,深受当朝皇上的宠信,时常有蒙古贵客来访。店主看那中年人气派之大,来势之雄,不禁怀疑他又是蒙古皇室的钦差。
    “多谢。”中年人微笑着点头,转身向身后的少年,“叶羽,师父这次没有指错路,这里正是终南山了。”
    少年也点头,可是面无表情:“跑错了四条路,折腾得八匹骏马半死不活,启程时候的一千六百两盘缠统统花在买马上了。师父如果再错,我们只好讨饭回昆仑了。”
  少年称呼中年人为师父,话里却分明是讽刺他不认路。中年人也不恼,只是微笑:“没气概!终南山重阳万寿宫楼阁连云,道众上万,还怕没有钱给你买马?”
  “师父借得来么?”少年像是不信。
    “借不来,可以抢嘛!”中年人笑。
    “有了这种打算,倒是无往而不胜了。”少年点了点头。
  
    店老板站在一旁,听着这两个外乡客公然谈论抢劫重阳道宗,也不知道是真是假,满心的惶恐,只是不敢说话。忽然听得中年人的笑声收尽,转而恭恭敬敬地问道:“请问哪条路是上太乙峰的捷径?”
    老板心里“咯噔”一下,暗说当真碰上了强盗,这就问路要上终南山抢劫去了。他正不知道如何做答,中年人呵呵大笑几声,上来拍着他的肩膀:“主人不必惊慌。您仔细看看,我可像黑道中人?我跟学生闲着没事逗个乐子,这一路三千多里,日夜兼程,不靠着斗嘴,我们两个岂不早闷死了?在下魏枯雪,崇佛尊道,绝没有去重阳宫放肆的胆量。不过是去找一个老朋友借点银子买马而已。”
    老板心里说你不像黑道天下就没有人像黑道了。不过买卖人图平安,心里畏惧,却也只好指点道:“此处往西二十里,有一条小道,供伐木出入,虽然是窄些陡些,可是上山只要两个时辰就好了。”
  “多谢多谢,掌柜的道路精熟,此间相遇,魏某之幸也!”中年人连连拱手,笑容满面,随即挥手对少年道:“走。”
    少年却不动:“师父,你有没有上重阳宫打劫的胆量且再说。我们出潼关已经连跑了两天三夜,连饭都未曾吃过一顿。像这样上山,若是真的要和重阳道宗动手,我们怕是讨不了便宜。”
  中年人擦着少年的身边,缓步踱了出去,低声道:“不怕冲撞他们,只怕那个老道士等我已经等得心焚似火了。”
  他声音低沉,没有起伏,说的时候也是面无表情。可是话里忽然间有凛凛然的锋芒凸显,刚强冷锐,不容拒绝。
    少年听到老师这么说,面色微微变了一下,转身跟上。只在瞬息之间,两人都消失在晨雾里,离去的速度尤胜来时的奔马,只把惊慌的店老板丢在原地。
    
  
  
    “太乙近天都,连山到海隅。
     白云回望合,青霭入看无。
     分野中峰变,阴晴众壑殊。
     欲投人处宿,隔水问樵夫。”
  
    太乙峰的山坳里,就是终南道宗的重阳万寿宫。百十年来,终南掌教尹志平、李志常均受朝廷恩宠,重阳宫屡次翻修,几为海内琳宫之冠。道法弟子遍及天下。
  青衣的中年人魏枯雪和白衣少年叶羽在宫前足足站了一炷香的工夫。叶羽所带的一只紫色包袱此时已经拎在了魏枯雪手里。迅疾的山风里,魏枯雪青衫翻飞,面容冰冷。叶羽看见师父今天的样子暗暗戒备,暗暗捏住了腰间的古剑龙渊。
  昆仑山天下剑宗,“一剑雪枯”魏枯雪正是昆仑剑宗这一代的宗主。魏枯雪十三岁成名,至今纵横江湖二十年,从没有人能在他的手下走过七招。
  昔日西天山“雪浓庄”的主人袁石鹤行商西域,家大业大,又以一手“斩鬼天罡”驰名四海,传说曾经在酆都鬼蜮斩杀铁狱城的亡魂。袁石鹤锦衣玉食屋宇连云,一生自云该吃过的都吃了,该玩过的都玩了,一座雪浓庄美女如云仿佛一个小阿房宫,但是袁石鹤平生所求却是和魏枯雪一战,亲眼见一见他那柄枯剑。
  袁石鹤带着上百仆从追着魏枯雪从岭南到昆仑,最后在昆仑剑宗的月照山庄外堵着不肯离去。天寒地冻,袁石鹤却不怕,他带着牛毛帐篷带着上千斤栗木好炭,还带着银壶美酒,天天在门外饮酒作乐。他甚至还带了两个伶俐的姬妾,擅唱小戏。
  魏枯雪缩了半个月,终于不能忍受外面的“咿咿呀呀”,骂了一声娘,提剑出门。
  袁石鹤大喜,提刀飞奔到了魏枯雪面前。可魏枯雪只是拔剑一次,笑了三声,然后便收剑飘然而去。
  袁石鹤没有拔刀,默然良久,忽然弃下随身的自炼名刀,返回了西天山,自此不再言武。
  叶羽那时候还小,问魏枯雪为什么拔剑便走,魏枯雪苦笑着说:“我当时拔了剑,才发现无处下手,所以只好走了。”
  当然也有人问起袁石鹤那一战的成败,袁石鹤拍案饮酒,只说魏枯雪剑术上窥天道,已是人间无用之剑。以他的武功和魏枯雪相比,无异天渊之别,魏枯雪确实不知道该怎么出手好。自此魏枯雪“一剑雪枯”号称天上之剑,围堵在昆仑剑宗门前要求试剑的人烟消云散,不过魏枯雪本人对于名声不太看重,有时候喝多了,便半梦半醒地说:“屠龙之术,纵然精妙,可惜世间无龙可屠。”
  魏枯雪一世天才,注定闲散,这还是叶羽第一次看见师父如此神色。一双沧桑模糊的瞳子中忽地目光森冷,脸上的每一根线条都绷紧如琴弦。一到重阳宫前,魏枯雪就止步不前,目不转睛地遥望着依山连绵的重阳宫阙。叶羽能感觉到师父那种无匹的剑气冲天升腾,凝聚如山一般,仿佛太乙峰顶再起层峦叠嶂。
  魏枯雪一个人站在那里,便是一座山。
  良久,魏枯雪终于长叹了一声:“走罢,去看看,希望这一代的重阳掌教不要让我太失望。好歹有空幻子七成功力,否则……”
  “否则什么?”叶羽问。
  “三界不安,犹如火宅。”魏枯雪语意幽深。
    与此同时,重阳宫里忘真楼中,黑袍道人睁开眼睛,微微点头道:“昆仑剑气尤存于世,百代之下尚有奇材,天下之幸。”
  
  
  
