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陀思妥耶夫斯基逝世后的27年,著名法国作家纪德看到,“陀思妥耶夫斯基已经取代了易卜生、尼采和托尔斯泰。”(韦勒克《陀思妥耶夫斯基评论史概述》)。 11年后,著名德国作家黑塞说:“欧洲的年轻人,特别是德国的年轻人不是把歌德,也不是把尼采,而是把陀思妥耶夫斯基看作是他们的伟大作家”。(黑塞《陀思妥耶夫斯基(1821—1881)》)。陀思妥耶夫斯基曾经预言上帝死后的荒谬,而今他的预言仿佛变成了现实,加之法国的存在主义与德国的表现主义都把陀思妥耶夫斯基作为他们的先驱和旗帜,所以西方的批评家也多从现代主义的角度来阐发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价值。他们看重的是陀思妥耶夫斯基笔下那些显示灵魂之深的恶魔式的人物,如“地下室人”、拉斯柯尔尼科夫、基里洛夫、斯塔夫罗金、伊凡等,并在这些人身上发掘具有预言性质的现代性。加缪在《西西弗斯的神话》中以基里洛夫来论证世界荒谬的观点,而在《反抗者》中他又以伊凡作为反抗荒谬的辩护人。表现主义画家马克斯•恩斯特甚至把他自己画成坐在陀思妥耶夫斯基的膝上,以示表现主义对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热情拥抱。美国学者考夫曼在他为存在主义写的一本导读性的小册子中,认为《地下室手记》的第一章是所有文献中最好的存在主义序曲,所以他把《地下室手记》的第一部分放在他的小册子的第一篇加以导读,并将他的小册子取名为《存在主义:从陀思妥耶夫斯基到萨特》(EXISTENTIALISM’ From Dostoevsky to Sartre)。但问题是,作为一个现代主义者就能够获得如此崇高的地位?如果仅仅因为陀思妥耶夫斯基在传统的现实主义理性叙事中嵌入了现代主义文学的因素就显得崇高伟大,那么,19世纪在创作总体上更与现代主义接轨的波德莱尔、马拉美、韩波、魏尔伦、爱伦•坡等诗人和作家,不是应该获得比陀思妥耶夫斯基更崇高的地位?事实上,现代主义是基督教文化没落的征象,它所表现的世界的偶然堆积和人生荒诞感,已经不能感动读者。从这个意义上说,人们没有理由认为詹姆斯•乔伊斯的《尤利西斯》、 T.S.艾略特的《荒原》、卡夫卡的《城堡》是比雨果的《悲惨世界》、哈代的《德伯家的苔丝》、托尔斯泰的《复活》更伟大的作品。而且从逻辑上看,表现一种文化的深度的代表性文本也不应该出现在这种文化已经没落的时候。
当然,在陀思妥耶夫斯基之前就有许多无神论作家,那么,陀思妥耶夫斯基比他们高明在那里呢?其实,萨特在《存在主义是一种人道主义》中已经讲得很清楚,即使在无神论的启蒙学者那里,也没有产生“存在先于本质”的观念,而是仍然沿用基督教“本质先于存在”的观念,只不过是以“理性”取代了上帝,而这一“理性”概念又容纳了上帝。诗人雪莱曾经因为宣扬“无神论的必然性”而吃尽了苦头,甚至被人称为“恶魔”;但是雪莱反对的仅仅是天启的上帝,并不反对爱和美的上帝,相反,雪莱对于在现象界之外的爱和美的理念世界和“一种精神”的永恒本体深信不疑。正如佩西神甫向阿辽沙所说的:“世间的科学集结成一股巨大的力量,特别是在最近的一世纪里,把圣经里给我们遗留下来的一切天国的事物分析得清清楚楚,经过这个世界的学者残酷的分析以后,以前一切神圣的东西都一扫而光了。……然而这整体仍象先前一样不可动摇地屹立在他们面前,连地狱的门都挡不住它。难道它不已经存在了十几个世纪,至今还存在于每个人的心灵里和民众的行动里么?甚至就在破坏一切的无神派自己的心灵里,它也仍旧不可动摇地存在着!因为即使是那些抛弃基督教反抗基督教的人们自己,实质上也仍然保持着他们过去一直保持的基督的面貌”(陀思妥耶夫斯基《卡拉马佐夫兄弟》第250页,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1年)。更重要的是,这些无神论者几乎都以为上帝的死去对于西方世界是无关紧要的事情,取而代之的将是一个光辉灿烂的更合理的世界。他们都没有看到,假如上帝死去,整个基督教文化也将随之崩溃。正如T. S. 艾略特在《基督教与文化》一书中所感受到的,如果没有基督教,那么,生长在基督教文化背景中的人就要等青草长高了,羊吃了青草长出羊毛来,然后用羊毛再编织一件文明的衣裳,而这样一来需要经过许多野蛮的世纪。而陀思妥耶夫斯基通过他的《群魔》和《卡拉马佐夫兄弟》等作品,已经深刻地表现了艾略特的这种现代感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