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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
Lef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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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几觅花落
时间:
2007-2-25 21:47
标题:
Left
一。
总的来说我不是一个善于叙述的人。我经常讲不好笑的笑话。我要讲一个故事的时候,总是找不好一个开头。我的开头听起来好像结尾。我的物理老师说这是可以理解的,因为旁白的角色永远是上帝的,不是我们的。我们回忆从前的事情,上帝叙述我们的生活。我们之所以对故事的情节爱莫能助,就是因为我们的卑微。我一直很佩服我的物理老师,在我自以为可以跟上帝对视的时候,他就已经在装上帝了。
我们家一连几代都住在郊外的一座老宅子里,你几乎看不出这房子有多老,班驳的墙早就淹没在错杂的藤蔓里。岁月有痕迹对它来说是骗人的,太阳从它一边升起来又从另一边落下去,晚风把枯叶与尘埃附着在它上面暴雨又把它洗刷如新,它就像一块砖头一样站在那里,没有表情,不变姿态。我小时候看这房子的时候总有一种错觉,好像时间是反复的,而不是去不复返的。
家里人把最顶楼的一个房间留给我,因为那里的视野最好,可以让我认清方向。我很小就会帮家人算账但是到7岁还分不清左边右边。我曾经拿东西在我左脚和右脚边做不同的记号,然后默记好几遍,在我自以为记住以后不经意转过身来却突然发现左右互换了,我完全无法理解何以世界在我转身的时候会颠倒过来,然后我就哭。后来长辈告诉我把记号做在手上就不会弄错了,我试了下果然,但是到我刷牙照镜子的时候又发现不对了,我的左右手在瞬间互换了。于是我认定方向是一种折磨人的东西,在我终于弄清了左右之后,再没有去管东西南北。
其实对于一般学辨认左右的小孩,我们家旁边有一个很好的参照物,就是另一座不知道荒废了多少年老宅子,。如果说我家的房子是古板,那它就是颓废。在我8岁那年突然有人搬进去,说是那里的主人的后人,到这里图安静。他们家有一个比我大两三岁的小孩,经常跑到我们院子里放风筝。有次我问你叫什么呀,他说左岸,左边的左,河岸的岸。我嘀咕说好奇怪的姓啊,然后我笑着讲真凑巧,你们家有刚好在我们左边。他看看我说不是啊,明明是右边啊,我们转过身才是左边呢。我愣下,低下头说哦。他笑着说你还不分左右的吧,我以前也是,这样吧,以后你跟我一起玩的时候我都站你左边好了,这样你就不会搞错了。
小学里一年暑假我和左岸到附近一座寺庙玩,一老和尚缠着我们捐香火钱。他说小施主你不知道吧这里可是全地球的中心啊。说着打开一副世界地图,当然和我们平时看的不大一样,指着正中间那个红叉,说我们现在站的点就是这里啊。我一听相当吃惊,原来我们家一直呆在世界中心附近啊。我正准备捐钱,左岸一把把地图抢过来说老头你当我傻啊,地球是圆的你知道吧。你把地球仪摆摆好哪里不是世界中心啊。说完鄙视看我一眼。我当时发现我在地理上是个白痴。