  魏枯雪带着叶羽昂然直上重阳宫主殿紫薇天心殿。
  重阳宫的下辈弟子多半不通武术,看见两个人带剑直登重阳宫,不敢阻拦。可是随着他们逼近重阳主殿,一众道人顿时急了起来,早有小道士冲进后院“轩武堂”报告重阳宫“护法真人”李秋真。
    李秋真号称重阳宫剑术之冠,但是四十岁以后已经绝少动剑。一是因为重阳宫以道术著称,当代掌教苏秋炎刻意压制剑术,使得武功之名不著于江湖,所以来重阳宫捣乱的人已经多年不见。二是重阳道宗几乎堪称一国宗师,敢上门惹事的人无疑是直接犯上作乱,谁又有这样的胆子?
    李秋真听到消息,立刻抛下手边所有的事,如临大敌。他不同于那些下辈子弟,只知道学学丹鼎读读《道藏》,李秋真以剑术而名,算是半个江湖人,重阳宫虽然已经寂静了许久,如今竟然还有人敢带剑闯入,必定是有备而来的大敌。李秋真解了自己的“剑禁”,提起重阳宫镇宫之剑“七曜紫薇剑”冲上紫薇天心殿,只见那里已经有数百名道士将两个人团团包围在其中。
  李秋真拨开人群缓步而入,看见青衣中年环顾周围,低头慢条斯理地抚摩剑柄,白衣少年跟在后面,面如严霜。魏枯雪剑气不动,李秋真却已经明白来者不善。
  他毕竟是道士,上前揖手:“重阳宫李秋真拜见,不知何方高人莅临重阳宫,招待不周,尚请恕罪。”
    魏枯雪笑笑:“昆仑魏枯雪,求见你们掌教,请李真人放个通路。”
    闻名之下,李秋真仿佛听见霹雳炸起,心胆俱丧。一代剑宗驾临得如此突然,绝不可能是佳客来访那么简单。而仅以昆仑剑宗的名声,李秋真也不抱希自己可以挡住这两个不速之客。不过他职责所司,不敢退却,只能咬牙坚持:“掌教业已闭关半个月,魏先生如果有什么话,还请告诉在下。”
    “半个月?”魏枯雪点了点头,喃喃自语,“半个月……时间也差不多,他也看见了。”
    叶羽忽然听见师父扬声道:“拦住这些人,我上一趟忘真楼。”
  他手指在剑柄上一按一弹,古剑龙渊长鸣一声冲出鞘外。李秋真一见叶羽拔剑的手法,背上一道寒气沿着后脊冲脑而上,昆仑派的“雪煞天剑气”消失数百年后,居然重现在一个少年的手里。叶羽拔剑,光辉如雪,而那片粲然之光并非剑上的金铁之光,而是带着昆仑山千年封冻的彻寒。
  一股寒气压迫到李秋真胸口,李秋真呼吸也被压迫。叶羽凌空三丈,剑光如雪。苍龙一样的剑势带起长天大海般壮阔的剑气,那道弧形的剑气居然化作有形无质的丈二寒刀斩向重阳弟子中间。
  李秋真退无可退,单手结印,低喝一声:“破!”
  他拼起数十年真修的元气,马步扎稳,直连地气。同时他左手捻住剑身,双手推出,以七曜紫薇剑硬封剑气。一阵波涛般的气劲涌来,撞击在剑身上仿佛实质相撞,剑身弯曲,发出几欲折断的声音。只在一瞬间,李秋真吐血,弃剑,连退七步。七曜紫薇剑被叶羽的剑劲带起,撞击在地下又反弹插在了大殿的屋檐上。
    不过李秋真也已经建功,叶羽的剑气稍稍一滞,十几个重阳弟子四散开去。剑气落在无人处,地面上只有留下一道剑痕,七尺长短,深达数寸,令人心寒。
  叶羽落在紫薇天心殿前,反身将龙渊插在地上,低声喝道:“过此剑者,杀!”
  古剑铮然作响,仿佛拨动一片高丽铜的清簧。
    李秋真木然当场,呆呆地看着这一剑之威。他习剑数十年,从来没有想到剑术可以到这般境界。这一剑简直非人间所有。他昔日学重阳宫的武术,也曾自得于本门诸多的剑术密典,至今才知道远在苦寒之地的昆仑剑宗如何能以剑为名。
  论剑术,是天壤之别。
    “真人,掌教危险!”身边的小道士慌张地喊他。
  “不必担心,掌教不会有事。”李秋真静下心来,微微摇手。他知道对方一个弟子的武功就高出自己不知多少,更不用提师父的剑气有何等强劲了。但是即便如此,他依然相信掌教不会有事,因为他是真正了解掌教的人。
  重阳宫这一代的掌教,是“中天散人”苏秋炎。
    叶羽按着古剑的剑柄,看着李秋真被众弟子搀扶着退后十步,连吐几口鲜血。他被魏枯雪惊动,担心李秋真骤下杀手,所以出手便是用了全力。他并不知道重阳宫的武功已经荒废了多年,连李秋真的剑术也搁置了很久,这时候看见重伤李秋真,心下有些愧疚,恭恭敬敬地对着李秋真低头:“李真人,得罪了。”
    李秋真苦笑数声,连连摇手:“技不如人,技不如人。”
  叶羽知道他没有心情听自己说这些,可是他也未必有心情说这些。他心里隐隐地有些不安,只为魏枯雪方才的神色。
  半个月前的一个夜晚,魏枯雪轻裘带弓,趁着月色明媚出门猎狍,归来之后忽然就要备马来终南山。
  两个人一路上拼命赶路,足足累倒了八匹骏马。终南山下的从容不迫,不过是魏枯雪强行克制,即使在叶羽困倦得必须休息的时候,魏枯雪也只是让他裹了毯子在路边小睡,而叶羽一觉醒来,常常发现魏枯雪默然地坐在路边,仰望天空,似乎根本没有阖眼。
  魏枯雪从无斗剑的嗜好,现在却指明要会终南掌教。叶羽是他惟一的弟子,也不知道其中的原因,那么天下知道的可能只有两个人了——“一剑雪枯”魏枯雪自己和“中天散人”苏秋炎。
  
  
  
    忘真楼是一座二层小楼,相传重阳祖师就是在这里悟出地元之道,长春真人也是在这里得了天心之术,是以这栋破旧的小楼成为每一代终南掌教所专有的清修之所。
    魏枯雪站在乌黑的木门前,等待了很久。
  终于,他轻轻伸手扣住门环。可是魏枯雪没有扣门,而是微微发力震开四寸多厚的乌木大门,灰尘簌簌地落在魏枯雪头顶,门里面是一片漆黑,似乎是没有尽头的深远。魏枯雪静静地看了一会,迈步踏上了早已朽败的木地板,随手在自己背后扣上了门。没有人的迹象,只有一股浓重的灰尘味道,似乎他每走一步都有灰尘从地板的缝隙里腾起来,脚下更是“咯吱咯吱”地响着,像是稍微用些劲就会塌陷下去。魏枯雪就这么不动声色地走着,一共走了十七步。
    魏枯雪看不见,也听不见,可是他就停在那里。默立片刻,他把手中的紫色包裹置于地上,然后坐在了地板上,面对着寂静的黑暗。
  又是很长时间,有“嚓”的一声响,一个火星腾了起来,小小的火苗摇晃着,火绒被点燃了。然后是一灯如豆亮了起来,橘黄色的火光照亮了魏枯雪的眼睛,也照亮了对面那人清瘦的面容。
  年老的道士在破敝的座垫上,躬身为礼。
    “幸会。”魏枯雪低声道。
    “也是贫道三生有幸。”苏秋炎按灭了火绒。
    “掌教以手指点燃火绒,想来在重阳派离火真诀上的修为已经到了极高境界了吧?”
    苏秋炎却低头微笑道:“魏先生方才在重阳宫外,剑气奔涌如千里昆仑,相比之下,贫道这样的小道徒然惹人耻笑罢了。”
    魏枯雪唇边浮起一丝冷冷的笑意,道:“远隔数里之遥,我的剑气尤然能惊动掌教的法驾,只怕不是我剑气修为高,而是掌教的天心之术足以傲人。”
    “不敢,敢问魏先生不远千里前来重阳宫所为何事?”
    “在下只是想来看看,重阳宫收藏的那件东西是否还在?”
    “哪件东西?”苏秋炎长眉跳起,目光炯炯,直视魏枯雪。
    魏枯雪沉吟半晌,微微点头笑道:“看来魏某的武功还不足以令掌教安心。”
    苏秋炎也微笑道:“昆仑剑气名动四海,万夫莫敌。可是所谓武道之术,却不止于万夫莫敌。”
    魏枯雪的手缓缓地伸向地下的包袱:“所谓道家真法,也不是为了讨朝廷的欢心而已。”
    “然,”苏秋炎伸手,“请拔剑!”
    随即,他的眼睛落在魏枯雪手中的包袱上,微光下,赫然只见无数的咒符密密麻麻地写满了整个包袱,连捆扎包袱的紫带上都没有遗漏。笑意顿去,惊讶的神色写在苏秋炎的脸上。
    “莫非?”苏秋炎微微吸气。
  “此剑杀气太盛,剑魂已成。若不是贵派宗师空幻子前辈以离火真诀书写的紫绫,凡物恐怕压不住它的戾气。我胆敢把它带出昆仑雪顶,还要拜谢贵派的道术无双了。”魏枯雪声寒如冰,缓缓拔剑出鞘,只有“噗”的一声闷响,质朴无华的长剑已经擎在他手中了。
  随即,魏枯雪半跪于地,挥剑平指,长剑一寸一寸推向苏秋炎的眉心。
    苏秋炎直视而去,古拙的剑身上绽开无数的冰纹,丝丝交错相射,在灯下漾出千重虚幻,不禁长叹一声:“贫道虽然是道术中人,也知道古剑纯钧天下第一神剑,魏先生既然能御使此剑,并且不为其中戾魂所噬,剑气之强恐怕尤胜贵派祖师常先生。这一场试剑,就免了吧?”
    魏枯雪笑而摇头:“晚了,此剑一出,断不能半途而返,否则戾魂散溢,只恐为祸天下。还请掌教离火真诀出手代为压制。”
    苏秋炎一笑摇头:“魏先生所说固然不假,可是以魏先生的剑气收取剑魂不是难事,恐怕魏先生还有相试贫道的意思吧?”
    魏枯雪不再回答,只是端正身形,敛眉正意,将那一剑缓缓递了出去。
    剑离苏秋炎的眉心尚有三寸,剑气已经在苏秋炎眉心凝起了薄冰,苏秋炎长吸一口气,左手凌空画诀,长须白发无风自动。忽然间,一道绚丽的火圈现于苏秋炎头顶,随即火圈落下笼罩全身,苏秋炎竟然端坐在透明的火影里。
    “好!”魏枯雪大喝一声,古剑纯钧一震,暴风雷霆一般刺向苏秋炎的眉心。
    寒气如刀,灯火顿灭。可是在这一瞬间,一道空明亮丽的火焰从苏秋炎的眉心里激射出去,在空中绵展为九尺长短的火弧。霜剑火刀在空中相击,雪霰和火星一起飞射,模糊了彼此的视线。
    脚下的木板承受不住,一条深深的裂缝一直拉到门口。两个人顿时失去了立足之处,苏秋炎虽然坐在地下,可此时凭空翻起贴在身后的墙壁上。而魏枯雪挥剑逼出三道寒气,居然凭借挥剑的力量闪开了裂缝。
    满地都是薄薄的霜,而墙壁上无数的火苗窜动着,霜上火影流逸。魏枯雪凝视苏秋炎良久,缓缓抱剑于胸,苏秋炎则揖手为礼,两人均垂下头去沉思。
    过了半炷香的工夫,魏枯雪才抬起头来。四面墙壁还是燃烧,于是他挥剑成圈,一道清晰可见的寒气剑圈扩展开去,撞击到周围的墙壁上,一瞬间,火苗都熄灭了,雪霜泛了起来。可在墙上身中剑气的苏秋炎却无动于衷,只是重新坐回地上,整了整散乱的衣服。
    “我本以为贵派的风雪枯剑只不过是虚幻之物,乃是贵派宗师为了激励弟子所说的虚言,没想到有生之年还能见到这一剑,纵死也可以含笑了。”苏秋炎叹道。
    “掌教不能死,掌教若死了,天下还有谁能以先天无上罡气重现重阳先师的诸般神妙呢?”魏枯雪小心地把剑插回剑鞘,又仔细地裹上紫绫。
    苏秋炎自嘲道:“若不是一日里忽然领悟了道术的一星半点真意,我还以为重阳先师的所为都是后人妄传呢。”
    “那么贵派的南天离火真融之术掌教也一定有九重之功了吧?”
    “所幸没有辜负家师的教导,”苏秋炎道,“既然魏先生问起此术,想来对那件旧事贵宗也还没有遗忘了。”
    “如何能忘?”魏枯雪摇头。
    “如何能忘?”苏秋炎也是久久地叹息。
    “掌教既然闭关半个月,想必是看见了魏某看见的东西。”
    “不必再打哑谜,”苏秋炎沉声道,“那夜我在太乙峰顶,正是看见了荧惑入犯紫薇!”
    “时值九月,按照历法,荧惑断然不该在此时靠近中天紫薇的,可是如此?”
    “不错,而且……”苏秋炎声音涩然。
    “而且那荧惑光明大盛,夺了漫天之光,其前更有一月之内太白三度经天,光明白昼可见!”魏枯雪忽然接口道。
  “是。”苏秋炎点头,“不必安慰自己,我已经查了七百年来的历书,这样的光景只有过那么一次。”
  “他……真的要回来了吧?”魏枯雪的声调忽然变了,仿佛从一口枯井里透出的呼吸。
  “方腊之时五明子的重现也使天相大乱,可是太白经天,客星破紫薇,都是五明子无法引动的神迹。”苏秋炎眉目低垂。
  魏枯雪点头:“然,以五明子的光明怎么可能引动荧惑和太白?又怎能让天星夺日之光?只有那个人。”
    “那个人……他……是人么?”苏秋炎静穆的面孔忽然间有些扭曲。
  “光明皇帝!”魏枯雪幽幽地说,说到最后一个字,战栗已经夺去了他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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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月夜
  
