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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 《梦多》——(法)勒克莱齐奥 [打印本页]

作者: zisco    时间: 2009-10-15 20:23
标题: 《梦多》——(法)勒克莱齐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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选自《少年心事》,勒克莱齐奥 著,金龙格 译,漓江出版社1992年版



梦多


  1

  也许,没有人说得清梦多是从哪个地方来的。

  偶然有一天,他神不知鬼不觉地来到我们这座城市,谁也没注意到,后来大家对他也就习惯了。小男孩约摸十岁;他的脸蛋浑圆而恬静,微斜的眼睛美丽而黝黑。可特别引人注目的是他的头发:它们能在不同的光线下变幻出不同的色彩,每至夜晚都差不多变灰了。

  大家对他的家庭也一无所知。兴许他根本就无家可归。每每大家心里没去想他时,他出人意料地在海滩附近或集市广场里冒了出来。他独来独往,神态从容,两眼环顾四周。他每天都穿同一套蓝裤子、网球鞋,还有那件略显肥绰的绿色T恤。

  他朝你走来时,会目不转睛地迎面望着你,冲你一笑,细小的眼睛眯成一条晶亮晶亮的缝。他就是这么和别人打招呼。如果他喜欢某个人,就会拦住他,若无其事地问:

  “您想不想收养我?”

  等人们醒过神来,他已经跑得远远的了。

  他到这座城市里来干什么呢?也许,他在到达这里以前,曾在一艘货轮的船舱里,在一列日日夜夜缓缓穿越国土的货车的最末一节车厢中颠簸了很长时问。也许,他看到这儿的阳光和大海,看到白色别墅和棕榈花园,便决定逗留下来。有一点毋庸置疑,那就是:他来自一个很遥远的地方,来自山的那一边,海的那一边。只消瞅他一眼,就知道他不是本地人,知道他到过不少国家。他的双眼黝黑,目光炯亮;他的皮肤铜紫;他的步履轻盈,悄然无声,像狗一样略微紊乱,尤其是,他的优雅与自信往往是这个年龄的孩子所没有的。他爱提一些谜一般稀奇古怪的问题。然而,他既不会读书,也不会写字。

  他到达我们这儿的时候,夏季还未来临,可天气已经相当炎热了。一到晚上,火灾四起,山网上火光闪烁。早晨,天空总是一碧如洗,平滑如砥,紧绷绷的,没有一丝云彩。海上吹来的风干燥灼热,大地干燥得染上星火即可燎燃。那天适逢集市日,梦多来到集市广场,在菜商的蓝卡车之间穿行。他很快就找到一份活计,因为菜商总少不了要找人帮他将柳条菜筐从车上卸下。

  卸完一车,菜商扔给他几枚硬币,他又去卸另外一辆。赶集的那些人都与他很面熟。为确保有人雇佣自己,他一大清早便来到广场,卡车一到,车上的人一看到他就高喊他的名字:

  “梦多,噢,梦多!”

  集市散后,梦多总爱留下来捡些落下的东西。他钻进货摊,捡起掉在地上的苹果、桔子和椰枣,不光是他,其他孩子也在找东西。另外,还有几位老人把生菜叶和马铃薯往袋子里装。菜商们都很喜欢梦多,可他们从来也不跟梦多聊点什么。有时,那位胖胖的名叫罗莎的水果商会从自家的货摊上拿些苹果或香蕉送给梦多。广场熙熙攘攘,胡蜂围着椰枣和葡萄干飞来飞去。

  梦多一直呆到那些蓝卡车全开走了才离开广场,他在等候那位干洒水活的朋友.那人瘦高个,身穿一件海军蓝运动衫。梦多很喜欢看他操纵喷水管的情景,可他从没与梦多搭讪过。洒水工举起喷嘴,对准垃圾,垃圾在他面前像牲口一样四处逃窜,水雾向空中蒸腾。那声音似暴雨,如雷鸣,水柱射向马路,停在路边的汽车上飞架起几道轻盈的彩虹。梦多喜欢漫天飞扬的细水沫,它们像雨一样飘洒下来,打在车身和挡风玻璃上。洒水工也十分喜欢梦多,可他不和梦多寒暄。而且,喷水的声音太大,他们也不可能进行交谈.梦多凝望着那根像蛇一样扭动腰身的长长的黑水管。真想亲手试一试,可他不敢开口让洒水工把喷管借给他。再说,也许他抱着那根异常笨重的水管,身子都直不起来。梦多一直站在那儿,等洒水工把水洒完。细细的水珠飘落在他的面颊上,打湿了他的头发。这些细水珠犹如清爽的薄雾,令人惬意。洒水工喷完水,就拆下水管,到别的地方去了。这时,总有些人走过来,望着湿漉漉的马路,问道:

  “恩?下雨了?”