左岸上初中以后我拿他的地理书看。那上面说这样建立坐标。上北下南左西右东。我问左岸东南西北都是一成不变的么。左岸推推眼镜说不一定吧,比如太空上就没这讲法。我兴奋地问那左和右呢,左岸说那到是确定的,只要你人站好了。那时候我惊奇地发现自己学的东西还不是很困乏。
扯远。我说过我不是善于叙述的人。因为这些事过去了很多年,所以我称之为叙述。回来说我的房间。我的阳台上经常可以看到流星。我以前的语文老师经常拿这个说教。她说王小孜你来描绘一下你所看到的流星,哦,记得用比喻。我估计她想让我讲流星像一匹绫罗绸缎或者伤感点说像天使的眼泪,结果我说流星像一根点着的火柴飞过去。我的老师摇摇头说这孩子真没文学天赋。我的阳台正对着就是车水马龙大厦林立的城市,也就是我以后要去上学的地方。那里的人们总喜欢向流星许愿,因为它是一闪即逝的。我从来不向它许愿,我不相信小小一块陨石可以承载多少妄想。其实流星不是一闪即逝的。只是城市里的缝隙太窄,人又太过匆匆,所以他们的视野有限,只看见了一瞬间的画面。但我的窗台,它就是一块银幕,我可以完整地看到流星从云层里降落,在地平线那头消失,好像上帝向地球抛出的一根火柴。而那块银幕本身,似乎不是夜赋予他的底色,而是那座城市压迫的影子。
二。
我十二岁的时候和左岸去电影院看了场电影,,讲爱情的,让我们无法洞悉其内涵。大致上讲,一个背景不好的女人喜欢上一个背景很好的男的,当然那男的也喜欢那女的,最后两人毫无悬念地被上一辈人拆散了。电影的结尾是女人为男的上船送行的镜头。夕阳浸透海面。海鸟飞过晚霞。女人泪流满面,男的几次三番要跳下船来都被家丁按住了。然后那男的他爹严肃得跟他讲了什么他就低下头忍住不再去看女人。左岸看到这里就特别激动,嘴里一直念,跳下去,跳下去,靠,怎么不跳下去。他座位上的扶手差点被拗断掉。散场以后左岸一直跟我讲,那男的真没种,是我我就跳下去了。
回家的路上经过一条小巷,很多人围在巷口。我们走近了发现是一个装饰得很精细的宠物小房子,里面一只小猫,还在睡,房子上夹着一张便笺,说它原来的主人无力养好过多的宠物,望好心人领养。另附小猫资料,几个月大,喜欢吃鱼罐头什么的(废话,哪只猫不喜欢),等等。
猫的毛色很好,棕色和白色相杂的,好像我们院子里的沙子和石子的颜色。它睡的时候蜷缩成一团像个肉球,有人轻微去碰它的时候它的耳朵一动一动的。我突然笑出声来说左岸这猫睡起来跟你一副德行。
人群里有个小女孩看起来对小猫特别在意。每次有人试图要抱走它她的面色就很凝重,好像有些高兴,微微带些紧张。适才又有个老板派头的男人去摸摸小猫的头打算带走它但跟旁边一女的商量一下后还是摇摇头叹息走掉了,女孩又是一阵失望。我说,切,那么喜欢自己怎么不去领来。因为猫本来就是她送来的。左岸说。我低声问你怎么知道,他皱皱眉说,感觉,要是我我也会这样的。我说你这句话好耳熟啊。
围观了一会后发现这邦人都是占着茅坑不拉屎的,左岸招呼我一下,说,走吧。我们从人堆里挤出来的时候经过那个女孩,她已经很着急了,几乎要哭出来,双手交叉在胸前好像在祈祷。风吹乱她的头发刚好划过左岸的脸,左岸下意识地转过头去看了看她,突然想起电影那个可怜的女人。左岸在女孩身边低头停留了几秒钟,然后很我说,小孜,等我下,我去把那只猫抱来。
一段时间之后左岸叫我给它取名字。在这之前我最喜欢的一只猫叫加菲。因为是左岸抱来的,我说这猫就叫左菲吧。
三.
