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封信是荷尔德林患病前最后的四封信中的一封——对启蒙的热情让他仍然对译文精益求精。更值得注意的是荷尔德林“对古希腊艺术的信念”——什么“信念”?启蒙式的“人类和谐”理想,也就是通过索福克勒斯悲剧的翻译和注疏荷尔德林想要传达给自己的民族的东西。
与《俄狄浦斯王》和《安提戈涅》两部悲剧的译文一并于1803年出版的,还有“索福克勒斯注疏”(die Sophokles-Anmerkungen)。“注疏”由三个部分组成,前两个部分主要集中分析《俄狄浦斯王》和《安提戈涅》的形式结构法则(文本结构分析),后一部分是对悲剧性的思辨——荷尔德林想要告诉自己的民族的信念。这种“信念”与其说是一种所谓Geschichtstheologie des tragischen Konfliktes(悲剧冲突的历史神学),不如说是一种启蒙式的形而上学人性思辨──比如说这样的句子:
悲剧的展现首先基于das Ungeheure(骇然的事情)——神与人结伴(der Gott und Mensch sich paart),自然力量与人最为内在的东西在忿怒(Zorn)中无止境地相与为一(Eineswerden),由此懂得,无止境的相与为一靠无尽的分离(Scheiden)净化自身(“关于《俄狄浦斯》的说明”,见《全集》,卷3,页393-394;译文据《文集》,页269,稍有改动)。
1 黑格尔晚年在《美学讲演录》和《宗教哲学讲演录》中对他称之为“悲剧的绝对典范”的《安提戈涅》作了如下著名评论:“永恒的义”(die ewige Gerechtigkeit)的出现,是两种片面的伦理力量的冲突所要求的。参见黑格尔,《美学》,朱光潜译,北京商务版1979,或陈洪文、水建馥编,《古希腊三大悲剧家研究》,中国社科版1986,页144-151;黑格尔,《宗教哲学》,魏庆征,中卷,中国社会出版社1997,页548。虽然并非仅限于美学或者悲剧理论,而是基于“政治的神学”,黑格尔对《安提戈涅》的解释毕竟过于简要,而且是在“宗教哲学”、“美学”之类的所谓次级哲学中出现的。结合《安提戈涅》文本讨论哲人(柏拉图、黑格尔、海德格尔、利科尔、德里达等)对索福克勒斯这部悲剧的解释,参Th.C.W.Oudemans/ A.P.M.H. Lardinois,Tragic Ambiguity:Anthropology, Philosophy and Sophocles' Antigone,Leiden 1987,页204-236。
2 该书初版于1953年(Tübingen),本文引用的是第六版(1998);参考熊伟、王庆节中译本,北京商务版1996,以下仅随文注页码。
3 参见中译本,庞景仁译,北京:商务版1982。
4 海德格尔解释索福克勒斯的《安提戈涅》有两次,第一次在1935年的“形而上学导论”课中,第二次解释在1942年所开的“荷尔德林的颂歌Ister”课中(见《海德格尔全集》,53卷,Frankfurt 1983),两次解释明显不同,差异源于海德格尔在批判西方形而上学传统的思考历程中的思想变化。按Geiman的研究,随着“技术”批判思考的深入,海德格尔的第二次《安提戈涅》解释有根本性的改变。参见Clare Pearson Geiman,Heidegger's Antigones,见Richard Polt/Gregory Fried编,Heidegger's Introduction to Metaphysics,Yale Uni. Press 2001,页161-182。在本文看来,首先需要关注的是海德格尔的《安提戈涅》解释与其形而上学批判的基本关系及其思想史含义,或者说海德格尔的《安提戈涅》解释的形而上学前设,而非跟随海德格尔的形而上学批判本身的思想行程跑。
5 依据Th.C.W.Oudemans/ A.P.M.H. Lardinois,Tragic Ambiguity:Anthropology, Philosophy and Sophocles' Antigone(前揭)中的“第一合唱歌”释义(页120-131)和Mark Griffith,Sophocles Antigone(《安提戈涅笺注》,Cambridge Uni. Press1999)并参考罗念生先生译本迻译。
6 荷尔德林著作的标准本为Friedrich H?lderlin,S?mtliche Werke und Briefe,四卷本,Berlin 1970;笔者所用为1995第二版,简称《全集》,仅注明卷和页码。荷尔德林作品的汉译有,戴晖译,《荷尔德林文集》,北京:商务版1999(简称《文集》);张红艳译,《烟雨故园路:荷尔德林书信选》,北京:经济日报版2001(简称《书信选》),另有篇幅不大的《荷尔德林诗选》(北京大学版 1995)。
7 现代的语言学正是从18世纪的启蒙运动中诞生的,参见Ulrich Ricken,Sprachetheorie als Aufkl?rung und Gegenaufkl?rung,见Jochen Schmidt编,Aufkl?rung und Gegenaufkl?rung in der europ?ischen Literatur,Philosophie und Politik von der Antike bis zur Gegenwart,Darmstadt 1989,页316-339。
