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灵魂的城堡(理解卡夫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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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爱挥剑的流浪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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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5-12-31 22:05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倒序浏览 |阅读模式

   
作者: 残雪
isbn: 7-5321-1938-6
页数: 453
出版社: 上海文艺出版社
定价: 20.00
装帧: 平装
出版年: 2004-1-1

现已连载完毕,请静心查看。
第一部 艺术的故乡
走向艺术的故乡 灵魂开窍时的风景
布鲁娜妲之歌  
第二部 延迟的审判
艰难的启蒙 两种意志的较量(之一)
两种意志的较量(之二)  
第三部 灵魂的城堡
理想之光 梦里难忘……
记忆的重负 城堡的形象
黑暗的爱 城堡的意志
官员与百姓 命运与反叛
沉沦与超脱 城堡的起源
城堡的思维模式 生命力爆发时的风景
老狐狸克拉姆的痛苦 无穷的拷问
第四部 空洞的恐怖
来自空洞的恐怖 双重折磨夹击下的创造活动
阴郁的生存处境之歌 永恒的漂泊
蜕变的历程 先知的眼睛
良心的判决 拒绝生活的生活及由拒绝所证实的生活
无法实现的证实 辉煌的再现
障碍 折磨:艺术家之一分为二
分段修建:艺术家的活法 残雪与卡夫卡(代跋)

[ 本帖最后由 kenshin 于 2006-1-3 20:09 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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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爱挥剑的流浪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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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5-12-31 22:07 | 只看该作者

探索之路

  因为犯了大逆不道之罪,为父母所遗弃,孤身一人来到幅员辽阔,象征科学、民主和自由的美国的少年卡尔,在这块陌生的土地上,开始了他漫长的精神求索之路。在这个过程中,一种强大的势力不容反抗地使他逐渐失掉了他从古老的家乡带来的一切:他的行李箱,雨伞,身上的衣服,以及种种纯朴的美德,沦落为一个身份不明、身无分文、声名狼藉、寄人篱下的乞丐,一个警察要追捕的嫌疑罪犯。他仍然怀有良好的愿望,但是愿望,尤其是那种根本不能实现的愿望又算得了什么呢?谁也不理解,他也无法表现出来,所以等于零。他越反抗,越要坚持自己的人格,就陷得越深,越卑下,越没有任何人相信他的操守。我们跟随他踏上这无尽头的苦旅,与他一道遭受了那些野蛮的掠夺之后,不由得隐约感到:他身上原有的某种东西仍然保存着。丢掉的是看得见,说得出的东西:职位,名誉,身分和品格——一切对他进行外部规定的东西。命运总是将他赖以生存的这些依据抽空,逼得他流离失所。而没有丢掉的是反叛的欲望,求索的决心。可是他前途茫茫,永远不能给人一种哪怕小小的希望和踏实感,永远在钢丝绳上悠悠晃晃,一不小心就要掉下来,像一条皮皮狗一样被人痛打。
  首先被父母抛弃,继而被叔叔抛弃,接下去又被女保护人抛弃,这对于卡尔意味着什么呢?抛弃,实际上意味着精神上的断奶。一个人孤零零地独立于这充满险恶的、拒绝他的世界或“原则”面前,如果他是一个不甘堕落的、有激情的人,那么唯一可做的事就是拼命挣扎以求生。他的惨痛的经验又告诉他,即使是竭尽全力挣扎,世界或“原则”也不会网开一面,让他进入;排斥是永恒的,无休止的;怀着小小的理想的个人却一定要进入,因此人的努力也成了无止境的。一个人来到世上,如果他在精神上没有经历“孤儿”的阶段,他就永远不能长大,成熟,发展起自己的世界,而只能是一个寄生虫。精神的这场独立运动是充满了惊险与痛苦的,甚至是非常恐怖的。一切已有的,都将遭浩劫,留给他的只是遍体的伤痕与不堪回首的记忆。有勇气经历这一切的,将存活下去,但也不要期望任何形式的得救。
  在卡尔的流浪生涯中,维持一种相对的稳定需要的是这些因素:断绝与外界的交流,尽全力遵纪守法,同情心的死灭,与自身过去的历史彻底告别。作为一个活人,卡尔当然做不到这几点,因而稳定总是被打破,最终落得个流落街头,然后又从新的地方开始,一旦开始又是旧戏重演。初到美国那天在船上那种撕心裂肺的嚎陶大哭也许是不会再重复了,生活却没有使这颗热烈的心变得冷淡与麻木。于是动荡不安成了他的命运,一生就处在这种摆不脱的恶性循环之中。又由于他是一个爱思索的孩子,从来也不安于逆来顺受,这种性格便使得动荡更频繁,更激烈,使他几次差点遭到灭顶之灾。那些短暂的稳定也是时时暗藏着危机的,危机是眼看要爆发的。他这样一种处境的原因当然在他自身——一种倔强的、抗争的热情永不熄灭地燃烧在他的心底。
  求索使卡尔懂得了世界之冷漠,原则之不可违犯,他所遇到的每一个人(自我之对象化)都将这一点直接或间接地告诉了他。别人的教导没有使卡尔平静下来,他的冲动似乎是一种不可改变的天赋。青春的热血与千古不变的原则之间的较量,是怎样一种可怕的景观啊。
  以一种古典故事的外观呈现出来的卡尔的求索经过,唤起了我们长久的思索。这篇故事虽然不及后来的两个长篇那么精炼,但可以肯定,作者想要说的绝不是寻常的话题,因为他对表面的、外部的世界毫无兴趣,他关心的只是自己的灵魂,他的叙述必然另有所图。我们可以说、这篇故事是灿烂才华的青年时代,有一点犹豫,但充满了勃勃生机,以及那种不可重复的独特性。
   
初试锋芒

  自由女神的手臂伸向云端,卡尔第一眼看见她,心中便涌起无限的赞叹之情。这个时候,初到美国的他还没有意识到女神的高不可攀,只是不由自主地在心里说了一句:多么高啊!后来发生的一切印证了他的直观是非常准确的。可怕的女神啊,你可让卡尔吃尽了苦头!我们将会看到,卡尔正是一步步走向自由,走向这种陌生的体验的。他的体验告诉他:自由就是孤立无援的恐怖,自由就是从悬崖坠下落地前的快感。对自由来说,人身上的所有东西全是累赘,全都是要丢失的。
  卡尔首先丢失的是他的行李箱和雨伞(后来虽然失而复得,但又一件件再次丢失)。这两样东西是从家乡带来的温暖的记忆,有点伤感,有点怀旧,他曾苦苦地守护,没想到无意中随便就丢失了,正好应了父亲那句玩笑话:‘看你能把它保存多久?”他的父亲当然是能够看透儿子的本质的那种人。他看出了这孩子任意妄为的天性,因而才决定打发他去美国流浪。他是一位不曾出场的先知。
  接下去卡尔失落的是他的同情心与正义感——家乡留给他的遗产。他在船上遇见他的同类司炉。司炉过着牛马不如的生活,他向卡尔诉苦。听了他的诉苦,卡尔误认为自己有伸张正义的义务(他完全误解了司炉的意思),便与司炉一块去见船长。在船长办公室里,卡尔加入了司炉的控诉,以求得改变司炉的处境。当他满怀激情地,甚至有点自鸣得意地为司炉做完了辩护之后,才发现他和司炉已经一败涂地。他们的失败与他们的辩护毫无关系,却与某种微妙的氛围、某种无法改变的制度和原则直接相关,这种东西说不出来,但时时体会得到。那个巨大的船长办公室就是这种氛围之体现。人站在那些大玻璃窗前,就如站在大海之中。大海以她那毁灭性的力量不断感染着无依无靠的、渺小的人类,让人类懂得自身努力的徒劳。司炉是过来人,知道自己的行为的含义,他从来也没有对自己的这次行动抱卡尔那种希望。向船长申诉只是出自他本性的一次冲动,一次直接与最高原则晤面的生命的爆发。他对于结果并不介意,因为结果是早就预定了的。蒙在鼓里的只有卡尔,家乡的影响给他留下了想入非非的毛病。他老觉得他和司炉的辩护应该有个结果,难道人们连天经地义的事都不懂得吗?司炉受到了错待,人们应当纠正他们的错误!
  事情的发展完全在卡尔的意料之外,却在司炉的意料之中。司炉说过,码头变了,船上的风尚也就会变的。卡尔已经到了美国——一个陌生的理想之地,先前的道德和判断就不再起作用了。不管他如何声张,结局仍然是失落。没有人需要他的正义感与同情心。如果他不是个自恋狂,就只有暂时放弃。于是他就放弃了,并由这放弃导致了一场嚎陶大哭。这场大哭是他即将踏上美国领土时向过去百感交集的告别。与司炉的相遇是他求索之路上的第一站,这一站发生的主要事件就是一系列的丢失。司炉、船长和舅舅共同帮助他开始了对自身的改造。这种改造是以美国为象征的严谨的科学精神对于散漫软弱、不负责任的浪漫情调的制裁,严厉、苛刻,完全没有人情味。不甘堕落的卡尔不知不觉地接受了美国对他的改造。漫长的苦难生活从此降临到他的身上。
  从司炉的辩护过程可以看出,在原则(或上帝)面前,人要开口说话是多么地不可能。所有竭尽全力的叙述都不过是一种欲望的躁动,一种激情的抒发,完全无助于证实。尽管如此,司炉还是将肚子里的苦水都吐出来了。他为什么要这样做呢?他当然不是像卡尔一样,是出于正义感来申诉的。在这条船上起作用的不是那种空洞幼稚的正义,而是原则。司炉的申诉动机是出于人要表现自己的存在的天性——将遭受过的事情说出来。当然毫无疑问,卡尔的怂恿也起了很大的作用。他申诉过了,船长也倾听了他的申诉,这件事就完成了,最后的判决完全与他的努力无关。他倾心于这件事的过程,也倾心于过程中卡尔表现出来的对他的友爱,以及船长对他的短暂的关注。船上所有的人当中只有卡尔一个在斤斤计较事情的结果——他是个局外人。
   
精神之父

  居住在纽约上空的铁屋内的舅舅,于不言不语中,甚至在令卡尔反感的情形之下,教给了他独立与自由的奥秘。
  从古老浪漫的欧洲来到纽约,卡尔发现自己被隔离在一座铁屋似的房子里面了,就连视野都受到限制,从阳台上所能看到的只是一条街道,并且就连这点可怜的视野,都在舅舅不赞成的表情下被剥夺了。谁能懂得舅舅那深奥的内心呢?也许他认为,人所能看到的只是生活表面的诱惑,而表面现象无不是一种蒙骗,要想懂得生活的本质,就必须亲身去经受。铁屋内的那两个半月的囚禁可以看作舅舅对卡尔实行精神断奶前的准备。
  舅舅是怎样的人呢?他并不反对音乐,也许只是鄙视那种浅薄的陶醉;他也能够真正欣赏诗歌的精髓,只是从不与卡尔谈论;他的事业是不可理喻的、庞大的体系;他教导卡尔对任何事物都不要轻易下结论,只要耐心地等待;他赢得了卡尔的崇拜。
  长久的精神上的饥渴终于使卡尔有点不耐烦了——也许这正是舅舅意料之中的——他鼓起勇气向舅舅提出到舅舅的一个老朋友家去做客,那位老朋友家里还有个年轻的女儿。他焦急地想与世界建立联系,因此掉进了舅舅周密策划的“阴谋”之中。在动身之前,在他完全不知情的情况下,舅舅让他作了一次充分自由的选择——去还是不去?舅舅本人讳莫如深,似乎持矛盾态度。卡尔出于本能冲动选择了去,并为这一主动的选择付出了昂贵的代价。卡尔的选择看似偶然,甚至类似于受骗,实际上还是一种自由选择。舅舅知道,他不能长久住在铁屋子里,现在也许是他选择生活的时候了;他也预料到了卡尔的选择是可怕的。选择的事物按舅舅的安排发展着。卡尔被必然性牵着鼻子走,最后完全落魄了。舅舅的计划就是让卡尔在独立的第一步便抛弃身上原有的一切,抽去他的所有依靠,让他成为一个赤条条的人。他后来在那封奇怪的信中鼓励卡尔坚持自己的选择,做一个男子汉大丈夫,并要求卡尔与他彻底断绝关系。这个充满了理性精神的美国舅舅还在信中批判卡尔家庭的人情味,他认为卡尔特别需要战胜自己的欧洲情结,只有如此才会获得真正的独立。外表冷酷无情的舅舅竟是帮助卡尔走向完全独立的精神之父!这一点也不奇怪,真正的精神独立从来就是一件残酷的事,一件需要亲身经历的事;没有经历过这种残酷的人,是从来没有达到过独立的人。舅舅的行为也并非斩钉截铁,而是犹豫不决的。比如他似乎不太高兴卡尔弄音乐,却又派人为他送来漂亮的钢琴;他不愿卡尔整天弹琴,却又送给他一些简单乐谱;他似乎不愿卡尔去他朋友家,却又主动与他商讨这事,燃起卡尔的欲望,促使卡尔主动作出去的决定;他希望卡尔摆脱家庭影响(那种不负责任的温情),却又叮嘱他照看好失而复得的行李箱——家庭的象征。从这些事情上看,他似乎不乏温情。然而就在卡尔糊里糊涂地作出了那个致命的选择时,正是这同一个舅舅,派出自己的朋友格雷思去与卡尔周旋,自己在幕后操纵着整个事件,最后还心狠手辣地断了卡尔的所有退路,将他抛到了陌生的世界。舅舅给他的唯一的东西就是他勉强可以赖以为生的、两个半月的英语训练。舅舅的行径使我们想起动物对幼仔的断奶,其残忍令人战栗,但却是唯一可行的方式。卡尔是一个特殊的孩子(这已经从他的胆大妄为的行为中体现出来),他今后将面对的困难正类似于大自然莫测的凶险,没有这残酷的第一课,他以后更难适应流浪的生涯。舅舅的内心充满了矛盾与冲突,但对于他来说,原则是不能违背的。
  纽约近郊舅舅的朋友波伦德尔的别墅是一座到处透风却又显得封闭的孤独的堡垒。在那座巨大而黑暗的迷宫里,卡尔被粗野放荡的美国姑娘克拉拉所羞辱,所征服,获得了做客的第一个见面礼。一切全是经过了精心安排的,然而同时又是卡尔于无意中选择的。舅舅料事如神,好似上帝。阴谋的实现是由舅舅的朋友格雷恩与大家(包括卡尔)在闲聊中进行的。整个过程中格雷恩从容不迫,有时甚至好像在戏弄卡尔,实际上他又是非常严肃的。与此相反,卡尔蒙头蒙脑地到处暗撞,心里怀着不切实际的幻想,处处碰壁,狼狈不堪。他原先期望的是来体验郊区友人家的温暖、好客的氛围,到了此地后却没头没脑地遭到身强力壮的美国姑娘的殴打,亲眼见到了美国家庭生活内部的腐败、阴森、堕落与虚伪。克拉拉粗野的一巴掌把他从梦里打回了现实,他委屈、沮丧、绝望,他决定回去。卡尔的转折舅舅早料到了,他知道不论他如何教导他不要被事物的表面所迷惑,作为孩子的卡尔也不会记在心上。因此他认为:卡尔必须有自己的体验。
  格雷恩这个狡猾的纽约老光棍,这个被卡尔看作敌人的人,正好是代表了舅舅所安排的卡尔的命运来执行任务的,只是这命运隔得太近,卡尔无法认出他来。这只老狐狸的皮包里揣着舅舅的亲笔信,耐心耐烦地呆在堡垒里等待,一直等到卡尔尝够了委屈和痛苦,主动提出要回去,才亮出了底牌。底牌上面写的是“不行”。不仅仅是不能回去,卡尔也不能留在这里。舅舅的信向他表明他已彻底抛弃了他,堵死了他的一切依赖的可能性。从此他一无所有,没有任何人可以依靠了。就连舅舅信中透露的格雷恩会帮助他的许诺,也是一个欺骗,这很快就由格雷恩验证了。被不驯的卡尔所激怒的他,什么帮助都没给他,一把将他推到了门外。彻底的断绝就这样实现了。去乡下做客是一个集体合谋的阴谋,目的是让卡尔尽快地懂事,成熟起来。
  舅舅冰冷的原则是不可动摇的,卡尔除了适应之外别无它路可走。他仍旧怀着温情想到舅舅,这温情在现实里等于零。在这位铁腕人物的逼迫下,乳臭未干的他要用自己的脚板走出一条路来。于是在黑糊糊的郊外,在完全不能判断方向的情况之下,卡尔随意选择了一条路朝前迈步了。在卡尔的身后,我们也许可以看到舅舅那矛盾的眼神,那眼神里含着默默的祝福——他知道卡尔是个坚强的孩子,不然他在轮船上与他初次相遇时,就不会向众人大声揭他的丑了。他相信无论什么样的打击卡尔都是承受得了的,而他的职责就是将最初的打击施加于这位外甥。
  正如格雷思所说的那样,舅舅的心思是无法了解的。对于当事人卡尔来说,舅舅更是被一团迷雾裹住,根本看不清他的真实面貌。在这郊区的堡垒里,孤零零的卡尔不止一次地后悔自己的冒失决定,想要走回头路。堡垒里的一切都使他感到恐怖,他要逃遁,他要回到他的精神庇护人身边,他相信舅舅一定会欢迎他,与他沟通的。而真情是:卡尔决不可能与谜一般的舅舅沟通。假设这种沟通实现了,卡尔就不会有他自己的流浪生活了;正是这种沟通永远不能实现,卡尔才必须自己去体验自己身上所发生的一切。谜永远是谜,只能事后认识,永远不能事先解开。如同上帝一般的舅舅从一开始就看出了,卡尔今后的生活方式只能是流浪。于是在短短的两个半月里,他一直在为卡尔的流浪作准备,郊区别墅里发生的事正是这种准备工作的高潮。舅舅的安排天衣无缝,凡是他希望的都实现了。卡尔体验到了孤立无援、恐惧、世界对他的挤压、操守的丧失;是堡垒里面那几个幽灵般的人亲自教给了他这一切。从这个意义上说,同舅舅沟通就等于是同自己的命运沟通,而命运包含了无限的可能性,谁也无法与它沟通,只能过后去理解它。
  纽约郊区的堡垒是舅舅于不动声色中为卡尔安排的操练之地,不论是克拉拉的粗野,格雷思的阴险下流,还是波伦德尔的从来不起作用的善良,都是对卡尔的一种很好的教育,除了英语之外必备的教育课程。有了这次经验的卡尔以后无论碰到什么,将不至于大惊小怪了。
   