时间很快地过去。关于这个意象有很多种表现方法。比如说庭前的花开了又谢过冬的候鸟去了又来。我不喜欢这种讲法,这是窃取上帝的口吻。
我只看见,我窗台上的藤蔓一直在长几乎布满整扇窗遮蔽了我的视线,又有间歇的流星划过只是没有一颗落在我的阳台上,左菲已经可以用来吓老鼠了,当然你不能指望它抓,就好像你不能坐上遥控车出门。
突然有一天,毫无预兆地,我觉得这座老房子变得松垮下来,好像随时都会坍塌。我把这个想法跟左岸讲。左岸双手插在袋里转过来看看我,然后低下头去想什么,过了一会儿说,小孜,你知道我们身后正发生什么吧——不要转过去,你一转过去它就消失了。它就是在我们看不见的时候站在我们身后。那是一堵墙。什么都会坍塌的,包括它,这堵时光的墙。
现在的左岸讲话就像个诗人,尽管他自己不承认。他早生30年就是个诗人,早生300年就是个剑客,反正是注定是寂寞的浪子。
左岸说我那座房子快拆了。我说怎么这么快。左岸叹口气说其实也无所谓啦,反正下个月我就走了。
那几天左岸带我去清理他的实验室。这是早先他爸发现他很有学化学的天赋后用储藏室改的。左岸没让我碰那些专业药品,他爸花大价钱买来的或者左岸自己从学校里偷的。他说那里还有一堆镁条,可以用来当焰火。晚上左岸在检查过那些东西烧后不会放出毒气之后把他们全都烧了。镁条的光很刺眼。左岸拿了一根把它扔出去,说,像不像流星。我说像,我小学三年级就发现了。
左岸说,诶,你知道金属熔化以后扔到空气里会凝固成怎么样。我说像水滴一样吧,左岸摇摇头,又点点头,说,其实水珠也是一样,它会变成一个——球,完美的球。他顿一下,抬头看星星,说,就像宇宙里所有星球一样。哦,还有眼泪也是。谁会想到,那亿万颗星球,其实也是某个人的眼泪呢。
左岸临走之前把左菲抱到我们家,连同它的宠物房,还有很多鱼罐头和饼干。左岸低头玩弄着它的头,然后在他左腿上系了个铃铛。左岸拍拍它的头说,猫咪,听着,你以后不能再往那边走了,你再走到前面的岔口的时候就顺着这个铃铛走,到小孜这里来跟他玩,知道没。左菲说喵。
左岸给它一个微笑给我打了个手势就提起包走了。我突然有一种幻觉,就是左岸走着走着突然扔掉包,然后掉头回来把左菲接回去,就像许多年前他把左菲抱来一样。当然事实上他没有,就像那部老电影里的男人。从这点上讲左菲是幸运的,它遇见我们的时候我们还有狂热的年少。
四.
正如正常人想的那样,在我的叙述中跳过的那段时间里发生了很多事情,这个你无法从我对流年的简略描述中想象。
自然,最开始左岸一家并不是真的图安静才搬来的,而是因为一个大家族的纷争。作为牺牲品,早先左岸的母亲远走他乡,左岸和父亲、祖父母来到这个他们仅余有的财产这里。左父日益消沉魂不守舍时常酩酊大醉。然而在左岸上学以后左父似乎突然找到了可以依靠的东西,他开始近乎疯狂地督促左岸的成绩。甚至好几次他还拿左菲做威胁。几乎是发泄性与自虐性的,左岸开始疯狂地做数学物理化学的题——左岸说这里你不能说是在学习或者专研,而只是机械地做题,像个傻子。
左岸高三的时候,已经有了好几个国家级竞赛一等奖的头衔,于是就自然而然地被保送了北方一所很知名的大学。
左岸的风筝被左父扔进仓库里变得破碎了。左父收起左岸的CD机左岸把原来买唱片的钱都给左菲买了鱼罐头。
五.