8 如今的德文研究版的译法与荷尔德林修改过的译法几乎没有差别:Vieles ist ungeheuer, nichts ungeheuerer als der Mensch。参见Sophokles,Antigone,Wilhelm Willige德译(希-德对照),Studienausgaben,Düsseldorf1999,页29;亦参Sophokles, Antigone,Norbert Zink德译(希-德对照),Stuttgart1981,页31。
9 参见Mark Griffith,Sophocles Antigone(《安提戈涅笺注》),前揭,页185;Marion Giebel,Sophokles Antigone: Erl?uterungen und Dokumente(《安提戈涅:注疏与句解》),Stuttgart1992,页10。Dain/Mazon的英译本将τ? δειν?译作wonders;Robert Fagles译作terrible wonders。
10 狄尔泰,《体验与诗》,胡其鼎译,北京三联版2003,页287-378。
11 请注意下列专著的出版时间:Norbert v. Hellingrath,Pindarübertragungen von H?lderlin(《荷尔德林的品达翻译》),Jena1911;Günther Zuntz,über H?lderlins Pindar-übersetzung(《论荷尔德林的品达翻译》),Marburg1928;Friedrich Bei?ner,H?lderlins übersetzungen aus dem Griechischen(《荷尔德林的希腊语作品翻译》),Stuttgart1933。
1934-1935冬季学期(开“形而上学导论”课之前的学期),海德格尔讲授过荷尔德林的诗(见《全集》卷39)——在以后的十多年里,海德格尔悉读荷尔德林不缀,仅二战初期就两次授课解释荷尔德林的颂诗:1941-1942冬季学期(《全集》卷52)、1942年夏季学期(《全集》卷53);著名文集《荷尔德林诗的解释》(中译见孙周兴译,北京:商务版2000)初版于1944年,海德格尔生前多次再版,两次扩充内容,定本含六篇讲演和文章,时间顺序为:1936-1939-1943(两篇)-1959-1968(参见中译本,页251-252),由此可见海德格尔与荷尔德林深交至少长达三十多年。
12 参见Jan Philipp Reemtsma,“康德、维兰与哲学的启蒙”,莫光华译,见刘小枫、陈少明编,《经典与解释3:康德与启蒙》,北京:华夏版2004。
13 海德格尔从追随尼采转向追随荷尔德林经历了一个过程:在1934年开设的荷尔德林课中,海德格尔还把荷尔德林的“诗人”等同于尼采的“超人”,把荷尔德林对“历史的生存本质”的理解,等同于尼采有关狄奥尼索斯和阿波罗类型的说法(参见《海德格尔全集》,卷39,页166、191、294)。《形而上学导论》中的这段话也许表明,海德格尔对自己与两位思想前辈的关系的看法有了根本改变。到了1941-42年,海德格尔在讲授荷尔德林时自己就攻击起类似于他在1934年的荷尔德林-尼采比较:尼采的“权力意志的形而上学”压根儿不是植根于古希腊的思想,而是植根于他所批判的现代形而上学本身——荷尔德林才是真的“克服所有形而上学的先行者”——Die Unterscheidung Nietzsches und ihre Rolle in seiner Metaphysik des Willens zur Macht ist nicht griechisch, sondern wurzelt in der neuzeitlichen Metaphysik. H?lderlins Unterscheidung dagegen müssen wir verstehen lernen als den Vorboten der überwindung aller Metaphysik.(参见《海德格尔全集》,卷52,页143,亦参页78)。这里引人注目的是“克服所有形而上学”而非“一种形而上学”的说法—— 克服了“所有形而上学”的西方哲学会是一种什么哲学呢?
14 通过雅可比,荷尔德林早就熟悉过斯宾若莎的哲学,参见《评雅可比关于斯宾诺莎学说的信》,见《文集》,前揭,页184-186。
15 参见《书信选》,前揭,页164-167;《文集》,页409-413;《全集》,卷4,页336-341;译文主要依据《书信选》,据德文稍有改动。
16 荷尔德林于席勒通信长达7年(1794-1801),与费希特的通信未见一封。
17 在后来的古典语文学家看来,荷尔德林的品达诗翻译对原文理解多有误解,为他辩护的文学史家说,荷尔德林的品达翻译并非翻译,而是精神练习──通过翻译接近古希腊的歌手意识。参见Wilhelm Michel,Das Leben Friedlich H?lderlins(《荷尔德林传》),Darmstadt1963,页387-409。
18 Theunissen 在其长达千页的论著中考察了品达的精神天空,并在结尾时考察了海德格尔的思想如何追随荷尔德林,而荷尔德林对品达的理解其实是自己对某种理想的理解,并非品达自己对自己的理解。Michael Theunissen,Pindar: Menschenlos und Wende der Zeit(《论品达》),München2002,页943以下。
19 据德国古典语文学家说,荷尔德林的译本无异于用德语句法和风格来改写希腊文本(1802年交出版商),参见Wilhelm Michel,《荷尔德林传》,前揭。关于荷尔德林的“索福克勒斯注疏”的形成史、影响史和迄至九十年代的研究状况,参见Helmut Hühn,Mnemosyne:Zeit und Erinnerung in H?lderlins Denken(《记忆:荷尔德林思想中的时间和回忆》),Stuttgart 1997,页166-182(含丰富的研究文献)。