流浪汉

  外表肮脏下流,不通人情的流浪汉鲁滨松和德拉玛什,在精神上较之初涉人世的卡尔,是要高出一个等级的。他们的出现再一次教育了卡尔。他们是如何教育他的呢?用不断的欺骗和奴役让卡尔饱受心灵之苦,这就是他们的方法。
  首先他们骗去卡尔的上衣;接着又心安理得地花他的钱,吃掉他的香肠,还将他当仆人使唤;最后他们还砸开他的行李箱,把箱子里卡尔珍藏的照片弄掉。他们如此粗鲁地、忘恩负义地对待卡尔,终于弄得卡尔大发脾气,与他们断绝了关系。卡尔家乡的那套道德对他们是毫不起作用的,这两个人根本不承认卡尔心目中的那种温情和友谊,他们另有一套卡尔不熟悉的做人标准。当卡尔按自己的做人标准行事时,他们也按他们的标准行事,其强硬程度丝毫不弱于卡尔。这到底是两个什么人:他们为什么要缠着卡尔?他们希望从卡尔身上得到什么?在这一段里,意图一直隐蔽着,他们的举动的目的暧昧不明。
  然而已有种种迹象显示出,这不是两个一般的人。当他一树刚在旅店相遇,卡尔按照常规热情地介绍自己时,这两个人粗暴地打断他,继续睡觉。他们不喜欢卡尔的这一套,因为他们是两个身分不明的精神流浪者吧。他们声称自己是钳工,这显然是谎话。他们与卡尔交往的第一件事就是一半强迫一半欺骗地剥去他的上衣,卖掉后买酒喝。在与他们打交道中,卡尔一直小心翼翼地维护着自己的人格,坚持善良厚道的品格,以为“好有好报”。然而没想到,他的道德遭到了这两人的残酷戏弄。围绕着卡尔,他们策划了一场按步就班的掠夺的阴谋。似乎是,他们要奴役这个孩子,使他最终沦为他们俩的奴隶。在连骗带枪地将卡尔视为珍贵的一切都掠夺光了之后,会发生什么情况?这一场有计划的掠夺很容易使人联想到舅舅,就像是这两个人取代了舅舅的职责,在继续那种教育课。的确,卡尔用来与他们抗衡的道德显得是那么的可怜,不堪一击。要命的是这种道德一点也不能证明他自身的身份,只是把他自己弄得寸步难行。“秀才遇见兵,有理说不清”。他们是强悍的,卡尔是弱小的,任他们摆弄的,卡尔用以支持自己的那些依据都是靠不住的。那么卡尔放弃了吗?当然没有,抗争是卡尔的本性。抗争就是生活,卡尔只能在抗争中认识由这些神秘人物教给他的粗暴冰冷的原则,在折磨中渐渐独立。如果不是一个意外的机会来到,使卡尔得以暂时离开了他这两个古怪的同伴,卡尔一定会立刻坠入了暗无天日的深渊了。他逃离了,灾难也就在这里埋下了伏笔。
  试想如果舅舅得知了卡尔在路上的这一段遭遇,他一定会持着小胡子,若有所思地点头的吧。他曾不无幽默地要卡尔保存好他的箱子,卡尔却一上路就把箱子里最重要的东西丢掉了。仔细体会一下,这不正是舅舅所预料、所期望的结果吗?踏上漫漫旅途的人,谁个又不会将身上原有的,自己所珍惜的一切丢个精光?流浪汉们采取的是掠夺的方式,一种既干脆又奏效的方式,即使卡尔想要抗拒也不可能。自身的外部规定就这样一件一件地失去,像有一只魔鬼的手将这些东西从他身上剥离。也许曾有过伤感和痛苦,但旅途是不允许停留的,他必须昂起头来继续前行。
  流浪汉是魔鬼的使者,他们遵从必然性出现在卡尔的旅途上,用粗暴的方式向这个孩子显示着真理。年轻幼稚的卡尔理性上并没认识到真理,但这不要紧。他们的出现给卡尔造成了一种生存的困境,激励他去反抗,去体验。前面的命运仍然很模糊,这种模糊形成了整个追求之基调。模糊与困惑代表着希望,这是年轻的希望,旅途无限遥远……不可通融的原则
  流浪汉们给卡尔的一课尚未上完,路线就改变了。新的希望忽然出现,卡尔改变了主意,投进一位善良的女保护人的怀抱。
  原以为会得到善待,进了西方饭店之后,才发觉此地是一座冰窖似的堡垒。在这个地方,所有的人都要独自承担自己的行为的一切后果;事实制约着人,人必须小心翼翼地避开危险;一旦灾难降临,任何辩解全是不起作用的。母亲似的女厨师长经历了漫长的折磨才在今天的位置上站稳。她的生活经历给她留下了严重的后遗症,以致每天夜里根本无法好好睡觉,只能在失眠中挣扎。她善良,温和,能体谅弱小者的难处。过了好久以后卡尔才知道她的这些美德一旦涉及到职务(原则)上的事就不起作用了。所以她对卡尔的保护只是种象征性的安慰,一点实质性的内容都没有。很显然,这位母亲似的保护人是精神生活中的过来人。她从前来自卡尔的故乡,因而一眼就从人群里将茫然的卡尔认了出来,打算亲手栽培他,使他尽快长成一个男子汉。她的这种愿望里也许有庇护的因素,可在实行时,一切世俗意义上的庇护在西方饭店这个秩序井然的迷宫里都是受到坚决排斥的。当然独立性很强的卡尔也并不期望受到庇护,他只想通过努力站稳脚跟。然而事实是,主观的努力完全不能带来预期中的效果,有一个至高无上的无形的权威在操纵小人物的命运。有时候,努力往往与效果成反比。而命运,不以他当下的努力为转移,却受到他从前无意中做过的事的制约。不管卡尔是如何地克己守则,表现出来的品德是如何好,事情发展的规律也是丝毫不受影响的。因为规律和原则是暗中起作用的,看不见的,所以人往往受到表面现象的迷惑,产生种种的幻想,直到有一天规律的后果显露,人仍然糊里糊涂,看不见眼前的真理,只觉得不可思议。卡尔在这个迷宫里竭尽全力地工作,规律也在暗中以“好心恶报”的方式发展着。他孤立无援,困顿不堪,咬紧牙关挣扎,而灾难也在悄悄地一天天临近。卡尔在西方饭店拼命维持自己的地位的举动,可以看作维持精神生存与相对稳定的象征。饭店于不言中要求他做到的是:断绝一切社会关系,拼全力工作,抛弃同情心,告别自己的过去。这饭店里的工作人员人人都是他的榜样,他的女友特蕾泽更是以自己的亲自经历,以声泪俱下的回忆向地呈现了人的真实处境。
  年轻的打字员特营泽疲倦,苍白,老气,对自己那份力不从心的职务一丝不苟。她在第一次看望卡尔时就告诉他,她是多么的寂寞,她在这里没人可以说话,因为西方饭店决不允许违反原则的温情,所以她与女厨师长的关系也基本上是上下级关系,她之所以来找卡尔诉说只不过是想在一种极其狭隘的范围内与卡尔建立起友爱关系。他们很快成了朋友。谁也无法驱散特育泽内心的恐惧,那种恐惧深深嵌在她的本质中,促使她发疯似地努力工作,并时时刻刻用一些不满来折磨自己,弄得自己不得安宁。特营译过去到底过的是一种什么样的生活?她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的呢?有一天她向卡尔叙述了自己的身世。
  她在很小的时候就和妈妈一道被父亲所遗弃,流落街头。之后,处在绝境中的母亲又遗弃了幼小的她,自己自杀了。特营泽是彻底孤孤单单的一个人了。特营泽没有说到后来发生的事,只是详细地叙述她和妈妈陷入绝境的细节,讲述那些扶不去的记忆的片断,那是母亲留给她的最后的纪念,也是对她来说致命的一课。这一课为特营泽今后的成人奠定了基础。一个人如果在这种情况下还没死掉,竟然活了下来,便不会再有任何不切实际的幻想了。所以,外表弱小的特营泽实际上是非常坚强的,她在小小年纪就洞悉了真实,懂得了人要活下去就要拼命挣扎。她比卡尔老练得多,她知道原则对人的限制,也知道自己应该怎样忍耐。她在卡尔说起过去的朋友流浪汉德拉玛什时,立刻预感到了卡尔的危险,反复地劝他与德拉玛什断绝关系。她凭直觉感到了这个德拉玛什是卡尔的灾星,因为进入西方饭店工作的人都得与自己的过去一刀两断;比如她自己,就只能在偶然的闲空里想一想过去的事;再比如女厨师,每天夜里为过去的噩梦困扰而睡不着觉,还是要强撑下去。西方饭店是一个只能进不能退的陷阱,任何伤感怀;目的举动都要受到严厉的惩罚。作为过来人的特蕾泽看到了卡尔的“弱点”,可是她没有办法说服他,何况这种事也没法用道理使蒙在鼓里的卡尔明白,只能靠他亲身经历,旁人无能为力。特蕾泽劝过卡尔了,这种劝戒无异于对聋人说话,卡尔一点也没明白。这件事也体现了西方饭店的原则:每个人的路都要靠自己来走,谁也帮不了谁。特蕾泽,作为劫后余生,早就懂得了加倍珍惜现有的一切,压抑自己的生命力,把自己融进原则里去。而卡尔,还有很长很长的一段路要走呢。
  西方饭店的生活是一种地狱似的煎熬,所有的弦都时刻绷得紧紧的,除了职务外,其他的一切个人的东西都要被消灭。这里的人都患有严重的精神病,被内心的矛盾折磨得痛苦不堪,所以特蕾泽总在担心自己要神经错乱。卡尔初到此地,内心的矛盾还没来得及展开,每天浑浑噩噩地劳其筋骨,懵懵懂懂地判断周围的一切;他完全缺乏应有的警惕,不知过去的阴影已经逼近了他。直到有一天矛盾突然爆发,弄得他措手不及。
   
命运的复仇

  鲁滨松事件是命运对卡尔设计的又一个阴谋。由于卡尔的意志不坚定,不听特蕾泽的劝告与过去一刀两断,鲁滨松就鬼使神差般地出现了。这条甩不脱的家皮狗,卡尔过去生活的阴影,一来就死死缠住他,不让他有任何喘气的时间,更谈不上解脱的希望了。卡尔所有那些企图解脱的举动只是导致自己在泥沼中越陷越深。这个神秘的蓝星,这个着穿了卡尔本质的流浪汉,带着必胜的信心在西方饭店演出了这场怪诞的闹剧。毫无疑问,卡尔此刻对他的感情是矛盾的。不过事情的发展并不是由他的主观感情,却是由一种不可思议的超自然的力主宰着。这种力又来自于卡尔过去做下的事情。人对自己做过的事是无能为力的,任何人都无法与自己的过去一刀两断,今天的认识或行动就是过去的延续。当然人仍然可以发展,就像卡尔一样,但过去的阴影的控制是摆脱不了的,它局限着你今天的认识和行为。例如,当特蕾泽要求他与德拉玛什一刀两断时,他就始终无法答应她。就是这种藕断丝连引起了新的灾难。
  鲁滨松以“不到黄河心不死”的倔劲,断了卡尔所有的路,成功地把他拖下了水。这个胖胖的爱尔兰人,是卡尔内在的恻隐之心的对象。在西方饭店这个不允许有任何恻隐之心的笼子里,卡尔不得不将自己的本性狠狠地压抑(其他人也一样)。压抑的结果是摧毁性的总爆发。这才是与他的主观预期无关的“善有恶报”。他天性善良,富有同情心,这个结果是不以他的意志为转移的必然结果。旅途上偶然的一次结交竟然会引起如此大的灾祸,是他绝没有想到的。命运就是这样一环扣一环地发展过来,谁也抵抗不了它的威力。在这场冲突中,卡尔仍然不明白事情的前因后果,只是他又有了新的感受。这感受就是身后那噩运紧逼过来的脚步,以及自己徒劳的抗拒。
  人是没有办法战胜自己的恻隐之心的,即使处在像西方饭店这样一个只有职务没有个人生活的环境中也如此。复仇女神的毒箭会从背后射过来,中箭者会遍体鳞伤。这里的例子表现的是事物的反面,即顺应恻隐之心所遭到的打击。这些例子也可以看出人总是腹背受敌的艰难处境。女厨师长收留卡尔也是出于恻隐之心,收留的结果却是给她带来更大的失落和痛苦,她的情感遭到了粗暴的践踏。现在我们明白她为什么长期以来夜不能寐了。情感丰富的她从来就不曾丧失过同情心,她收留卡尔正如她收留特蕾泽是同一种情况。原先她还幻想过卡尔在西方饭店会长成一个强壮的男子汉呢。而她收留特蕾泽的结果又是什么呢?特蕾泽变成了一架工作机器,一个苍白忧郁的幽灵。她的同情心在卡尔的噩运中丝毫帮不了他,只是将他的痛苦白白地延长了一段时间。而她的学生特蕾泽对卡尔的友情也是如出一辙,不但帮不了卡尔,反而由于误解把卡尔搞得更痛苦。而压抑同情心又同样是女厨师长与特蕾泽睡不着觉、脸色苍白的最大原因。可以看出,人在西方饭店真是无论怎样做也摆不脱困境的。女厨师长做好事的举动终于半途而废,卡尔也顾不上与她和特蕾泽的友情,孤身一人逃生去了。卡尔逃走之后,女厨师长和特蕾泽会怎么样?她们一定在情感上受到空前的打击,从此更加噩梦缠身,度日如年了吧。每个人都处在命运的链条中,只有卡尔的链条是最为捉摸不定的,其他人的链条都是明确的,看得见的。
   
