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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K是不一样的,和所有其他的人都不一样,所以,K没有结局。”
关于被背叛的遗嘱,怎么说呢,我认为卡夫卡其实并不想真正烧毁他的作品,他明明知道他的朋友马克斯·布洛德是唯一理解他(当然不是完全的理解,至少比其它的人更理解),支持他的人,他是不大可能烧毁他的作品的。卡夫卡如果真地想烧毁自己的作品,完全可以自己动手,或者交给身边最近的人,交给女佣,父母,妹妹,其他朋友,总之,是除了布洛德之外的任何一个人......可是他却偏偏选择了布洛德,这绝非巧合------这个人完全懂得他是如何热爱自己的作品,完全相信他的作品的意义(虽然不大可能完全理解)------但是,问题来了,既然如此,为什么他不干脆叫布洛德整理和出版他的作品呢?------这正是卡夫卡与之前任何一个作家都不同的原因!卡夫卡不是说过吗:“不可欺骗世界,隐瞒它的胜利”,他这么做正是对他的这一认识的执行,他认为他失败了,至少在有生之年他没有看见他的作品被世人接受,他决定接受这一失败,(而不是象尼采那样暴跳如雷地蹦起来断然否认自己的失败。他并不认为这有什么好羞愧的,恰恰相反,他认为那种暴跳如雷的断然否认才是有失风度,是自己骗自己,是对世界的胜利的隐瞒......他坦诚地接受失败,很伤心,但却并不虚伪)这并不意味着他从来就不是为了人类而写作,他一直都在为人类而写作,(或者说他是既为了自己又为了人类而写作,更有可能两者本来就是一回事----前提是他的写作是有意义的-----事实上所有杰出人类的研究都是如此,例如斯宾若沙,牛顿,卡文迪许,爱因斯坦,维特根斯坦......他们都是性格内向,深入简出的怪人,他们思考他们的理论起初只是为了化解他们自己心中的疑惑,至于后来被世界称颂为伟大,完全是思想的附产品。例如牛顿很早就为了物理研究而发明了微积分,但自己私用了多年后才想到要发表它。他们没有功利观和虚荣心,轻视一切俗世的价值,不是为了世界的赞扬而思考,更不需要所谓的精神的支撑来让自己坚持研究,他们完全是顺从自己的内心,就象饿了要吃饭一样,他们困惑了就要思考,他们是真正的真理的追随者。卡夫卡从某种意义上说也是如此,他说自己从来就是在内心的强烈驱动下而写作,不吐不快,而不是象小学生写命题作文那样用精神来支撑自己强行写下去。其实是不是为了人类而写作本身并不重要,就如同法律断案一样,动机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结果----结果是不是有价值,同理,在卡夫卡看来,精神也不重要,重要的是意义----或者更扩大一步说:只有理性才是重要的。卡夫卡正是一个绝对理性的人,他指出了这个社会的非理性,这就是他的最大价值所在),只是结果不很理想,在与世界的战斗中他失败了,于是,他接受失败-----那么,他为什么不亲自烧书呢?因为,他把布洛德也看成世界的一部分,(或许是内心怀着最后一点希望吧)他把这对世界的最后一战交给了布洛德,如果布洛德真地烧毁了他的作品,那么表明在与世界的战斗中,他完全失败了,反之,他还不是败得那么惨......这正是他诚实的表现,他遵循了他的观念,他没有因为隐瞒世界对他的胜利而聒不知耻地要朋友强行出版他的作品,他是愿赌服输的人......但是,也正是因为这一点,他被人误认为软弱,人们往往拿他和坚强的海明威作比较------在海明威眼里,卡夫卡的形象应该和卡夫卡父亲眼中的形象差不多,是一个完全“垮了的人”;而在卡夫卡眼里,海明威显然和他父亲一样,是一个隐瞒了世界对他的胜利的“聒不知耻”,不服输的人,就象那《老人与海》中倔强的老头。卡夫卡认为这种倔强没有任何道理,老头是个强迫症患者,是个“尊严的奴隶”,(所以卡夫卡才会悻悻地写道:精神只有在不成为支撑物时,它才会自由)正如他笔下的K,倔强得不行,从不知道什么是放弃,耗尽一生追求没有意义的事物----即使你最后进了城堡又怎么样?让你测量了土地又怎么样?老头即使抓回了大鱼又怎么样?又能证明什么呢?这么做值得吗?人生的意义难道仅限于此?难道你就不能去干点别的?其实,卡夫卡从一开始,就在怀疑他写作的意义,他把自己比作K和饥饿艺术家,他是带着批判的眼光来描写这些艺术角色的。K,饥饿艺术家,修长城的人,空中飞人,流放地的军官,抓鱼老头......其实是一类人,但海明威是带着赞赏的眼光去描写这类人,而卡夫卡是带着批判----至少是怀疑的眼光来描写这些人,可以说卡夫卡比海明威看得更深远一些:海明威的眼光关注在“精神”层面上,(尼采也是如此,这类人在卡夫卡眼中就象他的父亲,是精神上强有力的,但是意义上却值得怀疑的人,或许正是因为卡夫卡对父亲的这种切身体会,而让他有意疏远精神而强调意义,也正因为如此,他被人当作软弱的象征,而忽视了他在哲学上的价值。我之所以说卡夫卡具有哲学上的价值,就是因为他从一开始就指出了“精神”本身的空泛性,他一直都不能理解他父亲这类人为什么如此强有力,如此喜欢自吹自擂,但背后却没有一个他所认为有价值的“意义”的支撑,他宁愿相信这种强有力是伪装出来的,是用来隐瞒世界对他们的(缺乏有价值的意义)胜利的,他们都是不自由的人,因为他们的精神“仅仅是一种支撑物”,而不是意义的辐射体,在卡夫卡看来,精神应该是一种结果而不是原因。)而卡夫卡的目光穿透了“精神”而直达“意义”的层面。
所以,卡夫卡,他的写作与任何人都不同。或许正是他第一次赋予了写作真正的意义,他是第一个不以意志力强迫自己写作的作家,第一个不以精神力量标榜自己的作家,第一个完全服从于理性的作家,第一个完全遵循内心的无比坦诚作家,第一个心灵自由的作家,(这也是为什么他被称为是“现代意识”的始祖,现代人终于从卡夫卡开始反思自己“精神”背后的“意义”-----“垮掉的一代”正是这种反思的全面暴发。海明威和尼采(包括希特勒)已经过时了,“精神”已经不是写作的第一要素,甚至不是世界的第一要素,世界从卡夫卡开始全面反思自己:我是谁,我从哪里来,我要到哪里去)于是他的作品不但具有了社会意义,更具有了哲学意义。
然而,正是卡夫卡那残酷的理性使然,他不但怀疑他笔下那些非理性人物的意义,他也在怀疑自己写作的意义,这是非常痛苦的。(但却是坦诚的痛苦,而不是虚伪的坚强)尤其是他的作品和K的命运一样,都无法成功时,这种怀疑就更强烈了,这是最终促使他作出遗嘱的原因之一。但是,由于这仅仅是怀疑,而不是定论,所以,他决定最后一战,他把遗嘱告诉布洛德,就是把自己交给命运,让命运(而不是精神)去审判他,去决定他的最终成败------正象那个一开始就把自己交给命运的K-----于是K的无理性由于服从了命运(而非精神)而得到了升华,K也因此区别于其它的人,K的无理性也因此具有了悲壮的色彩,于是理性与非理性的界限在K这里变得不是那么明显了。
K是不一样的,和所有其它的人都不一样,所以,K没有结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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