莎拉发给我短信的时候我们还在上化学课。因为是圣诞节,大多数人都在暗地里递礼物发短信什么的,还有几个在打扮那棵刚从后院拔来的圣诞树,没什么人听课。化学老师脾气好得很,从来不管底下动静,自顾自写他冗长又烦琐的有机化学式,写完后转过来对我们笑笑,又看看表,说,今天就到这里吧,接下来有问题的可以问一下。一个戴眼镜的(其实我们都戴)问,老师,复杂的高分子聚合物的重复单元是任取的么。老师点点头说恩,理论上是这样的,只要单元是重复的,基团的先后位置都无所谓。但实际上我们都有习惯的写法。这就好像——他推推自己眼镜,又朝我们笑笑,说,就好像我们的日历,谁都知道一年有365天,但年与年之间的划分都不知不觉地确定了,圣诞拉,元旦拉,春节拉。这些都是习惯。
我突然想起小时候我觉得我的老房子对于时间总是无动于衷,现在才发现那其实不是时间的反复,只是它自己的习惯而已。
莎拉在校门口遇见我,递给我一个盒子,说,圣诞快乐。我说怎么一直都是你送我东西。她耸耸肩说算了,你哪天良心发现再补一起给我吧。我朝她翻翻白眼。她指指盒子说打开看看。我拆开盒子发现是只手表。莎拉抢过去说我给你戴上,诶,我跑了好多店才发现这么漂亮的表的,很贵的——你手抬高点——那老板说这表准得很,几百年误差不过多少多少分之一秒。我心里想大嫂,你以为是铯原子钟啊,被人骗了还帮人家做广告,但嘴上还是说,恩,是,真漂亮,啊,你看,真准啊。
莎拉要到我家去看左菲,说也有礼物给它。我笑着说原来你跟我殷勤半天只是铺垫啊。
我们走到门口的时候左菲还在睡觉,依然是蜷缩成一个肉球不过体积比原来大了很多。我在大门上有节奏或者说旁人听来是无规律地敲了下门,左菲的耳朵马上就竖起来然后整个猫醒过来朝我这里跑过来。莎拉问它怎么知道你来了。我跟她眨眨眼说我们有暗号。
莎拉做过去摸摸左菲的头说哎呀小猫咪几个星期不见又长高了。我说,靠,猫还会长高。莎拉说切,我只是意思一下,哦——左菲。走,我们到后面去玩。
后山有一块平地,原本是小树林,不过几年前树都被左岸的化学药品弄死了,只留下些杂草。
左菲本来在我们脚旁边打圈圈,突然好像看到什么就跑开了。莎拉采了几朵花以后它又跑回来,叼着一个破烂的风筝。左岸以前的风筝。我把风筝接过来然后蹲下来跟它说,不是跟你讲了以后不要再去捡这些东西了么,它们都老了,被遗弃了,不属于我们了。
莎拉为了缓和气氛说,啊——我想起来了,左菲不是会像欧第(就是加菲猫里那只狗)一样帮人找东西的么,左菲,帮我把钱包找回来。说完就把钱包扔出去。
很显然这种事情交给狗去做是有道理的,因为猫是找不回来的。莎拉从阳光下找到月光下才自己把钱包找回来。
临走前莎拉拿出一个小盒子给左菲,跟它说圣诞快乐。左菲说喵。
晚上左菲一直在玩那个盒子,然后盒子毫无悬念地被撕破了。里面是面很精巧的镜子。我把它拿起来跟它说这个不能抓,这个是用来照的。然后我就给他示范。但它咬定那里面有什么东西就跳到我手上抢。我把镜子递到它面前让它自己看。自然它在里面看见一只猫,相貌很动作都和自己一样。几分钟后它终于知道这东西是干吗用的了,就很我亲热地叫表示欢呼。我突然想起这个老房子里是没有全身的大镜子的,所以凭左菲的身高它还没好好照过镜子。
接下来几天左菲总是要花很多时间在镜子前面,但又不是打扮,好像是在思考。我记得某个哲学家对着镜子是会发呆的,他是在思考究竟镜子里与现实中的自己哪一个是本我,自己是不是真实存在的。我不认为一只猫的智商可以高到这种程度所以应该不会出什么事就任凭它去。
六.
许多年以前的一天有一位流浪的诗人路过这个城市。突然间他觉得自己累了,老了,于是他就决定在这里住下来。我并没有省略什么情节,诗人就是这样的,突然想到了,就突然这么做了。
然后他成了一所高中的语文老师。一段时间以后,他发现自己和学生一样无法忍受教科书的古板与牵强,他完全无法理解概括中心思想是怎么一回事,更加无法忍受3分钟改一篇考场作文的指标,他决定要放弃这个工作。正是他有了这个想法后不久,他在一叠作文的方格纸里发现了一首诗。天马行空,娓娓而谈。他打了满分,但是因为其他阅卷老师的阻挠这篇文章得了不及格的分数。但是他记住了那个叫左岸的名字。他觉得这个时代还是有希望的。
之后的文理分班他幸运地教到了这个学生。桀骜不驯又多愁善感,像极了自己年轻的模样。
于是很奇怪地,一个顶尖的理科生不去找数理的老师问问题到是整天和语文老师讨论宇宙与自我存在。
左岸问他故乡在哪里的时候他说忘了,流浪者都是这样的。他说其实人本来就是没有故乡的,所谓故乡,不过是他们流浪最后落脚的地方。
左岸离开以后他又发现了时代的空洞。他跟校长建议要教另一门学科。鉴于他的学识非常广博,校方同意让他改教物理。
于是这个老头成了我的班主任兼物理老师。
七.