地狱演习

  发生在西方饭店的鲁滨松事件处处渗透着这样一种原则,这就是事实只存在于人对它的不同解释之中,最后的判决只看结果不看原因。在原则面前任何个人的辩解都是无能为力的,人犯下了罪就只能由他自己来承担,一切同情与理解在此处都要让位于职务,人首先被职务所规定,然后才是其他,这个其他实际上等于零。
  外表如同冷酷的机器人,每天随随便便做出杀人判决的总管,其实是命运之神使者的真实面貌。他的一切标准都是超道德的,公正的,只不过这里的公正是一种地狱(或天堂)似的公正。这种公正不为卡尔所理解,女厨师长和特蕾泽却心领神会。依照这种标准,卡尔以离开岗位(由事实证明)和偷窃(由前面的事实推论)两项行为犯下了弥天大罪,必须受到严厉惩罚。如果总管不惩罚卡尔,不管是出于什么原因,他都是在营私舞弊,是不称职的表现。当然总管也有小小的弱点,这就是他对女厨师长的爱,他从这爱出发对卡尔稍微减轻了处罚,而这一点又由门房的合作加以了弥补。在这个命运使者面前,卡尔无从为自己辩白,因为他所有的辩白都是从自己的“好心’出发,都是只涉及了事物发生的原因,而总管是藐视这一切的。总管要告诉卡尔的是犯下了罪就要受惩罚。依照他的逻辑推理,卡尔死路一条。在这里总管的模样透出了死神的阴森。作为热血男孩,卡尔又怎能不挣扎,不反抗呢?卡尔由恐惧驱使本能地进行反抗,反抗的结果当然并不是死,却是从死神手巾逃脱。作为世俗人的卡尔,不可能像女厨师长和特蕾择那样虽生犹死地过活,逃走流浪是唯一的出路。回过头来再看总管,可以看出不可动摇的原则里面也是有很多缺口的。总管并不是真的死神,只是一个扮演者,不然卡尔也就不会获得从原则的缺口拼死突破的机会了。至于女厨师长和特蕾泽,由于每天生活在死神的阴影中,因此对总管无比敬爱,绝对服从。在我们凡人看来她们的生活是不可理喻的,那样的生活不可能是活人的生活,只能是一种楷模,一种理想,一种大彻大悟的象征。卡尔既理解她们,又不理解她们,最后还是没有听从她们的安排,似乎是为生活所逼,又似乎是潜意识所使。命运的外表总是可怕的,面对它的卡尔不可能认出它来,就是认出了,也不可能有另外的做法,只因为他还要活下去,还要在世俗中做人。
  对鲁滨松事件中的因果关系有两种解释。卡尔的解释与总管的解释正好相反,本来可以各执一词,互不相让;但因为双方所处的是命运与人的努力,原则与被执行者,上级与下级这样对立的位置,判断当然是由总管决定了。所有的人都处在职务中,于是所有的人都只能支持总管。卡尔处在被告位置,不论他说出什么话来,结论总是证明他自己有罪;人人都看得出这一点,只有卡尔看不出。所以女厨师长说,正义的事一定会有种特殊的外观,而卡尔的事不存在这种外观。女厨师长的逻辑就是总管的逻辑,这种逻辑与卡尔的世俗逻辑永远是势不两立的,他们双方谁都没有错。在这种不可改变的逻辑面前,特蕾泽绝望地看到了卡尔因犯规而失败,伤心地哭起来了。从感情上,她们两人都不相信卡尔是坏人;从理智上,她们必须相信卡尔做了坏事。处在这样无法调合的内心冲突中,女厨师长说了一番典型的自相矛盾的话。一方面,她绝对同意总管的判断,因为她通过多年的交往证实了总管是最为可靠的人,他的推理谁也不能辩驳;另一方面,她又仍然认为卡尔是个正派的孩子。她的内心下不了结论,只能在地狱中煎熬。最后她背着总管采取和稀泥的办法为卡尔提供了一条新的出路,从表面看似乎解决了矛盾,结果则是弄得自己和卡尔更痛苦。特蕾泽从抱希望到绝望,又一次失去了可以交流的同伴,她的痛苦也是无法言说的。在她看来,卡尔有罪和无罪是早已经确定了的,重要的只是他能不能留下来。卡尔一点都不理解她,满脑子幼稚的正义感。他不知道,在西方饭店,只要有越轨举动便是有罪,他对特蕾泽误解自己,既心怀不满又失望。
  门房属于另一种类型,他象征着被人所疏忽了的偶然性。人的一生就充满了这种偶然性。卡尔以前的确不曾小心谨慎地对待门房;他涉世不深,目光缺乏西方饭店职员的敏锐性。而这一切不可能顾到的疏忽,日积月累,埋下了祸根。门房的面目是可憎的,他的宗旨似乎就是要折磨卡尔,处处与卡尔为难,把他弄得寸步难行。深究一下,就会发现他的行为也是出自那种特殊的逻辑,使人想起反复无常的命运对人的报复、折磨与揪住不放的特点。门房扮演的正是惩罚使者的角色。他明察秋毫,整天坐在玻璃房子里,那房子像个命运观察台,里头的网络错综复杂却又自有规律,他的位置无比重要。就是这样一位上级,居然被一个毛头小于怠慢了,惩罚便是可想而知了。门房是绝对不会有错误的,不论卡尔从情感上觉得多么委屈,他的判断也是不可改变的。他的判断的依据是神秘而不可理喻的、卡尔从未了解过的东西,是卡尔不能与之抗衡的东西。所以表面看来,门房的判断有极大的随意性,他爱怀疑谁就可以怀疑难,一旦怀疑了谁谁就完蛋;他的工作是对总管工作的一种补充,总管因为小小的疏忽未能贯彻到底的工作,要通过他的帮助来贯彻。从门房身上散发出来的那种奇怪的霉味,就是阴湿的地狱里的味道;闻着这股味道,卡尔在劫难逃。卡尔不能理解门房为什么会有如此强烈的复仇的欲望。这种不理解当然是出于年轻人的无知,他看不到自己做过的事里面所隐藏的那种凶险,弄不清命运里头的因果报应,只会一味瞎撞。被门房的铁腕扼住了脖子的卡尔,最后却创下了奇迹,拼死力逃脱了门房的钳制,居然就在光天化日之下跑出了铁笼,表演了一出精神的原则让位于原始之力的好戏。
  理清了这些错综复杂的关系之后,再回过头来看西方饭店的结构,就会体会到这是一座真正的地狱。说它是地狱,是从它对人性的压制的意义上来看的。另一方面,这个地狱对卡尔来说又是不可进入的天堂,因为卡尔极力要在这里做一个尽职守则的“好人”,就像女厨师长和特蕾泽那样的人。但是卡尔做不了女厨师长和特蕾泽,尽管经历了九死一生的磨难,他还是只能做自己。这个天堂里没有他的位置,因为他“凡心不死”,结局只能是被逐出去。的确,卡尔所渴望的天堂只不过是尽职守则地生活。然而那是多么地遥远啊!只要想一想女厨师长与特蕾泽的悲苦,她们在原则的钳制下对自身人性的扼杀,以及对世俗悲欢的麻木不仁,就足以使卡尔在天堂的门坎前望而却步了。这一切已呈现出一种征兆:卡尔今后的生涯只能是没有尽头的流浪,没完没了的试图进入——被逐出——再试图进入——仍被逐出的过程;在这过程中,他逐渐变得成熟;在这过程中,天堂与地狱同时进入他的内心,在促使他抗争的同时又引诱他和解。
   
在艺术的殿堂里

  卡尔初次踏上流浪的旅途时所遇见的那两个流浪汉并没有将他忘怀。当时的冲突只是他们之间的初次较量,一根看不见的线始终连在他们之间,时机一到,线就绷紧了。从卡尔被西方饭店逐出到他被警察追击这短短的几个小时里,他是真正地陷入绝境了。整个过程很像是流浪汉德拉玛什设下的一个圈套。德拉玛什像渔翁一样坐在家里等待鱼儿上钩。他一定深知卡尔是那种“不见棺材不落泪”的家伙,一定要将他逼到墙上(绝境)他才会就范。与警察那场冲突又像意外又像游戏,德拉玛什深藏的诡计没法弄清,卡尔只能乖乖地跟随他爬上那半空中的艺术殿堂。如果生活中还有一线求生的希望,卡尔绝不会跟德拉玛什走,他早就对他那种横蛮的奴役充满了憎恨,只想离他们越远越好。性情下流、举止恶心、没有明确身分的流浪汉竟然会是艺术殿堂里的仆人!他们的那种强横,那种不择手段地要剥夺人身上的一切私有物的风格,不正是艺术本身所要求于人的吗?这两名使者看中了年轻的卡尔,正是因为他的坦诚、热情、呼呼叨叨和善于体会他人的感觉。初见之下卡尔没有认出他们,那时他还太稚嫩,对生活还有过多的幻想。直到他被从西方饭店赶出来,他对生活的认识才又上了J个台阶。当警察审问他时,我们可以回忆起他态度变化的微妙过程:从初到美国时在船上伸张正义,主动为他人辩护,到西方饭店不管他人的事只为自己辩护,再到在警察面前停止徒劳的辩护,沉默寡言,最后是公然的撒谎。这同时是一个道德堕落的过程又是一个认识升华的过程。德拉玛什要看到的就是这个过程,生活孕育的恶之花已经在卡尔身上结果。回忆一下卡尔落水的过程,整个事件的那根线就更清楚了:首先是鲁滨松去西方饭店勾引卡尔,然后又大闹饭店,弄得卡尔被赶了出来,被迫坐上出租车跟他走;到了家门口,卡尔仍然存有幻想,企图挣脱他们的控制,德拉玛什就出面了,他把卡尔的幻想砸得粉碎,使他除了自愿投靠他们没有别的出路。一切都发生得好像是偶然的,其实在事情发生前结果早就决定了。神的光辉在冥冥之中照亮着这混乱黑暗的现实,德拉玛什在半空的黑屋子里操纵了卡尔命运的转折。
  在一般人的心目中,艺术的殿堂是神圣的,充满了自由的。然而在这个高高凌驾于城市之上的、由几个古怪的家伙组成的黑暗居所的小家庭里,我们是进入了真实的艺术了。女歌唱家布鲁娜妲可以说是灵感的化身。她虽然身体肥胖,笨重,行动不便,却又感觉敏锐,娇弱无比;她把自己关在家中,连光线和微小的噪音都要躲避,却又极其固执、横蛮、一意孤行,具有扫荡一切的威力;她的体态令鲁滨松道想连翩,令德拉玛什崇拜得五体投地,实际上她却是一个暴君,日夜不停地差遣、折磨这两个人,把他们变成了彻底驯服的奴才;她是严格地与外界隔离的,这却并不意味着她对外界不感兴趣,相反她成日里举着一副望远镜,从这个很高的住所的阳台向下观察芸芸众生,乐此不疲。现在卡尔是加入到这个一体化的艺术殿堂里来了;这里黑暗杂乱、有怪味而且比较脏,并且卡尔从心理和生理上都不能习惯和理解这种古怪的生活方式。不过不要紧,生活会教育他慢慢懂得这一切的,正如鲁滨松告诉他的,此地是一个理想的学习场所。卡尔要学习些什么呢?首先他要学习的便是端正对于布鲁娜妲的态度。布鲁娜妲要求他们这几个仆人对她要做到:绝对的虔诚,无条件的服从,无比的耐心,惊人的下贱;而要求鲁滨松的还有严格的禁欲。这一切是多么的违反人性,多么的令人难以忍受!卡尔起先对于布鲁娜妲的繁琐、苛刻的规章十分的反感、气愤,他生来不是一个逆来顺受的人。在这种时候鲁滨松就开始来教育他了,他说话的语气如同一个诚恳的兄长,循循善诱,以身作则;而卡尔心里并不情愿,却也在不知不觉地受影响,不知不觉地成熟。若将这个时候的卡尔再与初到美国时那个冲动、热血的孩子作一番比较,就可以看出耐人寻味的进一步的变化来。他还是不想接受鲁滨松要他接替他的职位的建议,他认为这种被奴役的悲惨生活决不是人可以忍受的,而他,想象中的自由人,迟早要与这一家人分道扬镳,去过一种他认为更正常的生活。至于那种生活是什么,他心里也没有底,但他决不放弃这个想法。他这个幼稚的幻想又由一名半夜在阳台上学习的大学生打破了。这名大学生也是卡尔人生路途上的老师。他将生活的面罩揭开,将真实指给卡尔观察,挫败了卡尔的反抗念头。大学生对生活的感受同卡尔一样。他对自己经历的描述同卡尔所经历的也很相似,结论却正好相反。卡尔的结论是逃离,他的结论则是就地忍受。这两种结论其实是一个事物的两方面。在逃离中忍受,在忍受中逃离,这是人生处境的真实状况,更是艺术家的真实处境。
  布鲁娜妲当然不是无缘无故的要折磨他们三个人的。她之所以总是躺在沙发上为噩梦所折磨,不管白天还是黑夜总是发出可怕的呻吟;总是无比烦躁而要洗澡,没完没了地使唤德拉玛什,异想天开的花样层出不穷;总是不能容忍鲁滨松和卡尔对她的观察,因而不时大发雷霆,这一切,都是因为她内部那种巨大的热力的涌动,她那日夜兴风作浪的激情对她的折磨。她是专制恶魔的化身,世上再也找不出比她更难侍候的人了。这个魔鬼同时又是真正的美女,是德拉玛什和鲁滨松心中的偶象,这两个流浪汉在她身上找到了精神的寄托。卡尔对布鲁娜妲这个怪物由厌恶而慢慢地进人好奇,继而又慢慢地进入了深层次的理解。他的进步应该主要归功于鲁滨松与阳台上的大学生的教诲,以及德拉玛什对他的肉体的摧残。他们要他懂得:周围的人都在忍受着不亚于他的同样的痛苦,却从未想过要逃跑,所以他也应当忍下去。鲁滨松的冗长的叙述向卡尔描绘了一幅艺术殿堂的活生生的画面。我们看到生活在地狱中的他是如何每时每刻怀着关于天堂的梦想的,他今生的愿望就是生活在这位高贵无比的女神的身边,实现她的愿望,满足她的要求(虽然这几乎很难做到),永生永世不同她分离。高傲的布鲁娜妲不同凡响,其行为举止也惊世骇俗,鲁滨松和德拉玛什一见到她就像被磁石吸引过去一样,同她开始了这种三位一体的新生活。这种生活对于鲁滨松来说充满了痛苦和委屈,但也不乏那种瞬间的巨大的幸福感。他虽然满腹牢骚,其实基本上还是相当满意的。他之所以向卡尔唠叨过去的事,并不完全是发牢骚,而是向卡尔展示他(卡尔)将来的生活的前景。他的听众卡尔则用世俗的标准来衡量他的苦难,作出自己绝对承受不了那苦难的假设。从卡尔彼德拉马什留在家中,尔后又在阳台上受到大学生的教诲,打消了逃跑念头这一发展过程,我们也许可以推断出:卡尔不会再次逃跑了,至少短期内,因为此地是他的家。卡尔将从此在这里安顿下来,与鲁滨松一道伺候着女神,工作态度也将逐渐变得主动起来。卡尔的变化是连他自己也没有觉察到就发生了的,由强力的逼迫所产生的,似乎仍是那只无形的手将他推到了这一步。然而我们之中又有谁没有感到过命运对人的强力逼迫呢?艺术对于现实的彻底拒绝
  布鲁娜妲正是那种新型艺术的灵魂,她高踞于现实生活之上,清楚地与日常划清界限,一举一动都拉开了距离,显得不可思议,任何一点微小的现实的入侵都使得她暴跳如雷。她的两个仆人德拉玛什和鲁滨松成天小心翼翼,避免与外界有任何接触和深交,关在黑屋子里与她自成一体,形成一种仇视现实、与现实对峙的古怪局面。
  拒绝了现实的布鲁娜妲是否对现实失去了兴趣呢?卡尔与她和德拉玛什三人在阳台上观察游行队伍的一幕中,详细地刻画了布鲁娜妲的矛盾心理。原来布鲁娜妲根本不是对现实失去了兴趣,而是太有兴趣,太投入了,所以才会导致她憎恨现实,要与现实隔离。从阳台上用望远镜观察到的滑稽戏似的现实,正是布鲁娜妲感受和洁问的对象。可以说,她的全部的痛苦,她的地狱似的煎熬,都是为了弄清自己所置身于其中的这个现实。她透过望远镜发现了现实的真实本质,就是这一发现使得她再也不能与现实浑浑噩噩地混在一起了。不能设想布鲁娜格离开了望远镜,她的生活还会有什么意义。从这方面说,她又仍然在现实中充当着角色。这就是新型艺术所包含的最根本的矛盾。从这矛盾的强力冲突中,真实脱颖而出。
  这样一个布鲁娜妲终于有一天从高高的楼上下来了。她将自己罩上一块大灰布,坐进手推车里,让卡尔推着她穿过街道,去一家企业。这该是一件何等麻烦的事啊!布鲁娜妲不能见人,而她的体积是如此之大,很难不引起人们的注意。怀着战战兢兢的心情,卡尔选择空无一人的小道行走,预料中的不幸还是发生了。他们两度被人拦住,紧咬不放。虽然结果有惊无险,布鲁娜妲还是受到了巨大的心灵上的伤害。我们看到这个时候的卡尔已完全不是从前的那个卡尔了。他细心,敏感,体贴,完全站在布鲁娜妲一边。他的那些怨恨与仇视都到哪里去了呢?他是怎么变得如此有忍耐力,有责任心的呢?这是一个谜,谜底已经由德拉玛什、各滨松和阳台上的大学生说出来了。唉,卡尔,卡尔,你是多么了不起啊!从你的今天,我们不是可以预言你将来前程无量吗?关于25号企业的环境描写也是耐人寻味的。那所房子里似乎打扫得干干净净,但仔细一看肮脏油腻,这种肮脏渗透于物体的内部,无法清除。由此我们又联想到布鲁娜妲那高楼上的居所。那里也是那么胜,那么有怪味,并且大家赖以维持生存所吃的东西也是不干不净的。虽然鲁滨松老是说要把家里彻底打扫一下,但从来也没有实施。就算彻底打扫过了,以布鲁娜妲的生活方式,不马上弄脏才怪呢。布鲁娜妲似乎就是“脏”的产物,脏是她存在的方式,她本人是感觉不到的;卡尔觉得脏,是因为他还没修炼到鲁滨松和德拉玛什那个份上。总之,从布鲁娜妲身上,我们看到了脏与洁净的混合,生命与精神的结合。最脏的她唤起了鲁滨松们最纯洁的遐想。睡在阳台上的杂物与灰尘里的鲁滨松正是在这纯洁美丽的遐想中,挨过一天又一天的地狱般的生活的。这种奇观颠倒了我们往常的艺术观念。
  鲁滨松告诉卡尔说,他一直有病,可是他又不知道自己到底有什么病,因此难受得要死。他在家中做着奴仆,一心要使他崇拜的女神满意,哪怕是她对他讲一、两句话,用裙子触碰他一下,他也要热泪盈眶。为达到这个目的,他累出了一身毛病,浑身疼痛。令他绝望的是女神绝不感动,也不怜惜他,反而对他无比厌恶,命令他离得远远的,安分守己地劳动,不要有任何奢望。这就是鲁滨松那无望的现实,这现实日日夜夜咬啃着他滴血的心。他除了在梦中与布鲁娜妲交情之外,还能干什么呢?日复一日,他的身体受到了摧残。只要他留在这个艺术殿堂里,他的病就永远好不了。实际上,他也不想要他的病好,他已经把这里当作了最后的归宿。
   