  
  
  
    清辉遍地,黑衣少年仰头看着窗外的明月,静到了极点。可那一身黑色丝绸的长袍随着微风扬起,却又动到了极处,像是他披在肩上的一幅流水。叶羽轻轻地垂下头去看着自己的手,指间的剑气更加冷冽。
  叶羽看自己的手,少年看明月,就这么,两人一言不发,似乎各怀心事,彼此都忘记了对方的存在。很久,少年忽然低声道:“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
  声音清寂悠远,仿佛叹息。
  
    “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叶羽低声重复,指间剑气尤盛。
    “这位兄台好强盛的剑气,莫不是终南山的高足?”
    “昆仑门下,叶羽。”叶羽平静地回答,他在少年的身上觉不出杀气。
    “剑道之宗?”少年似乎有些诧异,随即跳下窗台袖手作揖道,“想不到在此地见到昆仑高手,也是一场机缘。”
    随即少年缓步向叶羽走去,竟一直走到叶羽面前一丈左右仍不停步,叶羽眉头一挑,随着少年的步伐连退了七步,两人中间仍然是一丈的距离,隔着一张大桌子站在两侧。一个火苗亮起来,居然是少年拿火折子点燃了桌上的油灯。灯光温暖了整个屋子,也照亮了少年的脸,叶羽这才看清楚,那黑衣少年竟然是个清秀不可方物的男子,而且年纪很小,不过十六七岁大小。叶羽自己算得上俊朗,可是和这个少年比起来就少了那股不染尘埃的清气。而就是那股清气,让少年看起来份外柔弱,也让他几乎不像尘世中人。
    “出门在外,乍遇生人,兄台恐怕是有些拘束了,”少年揽衣坐下道,“不过在下此来绝没有恶意,只是夜里月光大好,出来走动走动,偏偏这里家家闭户,又有人朗诵经文,似乎是结社,令人不安,所以进来避避,还请兄台不要见疑。”
    叶羽轻轻把古剑纯钧横在桌上,也坐下和少年相对。少年虽然不露杀气,可他心里仍旧戒备。这样的深夜,这样的现身,行迹透着种种可疑,少年的微笑却粲然动人,言语温软,带着亲近之意。可是以叶羽的身手却不知道少年从何而来,少年的一身修为也非凡品。而他的年纪尚小,不过只能算是个大孩子,更让叶羽吃惊。
    少年一笑,露出雪白的牙齿,给他平添了几分天真,却并不说话。
    “不知公子从何而来?”叶羽首先打破了沉默。
    “扬州。”
    “扬州离此地千里之遥,不知公子何以舟车劳顿远至此间呢?”叶羽语气平和,却是步步进逼。
    “兄台从哪里来?”这次少年笑起来有一丝狡黠。
    “昆仑。”
    “昆仑离此地千里之遥,不知公子何以舟车劳顿远至此间呢?”
    叶羽忽然语塞,竟愣住了。只听见一声浅笑,抬头看时,少年脸上满是孩子捉弄了大人的神气。
    “兄台刚才曾说名叫叶羽?”最终还是少年岔开了话题。
    “正是在下的名字。”
    “我也姓叶,那我称兄台为大哥可好?”少年轻声道。
    叶羽微微踌躇,少年一举一动都有亲近之意,对于初次相见的人显得太过亲昵。可是他话里却没有造作的感觉,仿佛依傍父兄似的。叶羽终于还是点头道:“随公子的便吧。”
    “那见过大哥。”少年轻轻叫了一声,悠悠而来,几不可闻。
  叶羽心里忽然有一种异样的感觉,似乎这声大哥叫出之前,他便和这个少年相识。
    “我名叫长容,如果大哥不嫌弃,就叫我小名阿容好了。”
    叶羽愣了一下,看着那个少年一双晶亮透彻的眼睛投在自己脸上。终于还是勉强地叫了一声:“阿容。”
    少年又是微微地笑,收回了目光。偏巧这时候一阵风来,油灯的火焰熄灭了,少年和叶羽对坐在黑暗里,各自无语。
    过了很久,少年才说道:“难得今夜月色,又见到大哥这样的武林高手,真是小弟的福气。我刚才那首曲子还没有吹完,大哥是不是愿意听小弟吹完它?”
    “请。”叶羽已经是无可奈何了。
    黑暗里,少年似乎拿袖子擦了擦笛子口,随即柔若丝缕的笛声回响在叶羽身边。少年的笛声只是在一个调子上低回,婉转反复,仿佛没有尽头似的。叶羽听来,忽然有一种感觉,好像是一个人把一片白色的羽毛慢慢撕成缕,又吹在四周的空气里。于是周围一片,都是绒绒的白色羽丝。而每一根羽丝都奏起同一首调子,千千万万的,再汇成一曲。
    不知道过了多久,少年的笛声停下。
    “大哥认为这首曲子怎么样?”
    “好一首柔和的曲子。”叶羽点头,那确实是他所听过的最柔和的一首曲子。
    “大哥见笑了。”说到这里,少年低低的笑声倒是传来了。
    笑声落,两人还是对坐在黑暗里。
  
    “外面现在安静下来了,小弟也不便多打搅,家里人还在客栈里等我,先告辞了。”少年起身说道。
    “不送。”叶羽拱手道。
    “不必。”随着这句话,少年缓步走向窗户的方向。
    清冷的月光洒在他的肩背上,落下孤伶伶的背影,隐约有萧瑟之意。叶羽站起身来看他,不知不觉间,指间的剑气已经收回。就在这个时候,少年忽然回身道:“大哥可还记得我的名字?”
    “叶长容。”
    “此间一会,你我兄弟相称,下次见面的时候不要忘记叫我阿容吧。”
  “阿容。”叶羽几乎是不由自主地顺从少年的心意。
  “我们偶然相遇,便不要告诉别人吧。免得我父兄知道,责我深夜出来乱跑。”
    轻轻的笑声里,少年双手在嘴边凭空摆出吹笛的姿势,看他十指飞动,刚才那首羽丝般的曲子又回荡在叶羽脑海。黑袍飘荡,少年飞身跃出窗外,最后留给叶羽的是一个有些天真的笑容。
    还是叶羽独自站在月光里。许久他回首,目光扫过桌上,才发现少年的小竹笛已经留在了那里,笛上一串鲜红的流苏从桌旁垂下。
  
  
  