老头把我叫到办公室里跟我聊天。他说小孜你觉得你那邦同学怎么样。我说大部分很傻。老头喝一口茶说我也这么觉得。那你觉得这里环境怎么样。我说比较恶劣,中国的教育比较腐败。老头说如果有给你换个环境的机会你要不要。我说废话,老头你到底想要说什么。老头从抽屉里掏出一叠文件,说,我们学校跟国外一所大学搞联谊,有几个交换生的名额,我们班刚好分到一个。我沉默一会,说,怎么会想到我的。他叹口气说因为你像左岸,而左岸又像我,只是我们生活的环境不同造就了不同的样子。我想给你一个机会。我又沉默一会。我说我考虑一下。老头说那要抓紧了,下个月有考试,面试用英文,这个是那所大学的资料,你拿去看看。
八.
通向我家还有左岸那间弃屋的路口是2路车的最后一站。我和左菲从超市回来,下车以后我招呼它到前面去带路。它本来在玩弄它的鱼罐头,听到我叫唤后却停下来茫然地看我。我说你干吗,以前不都是你带路的么。左菲慢吞吞走过来,它迈脚步的时候左腿的铃铛叮当地响。
走到路的岔口的时候它又停下来。我说你又想你老家了是吧,过几天我再带你去怀念,现在不行,我手里东西沉死了,不过那边都荒废了,也没什么好玩的。我踢踢它屁股催它快走,它回过头来看我一眼,突然朝废屋的那条路跑去,我怎么叫唤它都不听。铃铛声一点点消失在路的那头。我想这猫吃错药了吧。
晚饭的时候家人们都在讨论搬迁的事,有人把附近的地全部买了下来,好像要建一个游乐场。我拣了一块鱼干扔到桌旁的小碟了,叫着左菲出来吃饭。可是没动静。我想它到那边逛了一圈也该回来了啊。我到房间里找它发现它在对着镜子发呆,一下子坐着,一下子在镜子前面走,晃荡它的铃铛。我悄悄走过去,它无精打采地转过头跟我说,喵。我说左菲你今天不对劲啊。它面朝镜子没有理我。我顺着它的眼睛往镜子里看。一只猫。棕白相杂的。左腿绑着个铃铛。哦,不对,镜子里的是右腿。
我终于知道它在想什么了,这点我跟它有共鸣。毕竟我小时候的方向感比动物好不了多少。
于是我决定跟它解释清楚,镜子里的左右是相反的。但是我发现我并不能真的跟它沟通,尽管平时我一直跟他讲话但那是在我不指望它听得懂的基础上。再者,你不能跟一只猫探讨平面镜成象原理,你不能跟它讲左右和南北的区别在哪里。左菲对于方向的概念是很模糊又很简单的,它的参照物就是那个铃铛。
我努力地回想当初左岸是怎么教会我这个的。他好像是站在我左边来提醒我。这一套对左菲不管用,它已经有一个铃铛来提醒他了,而恰恰是这个铃铛让它一筹莫展。
我蹲下去把我戴在左手上的手表,就是莎拉刚送我那个,给左菲看,然后把手伸到镜子前面,好让它看清它在镜子里是在我右手上的。左菲没有理我。因为手表对我和铃铛对它是不一样的。
我想起左岸早上在岔口的表情,那是第一次它对自己的空间感、那个铃铛带给它的真实感感到怀疑。然后它跑回左岸的老房子。它大概是想证实下往那边是跑不到我家的。然后它检查自己的铃铛,确实在左边。然后它去照镜子,又明明是另外一条腿挂的铃铛。其实我所能跟它表达的东西它已经尝试过了。仅仅是我没法告诉它镜子与现实是颠倒的两个世界。
最后我把那面镜子重新收了起来。我抓住左菲的左腿摇晃一下,我跟它说,听到没,你的铃铛没变,你的腿也没变,你自己更没有变。那里面的东西都是假的不要理他。快 出来吃东西。
接下来几天左菲一直恍恍惚惚若有所失。
九.