皈依艺术

  如果说,卡尔在布鲁娜妲家做仆人还只是他从事艺术的实习阶段;那么,他去俄克拉荷玛剧场的举动就是他朝着成为独立的艺术家迈出的第一步了。整个过程给他的感觉既是新鲜的、充满希望的,又是困惑的、不无讽刺的。正如广告里说的,谁想当艺术家,谁就可以报名,谁选中了剧院,剧院也就选中了他。这种奇怪的招聘广告其实是道出了艺术的本质。
  伐克拉荷玛招聘处华丽、浩大的场面给卡尔一种虚浮的愉快印象,可是他却意外地在此处与早已被他遗忘的老相识重逢了。这几个典型场面的描写,使我们感到,一直处在日常生活的重压之下,连气都喘不过来的卡尔,此刻是走进记忆深处的海市蜃楼,也就是走进艺术本身了。凡真正经历过的,都永远不会忘记,并且会通过某种魔力再现出来。他从同乡女友手中接过喇叭吹了起来。这是一种奇异的喇叭,制作粗糙,大家用它吹出噪音;但它在人手中又可让人随心所欲,爱吹什么就可以吹出什么曲子。卡尔自以为是地吹出一首歌,他的歌打乱了整个噪音的合奏。显然大家的合奏是和谐的,而他是个外来的闯入者,不懂得他们那和谐的合奏的美妙,还以为是噪音。
  招聘处对于卡尔的考察也是具有讽刺意味的。首先,他们郑重其事地要求卡尔呈上证件,紧接着他们又让卡尔轻而易举地蒙混过关了,似乎他们只是在考验卡尔的决心。卡尔为达目的表现出来的这种欺骗(包括后来的虚报姓名),正是他出自内心的真诚,可以看出这个阶段的卡尔已经不知不觉地成熟了。卡尔后来与一位上级先生谈话时就表现得更为沉着了;他对每一个问题都在心里反复斟酌,选择“最好”的而不是最“真诚”的话来回答。提问的先生睁大着双眼直盯着他的灵魂,提出那些模棱两可的、其实是涉及本质的问题。卡尔把这些问题与自己的录用直接挂上钩,以为回答得好与坏将决定他命运的转折。而实际上,他的命运早在他看见广告,并决定来应聘的一刹那间就已决定了:他选中了剧院,剧院就选中了他。在这个不需身份证的地方,在这个天使与魔鬼们混在一起吹喇叭的地方,他的新生活已经开始。可以预见,更大的灾难与贸运在前方等待着他,当然其间也不乏目前这种短暂的和解。
  书中最后那不算结尾的结尾充满了象征的意义。他们坐在火车上,在辽阔的美国疆土上行驶了两天两夜;他们曾穿过一座大山,目睹了幽暗狭窄的、被撕裂的山谷那张开的大口;也曾从山洞里万千汹涌的浪花中穿过,浪涛的冷气使得他们浑身颤抖。这是一列驶向艺术的故乡——地狱的列车;朝着死亡的旅行将给艺术家带来无穷无尽的灵感。作为一个独立的艺术家的命运,在作者后来的两个长篇——《审判》与《城堡》中得到了最为生动、最为纯粹的体现,而这部《美国》则是青春的力的初次显示。
                 l997年8月29日,英才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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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5-12-31 22:17 | 只看该作者
《美国》这本书里描绘的风景是精神独立的早期风景,充满了混饨和挣破这混饨的强烈情感。涉世不深的精神洋溢着生动,眼前洞开的黑暗使一切都变得无比奇异。有一股强大的磁力,将诗人吸进一个全新的世界,也许他暂时还不知道那个世界的真正起源,他只知道,他看见了与常人看见的完全不同的景色,他已经身不由己了。用自己激激情追随奇迹,描绘文,这是他唯一的选择。当我们跟随诗人进人这个陌生的世界探险时,我们会一次又一次地忍不住惊叹:“多么奇异啊!世界竟然是这样的!”除了惊叹之外还有恐怖,惨烈的事件不断,甚至可以闻到血腥的气味,那是新生儿从子宫里诞生出来的气味,伴随着刀割般的疼痛——痛感来自分离。在这样的文本里,创作成了不可思议的事,也成了一场追逐奇迹的马拉松运动;而不论那奇迹有多么的阴郁、可怕,只因为灵魂自己能发光,它照亮这一切,一切就变得可以忍受了。是的,诞生的喜悦压倒了分娩的惨痛。
  文中多次提到有一种不宁静的、陌生的“自然力”在主宰人类,也主宰着主人公。就是这股力使得主人公卡尔如同中了魔似的,马不停蹄地奔向自己的命运,奔向艺术的故乡。这种“自然力”实际上就是支撑诗人信念的根本。它的超级强大的外表往往掩盖了它的发源的真实所在,因而误使人们到外部去寻找。主人公卡尔是一位不平凡的少年,他的不平凡就在于他有着特殊的视觉,总能看见一般人看不见的东西,比如那种自然力。同时他的特殊感觉也害了他,使他不能再过一般人过的那种生活了。那种力是很奇怪的。你不看它时,它不来找你;你一看见它,它就要扭转你的全部生活。一旦它主宰了人,人就再也无法逃脱,只能无限期地被它压榨。世界随之成了炼狱,能够不死而又熬过来的人,才能有幸体验到那种拯救。这部长篇小说就是这种神秘的力初显神通的展示。这种力给人的表面印象往往是负面的,就好像它要摧毁个性,灭掉人体内的冲动似的。只有仔细感受过了之后,才会发现表面的印象全是错误的。那股力的后面隐藏了说不清的、奇怪的意图,那意图还未充分显露。虽然被神奇的力所控制,主人公决不会放弃挣扎,停止努力。他正置身于矛盾之中,从幼稚走向成熟,未来的前景既宽广又深邃。
  全书贯穿了少年的伤感情绪,刚刚从精神上断奶的主人公固执地向往着怜爱、温情和庇护,一边在征途上前进,一边梦想重返那田园牧歌似的母体。而一种严酷的理性则针对他的这一弱点,不停地粉碎他那些虚假的梦、把世界的真实本质一层一层地剥给他看,让他看了伤感,也促使他慢慢坚强,逐步地抛开不必要的怜悯心,义无反顾地投身于精神的追求。由“美国”作为象征的这种理性精神,同主人公的伤感形成鲜明对照,一道构成了全书的基调。这种理性是精神觉醒的标志。它渗透到了生活的每一个毛孔,据守在每一个变迁的关口上,以便随时向主人公说“不”;它不是要消灭伤感,取而代之,它只是要主人公不停留在伤感之中,只是要把他推向更高级、更纯粹的情绪体验。从母体出来后的一切体验都是新奇的,不能适应的,情感只有不断自我革命,磨出一层硬茧,才能在新情境之下发展。然而,关于古老的欧洲、关于家乡、关于父母的苦涩而甜美的梦,一直到最后都没有完全消失,反而以崭新的形式再现了出来。那是否定之后的再否定,是命运的轮回,而不是复归。
   
司炉


  一、决裂

  当主人公卡尔误认为他的美国生活还未开始时,当他还在船上凝视自由女神像,根本没想到马上要下船时,美国的生活已经悄悄地开始了,在他完全没有一点防范的情况之下开始了——这是他从未经历过的生活,他没法防范。同!日的生活与观念的决裂是不知不觉地进行的。当意识到痛,事情就已经发生过了;当想要退回,后路就已经堵死了。决裂的裂口又往往发生在最牢固的那些关口上,后果便更显得惨不忍睹,无法修复。在这一阶段,卡尔对美国的印象是一顿劈头盖脑的打击,将他生活的主要支撑全部打垮了,而施行这种打击的神秘的力不知来自何方。
  决裂不是由幼稚的卡尔自己来完成的,他还太年轻,还不具备那种力量和计谋的策划,一切都由周围环境为他代劳。但这里的环境决不是世俗意义上的环境,而是有可能在某一天转化成卡尔的本质的环境。目前他还与这环境与周围这些人在表面上是一个整体,但已不是浑然一体,他已开始了区分的努力。所以这里有两种决裂:一种是同过去的决裂,一种是同周围人的决裂。前者令他心中滴血,后者令他无限惶惑。
  最先他想依赖的人是一位年轻的小伙子。那人同他在旅途中有一面之交,他请求那人照看自己的箱子,结果那人背弃了他的托付,把箱子扔下不管自己走了。这是第一次对良心。信义的决裂。这个决裂在忙乱中不知不觉地发生,他差不多没有意识到,因为这种无言的冷酷他从未经历过。接下去的决裂发生在司炉和他的关系中。司炉在卡尔面前倒出自己生活中的苦水,是为了自己的痛快,也为了教育卡尔。卡尔一直在误解司炉的话,他将司炉引为知己,把自己的想法看作他的想法。直到船长办公室里那场申诉发生过后,卡尔才弄清原来在他和司护之间有一道深渊,原来先前的和谐只是表面的,是他一个人的幻想。在那场不幸的争吵中,司炉毫不犹豫地把他看作傻瓜,向众人展示他同卡尔在思想上的冲突。即使司炉后来仍然对他怀着感情,即使卡尔将司炉的发作看作怪脾气,他也终于逐渐明白了:司护根本就不需要他的帮助!这个人有一套陌生的思想体系,同卡尔家乡带来的那些观念完全不搭界,卡尔所有的义愤都是自作多情。在这里环境通过司炉将生活中的裂缝展示给卡尔看,卡尔看见了,因为不理解而悲值大发。裂缝的那一边站着许多人:司炉,船长,舅舅,舒巴特,一面之交的小伙子等等;而这一边,仅仅只有卡尔孤零零的一个人。这短短时间内发生的裂变,既激烈又隐晦。如果不是像卡尔这样敏感的孩子是不会对此这么动感情的。
  舅舅也是卡尔想依赖的人——他毕竟是亲人。但卡尔一和舅舅靠近,就感到了舅舅身上那股“冷”味。这个古怪的、不可亲近的舅舅早就认出了卡尔,但始终不动声色。他为外甥在家乡和在这艘船上的胆大妄为感到自豪,他看出他是一段可塑性极强的好料子,他耐心地等到最后才同他相认,一相认就将外甥在家乡的“辉煌业绩”向众人宣布(外甥认为那种事是十分丢丑的),随后就将他带走了。卡尔同舅舅的关系中没有伤感的成分(舅舅不喜欢这一套),一开始他就看见了裂缝,知道这个舅舅同家乡人没有一点相似。但卡尔还是想依赖他,决裂发生在好久之后。
  决裂就是区分的认识。生平第一次,年轻的卡尔正在把自己和周围人区分开来。这似乎并不是他的本意,而是某种神秘的意志在拽着他干这一切。但怎么能肯定这不是他的本意呢?周围人又是谁?这个问题要一直到最后才会显露出来。