    白衣的队伍过去了,街头又恢复了一片寂静。魏枯雪这才从旁边的屋顶上探出头往下看了看,纵身跃下房顶。周围夜风呼啸,他却凭着敏锐的听觉在风声中分辨歌声远去的方向,直射镇子的西北角而去。
    只一刻,魏枯雪已经到了镇子西北角的小巷里。绵绵不断的颂经歌声传自小巷尽头,远处有一片朦胧的灯光和隐约的人影。这时候魏枯雪忽然变得悠闲自若,将龙渊剑倒提在身后,信步走过小巷,直向灯火处去行去。
  单调而诡异的颂经声里,魏枯雪忽然冷冷地一哼。
    哼声不大,数百人的颂经声却骤然停息。一片死寂,许久,一声大喝,颇为浑厚的声音:“何方妖人,胆敢搅乱本教的法会?”
    “妖人?”墙角的魏枯雪呵呵冷笑,却不现身。
    “护法,你且退下。”一个柔和绵软的声音取而代之响起,“何方高手,好生强劲的剑气!既然来了,何不现身一见?”
  青衣提剑的人迈着悠然的步子出现的墙角:“原来明尊教内还有高手,怪不得近来强盛如此呢。”
  那是魏枯雪,他听到后者的声音,知道对方修为也颇不寻常。
    “阁下是刚巧路过呢?还是有备而来?”一顶白色的轿子里传来声音,轿子旁边是一个白衣乌帽的人,身量魁梧,对魏枯雪怒目而视,周围数百个同样白衣乌帽的人席地而坐,六堆火焰分一大五小,以一个奇怪的阵形排开,照得巷子里通明一片。
    “在下是听见了众位颂经的歌声,所以冒昧前来,没想到打搅了众位的雅兴?”魏枯雪面带笑容地说,犀利的目光却扫过全场,一点一滴都不曾放过。
    “我教中法会,与阁下无关,还请阁下回避为好。否则……”轿子里的人缓缓说道。
    “听一听不可以么?在下还没有领教过贵教教众唱颂《下部赞》的盛况,想长一长见识。”魏枯雪不动声色。
    “你好大的胆子!”轿子旁边的白衣护法大怒,这就要上前来。
    “且慢!”轿子里的人声音忽然变得飘渺难测,“阁下知道我教的《下部赞》,看来不是寻常人,莫非是有所图谋而来?何不直言?”
    “哈哈哈哈,”魏枯雪大笑道,“好,爽快!倒显得魏某人小气了。我来这里只为了你们点的这五堆火而已。”
    “五堆火?”轿中人沉吟道,“不知道区区五堆火为何让阁下如此关心呢?”
    “妙风、明力、妙水、妙火、清净气,”魏枯雪面带笑容缓缓说来,“这是业火,三界不安,有如火宅。魏某怕这五堆火烧尽了天下的苍生,不得已,只好来出这个头。”
    “我倒以为阁下真正关心的是中央的那一堆火焰吧?”
    “不错,”魏枯雪大笑,“真正能令天地俱焚的还不是五明子,而是贵教的光明皇帝。只可惜你小小一个明尊教的巡使,想来也不会知道。只要能得到一点五明子的消息,这一趟也就没有白跑了。”
    “阁下又为何要寻找我教光明圣主呢?”
    “为天下百姓除之!”
    话音未落,满场皆惊。
    “外道邪魔,寻死么?”一旁的白衣护法再也按捺不住,双手齐挥,两团银光耀人眼目,翻滚着直取魏枯雪的咽喉和小腹。
  “明尊教的回风刀轮?打的不是地方。”魏枯雪笑容不减,话尚未说到一半,他面前暴出两声清脆的振鸣。
  白衣护法的刀轮为一股大力激荡,逆射回去,回去的速度竟然比来时更快,绞起的寒风令两侧的人遍体生寒,眼看就要把白衣护法绞成碎片。此时轿帘急振,一股力道从轿子里涌出,凭空托住了刀轮。那两团银色的刀光尤然凌空旋转不止,发出凄厉的啸声。与此相应的是魏枯雪剑鞘里的一声龙吟——魏枯雪出剑收剑,居然没有一个人看清。
    “阁下剑气枯瑟冰寒,莫非来自昆仑山?”轿子里的人语气骤然变得阴森。
    “昆仑魏枯雪。”魏枯雪手抚剑柄,含笑为礼。
    “本座明白了!”轿子中的人发出一声冷笑,“不是冤家不聚头,阁下今天来,不是杀人就是送死喽?”
    “尊使这么说可就缺了风度,魏某人并没有杀人的兴趣。何况魏某人在江湖上颇有薄名,随意动剑只怕惹天下英雄耻笑。”魏枯雪摇手。
    “那阁下留下性命来罢!”
    魏枯雪嘿嘿笑了:“尊驾能接下魏某回射的刀轮,武功在明尊教的巡使中也算是上上之选,可惜以那区区的‘催光明使神力’就想要在下留下小命,恐怕也困难了些。”
    “狂妄!你胆敢小看我圣教十万光明众,今日已经死无葬身之地了!清净光明,大力智慧,十二宝光,辉耀天地!众弟子,取那邪道妖人的命来,以献光明圣皇帝!”轿中人大喝,他原本声音柔和悠远,此时听来却是震耳欲聋。几乎就在同时,在场的明尊教弟子一跃而起,数百人均是交掌于胸前,手掌上泛起荧荧的光辉,缓缓向魏枯雪逼近。
    魏枯雪面对着数百双闪亮的眼睛,却只是微微摇头,长叹一声道:“说得如此威猛好听,不过是‘大家一起上’五个字。好生让人失望。”
  话音落下,魏枯雪已经被包围在层层人墙之中,四周尽是轿中人颤抖不息的催逼声:“清净光明、大力智慧,清净光明、大力智慧……”四周的明尊教众猛地发一声喊,一齐扑向魏枯雪身上,不知有多少荧光闪烁的手掌印向魏枯雪周身上下的要害,喊声震天。
    可是震天的喊杀声却没有压住魏枯雪的叹息,随即层层人墙都停滞在魏枯雪的周围,而魏枯雪此时居然动都没有动,只是默默地摇头。
    “雪煞天剑气!”轿中人的声音颤抖。远远地已经可以看见,魏枯雪头顶三尺高处隐隐升起了一道霜白色的雾气。魏枯雪缓步前行,手指轻轻点在自己面前那名明尊教弟子的额头上。那名弟子木然不动,仰面向地下倒去,重重地栽倒,嘴里汩汩地滚出两口鲜血,魏枯雪那一指竟然刺进了他的眉心里,如穿朽木。
    周围数百名明尊教的弟子一起仰面载倒,魏枯雪从容不迫地踩在尸体的空隙间走向那顶轿子。
    “好个妖人,你还我光明弟子的命来!”轿中人已经暴怒了。
    “怪不得魏某下手太狠,这些人大半还没有死,不过这一生休想再用明尊教的武功。归根到底是你害了他们,如果不是你把清净光明力这种邪术传给他们,他们又怎么会有这般的下场?如果不是你用法咒逼他们上前,他们也未必就会这样。如果不是你想取魏某的性命,魏某还真的没有心情出手伤人。”魏枯雪仰天长笑,笑意生寒,“可惜现在都晚了,你也不必再叫,准备以你催光明使神力接魏某一剑吧!”
    周围一片寂静,魏枯雪话一出口,那轿中人竟真的沉默下去。随着魏枯雪的逼近,轿帘的震颤越来越剧烈,一旁的白衣护法冷汗滚滚而下,双眼几乎要瞪裂了眼眶。魏枯雪的剑还未到,可是他已经感觉到无数的寒芒已经刺在自己的眉心间。
  当魏枯雪逼近到三丈开外的时候,那护法再也忍受不住,惨叫一声,凄厉的叫声回荡在夜风里,几乎要刺穿人的耳朵。与此同时,足长三丈的霜色剑痕透过轿子,魏枯雪的青衣也忽然消失在原地。再次出现的时候,他已经静静地站在轿子背后了,正将长剑缓缓地送回剑鞘里。
    白衣护法的身子沉沉地倒地,轿子的下半截轿帘也同时落下,魏枯雪回头,冷漠地扫过满地的人。他们横着竖着躺在那里,都没有一丝声响。
  霜色的剑痕随着风扭曲飘散。
  魏枯雪抖手让龙渊落回剑鞘里。可是忽然又按住了剑柄,三四寸剑身尚在鞘外,魏枯雪对着墙角边低声喝道:“出来!不必让魏某拔剑了吧?”
    静悄悄的,无人回答,魏枯雪不动声色,剑上隐约的霜气越来越浓烈。就在霜气暴涨,一触即发的时候,一个小小的白衣人影蹒跚着走出了墙角的阴影。五六岁的小女孩瞪大了木然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魏枯雪,踏在满地或晕或死的人身上向他走去。她衣服上绘制着一团火焰,头顶扎着一朵红绒花,也是扎成火焰的形状,是一个明尊教的小弟子。
    魏枯雪按剑的手微微震了一下。小女孩走着走着,踩到了一具尸体的胳膊上,一个趔趄摔倒在地。她如在梦魇中,不惊慌,不叫喊,看也不看地下的尸体,只是愣愣地看着魏枯雪,爬起来继续向他走去。
  魏枯雪目光触到她粉红的小脸,终于长叹一声,让龙渊滑进了剑鞘。
    小女孩走到魏枯雪面前,终于站住。魏枯雪蹲下身去看她,一件素淡的小白衣服裹着娇小的女孩儿,头顶的一朵红绒花轻轻地颤,恐惧的眼神掩盖不住她的温顺和可爱,魏枯雪轻轻对她笑了笑,而后张开臂膀将小女孩抱了起来。他直起身子,指尖轻轻弹在那小女孩的睡穴上,准备带她离开。
  
    可就在这个时候,小女孩忽然变了。
    睡穴上隐隐有一道真气弹开魏枯雪的手指,女孩儿空洞的大眼睛猛得亮了起来,好像是两团火焰燃烧在幽深的古井中。小女孩双手齐举,化作爪形对着魏枯雪的眼睛狠狠抓下。对于一个孩子,那速度简直快得如鬼神一般,或者说这一刻,小女孩身体里好像忽然有什么妖魂苏醒了!
    魏枯雪手指一弹,顺势划了出去,指尖有冷冽的剑气,小女孩的双手一齐被剑气斩断,剑气划过她娇嫩的脸,一道血痕划过了她的眼睛。凄厉的血色迷住了魏枯雪的眼睛,他闻见一股浓重的血腥味,魏枯雪手指悬空,默然良久。
  换作别人,也许已经重伤在小女孩的双爪下,可是她遇上了‘一剑雪枯’的魏枯雪。
  稚嫩的喊声还回荡在魏枯雪耳旁:“清净光明,大力智慧!”一切快得像是电光石火,可是小女孩已经死了,尸体就在他怀里。她死的时候居然没有发出一声惨叫,只是在魏枯雪怀里抽搐了几下,就再也不动了。
  魏枯雪伸手去摸她的头发。
  她头顶的红花似火,在风里微微地颤抖。
  “真要赌上千万人的命啊。”他低低叹了口气,“那大家只好接着这么玩下去了。”
    魏枯雪放下小女孩的尸骨,用自己的外袍遮盖了,转身离去。
  