国外那所大学招生的事在学校里沸沸扬扬。莎拉问我真的要过去么,一去可得好多年啊。我说我只是挂个名去考试而已,以后的事还没想。莎拉说哦,然后低头去吃冰淇淋。那如果你走了左菲怎么办啊,她抬起头问。我说我都说了我只是去考个试而已,我有几斤几两你还不清楚,如果——万一真的通过的话——以后怎么样我真的没想过。哎,我跟她讲,不讲这个,最近我很烦,学校里的事情,家里关于搬迁的事吵来吵去,还有左菲搭错神经如同梦游。
诶,莎拉用胳膊顶我下,有件事要跟你说。我说什么。她说你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是在什么地方。我说图书馆。她说不是,我是说见面,不是单单你偷窥我。我说那是高一的文艺晚会上。她摇摇头,还一面傻笑。我说那我不记得了。她把嘴巴靠过来说,其实,是在——哎呀,上课了,下次再跟你讲。哦,这个英文四级词汇的书给你,有空多背背。
十.
游乐场的工程已经开始动工,左岸的老房子被拆掉了,工地的人正在那里打摩天轮的地基。由于交通封堵的关系,原先很多路上的车都要绕道,这使得我家门前喧闹了很多。
左菲一连几天没照镜子终于清醒了一点,可以跟我去路上散步。我说猫咪,我们马上就要离开这里了你知道吧。我是无所谓拉,反正我早晚都要离开的。离开是leave你知道吧,过去式是left,左边在英文里也是left。
我一直以为我们的房子很老,其表现就是会一直老下去,反反复复,永远都是这个样子,跟时光一样久远。但凡事都有一个段落,这片土地的安分也有一个局限,即便是习惯也不是永恒的。
原来左岸离开前我的预感是对的。它确实在坍塌。连同一堵时光的墙,还有我们的生活。
不过这也不是完全不好,听说我们的后山会修复成一片草坪,可以给人放风筝。摩天轮建成后会有比我的窗台更大的视野。还有正在建的焰火台,只是不知道会不会有人对流星视而不见,让他被淹没在灯火阑珊。
过山车的轨道已经造好了,左菲从来没有在铁轨上走过,搞得跌跌撞撞。我说你快点,你要是跟不上我我就把你卖给这里的马戏团。
路灯还没有建好,晚上的路显得很黑,还好我们都对路熟悉得很才没有迷路。我自顾自跟左菲聊天的时候突然听它一声大叫。我刚转过去就被一阵强光晃了眼。我猜是哪个不识路的司机看不清路驶出界了。我马上退到一旁,叫,左菲,闪。左菲愣了一下,往我这里跑过来。车陷进一个坑里溅起一堆泥浆停了下来。
由于刚才的响声工地的人们都照着手电过来。几个人跟那个差点晕过去的司机谈了下知道是公路上了防护栏坏了。
人群挤过来的时候左菲不知跑哪去了。我找到它的时候它正对着车玻璃傻看。这种灯光下玻璃刚好可以当镜子用。我知道这只猫又开始范傻了。果然在我没抓到它以前它就跑开了。
我大喊,左菲,靠,回来,那边危险——
由于游乐场的缘故这里开辟了很多小路,自然有很多岔口,左菲就是奔着那些岔口去的。它跑到一条支路,过一会又重新跑回来,再跑向另外一条,这样反反复复。
公路的缺口那里不断有车滑下来,左菲面前就开来一辆。我又大叫一声来提醒它,它耳朵动了一下好像突然才缓过神来准备往旁边躲。
但它刚要迈出左腿的时候突然又想起什么,重新回身往右边扑过去。
这一刹那我几乎嘶声力竭。刹车与车轮摩擦的声音吞没左菲的叫声,温热的液体和尘土一起四溅开来。
十一。
几天以后我和家人还有莎拉给左菲弄了一个小小的埋葬仪式。莎拉哭得特别难过。
莎拉说,都是我不好,我不该给它买镜子,不然它也不会变成这样……我说不管你的事情,都是我没有教好它。
吃饭的时候我不想让莎拉一直哭下去就问她那天她到底想要跟我说什么。莎拉擦掉眼泪发呆了一会,说,没什么。
接下来几天我都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我跟家人说要准备那个招生考试。
十二