  二、人物分析

  卡尔将司炉看作他的大兄弟,一腔热忱地对待他,和他推心置腹,听他诉苦。但是慢慢地,他就发现司炉有些难以理解的地方。一直到司炉去船长办公室申诉,卡尔为他两肋插刀,卡尔才知道,司炉的思想和情感逻辑同他自己完全相反,司炉对于他完全是个陌生人,司炉的精神世界他完全过不去。然而事情并没有这么简单,司炉对于卡尔有着很大的吸引力。他的真诚的倾诉深深地打动了卡尔。他是一个活得真实的人,只是卡尔还不理解那种真实到底是什么。不管他是否理解,就从司护这里,卡尔的一只脚迈进了真实的境界。司炉声泪俱下的申诉是多么感人啊!船长等人的无动于衷,大海的主宰一切的力量,也给卡尔留下了永远无法磨灭的印象。这就是真实,司护面对这强大的真实激情澎湃,泣不成声。而卡尔,却由此激发了另外一种激情——世俗的激情,他的爆发甚至还更为强烈,势不可挡。细细一想,两种激情实际上是一个事物的两方面;或者说,一个是另一个的表现形式。如果卡尔同司护没有这种内在的情感联系,卡尔对他也就不会如此的尽心尽力,以致为他的不幸而心碎了。从他们两人的认识一开始,直到最后分手,司炉总在诉说他的苦难,诉说世道的不公。他其实是要向卡尔强调:这一切都是不可改变的真实。随着卡尔同他交情的加深,卡尔对他的(或自己的)处境的感觉也在加深。虽然卡尔的思维逻辑是相反的,但这并不妨碍卡尔体验真实。卡尔作为大洋那边的欧洲人,只能照他的样式来体验他所不理解的美国生活。“船上的风尚变了”,人还是旧人,这也是一条贯穿始终的逻辑。到底是什么东西使得卡尔同司炉一见如故,把他的困难当作自己的困难呢?是同情心和正义感。司炉知道,卡尔的同情心和正义感还只是一些空泛的观念,从来没有同真实遭遇过,而他自己,可以给卡尔提供这样一个遭遇的机会。如果司炉不是作为卡尔本质里潜在的可能性出现,卡尔是不会这样着了魔一般地投入的。卡尔对司炉的辨认就是对自己灵魂里正在萌生的那些东西的辨认,这种辨认还是完全不自觉的。
  司炉以自己的彻底丢脸而结束了同卡尔的关系,以身作则地告诉了卡尔:既然身外之物(雨伞、衣箱等)可以丢掉,丢脸又有什么关系呢?按照美国方式,人活着就要丢脸,只能以丢脸的方式活着。同司炉的方式相呼应,后来舅舅又让卡尔大丢其脸。而舅舅和船上的人对这一点的反应也是卡尔所不理解的。他们似乎无动于衷。原来这里的人的脑子里根本没有“丢脸”这个世俗的观念,这一点同司炉一样。当然说司护对自己的苦难无所谓也是不对的。司炉对苦难同卡尔一样敏感,所以他才会一见面就向卡尔诉说,后来又去船长办公室向最高领导诉说。卡尔不知道,“说”就是司炉的目的,“说”就是司炉的生活方式。卡尔以为他还有另外的目的,就像虚伪的欧洲人(或世俗中的人)一样,“说”是为了主持某种空洞的正义和公道。或许是司炉竭尽全力的启发,或许还加上周围那种浓烈氛围的启示,卡尔终于在自己痛心的哭声中感到已经到了美国了。是的,他已经离开欧洲了,他倾注了那么多情感的司炉也已离开他,新生活在向他招手了。
  舅舅是一位极其有教养的绅士,卡尔对他身上体现出来的美国教养完全茫然无知。他出现在矛盾激化的时刻,出现在司炉汗流泱背地为自己作了辩护,卡尔对他的拙劣的辩护不满,于是司炉和他争执起来的戏剧性的时刻。舅舅在这段时间里在干什么呢?他在观察,思考;他看到了他外甥的出色行为,联想到他在家乡惊世骇俗的壮举,心里充满了自豪感。他的外甥果然非同寻常!这个热情的男孩给他留下了极其强烈的印象,他已经决定了要做他的监护人,使他顺利地在这片陌生的国土上成长为一个男子汉。在舅舅的眼里,卡尔还是一张白纸,他的纯洁无知和他的勇气都是最好的基本素质,他的正义的热情则预示着他有远大的前程。于是舅舅就同他亲爱的外甥相认了。相认时他的一番讲演展示了他那对卡尔来说是奇特的观念。首先他把欧洲和欧洲的亲人们说得一钱不值。这又使我们联想起这个问题:欧洲象征了什么?为什么舅舅总要贬斥它?很显然,欧洲在这本书里是作为原有的人性,人的“弱点”出现的。那古老、伤感、灰黄色的记忆,在人的改造过程中具有不可抗拒的扭力;作为理念象征的美国,将以它年轻人的冷酷、专横和粗暴来同它抗衡。接下去舅舅却又自相矛盾地夸奖了卡尔闹出那极非理性丑闻的事,对他的勇气和私生于母亲的廉价情感大加赞赏,最后又说要卡尔吸取教训。舅舅的态度十分暧昧,从他的话里很难得出任何结论。奇怪的是周围每个人都对这种讲话的方式心领神会,一点也不觉得矛盾。这是舅舅给卡尔上的第一课。卡尔虽不同意舅舅对家乡的评论,但这一天中他在船上这种特殊氛围里受到的影响已足以使他对自己的欧洲观念产生怀疑了。所以他认为舅舅的话可以理解;而舅舅,为此称他为“了不起的外甥”,因为他接受新生事物如此之快。
  就在船上,舅舅第一次向卡尔解释了什么是“公正”,什么是原则。卡尔对司炉充满同情,坚持要依照自己的感情来处理问题,舅舅对此不以为然。他告诉卡尔,船上的事一律由船长来决定,因为纪律和原则是绝对不能违犯的。什么是真正的公正?船长的话就是公正。舅舅接着又说他完全理解卡尔的正义冲动,正是这一点给了他立刻将卡尔从这里带走的权力。为什么呢?大概因为有正义冲动,敢于违反原则的人才是舅舅感兴趣的人,因而舅舅才萌发了让他继续深造的想法吧。那么舅舅究竟是赞赏他的正义感,还是对他的正义感不满呢?这种事却是搞不清的,舅舅太讳莫如深了。卡尔搞不清舅舅的心思,卡尔只知道他自己深深地同情司炉受到的不公正待遇,他为司炉哭了,还吻司炉的手。于是舅舅说他被司炉“迷住了”——一句显然是赞赏的话。为了这个“迷住”,他必须马上带走卡尔,不然卡尔就“太过份”了。看得出通过船上事件的考验,舅舅已经对卡尔非常满意了。他对船长说,有了这么一个外甥他就“知足了”。然而舅舅模棱两可的态度却使轻信的卡尔也对他生出了疑窦。卡尔不能理解他。实际上,卡尔不理解所有的人,只是舅舅在所有的人当中恰好是他的监护人。他害怕,伤感,怀念;他不知道自己干了些什么,现在又是怎么了,以后还会遇到什么。所以他在离开那条船时大哭起来,既懵里懵懂,又似乎有某种预感。舅舅当然知道他哭什么,他动了恻隐之心,搂紧他,抚摩他,同他依偎着走下船。可是后来在小艇上,当卡尔打量他时,他却又避开卡尔的目光。也许他认为温情对于外甥没好处吧。
  从舅舅的一系列举动可以看出,美国精神也并不是一味的冷酷和专横,而是内部包含着深深的矛盾,这矛盾使它的体现成为一系列犹豫的结果。舅舅要卡尔学习美国精神就是要他学习做一个有坚强理性的人;而这理性是怎么回事,要靠卡尔自己去琢磨。
   
舅舅


  一、内面的风景

  从古老的故乡乘海轮来到美国,卡尔实际上是在经历一种由外部向内部进入的旅行。虽然他自己一点都不自觉,但他看见的全是奇异的、不能理解的现象。住在舅舅那高高的铁屋子里看到的美国,非常类似于灵魂深处的景色。人可以看见混乱,看见喧嚣,看见力的躁动;也可以看见一束巨大的光线将这一大团混乱握住和渗透,那光线就是人的不可动摇的理性。不过美国绝非仅仅只有理性,它的欲望也是十分可怕的。这欲望在今后的日子里将要使得从彬彬有礼的文明社会来到此地的卡尔大开眼界。舅舅将卡尔最初的这种观察称之为“分娩”,劝他不要在观看中消磨了时间。因为这一切是卡尔以后都要亲身经历到的,雾里看花只会把人弄糊涂;也因为卡尔的时间已经不多了,他必须全力以赴来为今后的真正生活作准备。不久卡尔就发现,人住在铁屋子里也同样可以拥有音乐。而这音乐,居然可以让人在一瞬间忘记铁的理性的扼制。
  富家子弟马克出现了,他在卡尔眼前展现了狂放不羁的。粗野的人类欲望;那是一种席卷一切的力,然而马克多么优美地运用着它!这使人不由得要深思:美国是如何控制它的欲望的,又是如何将它的欲望保存得如此完好的呢?将它同衰老的欧洲相比,年轻的卡尔只有口呆目瞪。舅舅在对卡尔实施了铁的限制之后,又叫他去向马克学习马术,其用意就在这里。这是精神放逐前的演习,在那种生气勃勃的欲望操练中,卡尔一定受到了深深的感染。现在我们明白美国理性精神是从何而来的了;后来卡尔终于又参观了舅舅那沸腾着生命力的商行,对这一点我们就更清楚了。美国一原始的欲望十铁的理性。现在可以说,卡尔从世俗(欧洲)中剥离出来,是进入了他的理想王国了,是无意的闯入也是着意的进入。试想彬彬有礼的欧洲又如何容得了卡尔这种胆大妄为之徒?他留在家乡只有死路一条。
  人在看到有可能成为自己的灵魂的那些风景时,总是不由自主地受到吸引。人在解释这些风景时则往往得出错误的结论,因为人衡量的尺度永远是从外部拿来的。这就是舅舅为什么总是警告卡尔不要对事物下结论的原因,也是他在每一件事情上犹豫不决的根源。无论他为卡尔安排什么,都很难确定这种安排是否符合卡尔的本性,因为那本性是一个矛盾,标准无法固定。此外,他之所以犹豫,也是为了触发卡尔自身的冲动,让他凭欲望作出自己的选择。卡尔在流浪生涯开始前的这段日子里,在高明的教师舅舅的引导之下,开始了从感性上对精神本质把握的过程,也就是由一个无法无天的顽童变为一个自觉戴上枷锁的人的过程。他的眼睛所看到的,暂时还没变成他自身所拥有的。因为内部矛盾还处在初级阶段,尚未彻底展开。但他特殊的眼睛确实使他看到了那道理性之光。在他今后的生涯中,那束巨大的光线会一直伴随他。
  为使卡尔进入这种内面的风景,舅舅的启发别具一格。他用他的犹豫来刺激卡尔。从表面看,他似乎是主张强有力的节制,容不得任何放任,其实他又是最懂得情感放任的妙处的。不然他为什么让卡尔在铁屋里弹琴,朗领深奥的诗歌,还让卡尔领略马克骑马的疯狂派头?他是要告诉他:欲望有多高,理性就有多强。这种不可思议的奇妙统一就是美国精神的境界,也是卡尔今后要达到的精神境界。现在一切都已就绪,卡尔清晰的判断力将会很好地驾御他那不安分的欲望,让他顺利地开始精神流浪的历程了。

  二、理性的“缺陷”

  浑身散发出理性气息的舅舅其实并不信任理性,这一点从很多迹象上透辟出来。他反对卡尔观察周围这个世界,也反对卡尔下判断;他自己也很少作判断,不如说他总在等待。他等什么呢?舅舅讨厌写字台上的高级装置,那种制作科学的、能够将文件随意分类的神奇装置。这一点又同他那刻板、冷静、科学的头脑相矛盾。莫非他对科学与理性一贯持怀疑态度?莫非他认为对事物所作的任何人为的区分全是靠不住的?他相信什么呢?也许他暗地里相信音乐与诗歌?也许他让卡尔弹钢琴和朗颂诗就是在对他进行非理性教育?还有让卡尔去观看马克的骑术表演,这又作何解释呢?但是舅舅对卡尔定下的规则却是不可动摇的,他总在训练卡尔的理性,他要求卡尔尽快地掌握英语,以便融入这个新世界。
  舅舅在对待卡尔应邀去郊外做客这件事上的态度简直莫名其妙。他一会儿要他别去,一会儿要他去,出尔反尔,最后又不了了之,没有表态,使得做决定成了卡尔自己的事。其实舅舅的不表态就是一种最为严肃的表态,因为在这件事情上理性应该退位,让位于人的冲动了。时机已经成熟,转变的关头到了。读到此处就会明白舅舅先前一直在等什么了,也会明白他为什么总不信任理性的判断了。处在理性王国内的这个参议员,一直受到与理性抗衡的那股力量的深深困扰,他也深深懂得平衡这两种相等的力的艺术;他在进行走钢丝的演出,卡尔是他训练的演员;他决心将这种高级艺术的秘密教给卡尔,他相信这个年轻人不会让他失望。卡尔就这样糊里糊涂地,实际上却又是遵循命运逻辑地离开了舅舅的家。理性退位了,但又没有真的退位,只是换了一副面孔重又登场;欲望暂时战胜了,可惜这种战胜又是惨痛的溃败。
  由此可见,理性王国绝非纯理性,也许同时又可以称美国为非理性王国。因为较之卡尔家乡那种未能充分成熟即已衰老的人性来说,这里可称得上是欲望沸腾,势不可挡。只要看看马克骑马的气势就可初见端倪了。这是一个充满朝气的。完全成熟的王国,这里的一切都“发展得非常快”,卡尔当然也不会例外。舅舅首先让卡尔适应在理性的钳制下生活,接着又反复暗示他理性并不是万能的,行动的力量在他自己身上。他的安排可谓煞费苦心,表面上却又显得是无葛的。也许真的并无什么有意的安排,当理性渗透在人的个性中时,一切着意的设计都是多余的了,人只要行动,就会合乎逻辑,就如同诗人写这本书一样。但理性有一个“缺陷”,它不能先行,先行是违反美国的原则的。它总须等待,等一个契机,让它那庞大模糊的阴影部分投射到它的前面。那个时刻是它的节日。舅舅深通这种高级的人性,所以他才发展起了自己庞大的事业,那事业还呈现出蒸蒸日上的局面。但卡尔却是另外一种类型的人,他的本质是诗人,他的命运是流浪。舅舅心怀矛盾和忧愁(也许还有惊喜)送他上了路,送别的方式也别具一格。
  啊,美国!谁能看透你那阴沉的外表下面火热的内心呢?是什么样的超自然的强力,钳制住了你那狂乱的欲念?在这茫茫的死海上,欲望之船将驶向何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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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5-12-31 22:18 | 只看该作者

纽约近郊乡村别墅

  一、自由的堡垒

  舅舅让卡尔开始了流浪生活前的序曲。波伦德尔家的别墅是一座真正的自由堡垒,卡尔在黑夜里摸索着领略了它的风度。它是完全封闭的,找不到出口的;而在同时,它又到处是裂缝,灌满了穿堂风;人到了它里面,只能凭本能做出孤注一掷的判断,并且心里要明白,所有做出的判断都得由自己来承担后果。这一切都是卡尔最不习惯、不喜欢的;以他的教养,他从不曾凭空做出过任何决定,做任何决定之前都得有理由。但这座别墅却是这样一座魔窟,它将卡尔心里所有的正当理由全部抽空,将他逼到悬崖上,然后又将他猛推下去,并且使这一切又都还是他的自愿的选择!他怎么会选择了这样一条路呢?是超自然的力在堡垒里对卡尔起作用。同样可以反过来问:他怎么能不选择这样一条路呢?莫非他还能在这种地方与那几个可怕的人物和平相处而不犯错误?莫非他还真的可以返回舅舅家做一个乖孩子?那些设想都是他用来自欺的借口。奇怪的是这些借口并没有妨碍他作出正确的选择,反而成了选择的理由,堡垒不断化解这些理由,他又不断造出新的来。他是在与虚无斗争的过程中完成选择的。
  这样的堡垒里没有回头路可走,每当迷路的他想要返回,就会发现后路已经消失了,前面只有黑洞洞的空虚。这就迫使他每走一步都面临选择,不断地想出新的世俗的借口来行动。执著的卡尔也似乎是一个想借口的好手,总能随机应变,将逻辑推理进行到底,直到那推理完全失效才不了了之。他的种种表现都令人想起那位舅舅,也许推理的本事来自家族的遗传,也许舅舅这样来训练卡尔是为了让卡尔达到他的那种境界,在那种境界里,人不再把推理当回事。卡尔是在被人从屋子里猛推出去的一瞬间达到那种境界的。当然在那种境界里不能久留,新一轮的推理又会重新开始。作为一名初出茅庐的少年,卡尔时时处在“向子宫回归”的冲动之中。堡垒的设计就是针对这种冲动而来的。这种设计采取“掉包”的方法,使回归变成了出走。精神独立的洗礼就在不知不觉中完成了。
  这场做客的把戏是一个大骗局。可到底是谁骗谁呢?在卡尔眼里,是舅舅等人骗了他,在他毫无思想准备的情况下将他弄到这个地方,后来又抛弃了他。但在舅舅眼里,是卡尔一直在自己骗自己,因为大家都从不曾向卡尔许诺过什么,如果他有幻想,那是他自己的事;而大家所做的,就是要揭穿卡尔的骗局,破除障碍,赋予他自由。堡垒里的氛围是真实的氛围,卡尔不能长久地忍受真实,这也在大家的意料之中。没有人要留他,只是想让他在此陶冶一下性情罢了。因为他的欧洲派头、浅陋的人情味、浪漫的伤感等等,对于他今后的流浪生涯确实没什么好处,他身上的一切都得好好改造。那么他们相互之间是一场误解吗?是的,误解是个好东西,卡尔的一生都将伴随它,没有人对他的误解感到失望。他的误解越深,舅舅越放心:瞧我的外甥多么会欺骗自己啊,瞧他在一个欺骗被拆穿之后多么快地又想出了新的欺骗啊!而波伦德尔先生也会用严肃的、充满期待的眼光看他,希望他在错误的解释里做出惊天动地的大事来。因为人之为人,很不幸,只能居住在错误的解释里。只有格雷恩,可怕的格雷思,当卡尔再次作出那种解释时一单将他推到了黑蒙蒙的外面。但那也并非禁止他解释,只不过是将他的解释推到一个新的转折点上罢了。然而他们又的确是要破除他的误解!否则他们在做什么呢?克拉拉的野蛮,波伦德尔的虚伪,不是已经把卡尔对他们的幻想砸得粉碎了吗?卡尔不是比刚来做客时清醒多了吗?看来不论是卡尔也好,周围的人也好,他们的意图全是模棱两可的。这就是自由的氛围,不愿消沉的人在这种氛围中自有办法。