    魏枯雪的脚步声消失在远处,小巷另一侧的墙角里闪出一个飘忽的黑影,一身漆黑的衣服把那人从头到脚包裹着,只露出一双眼睛闪闪发亮。他先奔向明尊教倒地的教众,扶起其中的两个人,仔细一看才发现他们的身上已经满是霜粉,身体一丝热气也不剩下。
    “主人,他们是被魏枯雪剑上的寒气逼杀的,全身都已经冻僵了,好像这些人的骨头都给冻得脆了些,难怪刚才魏枯雪的手指轻而易举就刺穿那人的额头,”黑衣人转身对着原先的墙角说道。
    “雪煞天剑气,名不虚传。”墙角的黑影中传来飘忽难测的声音。
    黑衣人又向白衣护法奔去,身后墙角里的人却道:“不必看他,他是给吓死的!”
    “吓死?”黑衣人愣了一会,又小心地掀开轿帘,只看见一个脸色苍白的白衣男子端坐在轿子里,死鱼一样的双眼瞪得很大,神情极其怪异可怖。
    黑衣人仔细了看了几眼,回头躬身行礼,小心地说道:“主人,属下看不出他身上有什么伤痕。”
    “你且推一推他。”
    黑衣人如言轻轻地推动那白衣男子的身体,刚刚用上一点力道,那白衣男子的尸身就向后倒去,好像身体里没有骨头,和一般的尸体完全不一样。倒下的身躯竟然把轿子也压成了碎片!
    “这!”黑衣人惊道。
    “传说昆仑魏枯雪不喜欢见血,所以刚才他以雪煞天剑气毁了轿子,同时剑气透体杀人。虽然身体外面看不出伤口,可以里面的脊骨已经被他剑气斩为碎片。数百年来昆仑无上剑气不曾真正出世,如今一看依然是剑仙一流的手段!”黑影里的人幽幽说道。
    “原来……”黑衣人骇然道。
    “你现在知道我方才为什么没有出手了吧?以我现在的样子和魏枯雪一拼未必胜券在握,要杀他,以后还有机会。”
    “属下明白,主人英明。多亏主人以神术制住了明尊教那小丫头的心神让她去送死,否则魏枯雪一定会找到我们,那时候一场恶战事小,保不住主人的安全属下就百死莫赎了!”
    一个人缓步走出了墙角的黑暗。他浑身从头到脚被一袭巨大的黑袍所遮蔽,看不见半分肌肤,他身材不高,身子也不臃肿,走路的声音却显得异常的沉重。那人走到小女孩的尸身旁边,蹲下身去,犹豫了很久,终于掀开魏枯雪的袍子。小女孩双眼被剑气划过,几乎透脑而过,脸上溅满她自己的鲜血,可奇怪的是,此时她圆润嫣红的脸蛋上却显出了几分天真,几乎就像睡着了似的。
    “主人,为防不测,属下以为我们应当速速离开此地。”旁边的黑衣人此时恭敬地半跪在地下。
    那主人却没有回答他的话,却道:“你听没听见魏枯雪刚才说的话”
  黑衣人不知道主人的心意,只好跪在那里一言不发。
  “真要赌上千万人的命啊!”主人背着手长叹。
    主人从黑袍里伸出一只手,那手上竟然裹着玄色铁甲,一只不知名的怪兽贴在他手背上,雕刻得精致华丽,却又极为狰狞,一团妖异的光华笼罩着那只铁手。他轻轻摸了摸小女孩的头,摘下了她头顶的红绒花:“为了投生光明天宇,就连死也不怕了?光明天宇这般好么?为它死也值得么?”
    “属……属下不知道!”黑衣人见主人问得古怪,慌张得无所适从。
    “这个不是问你,乃是问我自己。”那主人低声道,随后他的声音骤然变得严厉,“我要问你的是,这次我出来原本无人知道,你又跟来做什么?”
    “主人饶命,主人饶命!”黑衣人双膝一软跪在地下,“不是属下擅自作主,而是几位长老的意思。”
    “你不说我也明白,只是让你知道小心,对你而言,最可怕的人不是长老,而是我!要杀你,也轮不到他们!“
  他的语意转柔:“好了,跟我走吧,在我身边听令,不必再理会那些长老了。”说到这里,主人已经重新遮蔽了小女孩的尸首,漫步着远去了,随手把那朵红色的绒花抛在风里。
    “是!”黑衣人一个字也不敢多说,急忙去追赶那主人的步伐。
    六堆火焰依然飘忽不定。这样的夜,静得吓人。
  
  
  
    “徒弟!开门了!”魏枯雪长喝一声,却没有等叶羽开门的意思,一把推开客栈的大门大步直入屋里来。屋里的叶羽却也没有去开门的意思,只是站在漆黑的房间里摸索着一只小竹笛,看也不看魏枯雪一眼。魏枯雪一愣,兜转步子绕叶羽转了几圈,最后凑上去不声不响地盯着叶羽的脸。
    “师父如果以这个样子看人,世上能经得起师父看的人只怕不多。”叶羽挑起眉毛说道。
    “恐怕夜深人静不去睡觉,在漆黑的屋子里摸竹笛的徒弟世上也有限得很。”魏枯雪也是一本正经。
    叶羽想了想,把竹笛收进怀里,坐下来问道:“师父此去,不知道见到了多少明尊教妖人。”
    “妖人?很多。”魏枯雪唇边挂起一丝笑容,笑里可见隐隐的寒意。
    “还有呢?”
  “没什么好说的,无聊得很。”魏枯雪眉锋微挑,懒洋洋的。
  两个人相对沉默了片刻。
  “师父你莫非杀了人?”叶羽忽然问道。
  “不是准备杀人,我便也不会带剑。”魏枯雪说得坦然,声音却低了下去。
    叶羽愣了一下,微微点头:“我倒是见到了一个人。”
    “赶去看热闹的无聊而返,留下不动的却见了有趣的人物,这就是所谓守株待兔罢?说来听听。”魏枯雪兴致索然的样子。
    叶羽也不思索,当下把遇见黑衣少年的事情原原本本地告诉了魏枯雪。魏枯雪昏昏欲睡的眼睛渐渐亮了起来,最后睁大了眼睛一言不发地盯着叶羽。叶羽说完了,直看着魏枯雪的眼睛问道:“依师父看,叶长容可能是江湖上的什么门派呢?或者……是明尊教弟子?”
    魏枯雪看了叶羽许久,目光却黯淡下去,最后枕在自己的胳膊上打了个哈欠道:“你看见了都猜不出他的来历,师父没看见又怎么知道?”
    叶羽没想到等了半天等来这么一个结论,也只得摇头道:“叶姓的高手在江湖上不算很少,不过大部分还是出自洛水的叶家。可是阿容却说他来自扬州,就越发猜不出来了。”
  “阿容?”魏枯雪撇撇嘴,颇有滑稽的神色。
  “这次天相巨变,闻风行动的门派不只我们昆仑吧?我们在其中的角色到底是什么呢?”
  “大戏才刚刚开始,演下去才知道。”
    叶羽看见师父的一副模样,知道问不出什么了,只好起身道:“师父就先睡吧,明日早晨我来叫你上路。”
    可是趴在自己胳膊上昏昏欲睡的魏枯雪这个时候却摇头了:“师父不睡。”
    “不睡?”
    “出门依师父号令行事,我可曾说过我们要在这家客栈过夜?”
    “没有。”
    “答得不错。”魏枯雪点头,颇为满意的样子,“酒足饭饱,月黑风高,正是上路的好时候!”
    “现在上路?”叶羽吃了一惊。
    “不错,对我们武林中人来说,夜间走路再好也不过。路上不必顶着骄阳烈火。官道宽敞无人正好纵马奔驰,而且不容易被仇家盯梢,往往在路上还能遇见三五个小贼,正是锻炼武功的好机会,更不要说夜间纵马奔驰的风骨了。”魏枯雪大喝一声,“牵马来,随为师上路!”
  叶羽终于没了话说,自己去后院里牵了马来,师徒二人一跃上马。又是铁蹄如雷,两骑骏马直奔镇外而去。跑得远了,叶羽回望一眼,古镇已经模糊在夜色里,浓云遮天,四周一片黑暗。除了镇上的些许灯光,就是马上的火把。
  魏枯雪在前面骑马负剑而行,却忽地拉住了骏马,回过头来:“徒弟,‘今夜却有好月光’,我怎么没有看见?”
    叶羽猛地打了个寒噤,莫名的惊慌从心底泛起,脸色竟是苍白一片。他清楚地记得那扇窗外的月光澄澈如同十五。而以现在的天气,仅仅一个时辰前怎么可能满天无云月照大地呢?可是叶长容在月光下孤零零的背影又分明闪动在他眼前。
    “不必想,也想不得。”魏枯雪面无表情,猛地鞭策坐马,长嘶而去。
  
  
  
    几天的日夜兼程,又换了十几匹骏马,师徒两人终于一身旅尘地赶到了开封。
    魏枯雪遥遥望见开封城高大的城墙,不禁长笑一声,胯下夹马的力道又大了些,一骠飞骑冲过守城的官兵,直闯入城里去,后面的叶羽也只好带马紧紧跟上。铁蹄到处,一片烟尘,魏枯雪居然是带马直接在开封繁华的延庆大道上奔跑,四周行人无数,都是慌忙地躲避着不知来自何处的疯子。连后面跟随的叶羽也是心惊胆战。
    两人也是直跑到延庆观的“七曜楼”,两人才死死地勒住马匹,周围一圈围观者无数,都不敢靠上前来。叶羽摇着头道:“师父,你若总是这么纵马狂奔,我们总有一天会惹下麻烦来的。”
    “果真?”魏枯雪笑着翻身下马,摸着骏马的头道,“马儿啊马儿,跑得好。”
    这时候人群里大乱,几个捕快带着铁链腰牌挤了进来,一个圈子把魏枯雪师徒围在中央,为首一人大喝道:“何方乱党?胆敢在开封城内放肆!且随我们回衙门去!”
    “如何?”叶羽看向魏枯雪。
    “入乡随俗,来了就要守这里的规矩,我们还是随各位官差走一趟的好。”这时候的魏枯雪居然本分起来。
    两人也不反抗,被套上了铁链,一直拉进开封大牢里。
  