那天去面视的人很多,老头子送我到考场门口拍拍我的肩示意我上去。我爬错了三次楼梯才到楼上。等候的人有迫不及待的,有瑟瑟发抖的。我随便找了地方坐下来。墙是透明的玻璃,可以看到楼下的街。擦肩而过的人们,趑趄不前的人们。
轮到我的时候我理了理衣服,吸了一口气,缓缓开门进去。
我对考官基本没什么印象,大致听到他问什么什么introduce yourself as detailed as possible and 什么什么your life and environment什么什么。
于是我轻描淡写讲我的family history and ancient house,我的pet,我的lovely cat,我想起左菲没有英文名我就叫它left,我说Left left me in an accident,我突然觉得这样讲很拗口,很好笑,于是又讲something else about Cat Left。我讲到它的来历,我提到左岸的名字,我又把他叫做BOY LEFT,he left for north several years ago。考官丝毫没有要我停下来的意思,于是我就滔滔不绝夸夸其谈却又不之所云。我不知道凭我仅有的几个单词可以表达百分之几的意思,我只是语无伦次地叙述我过去的生活,用我不擅长的语言,干我不擅长的事情。
我的答辩好像一场发泄的演讲,我发现自己总是在重复这个词,LEFT,不论是我提起左岸和左菲名字的之后,还是在描绘他们离开的时候,还有我回忆着自己在辨认左右边的时候。
The wall of time has broken down.
从考场里出来我发现自己轻松了很多,我向考官们报以礼仪性的一笑,然后不回头地走下楼去。
十三
两个月后我收到通知书。我和我的同学一样觉得莫名其妙。这些时间里我很少看见莎拉,我所熟悉的曾经生活的地方在一点点改变他的轮廓,游乐场初具雏形,在学校里老头子反常地跟我讲了很多左岸以前的事情。
行程确定以后我开始与亲戚朋友道别,空闲的时候在家旁边的小路上散步。每次我听到车在鸣笛都会不由地紧张,总是习惯地看看身后。
莎拉的电话总是打不通。临走前我留了封信在她家门口。好像几年前偷偷把纸条夹在书里一样。
最后一天在机场我还是看见她。还有老头子。
我跟莎拉说你们来太晚,飞机还有30分钟就起飞了。老头看看表说35分钟。我也看看表说29分钟。莎拉说你的表慢了。我说这就是你送我那块很准的表。莎拉笑笑说那也是慢了。
我们又讲一些寒暄的话。莎拉塞给我一条围巾说注意那边冷。
我说下次回来给你带礼物。莎拉说好。
然后挥手作别。
我走到入口的时候,又想起当年的那部电影。我突然想扔掉行李然后朝莎拉跑回去。但是这个想法只是一闪而过。我们的生活是个故事,而我只是戏子,不是旁白。
十四
几个月后我收到莎拉的越洋信。她说她每个月都会去看左菲,给它带去鱼罐头。她说我家的老房子没有被拆掉,被改成了游乐场的售票亭。莎拉说,你知道我为什么这么喜欢左菲么,其实我上次就想告诉你,我们第一次见面,是在我12岁的时候,我抱着家里一只新生的可怜兮兮的小猫来到一条小巷等人来领养。最后左岸和你抱走了他。你们擦着我的肩走过。我点头跟你们微笑你还殷勤地跟我招手。我偷偷跟着你们记下你们家的路,之后好几次路过,但都没有敢进去。再然后高中的时候不经意认识了你。我知道了左岸离开以后把左菲交给了你。当你有出国的意向的时候我又担心左菲会去哪里,或许你会托给我。我真觉得好笑,它在我们之间转了个圆圈后又回到起点。
本来我还在想,要是你真的离开的话,究竟我会更挂念你,还是左菲。还好这个问题我现在已经不用想了。
校报上登了你面试时候的讲稿,The wall of time has broken dow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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