  二、活力

  波伦德尔的女儿克拉拉,是卡尔从不曾接触过的那种典型的美国姑娘。卡尔事先对她的想象全部是错误的。这个紧绷在裙子里头的、健康美丽的肉体,沸腾着野性的活力。在她和卡尔打交道的短短时间内,什么礼节之类的东西全被扔到了九霄云外,她根本就没有这一套。她运用自己的蛮力毫不讲理地将卡尔打倒在沙发上,使得卡尔既惊吓又恼怒,如同见了鬼似的。奇怪的是这个疯女孩在这个家庭里,在她的未婚夫面前,甚至在卡尔的敌人格雷恩面前都显得很和谐。他们一点也不认为她‘疯”,倒是卡尔自己,处处显得笨拙、愚蠢、碍手碍脚。问题出在卡尔身上,这个走进了真实的外来人,判断事物的标准全是从外面拿来的。他不知道,这个堡垒里不讲礼节,也不存在待客的规矩,只有“是”或“不是”,“要”或“不要”,一切全是唐突和粗暴的,因为去掉了矫饰和伪装。卡尔马上体会到,这种日子他一刻也呆不下去,他只有逃离。其实在他来别墅之前,他就已经从马克的骑术中观察过这种美国式的活力。当时,他还从心里发出了由衷的赞美。可见他是“叶公好龙”,真龙的确是太可怕了啊!欧洲的儿子卡尔,既缺乏这些人的铁一般的意志,也不能如他们一样让欲望汹涌。但是他有潜力,他还在发展,他将变成美国社会里的一名流浪者。

  三、波伦德尔的爱和格雷恩的冷酷

  波伦德尔对卡尔的爱同舅舅一样,是一种精神之爱。这种爱同样表现为一种犹豫不决,即:究竟是让卡尔马上同残酷的真实见面好呢?还是让卡尔继续自欺好?那场关于卡尔该不该去别墅做客的讨论就是关于生存本质的讨论。对这样一场讨论,舅舅和波伦德尔当然都不能下结论,结论应由卡尔做出。波伦德尔亲切地搂着卡尔到了他家,后来又一直关心着他。这当然是长者表现出来的慈爱,只不过这种爱是精神之爱。被蒙住眼睛的卡尔却要从这种爱当中去寻找世俗的东西,结果当然是找不到。于是在世俗的眼里,他的爱成了毫无用处的、虚伪的东西。波伦德尔关心的是卡尔精神上的健康发展,卡尔关心的则是摆脱困境,获得解放。二者是如此的势不两立,但又契合得天衣无缝。波伦德尔总是忘不了给卡尔出难题,让卡尔自由地选择。卡尔已经到了他家,他还提议送他回去;后来卡尔执意要走,他又想出种种理由来考验他的决心;最后事情木已成舟,他就消失了。
  与波伦德尔的爱相对照的是格雷恩的冷酷。前者着重于“蒙骗”卡尔,后者着重于袒露真实,而两个人的目的又是一致的。卡尔怀着温情脉脉的欧洲幻想来到这个家时,满肚子诡计的老光棍格雷恩已抢先到达了。他在餐桌上奚落卡尔,同克拉拉调情,专门说些卡尔不爱听的话,他的一举一动都令卡尔恶心。然而这样一个人却同父女俩相处得十分好,三人之间充满了默契。格雷恩的形象处处让人联想到真实。真实是不堪人目的,所以卡尔才时时想要摆脱他。但他可不是那么容易摆脱的,他就是卡尔的影子,死死跟定了他。他蔑视卡尔,蔑视他那些行动的理由。他的皮包里放着对卡尔致命的判决书,却迟迟不拿出来,一直要将卡尔戏弄得精疲力竭才告诉他真相。最后他又不顾卡尔的抗辩,野蛮地将他推出门外。
  这两个人物代替舅舅履行了他的职责,或者说他们是舅舅的一分为二。人的需要总是双重的,在弄清真相的同时需要自欺。所以对卡尔的精神成长来说这两个人都少不了。格雷恩自始至终呆在堡垒里,卡尔不走他也不能走。

  四、通往舅舅的路

  卡尔向波伦德尔先生发表了长篇演说,他要回到舅舅身边去。他的眼前出现了一条路,这条路穿过别墅的玻璃门,越过楼梯,穿过林阴道,越过公路,穿过市郊,到达市内大马路,通到舅舅的家中。同时他又有种异样的感觉,觉得这条道路是一条完全陌生的路,它连成一个整体,一切都为他准备好了,空荡、平坦的前方有一个强有力的声音在召唤着他,那声音不可抗拒。所以尽管卡尔内心充满了恐惧,他还是要马上行动。这是卡尔对于前途的双重感觉。一方面,他以为自己要奔向舅舅温暖的怀抱,另一方面又隐隐地有难以形容的陌生感。
  舅舅的信似乎是堵死了卡尔通往他的路,让卡尔另找出路。但是被从别墅赶出去的卡尔,难道不正好是听从那强劲的声音的召唤,走在他起先想象过的那条路上吗?这条不可抗拒的路,不就是通往舅舅的内心吗?可见卡尔只要遵循直觉行事,就是遵循了舅舅的意志。他的直觉决不会骗他,凡是隐约感到过的,都会变成现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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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5-12-31 22:19 | 只看该作者

通往拉美西斯之路

  一、格格不入

  卡尔上路后遇到了两个同伴,这两个人无论在什么方面都同卡尔格格不入,他们是卡尔从未见过的类型。他们住在旅店,却没带任何行李;他们睡觉时不脱衣,不脱鞋,就直接倒在床上;他们对人的身份地位之类毫无兴趣;他们没有私有财产观念,也不尊重别人的人格;他们不相信任何世俗的好意,总是坚持自己的独立性;他们完全蔑视世俗生活,靠白日梦作为生活的支撑。对比一下就可以看出,这两名流浪汉区别于刚刚成了流浪汉的卡尔的地方就在于他们的纯粹性,那种真正的超脱。凡卡尔看得贵重的东西,在他们眼里都毫无价值,因为他们的价值观同卡尔相反。同样是听从神秘的声音的召唤在流浪,卡尔的表现同他们大不相同。那两个人潇洒自如,对发生的一切都有清醒的判断,一举一动全是美国派头。而卡尔则是畏畏缩编,欧里酸气,甚至小里小气,又多愁伤感,对前途没有把握,对身外之物过分看重。这一切都显示出,卡尔要成为一个纯粹的人还得经历无数的磨难。也许他永远成不了那种人,学不好美国派头,但那神秘的召唤正在不知不觉地使他朝那方面努力。
  卡尔一直对这两个人忠心耿耿,他维护着自己的信用、荣誉,甚至时常为他们作出牺牲。女厨师长要他在饭店留宿,他为了和刚结识的朋友呆在一起同甘共苦竟然拒绝了。而这两个朋友,居然趁他不在砸开他的箱子,把他珍贵的照片弄丢了。卡尔的信用、荣誉、隐私对他们来说等于零,一切善的努力都受到嘲笑和误解,沟通完全没有可能了。而从德拉玛什和鲁滨松方面来看,情形正好相反。他们认为卡尔浑身都是人类的坏脾气,成天自己骗自己,还自作多情,信奉着一种虚伪的道德。他们觉得他的弱点难以容忍,非得好好地教训他一顿,才能让他清醒一点。为了教育他,他们尽量去破坏他那些最重要的支撑,例如钱,例如亲情,例如友谊等等。因为卡尔对待这些事的认真态度实在令他们作呕,他们觉得他虚伪透顶。在对现实的把握方面,卡尔也根本不能同他们两个相比。站在纽约面前,卡尔只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感受,德拉玛什和鲁滨松却能够马上加以清晰的区分,并说出各种地名。他们对舅舅的运输行的评价也是一语道破本质,说它臭名昭著,靠可耻的欺骗来招募工人。在他们眼里,世俗生活就是由欺骗构成的,理应受到他们的鄙弃。卡尔则认为他们对舅舅商行的评价伤了他的感情。毫无疑问这两个流浪汉是有追求的,他们追求一种高级的、梦想的生活。人世间的一切都令他们不耐烦,怒气冲冲。由于梦想没有寄托,他们只好四处流浪。

  二、流浪汉的原则

  流浪汉不但有追求,还是两个非常有理性、有原则的人。其中鲁滨松稍微温和一点,但在原则方面也是毫不让步的。他们的原则是什么呢?他们的原则就是对世俗的彻底否定。但是他们自己并不是天外来客,而是两个有着肉身的人,因而免不了也具有世俗的需求。由于这个矛盾,他们坚持起原则来就呈现出一种荒谬的外观。他们都视卡尔的金钱观,却想方设法从卡尔身上骗钱供他们吃喝(有时是强要);他们嘲笑友谊和虚伪的道德,却又用世俗的标准来指责卡尔背弃朋友,不讲道德;他们将卡尔仅剩的一点血缘之爱搞得稀烂,却指责卡尔伤了他们的感情(当然只能是世俗的感情)。也许是原则本身的缺陷使得他们只能有这副不三不四的无赖面孔,也许是他们的面孔遮住了他们内心的激情吧,这世界就是这样阴差阳错的。卡尔对他们的第一印象是“可疑”。这个印象是完全正确的。要以如此奇怪的方式来坚持一种奇怪的原则,又怎么能不处处让人产生疑心呢?所以流浪汉于生活在真实的同时,也生活在荒谬中,崇高的追求与卑劣的苟且同时进行。怎么能不苟且呢?人饿了就要吃饭,困了就希望有一张床,一个屋顶遮风避雨。然而有时,当原则占了上风时,流浪汉们就毫不迟疑地牺牲自己的享受了。比如在最后,卡尔要他们交还照片(承认世俗之情的价值),他们就宁愿牺牲饭店舒适的床,而留宿在野地了。他们同这种酸溜溜的世俗之情誓不两立。仔细分析卡尔对父母那种稀里糊涂的爱就会发现,一切真的是那么虚伪、无意义,无异于犯傻。这样不负责任、又无比冷酷的父母应遭天罚,而不是让人怀念。但卡尔是从欧洲来的,自欺是他的本性,他忘不了父亲的目光,也忘不了母亲那双温柔的手。不论父母对他做了什么,他的回忆始终是温情的。这不是他的错,是世俗生活本身的缺陷。既然原则和世俗都有致命的缺陷,这两种东西就成了相依相存、不可分割的了。流浪汉空洞的原则离不开卡尔的俗气,卡尔俗气的追求也离不了原则的指引。前者从后者那里摄取存在的依据,后者从前者那里学习超脱的方法。流浪汉们扔掉卡尔的照片就是为了让他在情感上来一次大飞跃,让他柔软的心肠变得硬一些,麻木一些,以适应可怕的环境。
  从流浪汉们的表现可以看出,要让原则在生活中实现是多么地不可能,这件不可能的事做起来又是多么地自相矛盾。但原则是不会消失的。它一旦产生,人的双脚就踩在了两个世界里。流浪汉们奇怪的生活就是卡尔今后生活的折射,也是他到美国来后的短暂生活的总结。矛盾虽然还是以外部形式展示出来,但内部的能量正在积累,那是终将导致分裂的爆发的力。

  三、失而复得,得而复失

  作为旧的人性的象征的卡尔的衣箱,在整篇作品中如同魔箱一样转化着,一会儿失去,一会儿又重新回到他身边,为的是再次失去。每次这样的变化,都发生在他的命运出现转折的关口。这种变化使人坚信,没有什么东西是会真正被忘记的,人的本性万变不离其中,今天的新事物的诞生汲取的是昨天的营养。然而在这个特殊孩子身上,命运特别的粗暴和绝情,每一次行动都像是拔掉他的根,而且没有让他怀旧的余地,然后猛一下将他推进新生活。这种粗暴迅速的转换,需要极强的应变能力来承受,卡尔正好就具有这种天分。不论环境是如何的恶化,他一直在匆匆忙忙地生活、思索、规划未来。他没有过多的时间去怀旧,旧日的情感在他的旅途中只是一些苍白的影子,随着时间的推移越来越淡。也许有一天他终将与昨天相遇,但到那时,昨天已具有了全新的意义。从最初的离家出走,一直到受尽磨难,开始新一轮的旅途,他一次也没想到过要返回到旧的温情当中去寻找安慰。所有的苦难都由他自己来承受,咬紧牙关活着便是最大的安慰。
  这一章里着重描写了箱子里那张父母的照片。在大洋彼岸再来观察这张照片,一切都显得不可理解了。回忆正在渐渐模糊,离他远去,陌生的情绪代替了一切。当然出于惯性,他仍然将照片看得珍贵,并且对母亲照片上那只温柔的手还残留着新鲜的记忆。这点残留的惰性后来又被两个流浪汉打扫得干干净净——他们专拣痛处戳。卡尔经历了这一件同过去断绝的事之后,自然再也不会有要不要给父母(过去的幽灵)写信这个问题在他脑子里盘旋了。他在急剧动荡的生活里有太多的问题要考虑,有太多的情感要经历。昔日的爱和恨已没有机会插进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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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5-12-31 22:19 | 只看该作者

西方饭店

  一、异化

  女厨师长是卡尔在美国遇见的第一个家乡人(舅舅除外)。她外表亲切、大方、热情、体贴,具有家乡人的一切特征。这使得卡尔错误地按家乡的观念把她当作了一个可以依靠的长辈,从而盲目地乐观了一阵子。女厨师长从一出场就显出她是卡尔所不理解的那种新型人物,一种被异化了的人。在她身上,所有那些激烈的内心冲突都被强大的理性死死他禁烟在内,令人初见之下难以发觉。但是她同卡尔的谈话还是泄露了某些东西。她在自己的新的国家里遇见了从前故乡的一个男孩,关于过去的暗淡回忆闪烁起来,使她一时动了恻隐之心,产生了要收留他的念头。因为这个男孩身上有种她所熟悉的东西,那也许是她自己从前具有的东西。在她的心底,完全清楚自己的举动对卡尔来说意味着什么,但她还是凭直觉认为这对卡尔来说是有好处的。卡尔将会在这类经历中长成一个“身强力壮的男子汉”。女厨师长将卡尔吸引到自己身边后,就鼓励他好好干,“通过勤奋和谨慎步步高升”,“站住脚跟”。她从这个正直、诚实的孩子身上看到了自己过去的影子。她对他身上沸腾的活力也许估计不足,也许估计到了,反正两种情况都不影响结果。结果不是卡尔变成特蕾泽似的年轻人在西方饭店安定下来,而是继续流浪。但在当时对于卡尔来说,“在某个地方站住脚跟”,确实“比到处闹荡要好些”。女厨师长从怜悯心出发愿意让新一轮的异化过程在她眼前重演。她的慈爱也同波伦德尔一样,人很难从当中找到世俗的内容。但那终究是一种爱!人不能因为从感情里得不到世俗的实惠就说那感情根本不存在。她是爱卡尔的,不然她也就不会从很多人当中认出他,并收留他了。这样一种异化了的。寓言似的爱,卡尔从中得不到世俗的好处,但他的精神的确因此受益而渐渐强大起来。
  西方饭店是一个严密的专制机构,能够在此留下来任职的人,必须具有超人的自制力和理性。整个庞大的机构在卡尔眼前呈现出陌生的异化的形态,每个人都将真实的、软弱的情感遏制在心底,默默地为制度贡献着自己的精力;人变成了机器,世俗的喜怒哀乐必须服从于原则。这个机构里的每一名职员都有一个惨痛的故事,它描述着他们从前同世俗社会的冲突。特蕾泽的故事就是其中的一例。人只有闻过了尸体的气味,同死亡接过了长吻,才能在西方饭店这样的地方长久呆下去。特蕾泽就是这样一个女孩。特蕾泽是一位感情丰富、细腻,有点儿忧郁的女孩。她远比卡尔成熟和有毅力,她的毅力既来自她非同一般的经历,也来自西方饭店工作的磨炼。她知道饭店不容许情感泛滥,所以她的一举一动都是冷静而有节制的,显出一种“看破红尘”的风度。没有着破红尘的卡尔虽努力向她学习,但心里实在是困惑得很,也许他一直在想这能不能叫作生活。西方饭店的职员们的脑子里不存在这个问题,他们不问自己这类问题。他们这样做是因为他们必须这样做,他们没有选择,他们在很久以前就已经选择过了。特蕾泽也是这样一个早就作出了明确选择的人。她没有和她母亲一道去死,也没有在饥寒交迫中丧命,而是奇迹般地活了下来,西方饭店就是她多年来的生活模式。对于她来说,如果要做另一种选择,那就只能选择死。她是懂得这个道理的。特蕾泽和每个职员都比卡尔更懂得“活”是怎么回事,因此没有人抱怨。又由于他们太懂得“活”是怎么回事了,他们就不可能真正地生活了。倒是像卡尔这样懵懵懂懂的年轻人,才有可能获得真实的生活体验。特蕾泽是卡尔的小老师,她教给了卡尔生与死的秘密。但卡尔总有一天会看到,他同她,同女厨师长之间的距离就如同隔着万丈深渊。
  卡尔也在不知不觉地被异化。他也看出,不管他多么努力,在这个地方他总不能像别人那么自在,所有的人在生活上总是领先他一段距离,他没法完全适应。为什么呢?根本上还是因为他太敏感,太世俗化,总之家乡带来的那些毛病阻碍着他进步。他虽然也有可怕的经历,但比起特蕾泽的经历来就算不了什么了。他从来没有经历过完全绝望的、等死的日子,而是总有小小的希望在前方招手。就是在性格上,他同她也有差异,他永远不能像她那样冷峻、坚忍、不思变迁。看来卡尔从本性上是不适合西方饭店的,不过这种强制的改造对他来说很有益处。也许是料到卡尔在饭店不可能长久呆下去,流浪汉打听到了他,开始对他加以引诱。老练的特蕾泽苦口婆心地对卡尔陈述利害。可惜她的话卡尔听不懂,这是由于他并不真正懂得西方饭店。饭店不容许任何世俗诱惑的介入,理性精神统治一切。只有泯灭了欲望的人才能与它联为一体,否则便会成为外人受到驱逐。认识不到事情严重性的卡尔不以为然,照样按自己的性情行事。
  异化是人必经的精神历程,异化又使人停留在永远达不到纯粹的痛苦之中。不是就连女厨师长这样的成熟女性,也仍然在心底保留着对故乡的憧憬,因而夜夜失眠、痛苦不堪吗?特蕾泽和女厨师长的痛苦是不能生活的痛苦,卡尔的痛苦则是因生活而遭受的痛苦。这两种痛苦也是一件事的两个方面。

