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告诉我们阿尔及尔的这些开场和结局。在那些月份之中,这城市被人们遗弃了。但是穷人依然,青天恒在。让我们加入前者的行列吧,他们往下走向海港,走向男人的宝藏:海水的温暖和女人们棕色的胴体。黄昏时,他们餍足了这些财富,回到油布和油灯下,这两者就是他们毕生的全部布景。
在阿尔及尔,人们不说“去游泳”(go for a swim),却说“去溺泳”(indulge in a swim)。涵义很明显。人们在海港里游泳,在救生圈上休息。任何人如果游经一个浮圈,发觉上面漂着一个日光浴的美人,便会对它的同伴们大叫:“告诉你们,这是只海鸥!”这些都是健康的玩笑。它们显然构成了这些年轻人的理想,因为大部分小伙子在冬天仍然过着这种生活,每天中午剥光了衣服,在艳阳下享受一顿节省的午餐。这些崇奉肉体的新教徒(有着一个和心灵学说同样闷人的肉体学说),他们并没有读过天体主义者烦人的布道,但他们只是单纯地“在阳光中舒畅”。在这时代,这种习俗实在是在重要不过了。两千年来第一次,肉体赤裸裸地出现在海滩上。人类努力了二十世纪,企图文饰熏陶希腊人的蛮横和质朴,企图消减肉身,繁复衣着。而今天,小伙子们把这段历史抛到九霄云外,沿着地中海的沙滩飞奔,摆弄着德罗斯(Delos)运动家的姿势。如此下去,一个人成天处在袒裼裸裎的胴体堆中,彻底享受过肉欲生活之后,他会了解,这种生活有它的内涵,有它的生命。此外——不妨姑妄言之——也有它的心理(Psychology)。肉体的演化,一如心灵,有其历史、盛衰、进步和缺陷。然而,它却有一个特征:肤色。夏天如果您常去海边,您会发现所有皮肤变化的过程都很一致。由白而金黄而红褐,最后以一种烟草色作终结,标示着肉身的变化极限已到。当您在水平面时,烘托在阿拉伯市镇白色背景上的这些人体,形成了一条古铜色的饰带。当八月的脚步愈往后移,太阳愈加升高之时,白色的屋宇也益发刺眼,人们的肤色也呈现了一种更黝黑的颜色。那时,您怎能不参加伴和着艳阳与季节曲调的岩石与肉体的对话呢?整个上午都消磨在潜水和水花飞溅的欢笑声中,再不就绕着红色、黑色的货船,那些船或来自挪威,带着木材的芬芳,或来自德国,充满了油味,或穿梭于地中海岸,散发出酒香和木桶的霉味。刹那间,阳光洒满了穹苍,蓦然抬头,天空中灿烂辉煌,那时,金黄色的独木舟会载满了胴体,疯狂地竞赛着,摇您回家。忽然间,色彩斑斓的双桨那有韵律的拍打停顿了,我们滑进了内港中安静的水域,此时,我怎能不感到我所驾驶着航行过光滑水面的船,是一艘野蛮的诸神之舟呢?而这些神,我却认他们为我的兄弟!
但是在城市的另一端,夏天正以一种相反的方式,奉献出它其余的繁富:它的沉默和它的烦闷。那沉默的性质,不尽始终如一,这得看它到底产生于阴影,或是产生于阳光。政府广场(Place du Gouvernement)上有晌午时分的沉寂。在周遭的树荫下,阿拉伯人叫卖着五分钱一杯,有橘花香味的冰柠檬水。他们那“凉啊,凉啊!”的叫卖声,会传到空旷的广场对面。叫声已过,烈日下的沉寂便再度降临:小贩罐中的冰块晃动着,我可以听到叮咚声。还有午睡时的沉寂(西班牙之人Siesta通常较晚,阿尔及尔沿此习俗),马林区的街道上,邋遢的理发店门前,沉寂可以用空芦苇帘后苍蝇悠扬的嗡嗡声来读量。别处,譬如卡斯坝区的摩尔人餐馆中,肉体沉寂着,无法摆脱自己,无法舍弃那一杯茶,无法以自己血液的跳动去重新拾回时间。但是最重要的是,那儿有着夏夜的寂静。
在这昼夜交替短暂的晨光,一定充满了和我的阿尔及尔牢不可分的奥秘的信息和召唤。当我远离城市一段日子时,我想象它的朝曦暮霭为幸福的承诺。城市背后的山上,乳香树和橄榄树的林荫深处,尽是羊肠小径。在这辰光,我的心每每奔向彼处。我见到黑色的鸟群从绿色的地平线上,蓦然振翼飞起。太阳突然消逝了的天空,有令人宽舒的事物。小股红霞倏起,一直在整个天空中散布开来。顷而,第一颗星出现了,它在天空深处逐渐形成、固定。然后,突然间,一切尽了,黑夜遽至。这些游离不定的阿尔及尔之夜,到底有什么特质能如此令我感到舒畅呢?我犹未餍足那玉露琼浆,它便消逝在黑夜中了。难道这就是它持久弥永的秘密吗?这国度的情爱势如万钧,但来势却轻悄悄的。一旦它来临时,至少人心会全然向它屈膝称臣。巴多瓦尼海滩(Padovani Beach)的舞厅成天开放着。在一面完全临海开敞的长方形大厅内,邻近街坊的穷青年们“蓬拆”到华灯初上。我往往在那儿伫候那异常美妙的一刻。白天的时候,大厅外罩着倾斜的木板凉篷。日落西山后,凉篷就被撑了起来,那时整个大厅充满了天空和海洋两半外壳所造成的一种奇异的绿光。如果一个人坐得离窗户远一点,他只能看到天空,和衬托在其上的一对接着一对舞伴的面庞。偶尔有支华尔兹舞曲在演奏着,绿色背景上的黑色侧影呆板地旋转着,像是附在唱机旋转盘上的人像侧影。顷而,黑夜来了,灯也亮了。但我无法描述那微妙的瞬间,对我产生时的震撼和神秘。我记得有一位高大美丽的女孩曾经跳过整个下午的舞。她穿着一袭紧身的蓝衫,上面挂了一个茉莉花圈,从背后纤小的腰部到两腿,全都被汗湿透了。一起舞,一摆首,便响起了银玲般的笑声。每当他翩翩起舞过桌子,身后便散下一阵鲜花和肉体夹杂的芬芳。黄昏来时,我不能再看到她的身体紧贴着舞伴,但见白色的茉莉和黑色的秀发交互地映在天空上旋转着。当她往后摆动着高耸的胸脯时,我会听到她的笑声并看到她的舞伴的侧影突然间往前一挺,承蒙这些夜晚才使我怀有天真的观念。总之,我了解,不应拆散这些由天空中爆发出狂暴精力的生物,他们的欲念也正产生于天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