20 黑格尔、谢林、荷尔德林与十八世纪末德国“新神话”宗教思潮的关系,参见Manfred Frank关于“新神话”(die neue Mythologie)的著名讲演的第9-10讲,见Manfred Frank,Der kommende Gott: Vorlessungen über die neue Mythologie,Frankfurt am Main 1982,页245-306;Gerhard Nebel,Weltangst und G?tterzorn: Eine Deutung der griechischen Trag?dien(《对世界的恐惧与诸神的愤怒:古希腊悲剧的一种解释》),Stuttgart1951,页174-198,尤其180以下,作者基于黑格尔、尤其荷尔德林的索福克勒斯解释对《安提戈涅》的分析,联系到施米特,对《安提戈涅》作出了政治神学的分析。
21 1795年,荷尔德林在题为〈判断与存在〉的文章草稿中力图搞清楚“判断”与“存在”究竟是什么关系──据说,自此以后荷尔德林就没有离开这一问题,并用作诗歌颂“自然”来回答这个问题──精通形而上学问题的海德格尔对于荷尔德林的这些“自然”诗心领神会,而且早在1935年前就已经了然于心。参见 Stefan Büttner,Natur: Ein Grundwort H?ldelins(〈自然:荷尔德林的一个基本语词〉),见Thomas Roberg编,Friedrich H?lderlin: Neue Wege der Forschung,Darmstadt2003,页227-273。1939年-1940年,海德格尔多次讲解了荷尔德林的诗〈如当节日的时候……〉,其中涉及荷尔德林的“自然”理解。参见海德格尔,《荷尔德林诗的阐释》,前揭,页55-91。
22 参见Stephanie Bohlen,Dichtung und Denken des anderen Menschen: Zur Heideggers überwindung der Subjektivit?tsphilosophie im Zwiegespr?ch mit der Dichtung H?ldelins(〈诗与其它人的思:论海德格尔在与荷尔德林诗的对话中克服主体性哲学〉),见Thomas Roberg编,Friedrich H?lderlin: Neue Wege der Forschung,前揭,页193-194。
23 《形而上学导论》中对《安提戈涅》第一合唱歌的解释从人的“无-家园-本性”过渡到对“技艺”的分析,然后落脚在对合唱歌中的δ?καν(义、合宜)的解释。如此解释路向也是追随荷尔德林。完成索福克勒斯两部悲剧的译注后,荷尔德林着手“品达笺注”(Pindar-Kommentare)。为什么荷尔德林翻译、注疏了索福克勒斯要进一步笺注品达?从挑选来翻译和作注的品达残篇来看,荷尔德林十分关注古希腊的“义”(dike)这一观念的起源──在笺注品达的“奥林匹亚兢技颂歌第八”(die Achte Olympische Ode)时,荷尔德林将品达与赫西俄德的《神谱》(910以下)中的“义”之母联系起来。也许可以设想,荷尔德林的“索福克勒斯注疏”的中心动机就是 “义”,由于追溯“义”的思绪在“索福克勒斯注疏”中尤未穷尽,于是有“品达笺注”。
24 参见周作人先生翻译的《路吉阿诺斯对话集》(两卷,中国对外翻译公司版2002)和罗念生翻译的阿里斯托芬喜剧七种(见《罗念生全集》,上海人民版2004)。
25 参见Jan Philipp Reemtsma,“苏格拉底、色诺芬、维兰”(朱雁冰译),见刘小枫编,《色诺芬的“会饮”》,色诺芬著(沈默译)、维兰/施特劳斯义疏(朱雁冰/田立年译),北京:华夏版即出。荷尔德林模仿卢梭写了诗体教育小说《许佩里翁》(1797-1799),极度美化从柏拉图的《会饮》中借来的人物形象“狄俄提玛”;维兰在其长篇小说《阿里斯提普和他的几个同时代人》中,通过古希腊著名的情妇“莱怡丝”形象来贬低“狄俄提玛”(参见Manger,“莱怡丝反柏拉图的《会饮》”(朱雁冰译),见刘小枫编,《色诺芬的“会饮”》,前揭)——《阿里斯提普和他的几个同时代人》动笔在《许佩里翁》之前,完稿在其之后(1800),不清楚维兰的“莱怡丝”形象是否与荷尔德林的“狄俄提玛”形象有什么关系。
26 参见Moses Mendelssohn,Ph?don oder über die Unsterblichkeit der Seele,Dominique Bourel编辑并跋,Hamburg1979;施特劳斯(Leo Strauss)在编辑门德尔松《全集》时,为门德尔松的这篇作品写了长篇导言,亦见Heinrich Meier编,Leo Strauss Gesammelte Schriften,卷2,Stuttgart 2001。
27 参见Walter Patt,Formen des Anti-Platonismus bei Kant,Nietzsche und Heidegger,Frankfurt am Main 1997,页7-25。
28 布朗肖,《文学空间》,顾嘉琛译,北京:商务版2003,页277-287。作者: 怀抱花朵的孩子 时间: 2006-6-19 00:15
好文章!由刘小枫来诠释海德格尔再合适不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