  二、理性教育

  西方饭店是一架巨大的石磨,以它阴沉的理性精神昼夜不停地碾压着人们,在碾压的过程中逼使人去感受世界构成的本质。这个机构里的每一个人都在精疲力竭地坚守着岗位,以保持整个机构的秩序。那种情形就如同一场没完没了的理性防守战争。防守的敌人是什么呢?是人性的自然流露,是情感的洋溢,是生理限制导致的疲倦、让步、甚至疏忽。人人都得尽力投入战争,谁顶不住了,谁就得退出。这里的私生活带有一种幻影的性质,因为私生活已经被挤到遗忘的角落里,不再行使它的功能了。女厨师长只有在稀少的空闲里,才能坐下来进入那种久远而古老的记忆,这种时候她便要卡尔谈他们的故乡欧洲,而她的感叹完全是隔膜的,因为一切都和她现在的生活无关。至于特蕾泽,惨痛的往事丝毫也不能影响她的工作,正是过去的经历塑造了她今天的性格。她把往事讲给卡尔听,是要让卡尔,也让她自己更加坚定活下去的意志,而不是为往事伤感,放松理性的防守。进入了这两个人的生活之后,卡尔才明白,这个地方谁也帮不了谁,一切都要靠自己硬挺。卡尔也打算以她们为榜样硬挺下去,开辟自己的前途。毫无疑问这种理性精神是很有感染力的。如果不是性格上天生的不适合,卡尔也许就会如同女厨师长所断言的,在此地‘个成一个强壮的男子汉”了。饭店的生活对于卡尔这种人来说注定只能是一种磨炼。他的性情同这里太格格不入了,即使主观上想要进入,最终也还是进入不了。故乡的烙印是深刻的,欧洲的少年无法长成美国的男子汉。冲撞只会带来混合。饭店的生活的确对卡尔的性格发生了很大的影响。一个多月的时间里,他一次也没有再为回顾家乡的事而伤感,也没有为舅舅的举动而抱怨、而觉得委屈,而是积极地工作,为改善处境而奋斗,独自承担艰辛困苦。他真的是长大了。试想假如没有女厨师长和特蕾泽耳濡目染似的启发,没有饭店工作的重压,此刻卡尔同流浪汉们呆在一起,他会不知要如何地伤感和抱怨呢!这就是女厨师长说过的,在一个地方站住脚跟给他带来的好处。女厨师长的丰富阅历和慧眼让她一下子就看到了这一点。她对卡尔的栽培也是在不知不觉中进行的,她是卡尔精神上的母亲。难怪卡尔凭直觉就知道投奔她不会错,一定是有某种神秘的引力存在于他们之间吧。从卡尔在饭店两个月来的生活也可以看出,他的防守是被动的防守。他还太年轻,不懂得理性一失守就会带来可怕的灾难。卡尔对非理性力量的无知是他的一种基本的生活态度,只有抱着这种态度的人才有可能无所顾忌地生活。所以他活一天也就一天避不开危险,因为生活就是冒险,而人不能先搞清了利害关系再活。即使在西方饭店这样阴森的地方,卡尔也不能够事先去防备什么,哪怕制度压榨着他,他也学不会。他太有活力了,极度的恐惧也压不住活力的迸发。理性能提高他的认识和承受能力,但理性最终还要让位于冲动,只有糊里糊涂的冲动能打开新的局面。在这个方面特蕾泽恐怕就当不成他的老师了。但谁知道呢?也许特蕾泽也同女厨师长一样,是明白底细的?也许她们共同(有意或无意)促成了卡尔后来的转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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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5-12-31 22:21 | 只看该作者

鲁滨松事件

  一、失守

  如同预料中的那样,卡尔终于失守了。实际上,他本来就没有主动防卫的知识。他还是他,仍然是那个具有怜悯心的。从欧洲来的孩子。这样的孩子不可能同饭店职员一样有稳固的心理防线。流浪汉鲁滨松也预料到了这一点。因此,他向卡尔发起进攻的突破口就选在他的怜悯心上头。卡尔起先还记得特蕾泽的警告,想要摆脱鲁滨松,接下去事件的发展就急转直下,超出他的控制了。怜悯心顺理成章地成了行动的准则,原则被彻底破坏,一切都放任自流下去了。回过头去看特蕾泽的话,就会明白她为什么要那样苦口婆心劝卡尔同德拉玛什断绝,为什么为卡尔忧心忡忡了。因为只要让残存的怜悯心稍稍冒头,防守就会全线崩溃。
  同样鲁滨松也看到了对自己有利的地方。也许是德拉玛什,也许是鲁滨松本人,早就估计到了事件的结果。当然也可以将一切归结于那种神秘的自然力。鲁滨松是可以看透卡尔本性的那种人。他知道卡尔不论在什么情况之下也不会忘本,所以他说卡尔“的确是个好小伙子”。那么是德拉玛什知道卡尔终究在西方饭店站不住脚,在幕后导演了这出戏吗?总之两名流浪汉抓住了卡尔的本性。冷冰冰的西方饭店怎么会是卡尔的长久居留之地呢?鲁滨松的行为是陷害也是拯救,也可以说他两种目的都没有,不过是凭直觉来将卡尔叫回去罢了。说到底,卡尔应该同他们是一伙的呀。再说卡尔在此地接受教育的时间也够长了,需要改变一厂生活方式了。在长达两个月的地狱般的生活里,他已经领略了人类的理性之谜。现在该是他回过头去,领略人类的怜悯心之谜的时候了。
  整个事件中发生的一切都是那么凑巧,就像是事先的着意设计一样。从整体上观照更像是自然力在起作用。这种力不属于卡尔,不属于流浪汉们,也不属于西方饭店的任何一个人;它无拘无束,呼啸而来,席卷而去;它总是逼你走上最符合你的本性的那条路。卡尔这一次的失守也是它的作用,因为卡尔本来就不适合于那种坚守。那么它是什么?是人的命运,还是人本身的意志?人必须等待,它才会露出真面目。卡尔对于自己的这次崩溃完全不理解。他越是努力,事情越是朝反面急转直下。但是可以肯定,他的良好的感受力使他从事件中学到了很多东西,这些东西在今后的艰难岁月中将会起到决定性的作用。

  二、理性的力量

  事件的结果是卡尔被冤枉,这个结果是推理的结果,逻辑的结果,也是卡尔违反逻辑亲手给自己造成的结果。逻辑总是一往无前,而人的情感和怜悯心却一味迂回。卡尔在事件中弄得自己自相矛盾,没法开口说话了,他被总管的逻辑彻底击败了。他的初衷是想要不说谎,他的表现却是不断说谎,越辩解越说谎,越让人不能相信。难道能让总管等人相信,逻辑的推理也会有错误吗?卡尔只能沉默了,这里是理性的王国。女厨师长却还不放过他。女厨师长远不如总管和门房彻底,她的心底藏着和卡尔同样的东西,于是她就用她那矛盾的情感来折磨卡尔了,她想要卡尔开口说话。卡尔能说什么呢?只要开口,必定是谎言。他所做过的事决定了他说出的必定是谎言。西方饭店的标准也决定了他说出的只能是谎言。所以女厨师长不论问多少遍,也只会有相同的答复,而这个答复又只能是对卡尔不利的。女厨师长反复询问卡尔的举动并非是由于她心里抱着希望(作为有经验的老职员这是不可能的),而是由于无法表示同情而进行的自我折磨。她到底想知道什么呢?她又想说清什么呢?显然都不是。她之所以说,只不过是说出那结论罢了;她之所以询问卡尔,也只不过是进一步证实她心中的推理(尽管是痛苦已极的证实)罢了。
  西方饭店不允许、也不承认矛盾,所有的原则都是不可动摇的;如果一个人食言,他就一定是在撒谎;如果一个人撒谎,他就一定是品质恶劣,应立即被逐出饭店。这种清晰的推理是总管、门房等人的职位的根基,女厨师长也不例外。“正义”、“正派”,这些词语的含义在此地是完全不同于世俗的含义的;它们远远地超出于世俗的、具体的情感之上,以其抽象的冷酷散发出压倒的威力,人在这种威力面前只能屈服。那么这种几乎是先验的理性精神又是如何贯彻的呢?它真的排除了任何矛盾吗?为什么女厨师长可以在认为总管是最可靠的人的同时,也认为卡尔从根本上是一个规矩正派的孩子呢?这不是有点像胡言乱语吗?

  三、理性的机构是如何运作的

  卡尔在门房间里观察到的情况很好地回答了以上问题。如此高不可攀的理性原来根本不是依据精确的科学的判断来推理运作的;原来在那繁忙的、乱糟糟的机构里,一切都取决于偶然性,一切都是似是而非的,看上去一丝不苟,实际上却漏洞错误百出。可以说,人们围绕着一种巨大的荒谬而工作。他们用不着弄清他们工作的性质,命令就是一切。一直到即将离开,卡尔才看到了这个严厉的机构内部致命的矛盾。接着门房班长又进一步加强了卡尔的这种印象。他对卡尔说,他的职责是不让任何一个形迹可疑的人溜出去。至于怎样判断谁是形迹可疑的人,他却又说他爱怀疑谁就可以怀疑谁,即取决于他个人的好恶。
  用门房间里观察到的情况类比一下就会发现,在此之前总管等人对于卡尔的判断和推理也是十分随意的。错误和漏洞往往是那种推理的前提,表面上的气势汹汹也排除不了内在的自相矛盾。而女厨师长和特蕾泽的推理则是基于对总管和门房班长的信任,也就是基于她们多年来形成的习惯。一切都是脆弱的、经不起推敲的、由偶然性所决定的。同西方饭店那强大的、专横自负的外观形成对照的,是它内在的无可救药的虚弱,它的神经质的任性,它的乖戾的冷漠。西方饭店是怎样在悠久的岁月中形成这种奇怪的原则的呢?这就需要到女厨师长和特蕾泽的经历中去找答案,也需要到卡尔的经历中去找答案了,因为饭店就是从他们每个人的精神历程中发展出这种原则来的。经历了绝望的追求的人,应该说是不再抱有幻想,而同原则联为一体的,但奇怪的是一个偶然的事件的牵动仍然可以使得坚固的大厦濒临崩溃。设想一下卡尔走后女厨师长和特蕾泽的怜悯的爆发和对自己的痛责吧。她们将怎样度过今后那些更加可怕的漫漫长夜啊。只有作为行动者的卡尔用不着回顾噩梦,他又一次运用起青春的力从原则的缺口突破出去,继续他那奇迹般的追求。
  门房间是窥破西方饭店秘密的地点,所以门房班长有意让卡尔在此地观察和受教育。他死死地抓住卡尔,折磨他,未了却又让卡尔从他手里逃脱,那就像是给卡尔一个突围的机会似的。卡尔突围了,青春的热血又一次战胜了理性,闯出了自己的路。卡尔不愧是卡尔,他用自己的行动向他的老师女厨师长和特蕾泽表明了:理性决不是万能的,什么样的原则也阻止不了人的活力。他没有辜负他的思人的期望,即使那期望连她本人也不十分清楚。四、仁慈
  有这样一种仁慈,它所给予人的不是庇护和依靠,也不是对前途的放心感;它是一种诱饵,诱使人怀着虚幻的希望朝某个方向挺进,到头来却要由人自己戳破心中的希望,逼使人承担事情的后果。女厨师长和波伦德尔的仁慈就属于这一种。这是一种使精神早日独立的仁慈,这样的仁慈是真正的美德,卡尔因此而大大受益。女厨师长同卡尔的那场讨论就是出于这种仁慈的初衷而进行的。她说卡尔做下的事不是“正义”的事,即不符合理性原则;而她又不断地为这种非正义的举动辩护。她那种要使对立的观念统一起来的徒劳努力刺痛了卡尔的心。卡尔终于对他追求了这么久的理性感到了绝望,而在心中调动起自己的非理性力量,准备作最后一搏了。当然卡尔对这一切并非有清楚的认识,他受到了强大的“自然力”的操纵。女厨师长是否知情呢?判断是模棱两可的,但结果说明了一切。就是说,不论她是否自觉,是否洞察到了方方面面的可能性,卡尔的精神发展终将因她的安排受益。她的最后的话是要卡尔不必操心未来,“多想想过去的时光”。这又是一句寓言似的语言。属于非理性冲动的未来是人所无法操心的,而对过去的理性批判无论多么执著都不过分。她道出了卡尔做人的信条。除此之外,她还为卡尔安排了最适合于他的、莫测的前途——不是去一家公寓工作,却是被人追击,仓皇逃命!并且在此前她还使卡尔失去了他所有的钱和箱子。也许她认为摆脱了身外之物的累赘,卡尔会更加无牵无挂地尽情生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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避难

  一、改造计划

  德拉玛什和鲁滨松要把卡尔变成艺术的奴仆,这件事必须有卡尔的自觉配合才能做好,但处在此阶段的卡尔,一心只想摆脱这两个流浪汉。怎样才能驯服卡尔呢?德拉玛什看出,必须杜绝卡尔所有那些虚假的幻想,逼得他死心塌地地跟自己走,他们的计划才有可能实现。在世俗中,没有人会心甘情愿做奴仆的。年轻的卡尔也不可能马上就意识到他的面前只有一条路,生活的经验还没完全告诉他这一点。为了让他提前意识到,德拉玛什才导演了这出戏。艺术是一条狭窄的小道,这条小道是专门提供给那些走投无路的人的。卡尔其实已经走投无路了,只是他心里的幻想还未破灭,他还以为自己可以在别处找到工作。他的发展要依仗于德拉玛什的引导。
  从卡尔下车起,德拉玛什的计划就开始了。德拉玛什和鲁滨松用最卑劣的手段断了卡尔的后路。他们让他在人们眼里成了品行不端者,骗子,罪犯,以致他再要在世间混下去的话就只能进监狱。当卡尔终于在德拉玛什的协助下摆脱了警察惊险的追捕时,当他迫不得已跟着德拉玛什上楼到那个艺术之家去时,卡尔才不得不看到:另外的出路已经消失了,至少是暂时消失了,不仅是因为追捕的危险,也因为体力的耗尽。也许走上艺术之路的人们,在此前都曾有过这样的历险吧。德拉玛什是这方面的行家,他促成了卡尔的进化。
  卡尔同德拉玛什之间的较量,是一场钳制与反钳制的较量。德拉玛什要向卡尔揭示真实(即他面前只剩下了一条路),卡尔要尽力反抗,执著于梦想。就在一边反抗一边屈从的过程中,卡尔渐渐地在认识真实,走向德拉玛什为他设计的改造之路。当然他仍然是不服气的,他要梦想,也要自欺。他的改造是没有尽头的改造。这一过程中,我们看到他从身体上的激烈反抗、挣扎,过渡到逐渐平息下来,只将逃跑的愿望藏在心中;而最后,终于完全地打消了逃跑的念头,进入了自觉的改造。这种改造开始时是多么激烈,后来又是多么惨痛啊!一个人,如果不脱一层皮,又如何能看见真实,接近艺术?同时也可以看出,德拉玛什和鲁滨松井不是要完全打消卡尔的幻想。他们只是要他改变幻想的方式,让他在意识到真实的前提之下来幻想,就如同鲁滨松所做的那样。一边是不堪忍受的真实,一边是面对真实的遐想,二者共居一堂,这就是艺术殿堂的内部情况。卡尔逐渐知道了,真实是躲不开的,它就在你身上;同时他也知道了,面对真实仍然可以闭上眼睛幻想,因为幻想是人天生的权利。从那梦幻般的高楼上下到人间,用手推车推着布鲁娜妲走在街上,卡尔才更深地体会到了世俗生活是多么地不堪忍受。也只有经历了高楼上的艺术噩梦之后,卡尔的心才同布鲁娜妲贴近了,她的恐怖也才成了他自己的恐怖。德拉玛什的改造计划终于收到了应有的效果,卡尔成为了艺术殿堂里的一员。