    “师父你可知道这里囚徒的饭食是什么?”叶羽坐在开封大牢的稻草上问身边端坐练气的魏枯雪。
    “不知道。”魏枯雪回答得干脆。
    “据我刚才听一个老偷儿说,一日两顿,尽是粗麦面粥,据说十天半月一次能吃到萝卜条。”
    “不错了,去年四月京畿大雷雨,水深丈余,饥民四十余万,朝廷颁下四万锭钞,饥民一天还是只能吃一顿。还有泾河淮河两处水溢,关中河南都是大灾,饿死百姓七千多人,两淮又是大旱,百姓只好以树皮草根充饥。”
    叶羽点头:“看来师父对这里的饭食还是颇为满意了。”
    “至少还不至于饿死。”
    “明白。”叶羽闭嘴了。
    两人端坐在那里各自养气,一派随遇而安的样子,牢门“咣铛”一声打开了。来的正是早晨关押魏枯雪师徒的捕快,那捕快居然笑容可掬地问道:“两位可是魏枯雪魏先生和叶羽叶公子?”
    “正是在下,”魏枯雪气定神闲。
    “两位可以走了,有贵客保两位出去。”
    “那么多谢捕快大哥,不知道贵客何在呢?”魏枯雪好像没有起身的意思。
    “奴婢莹儿,不敢称贵字,是我家谢童谢公子要奴婢来保两位昆仑派大侠出去的。”一个湖水色绿衣衫,梳双鬟作汉妆的女子轻笑着从捕快身后走出来,甚为清秀动人。
    “可是重阳门下有‘天落银’之称的谢童谢公子?”魏枯雪问道。
    “正是!”莹儿吃了一惊,“想不到我家公子的名字连昆仑魏先生也曾耳闻。”
    “谢公子虽然深居简出,可是名声在外,昆仑山虽然荒远,也不至于一无所知,但不知道贵公子是怎么知道我们师徒二人的呢?”
    莹儿忽然掩着嘴吃吃笑了起来:“掌教早有飞鸽传书到来,说得两位的相貌衣着,何况还有那纵马无忌的风采。两位就差在身后绑一面大旗,上面书写昆仑剑侠四个大字了。”
    莹儿笑得虽然可爱,却分明有嘲笑他们师徒的意思,叶羽暗想这谢童手下一个丫鬟尚且这样伶牙利齿,那本人不知道是个什么样的人物了。
    “是了,”魏枯雪微微一笑,缓缓说道,“听说贵公子很少见外人,常常行踪不定。”
    “正是,公子不太喜欢见外人。”
    “那么我们师徒如果不这样,又怎么能惊动贵公子呢?难道真的要敝师徒在身后插一面大旗,上面书写‘昆仑剑侠’四个大字么?”魏枯雪似乎颇为诚恳,一脸笑意融融。
   “在下生来是个懒人,懒得去找人。不过我想重阳掌教安排下来,谢公子应该在开封已经等我们等得很心急了。以谢家在开封的声势,区区一个大牢挡不住谢公子的。我们坐等,顺便定定心思。”魏枯雪含笑,施施然出了牢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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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7-4-6 16:51 | 只看该作者
第三章也和大家见面啦,江南也有很多其他的作品,都觉得蛮不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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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7-4-9 17:00 | 只看该作者
 第四章
  谢童
  
  
  
  
    莹儿在前面小步急赶,魏枯雪在后面从容地迈着大步,叶羽行云流水地跟在他身旁。魏枯雪在大牢里用言语逗了莹儿一下,那丫鬟好像是心里不忿,带他们去谢府的时候,一句话也没有,只是一溜儿走在前面。可是架不住魏枯雪步子比她大很多,她再怎么快,魏枯雪也是一派悠闲的样子,抽空还和叶羽指点开封的风景人物。叶羽在一边微微点头,并不多说话。
    三个人一直穿过延庆大道旁的七曜楼,才转进了青瓦石墙的谢府。谢家是开封的世家,从商为生,家大业大,鳞次栉比的房屋围起重重深院。从进了谢家大门,足足走了半盏茶的功夫还没有看见尽头,叶羽也不由得叹道:“好大的一所庄院。”而魏枯雪还是兴味盎然地指点叶羽看屋檐柱角的砖雕木刻,丝毫不见他在路上匆忙的样子。叶羽一点也不奇怪,他跟随魏枯雪二十多年,从他记事起魏枯雪就一直是这样,谁也不明白他到底在想些什么。
    莹儿把两人让到一间精致的暖阁里,也不进去,在门口揽起裙子行礼道:“两位请少坐片刻,我去请公子来。”看着莹儿离去前勉强的笑容,魏枯雪侧过头来对叶羽微微地一笑,叶羽却不回应,目光仔细地扫着暖阁上下。
  
    第一个时辰,魏枯雪聚精会神地看架子上的古玩,叶羽在凝神练气。第二个时辰,魏枯雪在挑拨镏金铁兽炉里的檀香灰,叶羽仍然在练气。第三个时辰,魏枯雪拿桌上的歙砚宣墨紫金毫练笔,画了一幅丹凤朝阳图,叶羽也还是练气。第四个时辰,魏枯雪靠在椅子上打盹,而叶羽的练气根本就没有结束的意思。直到此时,那个谢童谢公子居然都没有出现过,而丫鬟莹儿也再也没回来。
    “叶羽,你说这谢公子是不是不在家?”魏枯雪好像睡醒了,微微眯着眼问道。
    “我不是谢公子,恐怕无法回答。”叶羽道。
    “那我们找个人问问?”
    “好。”
    魏枯雪起身走出暖阁,看见周围一片安静,只远处有些丫鬟奴仆偶尔经过。除此之外,就是屋檐下一个眉清目秀的少年男仆半跪在地上烹茶。
    “水尚未沸茶香就已溢开,好茶,是明前采摘的嫩茶吧?”魏枯雪遥遥问道。
    那烹茶的少年似乎吃了一惊,站起身来道:“先生好眼力,正是明前采摘的茶叶。”
    “不知道小兄弟一个人在此烹茶,是准备送给谁的?”
    “是公子的丫鬟莹儿让我过来烹茶伺候贵客。”
    “好,”魏枯雪满意地点头,“我等就是贵客,茶既然已经好了,就端进来吧。”说罢他一放帘子进屋去了,也不再看那个烹茶少年。
    过不多久,帘子被掀开了,那少年捧着漆盘恭恭敬敬地给魏枯雪师徒上了茶,转身就要离开。
    “小兄弟且慢,等我们喝完这盏茶你收了茶盏再去吧。”魏枯雪挥袖拦住他。
    少年仆人有些困惑的样子,但还是低眉垂手站在魏枯雪身边了。可是魏枯雪却并没有一口将茶喝完的意思,他一边仔细撇去浮起的茶叶,一边微笑着给叶羽解释茶味和水土的区别以及烹茶的种种道理,叶羽不动声色地点头,谁也不知道他是不是在听。
    好不容易魏枯雪终于凑到盏边要喝茶的样子,可这时候他忽然停下来,转头对那个少年道:“小兄弟年纪轻轻就烹得一手好茶,而且这样清秀儒雅,想必是谢公子身边的人了?”他这话倒是不假,那少年不但眉目清秀,而且一张面孔温润如玉,一举一动也谦恭有礼。
    少年急忙陪笑道:“我只是这里一个下人,不敢妄称公子身边的人。”
    “果真如此?”魏枯雪颇为惊讶地说道,“小兄弟精华内敛,不该是屈居人下的。谢公子没有发现府里有这样的人才,是太疏忽了。”
    “魏先生过誉了,在下不敢当。”少年慌忙应道。
    “魏某一向自负看人的眼光,不会错的!”魏枯雪呵呵一笑,又说道,“魏某还精通手相面相之术,小兄弟的面相已是颇贵,手相可否让魏某一观?”
    “先生让在下惶恐了,微贱之人,不敢称贵,何况相术一说,本无凭据……”少年犹豫着说道。
    “姑妄言之,姑妄听之。”魏枯雪大笑起来。
    少年踌躇再三,这才勉强把一只左手伸到魏枯雪面前。魏枯雪左手持盏,右手持盖,看着少年的手摇摇头说:“相术贵在精细,看相的时候手千万不可以晃动。叶羽,这位小兄弟未曾习练武功,手抖得厉害,你帮他扶一下。”
    叶羽长眉锁起,冷冷地暼了魏枯雪一眼,这才伸手扶住少年的手掌。他武功不凡,双手稳如铁石,顿时制住了少年手上的抖动。少年目瞪口呆地看着这对师徒,魏枯雪饮一口茶,轻轻点头道:“从这只手来看,你受教于终南山不超过十年,平时懒于习练剑术,没有留下茧子。苏秋炎应该是传了你金丹石髓之术,所以肌肤细致柔软过于常人。从你手掌下血脉流转缓慢来看,你对于终南山的离火真诀修为也很一般。总之苏秋炎看重你,还是因为你聪明伶俐,对于你的武功道术,他并不作什么指望。”
    最后魏枯雪抬起眼睛看着那少年,慢悠悠地道:“你小女孩子家,又家财万贯,想来吃饭挑嘴得很,现在深秋时节,不肯多吃菜蔬,火气就大了一点。只怕会有一场小病啊,谢童谢小姐。”
    “你,你们……”那少年一双清澈的眼睛里面满是慌乱,目光从叶羽转到魏枯雪,又转回到叶羽,左右看着,声音颤得不成样子。玉一样的脸上忽然腾起胭脂般的颜色。
    叶羽松开她的手,坐回椅子上缓缓说道:“谢小姐,你的好奇心未免也太大了些,把我们师徒扔在这里戏弄一番就可以了。何必又要亲自跑过来看我们的动静呢?”
    “魏某也不相信以莹儿姑娘那么大的脾气,会派人来烹茶招待我们。”魏枯雪慢条斯理地喝茶。
    “莹儿姑娘虽然是个丫鬟,可是那样的脾气,丝毫没有在少爷身边服侍的谨慎小心,那么她的主人多半也就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小姐了。”叶羽接口道。
    “主子能想出闭而不见,消磨客人耐性的办法来消遣客人,小气得很,多半也是女子的手笔。”魏枯雪和叶羽一人一句轮流说了下去。
    “虽然改了装束,可以男子和女子走路的姿势颇有不同,谢小姐刚才进来那几步,就已经露了痕迹。”
    “何况虽然改了装束,但是从谢小姐袖子里偶尔露出的中衣看来,所用的料子一定是有名的大绸缎号里头定制的,敢问一个奴仆怎么可能有这样的衣服,又怎么敢在主人的家里穿呢?”
    “开封谢家的公子继承偌大家业,却不喜欢见人,江湖上总会有好事之徒怀疑那谢公子是女子假扮的。这种事情固然罕见,也未必就没有,谢小姐怕是没有机会听到,自以为别人都被蒙在鼓里吧?”
    “最可笑的,”魏枯雪呵呵笑道,“你从一进这里,眼睛就避开我这个徒弟,只是偶尔看我,分明是大家闺秀看见少年男子时候的忸怩神情。若想扮作男装,光是装扮精心是不行的,还得有市井之徒的脸皮,这个谢小姐恐怕没有领会吧?”
    “唉,”魏枯雪长叹一声,“这一场斗智到此为止可好?你的设计固然被我们看破了,我们也在这里等足了四个时辰,两下抵过。至于刚才摸了你手的是我这个徒弟,冤有头债有主,谢小姐要算账尽管找他去,与我做师父的无关,可不要城门失火,秧及池鱼。”
    说罢,魏枯雪不顾身边弟子锐利的眼睛死死盯在自己脸上,一仰脖子把残茶喝尽了。然后放下茶盏微笑着看那个少年不顾一切地冲出门外去。
    “师父,何苦害我?”看着魏枯雪无动于衷的样子,叶羽最后只得收回了目光。
    “劝君莫惜金缕衣,劝君惜取少年时……”魏枯雪忽然从叶羽腰间拔出龙渊剑。他歪靠在椅子上,轻轻地弹着剑,懒懒地唱着歌,眯起眼睛看窗外的一缕斜阳,唇边的笑意若有若无。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怀缠绕在歌声里,徘徊在流光中。
    叶羽静静地看着他,直到歌声落下也没有再说一句话。
  
