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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幕渐渐四合,油灯发出昏黄的微光,有些摇晃,老人静坐在门槛前的青石台阶上,黄仔温顺地伏在脚边,偶尔回头望一下老人,摇一下尾巴。青石刚洒过水,很凉,阶前的杂草随风摇曳着,清洌而断续的笛音和房屋后面的潭水声响在夏季的晚间渐渐飘荡开来。
白云深处有个杨家坳,几十户人家,后来走得走,散得散,最后连虎子也出山读书去了。只剩下老人不肯走。“我要待在这里终老!”老人执拗地说。村支书每月派人送来钱粮,老人一概婉拒。黄仔叫得响亮,对着白云,对着青山,也对着渐去渐远的人烟。
老人青年时以锯木为生,从山里将倾颓的树木运出来,不用斧斫,只用铁锯慢慢锯成一截截小段。锯木的生涯,伴着他走过悠长的岁月。后来村里拿木料卖钱,砍倒一片片树林,老人便爬到山顶将锯子扔进山崖,只留一根锯条放在铁盒里搁在枕边。
睡到半夜,老人突然感到胸口压着重物透不过气,醒来不住的咳嗽,气喘得厉害。黄仔慌乱跑过来狺狺的叫,老人说不出话,随手掷了一个东西过去,黄仔继续狂吠,老人倚在床上,双肩颤抖,后背全湿。潭水哗哗的声响在夜里格外分明,月亮沉静地潜入潭底,呼吸着久远的梦。月光从窗前泻进来,如潮涌入,在墙上,在地面,在床边,老人不禁思念起离开九个月零五天的虎子来了。
自从害了喘气病,老人将烟管从衣间解下来,扔进灶火里,不再吸水烟。晚间纳凉,老人把烟叶与一些山里拾来的草丝混在一处点燃,烟雾蒸腾而上,既熏蚊虫,也透着一股夏日阳光的清香。黄仔伏在老人脚边,机警地望着火与烟的聚散,老人喝口水,低头轻抚着黄仔。
笛子是两年前老人自己做的,山里竹子多得很,风摇竹叶,飒飒响成一片,很好听。老人不懂音乐,吹不成曲,把玩熟了,可以吹出一两个悦耳的音节。哪天虎子一定可以吹成好听的乐曲来,老人心想。用潭水洗脸很舒服,浇园也方便,这是好水。黄仔在地上翻滚起来,将花白的肚子对着老人,扭动着肢体。老人笑骂着,黄仔扭得更欢。夜越来越长了。
杨家坳没有了,还有白云坳,名字是老人取的。老人劳作累了,常常跳到水潭里游泳。老人喜欢游泳,从青年时就是如此。在潭里浮水,就没有气喘病了,老人自由得像一只跳波的大鱼,潭水清凉澄澈,温柔地推动着他,拍打着他。黄仔在岸边草丛里撒欢倦了,伏在草丛里,双眼注视着老人游泳。夜晚回到房里,老人的气喘症愈加严重,半夜惊醒,艰难地吐出一口口红色的泡沫。老人想着,哪天游不动了,就让水流带着走吧。
除了在潭里游泳,细雨霏霏的时候,老人也到潭边钓鱼。有时枯坐一个下午,一无所获。有时钓了许多鱼,老人又扔回潭里,仅携一、两条回家。有时老人将钓竿放在潭边,静静望着水面上的游鱼。竹叶摇得更响,奏起了自然的箫声,黄仔安静地打着瞌睡,没有叫。
那天好像要下雨的样子,却没有下成,天地间一片潮润。老人游完上岸的时候,脚下踢到一块硬物,摸起来沉甸甸的一块,翠绿翠绿,冰凉冰凉的,是块玉石吧。老人拿在手上端详,石头长长一段,绿得有些耀眼,一头长满青苔,软滑得像蛇皮,一头满是裂纹,仿佛余烬后的焦木。或许是个奇物,老人将石头在黄仔面前一晃,对黄仔说,黄仔似懂非懂地点着头,摇着尾巴。
回到家里,老人将玉石揩净,触手冰凉粗糙,想了一会儿,老人才发现粗糙枯裂的是自己的手。忽然一阵遏止不住的好奇,老人拿出枕边的锯条,在玉石边上划了一道。一声沉闷的声响,现出红红的一道划痕,流下几滴水珠。老人开始心痛起来,不住的咳嗽,像垂死的老牛一样喘息,疼痛如同个活物在他身上游走。擦完头上的汗珠,老人发现玉石上红色的划痕消失不见了。未知的恐惧与紧张吓了老人一跳,定了定神,于是又划了一下,声音愈加响起来,可过了半盏茶功夫,划痕就看不见了。老人身心疲惫,将翠石放在床旁的桌面上摆好,倒在床上呼呼睡去了。
黄仔的呼唤将老人叫醒,看看床旁的翠石还在,老人爬将起来,见桌子上留着一滩已干未干的水迹,还有脱落的青苔。拿起翠石,老人惊呼了一声,手上分明是木头的分量。老人战战兢兢用锯条划了一道,“嗤啦”一声,洒下一些翠绿的木屑。老人捻起木屑,凑在鼻边闻了一下,没有异味,只是指尖染上了一点陈年腐朽的绿色。老人沉思了半晌,将翠木装在铁盒里,纳在胸间。解下笛子端正放在桌子当中残损的裂隙上,吹熄了油灯。
夜晚的水潭波澜不兴,月色有些模糊,时时让流云遮去了身影。潭里的月亮摇晃着,沉潜下去,连着悠长的岁月。老人坐在潭边一动未动,跟来的黄仔伏在身边,晃着尾巴,眼望着天上的残月。老人任由豆大的汗珠滚下脸颊,用一只手拔起潭边的一些杂草。渐渐地,老人看到了年轻时的自己,看到了被开山雷管炸死的儿子,耳旁响起了虎子爽朗的笑声……潭水摇晃着,夜虫也歇息了,月影愈加模糊了。
老人慢慢游到水潭的中心,游到月光里,月色照在老人沾满水珠的脸上。真轻快呵,老人长舒一口气,从胸间拿出铁盒子。取出的翠木一遇到水,在老人手上颤动了一下,浮在水面上沸腾起来,月光下汹涌的气泡聚成一团,仿佛要将月亮煮沸了。沉甸甸的翠石从老人手上游了出来,渐渐地沉入潭底,发出沉闷苍老的回响。黄仔在潭边不住地狂吠,最后变成了孤独的呜咽。月影将水潭整个掩盖了。
“爷爷!爷爷!”,虎子清亮的哭喊声响彻了整个白云坳,整个天空。老人的笛子静静摆在床头的桌上,黄仔或许在山里,或许在不知道的什么地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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