  二、艺术和距离

  艺术只有同人的欲望拉开距离才成其为艺术,鲁滨松的例子很好地说明了这一点。又正因为拉开了距离,渴望才永远是渴望。极其敏感的布鲁娜妲不容许别人看她,一道厚厚的帷帘将鲁滨松隔在阳台上。而鲁滨松,隔着帘子在痛苦中煎熬的同时,产生过多少火辣辣的、美丽的梦啊。人对艺术的进入又总是同恐怖联系在一起的。例如布鲁娜妲桌上的铃,将猫都吓走了。鲁滨松对那铃声害怕又渴望。艺术灵感往往产生在人的欲望受到致命的挫折,由惯性的反弹变得空前强烈之后。那时,在渐渐平息下去的心灵波涛中,一轮无比空灵的明月冉冉升起,用它普照的光辉抚平了人身上所有的伤口,人不知不觉地沉浸在美感之中。鲁滨松就多次体验过这种境界。当他被自身的处境逼得快要发狂,不顾一切地号哭起来时,布鲁娜妲就降临了。虽然只是一个瞬间的梦,虽然仍被拒绝接近她,鲁滨松的苦难还是全部得到了补偿。鲁滨松获得的非凡的幸福要感谢那块厚厚的帷帘,是它调动了他体内的潜能,让不堪忍受的苦难世界里有甜蜜的梦幻降临。他也要感谢布鲁娜妲的敏感和傲慢,是她使他体内的渴望长久地燃烧,那是永远得不到满足的、能够不断升华出梦境来的渴望。
  作为欲望和艺术二者矛盾统一体的布鲁娜妲,就是在同世俗决裂,拉开距离的过程中发展起来的。完成了外部的决裂,撤退到世俗的边缘地段之后,折磨着女神的就是她的肉体了。她必须同自己搏斗,征服这巨大的,里面像有岩浆沸腾的肉体。她是怎样做的呢?她的方式就是在她的小天地里摒弃一切世俗,生活在纯理念当中。但她怎能摒弃自己的肉体呢?为了同自己的肉体拉开距离,她进行着长久的消耗战。浑身消除不了的疼痛使她变得更美,更有诱惑力,也更咄咄逼人,不可侵犯了。面对着她矛盾的肉体,两名流浪汉神魂颠倒,不知如何是好。这同人面对一件艺术品的感觉很相似。那种被打动又被拒绝的感觉,它的深入程度远远地超过了人的性欲,而它的起源又同性欲密切相关。
  布鲁娜妲那架神奇的望远镜就是艺术家的眼睛;那种与现实拉开距离的同时又穿透视实的观察方式,是人所难以适应的。所以当布鲁娜妲逼着卡尔从望远镜里向外看时,他什么都看不到,但布鲁娜妲却说他“已经看见了”。这样持续了一会儿,卡尔果然能看见了,只是很不清晰。而在他心里,对这种矛盾的眼光很是反感。可见人如果彻底生活在艺术中是受不了的;尖锐的矛盾必定让人发狂,人总需要某些遮蔽,才能取得平衡。对于被囚禁在黑屋子里的卡尔来说,这种遮蔽就是关于将来会过上好一些的生活的梦想,他活一天就不会放弃一天努力。然而于无意中,他自己正在理解布鲁娜妲的眼光,因为人即使是在遮蔽之下,也还是可以感到尖锐的真实,而布鲁娜妲可怕的呻吟总在旁边提醒着他。

  三、艺术家眼里的现实

  卡尔站在高高的阳台上观察到的,就是艺术家的现实。现实是一场又一场无望的竞选活动,是喧闹的、我不出意义的滑稽戏。不论候选人如何声嘶力竭,希望总是看不到。嘈杂的黑夜乱哄哄的,各种吵闹相互抵消,灯光变幻不定,黑夜无比迷茫。很显然,这是灵魂外化的图像。对于布鲁娜妲这样的纯艺术化身来说,只有一个现实,那就是灵魂的现实。但灵魂是人向内看时看不到的。想要看到它的艺术家们在追求中发现,灵魂并不光是肉体内漆黑一团的东西,灵魂在一定的时候可以冒出体外,与外界结合,组成一个新的世界图像,而且只有这样的图像,是它存在的证实。这个图像属于艺术家,它同世俗的现实有千丝万缕的联系。但它是一种升华,是艺术家独有的、同时又具有普遍性的现实。要拥有这样的现实,望远镜是必不可少的工具,与世俗的剥离也是先决条件。艺术家布鲁娜妲,用她那颗博大、强健的灵魂将世俗的活动全都囊括在内,造出了这样新奇的罚像。面对这样的景象,人即使是看不懂它的内涵,也会受到深深的吸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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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5-12-31 22:23 | 只看该作者

伐克拉荷马露天剧场

  一、投奔艺术

  卡尔终于沿着自己面前那唯一的一条路走到了艺术面前,并且被艺术雇用了。俄克拉荷马剧场拥有无边无际的场地,无数支招募队在各地不停地旅行,招募职工。谁愿意当艺术家,马上就可以报名。这里描述的,正是艺术的真实情况。艺术无处不在,它的大门对所有的人敞开,但人们不理会它,个别的人想加入它也是犹豫不决的;只有像卡尔这样走投无路的人,才会怀着急切的心情毅然直奔目标,所以招募队的人事科长说他这种态度“非常正确”。然而卡尔被录用时审查的时间最长,也许是由于他一心想要投奔艺术,艺术才对他进行反复的考验。那种一来一往、切中本质的问答考试,回答起来是多么困难啊!但是他终于顺利过关了,艺术不拒绝每一个人。
  告别尘世的场面是狂欢的。似乎是一切可怕的限制都不存在了,阴暗的心情逐渐明朗起来。在那些丧失了一切的无产者当中,卡尔甚至遇见了从前在西方饭店的同事。是的,他们这些受尽了折磨的灵魂,终于要告别世俗了。他们是去天堂,还是去地狱?谁也回答不了这个问题。那股“自然的力”又一次临近了他们。它隔得那么近;它汹涌而来,扫荡一切,像要把人吞没。这就是美国,卡尔感到的、不可征服的美国,以它超级的理性逼迫着他走向艺术故乡的美国。它以经验丰富的方式培育了这位年轻人的精神,现在它又伴随他上路了,去那天堂和地狱的交界之处,去创造从未有过的奇迹。为什么要告别尘世呢?因为一切外部的,都将变成他自己的;因为实际上,列车的前方正是那无限扩张着的人的心灵。所有的悲伤和眼泪,看不见的爱和看得见的冷酷,短暂的欢乐和长久的绝望,无用的仁慈和有用的卑鄙,友谊和背叛,美和丑,一切的一切,都将汇合于那个黑暗的处所。
  虽然整部《美国》里有很浓的宿命的味道,深入地体会就会感到,这里的“命运”有很明显的主动性,似乎是反叛的产物,有那么一天它将会由主人公自己来决定,来创造。
                   1997年7月11日,英才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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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6-1-1 02:58 | 只看该作者

布鲁娜妲之歌

谁能料得到,在诗人那干竹子一般枯瘦的躯体之内,会潜伏着这样一个胖大、笨重、狂暴产横、反复无常而又阴郁至极的艺术之魂?她就是日夜兴风作浪的布鲁娜妲,城市上空那块阴暗的领地里的女王。
  布鲁娜妲曾经是世俗中的一员,为从美会众生中脱离出来,她经历了极其惨烈的剥离的过程。那是一种常人无法想象的过程,它需要六亲不认的冷酷心肠,也需要蔑视现存秩序的气魄和豁出去成为孤家寡人的胆量。骄傲的布鲁娜妲首先就赶走了那么爱她、依恋她的丈夫,把他变成了一个可笑的小丑,让他在绝望中徒劳地挣扎。这便是女王从前从世俗中超越的第一步。她要干什么?她内在的欲望逼得她要发狂了,她要去创造一种从未有过的生活,她要建立自己的艺术王国,这就是她要干的。她,全身沸腾着热浪,胖大火热的躯体将身上的衣服都快胀开了,然而她却行动不便,不借助于别人就无法料理自己的生活,她的活力正日甚一日地成为她自身的负担。一个特殊的日子来到了,那一天,狩猎女神站在楼下,她那明亮的目光落到流浪汉德拉玛什身上,立刻认出了他,他也认出了她。她将他带到高楼顶上那黑暗的寓所里,从此与他合为一体,随同一起的还有流浪汉鲁滨松。
  超越后的布鲁娜妲就这样在那座高建筑的顶楼寓所里开始了她的真正的艺术生涯。艺术是什么?艺术是折磨,是无穷无尽的、别出心裁的踪脑,是一次又一次的毫不留情的践踏。德拉玛什和鲁滨松这两个精神的游魂在那个不平凡的日子里见到的,正是布鲁娜妲那洋溢着活力、显示着矛盾的美艳肉体。流浪汉们立刻就明白了:只有这个女人,才是他们的归宿,她将使他们得以成为人,她将使他们结束空洞的游荡,开始真正的创造。然而要对付布鲁娜妲这座肉体的火山可不是一件那么容易的事。每一瞬间都不能预见了一瞬间的事,任何一个行动都不能达到预期的效果。由两个流浪汉和女王布鲁娜妲构成的艺术三位一体,就是这样在那高高的阴暗的艺术殿堂里,日复一日地进行着他们那充满了眼泪、恐惧和期待的艺术实践。那是怎样的一种不堪忍受的生活啊!女王由于内在欲望的煎熬,显得那样的乖张、残暴和霸道,她的欲望就是一切,一切都不容分说。在封闭的密室里头,欲望是赤裸裸的,赤裸裸的欲望却不要求回应,相反,女王要求的是禁欲的服从。然而怎能不服从呢?两个游观不正是为此而来的吗?深通艺术本质的德拉玛什和鲁滨松,懂得怎样小心翼翼地保持警惕,不断克服自己身上的惰性,虔诚地倾听女王的呼吸,调动起体内全部的幻想力,来完成与女王的神交。他们是高手,我们目睹了他们怎样在压制人性的同时通过弯曲的渠道释放了人性。
  布鲁娜妲的肉体是造成流浪汉们两难局面的依据,那是一个越不过去的障碍。在他们眼里,她既是妖艳无比的尤物,又是冷若冰霜、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神。即使是德拉玛什同她的性爱也绝对感受不到那种肉体的欢娱,能感到的只是无穷无尽的渴望——由于缺乏导致的饥饿。谁爱上了她,必将终生在饥饿中煎熬。肉体的苦役没完没了,杜绝了一切缓解的可能,人被逼进死角,就从漆黑一片当中开始了发光的梦想。睡在阳台上肮脏的秽物里头,呼吸着满是尘埃的空气,鲁滨松做了一个火辣辣的梦。他在梦里忘记了自身的创伤和疼痛,沉浸在女王充满诱惑的气味里头,感动得无法自已!这个虚幻的梦境也许可以看作对他白天所受折磨的补偿,补偿只是更加加剧了他的饥饿感。流浪汉没有故乡,他们的故乡在梦里,而布鲁娜妲就是那些瑰丽的梦境的激发者。这半兽半神的女歌唱家,她的高傲的红裙子,她的浓烈的体味,她的无耻的袒露和声色俱厉的拒绝,谁能抵抗得了这把双刃之剑的诱惑啊!布鲁娜妲,布鲁娜妲,你这古代的美女,你来自何方,要带领我们奔向哪里?流浪汉在梦里噙着眼泪一千次地叩问,恭顺而爱恋地捧住女王裙子的一角,将嘴唇凑上去……然而他被惊醒了,房子里面,布鲁娜妲正在大发雷霆,粗俗地叫骂,将食品倒在地上。于是鲁滨松记起了他的仆人职责,撑起病体走进房里开始了一天的苦役。
  布鲁娜妲集各种矛盾于一身,她是一个常人所不能理解的谜。她粗俗、胖大、强壮有力,同时又娇弱、过敏、风度高雅;她发起怒来像狮子一样吼叫,但却忍受不了最细微的噪音;对待异性,她像火一样热,同时又像冰一样冷;她醉心于观察楼下的人群,却又过着一种严格与外界隔绝的生活;她生活在无比纯净的意境里,而她的周围却是不堪入目的杂乱和肮脏,她自己也很聪;她成天为疾病缠绕,躺在沙发上不停地发出呻吟和喊叫,而实际上她又有着一个可以消化变质食品的无比强健的胃,和可以承受任何变故打击的有力的心脏。这样一个布鲁娜妲,人如果想满足她的需求,除了沦为终生的奴隶之外还能怎样?于是为她的魔力所折服的两个流浪汉,心甘情愿地走上了苦役之路。年轻的卡尔对女王的认识是一个逐渐深化的过程,一个由不信任、厌恶,企图反叛到慢慢理解、容忍,最后终于成为同谋的过程。这也是卡尔成长的过程,这一切都要归功于环境的启发教育,当然最主要的,还得归功于女王的权威。谁走近她,就一定会深深地感到那种威慑的力量,因为她的意志不可违拗。这幅地狱生活的画面正是艺术殿堂的真实写照,为命运所逼闯入到它里面的卡尔,将在这里学习怎样做一名艺术家。
  那么,高居于城市上空的布鲁娜妲的殿堂,究竟是天堂还是地狱?应该说,它是二者汇合的中间地带。如同布鲁娜妲本人那半兽半神的肉体一样,这种混合也是奇妙无比的。此处排除了一切世俗的入侵,无比空灵,但又具有世俗的所有特点,是人类欲望的展示之地。依仗于强大的体魄,布鲁娜妲将趋于极端冲突的矛盾统一于一身,从而营造了这样的奇境,一个初见之下必定会令人感到陌生和反感的奇境。布鲁娜妲的肉体的想力就是艺术的勉力,它挑起人的欲望和遐想,但决不给人丝毫的满足,它只是让欲望之火烧得更旺。在这个殿堂里,被剥夺了一切,人唯一可做的事就是梦想,那种饥渴煎熬中的美丽的梦想。不相信梦想的人,布鲁娜妲决不会选择他。他们三人在这个特殊的实验室里干什么呢?他们那忙忙碌碌的活动的本质到底是什么呢?原来他们在这里所做的是融化界限,使两极相通,使两界连成一体的工作。这种艰巨的工作充满了创痛、梦魔、压抑,也充满了无望的挣扎。然而,人在这种工作中会不时听到来自天堂的召唤。是艺术,唯有艺术,才能实现这种辉煌的猜合。布鲁娜妲以超人的气魄营造了这个实验室,是由于内心矛盾的逼迫。她不能去天堂,因为她对尘世的迷恋深入到了骨髓秘也不能与世人搅在一起,那种交往令她发疯。走投无路之下她只能搞发明,于是她就发明了艺术,她的精力也从此找到了出路。
  布鲁娜妲的产生似乎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然而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她来自于极度压抑中的爆发,她那天马行空似的冷酷就是这种压抑的产物。她在爆发中突围,抛弃从前的生活,在半空中建立了自己的小小王国,成为名副其实的女王。由于这种爆发是绝望的爆发,于是此后她所做的一切都只能是无中生有了。也就是说,她只能听凭自己这座肉体的火山爆发下去,让爆发导致的发明活动(由流浪汉协助完成)进行下去,因为她只有在这种活动里自身才得以存在。
                   1998年4月8日,英才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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