  
    到了掌灯的时分,魏枯雪又在椅子上打盹了。叶羽走到窗边,用力推开窗户,放入了一片夜色。他回头看着椅子上的师父,忽然有些感叹。堪称天下剑术第一人的魏枯雪,身上却并不总是天下第一的傲气和豪情。自己小的时候,魏枯雪是什么样子的呢?叶羽想不起来,他也不知道自己出生前的魏枯雪又经过怎样的风雨。魏枯雪那双变幻莫测的眼睛,时而锋利,时而柔和,时而清澈,时而朦胧,叶羽也只能从那里面隐约看见师父一生的变幻。
    纵然武功天下第一,到头来却还是有这般那般的不如意。莫非师父也曾有失落的事情?莫非他为之遗憾的事情纵然通天的武功也挽回不了?
    “世间可有无忧的人?”轻声问着自己,叶羽一下子出神了。
  
    “世间可有无忧的人?叶公子这一声长叹感人至深,几可以和屈夫子的《天问》相比,道出了盘古开拓天地以来我辈俗人的无奈啊!”这一番话虽然说得冠冕堂皇,可是从语气里分明可以听出那人的嘲笑和不屑。
    叶羽脸上猛地发烫,似乎有些红了,所幸入夜时分,想来对方也看不清楚。
  可来者却并不罢休,提着一只灯笼一直凑到叶羽脸上去,一双明亮的眼睛也出现在他面前,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看:“让我看看叶公子是不是满面悲容,也好一同悲伤。令师说我不敢看公子的脸,公子现在看看我,就知道我到底是敢看不敢看了。”
  谢童清秀的脸蛋不施脂粉,漆黑的长发却已经拿一段金色的轻纱挽起作女儿妆了,一身月白的裙子外面也罩着金色的轻纱,正一脸嘲讽地靠在窗户边的墙上。
    “谢小姐怎么又回来了?”叶羽嘴里说着,已经调整真气,硬是把脸上的血色压下。
    “脸红都压得下,昆仑山当真好内功!”谢童鼻子里哼着,已经打开门进来了。她人长得极美,身材修长曼妙,衣饰华丽雅致,走路的步伐更见轻盈,本来应该是绝代佳人的风范,可是偏偏脸上不服气的神情让她看起来有点像个孩子,正没好气地看着叶羽。
    “贤师徒是我谢童的贵客,我怎么敢轻慢呢?要是师父他老人家知道了,我恐怕少不了一顿责备,所以赶早来给二位赔礼,说我女子小心眼,没有大家气概,再特意订了酒菜,希望两位吃得满意,才好不怪罪小女子的浅薄。”谢童一面侧身行礼,一面喋喋不休。叶羽暗想自己没有想错,这小姐的伶牙利齿远非丫鬟所能相比。
    “难怪苏老道让你来招待我们,我门下要有这样伶俐的宝贝,我也成天拿着四处显摆。”魏枯雪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醒了。
    “不敢,叶公子剑惊终南,才配作剑仙魏先生的高足呢。我们这样的小聪明、小伶俐,能够略尽心意已经是福份了。”谢童说完,对着门外招手,远处一队仆人急忙跑来,排起二十余人的长队,把各色酒菜摆上桌面。不过一转眼的功夫,一桌锦绣宴席已经摆开,四周也是红烛高烧一片通明,谢童走到下手陪客的座位旁道:“请。”
    “纵然剑仙,也有被酒菜堵嘴的时候,”魏枯雪大笑,也不推辞,入了首席,叶羽也揽衣坐下。
    “先敬三钟,聊表歉意吧?”谢童斟上烈酒,一一饮尽,将杯底亮给魏枯雪二人看。她现在作女儿装束,举止之中反而更见英姿。
    “希望接下来不要是再敬三钟以贺相逢。”魏枯雪说着,三杯已经下肚。而叶羽三杯入口,简直和喝水一样淡然。
    “你只有喝酒最像我昆仑山的弟子,如果你出剑有你喝酒一半的风采,我这个师父也就没用了。”魏枯雪称赞自己的徒弟道。
    “师父你如果天生不会说话,武功至少比现在高出一倍。”叶羽静静地回应师父。
    “可惜,当饮一钟。”魏枯雪笑,又是一杯下肚。
  
    夜色渐深,酒意渐浓,谢童也不像起初那样赌气。她颇有主人风范,巧笑倩兮美目盼兮之余,斟酒盛汤的手段极其麻利,而叶羽已经足足和她喝了两斤烈酒。他不动声色地杯到酒尽,谢童的脸却烧得通红,到后来,她目瞪口呆地看着叶羽的沉静,满脸都是无可奈何。
    “谢小姐,我知道你记恨我这个徒弟摸了你的手,不过你要是想灌得他出丑,还是等来生罢。”魏枯雪苦笑着自斟自饮。
    谢童叹口气,摇摇晃晃着起身道:“在下已经饮过了量,贤师徒先在这里歇息,明天我带贤师徒游览开封可好。”
    “不好!”魏枯雪忽然接口道,他抬起头来看谢童,一双醉眼竟然是闪亮的。
    “不好?”
    “我不知道掌教真人到底在想些什么,可是半个月前我和他相谈于终南山的时候,他话里隐约有未尽之意。今天谢小姐身为终南门下,应该知道我们师徒为什么而来,可是一桌美酒,只谈风土,不见真章,魏某可是有一点失望啊!”魏枯雪淡淡地说道。
    “好!魏先生果然不是普通人。”谢童想了想,嫣然一笑,一时间似乎醉意尽去。她接着道:“师尊并非有意隐瞒什么,只是我们重阳宫为了光明皇帝即将带来的劫难,十五年前就开始着手准备,其中的艰辛我不说魏先生也明白。现在光明皇帝或许就要再现,而魏先生隐居昆仑山多年,却忽然带剑直上终南。除了江湖传闻,师尊对魏先生一无所知,有所犹疑也是难免的。”
    “难道我们会是明尊教的探子么?”叶羽冷笑着挑挑眉尖。
    “不敢,以贤师徒的武功,无须屈尊于明尊教门下,但是此事关系千万苍生,无数生灵,家师谨慎从事的一份心意也请两位谅解。”谢童歉然道。
    魏枯雪摇头苦笑:“小丫头,所谓千万苍生,无数生灵在你而言不过是说说罢了,只怕你所知的还没有魏某所知的一半,你也不会知道为什么仅仅光明皇帝的名字就足以让我和你师父惊恐不安。如果再这样徒费时日,真的让光明皇帝重现于天下……光明煞灭的一日,就是你我抱憾九泉的一天!”
    谢童姣好的脸儿忽然变色,沉吟良久,恭恭谨谨地对魏枯雪抱拳道:“晚辈知道了。”
    “那么开封的明尊教,到底动静如何?”
    谢童想了一下,缓缓道来:“据说十三年前,开封就有所谓牟尼教众,近来又称牟尼明尊教,宣讲经文,传授术法。有人说开封周围明尊教众不下五万,多数都是汉人。可是问起来却全无头绪,极少见过有人自称明尊教众,即使偶尔有,那人也很快就不知所终。自去年以来,夜里偶尔有人白衣乌帽,提着所谓‘光明火’的灯笼穿街过巷,念一种奇怪的经文。可惜往往有武功极高的人跟随,晚辈武功低微,不敢贸然去探问究竟。只是传说明尊教的术法可以让人一夜之间学会隔空击物的上乘武功,一个普通书生只要练习几个时辰,便足以距离三尺远近一掌击碎青砖。而那对于劈空掌的传人,也得是十年苦修不可!而明尊教内似乎更有数名高手,武功鬼神莫测,只是绝少出手。”
    “你还不知道,有时候人一梦醒来就可以焚灭天地。”魏枯雪幽幽地说。
    “一接到家师的消息,晚辈就已经通知一些师兄弟去查访,相信过些日子会更多的有消息。”
    “好!”魏枯雪懒洋洋地笑了,“看来我们只好在这里睡觉了。”
    “晚辈告辞。”谢童脸上紧张顿去,又恢复了浅浅的笑容,施礼之后退出门外。她轻轻吁了口气,向自己的卧房走去,刚走了几步,忽然听见背后有呼吸声。谢童大骇,转身一看,叶羽正站在那里。
    “叶公子,夜这么深了,你不睡,跟着我干什么?”谢童疑惑地睁大眼睛看着叶羽,小心地试探。
    “家师说夜寒露重,让在下送姑娘回去。”叶羽冷冷地说道,那副神情,不像要去送人,倒像要去送葬。
  
  
  
    夜色幽深,远处偶尔传来夜猫子诡异的叫声。开封城内一片寂静,正是万家安睡的时候。
    谢童已经足足洗了四次澡,洗去了身上所有的薰香气味。她立在屏风后,褪去身上在“铭丝坊”定制的中衣,将一件质料普通的中衣上了身。然后解开头发,对着镜子精心地梳成男子的发髻,用一枚简单的银簪锁住。最后才将一件雪白的袍子披起来,束上了袍带。
  对着镜子左照右照,直到她自信没有任何破绽,这才熄灭了灯火。
  “想必连那魏枯雪也看不出来吧?”她心里嘀咕。
    魏枯雪师徒已经到了开封城四天,与她原先想的不一样,魏枯雪并没有再追问她明尊教的情况,而是神龙一样不见了踪影。自己连番探访,每次都只有叶羽一人在暖阁里扶着长剑一动不动地练气。而每次她问起魏枯雪的行踪的时候,叶羽只是缓缓地睁开眼睛答道:“不知道。”然后又继续练气,一副无关己事的样子。这让一向聪明的谢童也没了办法。只好小心周旋应付着。
  
    轻轻推开门扇,谢童一溜轻烟似地出了门,四下顾盼无人,正要向前院去。
    偏偏就在这个时候,身后的房顶上传来一声咳嗽,不轻不重,刚好敲打在谢童的心上,她顿时愣在那里了。缓缓地回头看去,只见叶羽一身白衣飘拂在自己的楼顶上,正抱着长剑散坐在那里,百无聊赖的样子。
    “叶……公子,好啊!”谢童愕然当场,也只能说出这句话来了。
    “谢小姐好。”
    “叶公子原来是好赏月光的人。”
    “谢小姐好像也有夜游的雅好。”
    “那公子就继续赏月吧。”
    “谢小姐为何不上来一起赏月呢?”
    “我……还是继续夜游去好了。”
    “那在下陪谢小姐夜游。”
    一通无聊的闲话说到这里,谢童真的无可奈何了。看着叶羽要死不活的神情,今夜势必不会放过自己。那么既然哭不得,谢童也只有苦笑。
    “看来贤师徒还是不相信小女子,连我这深闺小院里都安插了探子。”虽然明知道叶羽一定是每夜都守在自己的房顶,不过谢童倒并不担心,看叶羽心高气傲的样子,那些小人行径他也做不出来。
    “无所谓相信不相信,谢姑娘聪明慧黠。所谓‘聪明慧黠’,也就和‘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无缘了。所以家师让在下送谢姑娘回来,也就不必回去睡觉了。免得错过什么好事。”
    “尊师那么没有和公子一起赏月么?如果在左近,不妨一起去夜游好了。”谢童笑得可爱。
    “不必了,他不在这里。既然我守在这里,他就不必来。”
    “那魏先生又在哪里呢?”
    “我不知道,家师动静不定,出去哪里从不告诉我。”
    “原来令师也和‘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无缘。”
    “原本如此。”说到这里,叶羽飞身下楼,静静地站在了谢童面前。
    “不是小女子故意隐瞒,只是这件事情如果泄露出去,我整个谢家都有杀身之祸,还请公子体谅。”谢童脸上忽然严肃起来。
    “那小姐不必泄露,我跟在小姐后面好了。”叶羽点点头。
    “我这大好头颅,莫非真的要在今夜落地?”谢童苦笑,随即她取出一顶乌黑的帽子递给叶羽道,“那么叶公子就跟在我后面好了,小女子不敢有所求,只望叶公子不要和令师一样多话。那已经是谢天谢地了。”
    “听说明尊教教众人人都是白衣乌帽,现在看起来……”叶羽把帽子扣到自己头上,“还真是可笑的装束。”
    “公子猜得不错,今夜就是明尊教白衣大会的日子,如果公子运气好的话,或许……”谢童看见叶羽的模样,掩着嘴轻轻笑了,“或许就能见到明尊教里的高手人物。”
    叶羽给她看得有些窘迫,只得岔开话题道:“那么谢姑娘就应该早告诉我们了。如果真能见到五明子中的人,以家师的武功,或许能够将其一举格杀。”
    “谈何容易,跟我来看看就知道了。”谢童拉拉叶羽的袖子,两人从侧门出了谢府。
  
  
  
    一路上谢童并不多话,领着叶羽穿过延庆大道转上大相国寺旁的一条小巷,三绕两绕,已经到了城南。叶羽看见越走越见荒僻,到后来房屋已经看不见,尽是满眼树木。原来开封城南近河的地方屡遭洪水,根本没有人在那里居住,所以偌大一片都是浓密的树林。
    忽然叶羽瞥见一丝光芒出现在自己身后,他心中一凛,已经捏住了腰间的龙渊古剑。
    “熊熊圣火,同归光明。”身后一个声音传来。
    “明尊照耀,暗魔不生。”叶羽身边的谢童转过身去,交掌于胸前行礼道。
    叶羽缓缓回身,只看见一个黝黑的汉子,矮胖结实,脸上堆满横肉,敞开衣襟露出一大片胸毛。偏偏身披了一件雪白的披风,披风上绘有一团飘忽的火焰,手里挑着一只忽明忽暗的白色灯笼。这人挺胸腆肚地站在那里,一看就是个杀猪匠的模子,却一脸虔诚地向谢童行礼。
    “多亏遇见教友,俺第一次来,不晓得路,在这里转了半个时辰,差点儿就想回去了。”那汉子憨憨地说道。
    “多亏遇见教友,我这里有个大麻烦,还请教友仗义援手了?”谢童微笑着凑近那个汉子。
    “啥?”那汉子瞪着大眼问道,话音未落,谢童的手掌已经干净利落地斩在他脖子上。汉子大眼一翻晕了过去。谢童一触他脖子才知道他脖子上都是猪油,倒真是个杀猪的,摸出一只手帕使劲地擦手道:“啥?借兄台一件衣服穿穿。”说完,谢童一脚把他踢翻过来,顺手扯下了他背上的披风,回身扔给叶羽。
    看着谢童自己从身边取出件披风披上,叶羽才知道她的用意,也把那件带着些许油腥味的披风系在身上。
    “好了,附近没处藏人,叶公子如果可怜小女子武功不济,就把这位教友送到树上去藏起来吧。”
    叶羽转身抬头看着身边的参天大树,又看看地下胖墩墩的汉子,再看着谢童风吹柳枝般的轻盈,苦笑着摇摇头。他一手拔剑,将剑插进大树离地两丈余高的地方,一面将比他重上许多的汉子扛上了肩膀,奋力跃起。在空中力道将尽的时候,他伸手一抓剑柄,身形又起,而后足尖在剑上点了一下,一串小步连续在树干上借力,好歹是把那条大汉给送上了树顶。看着汉子四仰八叉地睡在深秋的枯叶里,叶羽心里暗想这可怜的明尊教友醒来之后也不知怎么下去,都是拜伶俐的谢童所赐了。
    下得树来的时候,只见谢童正甜甜地笑着看向树顶道:“教友,其实我也是为你好,你第一次来,也不想想明尊教里大家都是吃菜事魔,这叫你杀猪的生意怎么做得下去?可怜可怜,为了你家妻儿老小有碗饭吃,你还是好好地回家杀你的猪,卖你的肉吧。”
   谢童轻盈地走向树林里面,叶羽最后往树上看了一眼,想到那汉子原本憨憨的样子,心里忽然涌起一点迷茫。他原本以为明尊教中各个都是邪魔恶道之徒,不杀必将为祸天下。刚才那个汉子也就是一个简简单单的人,没有邪道,没有武功,更没有心机,可是他却一样是个明尊教徒。那么,他手中长剑将要杀的人有多少是真正的邪魔外道,又有多少和这个汉子一样呢?叶羽不知道,他只是叹息一声跟上了谢童的脚步,汉子刚才问谢童的那声“啥”好像还一直回荡在他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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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幽深,远处偶尔传来夜猫子诡异的叫声。开封城内一片寂静,正是万家安睡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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