  然后,梦多去看海,看烈火熊熊的山冈,或者去找别的朋友。这些日子,梦多还真的无家可归。他在海滩附近找几个地方露宿,或者跑到更远的城边的白岩石下。这些藏身窝好就好在谁也发现不了。那帮警察和儿童救济院的那伙人可不喜欢小孩子家像这样生活,这样放任不羁、风餐露宿,可梦多是个机灵鬼,他知道那伙人在什么时候找他,那时他不露面就行了。

  没危险的时候,他整天在城里溜达,留意城里发生的事情。他非常喜欢漫无目的地东游西逛,从一条街拐入另一条街,择捷径而行;在公园里逗留片刻后,继续朝前走。一旦发现有他喜欢的人,他便走上前去,平静地问他:

  “您好。您想不想收养我?”

  可能有不少人非常愿意收养他,因为梦多那圆圆的脑袋,油亮的眼睛很是逗人喜爱。可事情并不这么简单。人们不能就这样,这么快地收养他。他们开始向他提问题,诸如多大了,叫啥名字,住在什么地方,父母都在哪儿,可梦多不怎么喜欢这些问题。他回答: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说完,他便跑开了。

  梦多随便在街头转一圈就能碰上许多朋友。不过,他并不与所有的朋友都交谈。与他们交往可不是为了闲聊,也不是为了聚在一起取乐。结交这些朋友的目的在于,路上遇见时匆匆地道个安,一晃而过;或者在大街那边远远地向他招手致意。他们往往也是 “酒肉”朋友,譬如面包店的老板娘每天都要送块面包给他。她那张粉红色的面孔非常端庄、光润,俨若意大利雕像,可看上去显得苍老。她总是身着黑服,将银白的卷发盘成发髻。她有个意大种名字,叫伊达,梦多很喜欢到她的商店里去.有时,他也帮她干点什么,替她到附近的面包商家去提取面包。回来后,她就从圆面包上切一大块下来,用透明纸包好递给梦多。梦多从不请求她要她收养自己,也许是因为他真的十分爱他,因为他们亲密无间。

  梦多一边吃面包,一边慢悠悠地朝海边走去。为了吃久一些,他小口小口地吃。他不紧不慢地走着,把面包咽下肚去。这段时间,他好像只吃面包,他还得留点面包屑分给那些可爱的海鸥。

  穿过几条街道、几个广场,到了一家公园后,便能闻到海的气息,它伴着单调的海涛声,一阵一阵地涌来。公园的尽头设有一爿报亭。梦多在那儿停下,挑了本画报。阿吉姆的故事书多得令他眼花缭乱,他不知选哪一本才好。最后,他买下了吉•加尔松的画册。

  梦多之所以选中这本,是因为画面上的吉•加尔松穿着那件有名的扎着皮带的上装。随后,他想找条凳子坐下来看画报。这可不容易,因为梦多还得请别人把吉•加尔松的故事读给他听。正午以前是段本好时光,因为这时或多或少,总有些退休人坐在公园里心烦意乱地抽着烟,梦多找到一个,便挨他坐下,边看画面边听故事——一个印第安人抱着双臂站在吉•加尔松面前,说道:

  “十轮月亮过去了(①印第安人计算日子的办法,意即“又过了十天”),我的臣民忍无可忍。我们掘出前人的斧头!”

  吉•加尔松抬起手。

  “不要生气了,疯马,过不了多久,我们就会为你伸张正义的。”

  “太晚了。”疯马说道。“看吧!”

  他指着山脚下聚集着的黑压压的士兵。 .

  “我的臣民等得不耐烦了。战争一触即发,你们都会丧命。你也不例外,吉•加尔松!”

  士兵听从疯马的指挥,可是吉•加尔松挥起一拳便将他们打翻在地,然后跃上马背,扬长而去。他还回头朝疯马高喊:

  “我就回来,为你伸张正义”

  梦多听完吉•加尔松的故事,接过画册,谢过退休人。

  “再见”退休人说。

  “再见!”梦多答道。

  梦多疾步向伸入海中的防波堤走去。为了不让眼光刺伤眼睛,他眯起双眼,凝望了一会大诲。天空一碧如洗,万里无云,海面上波光粼粼。梦多走下通往防波堤的小石级。他很喜欢这个地方。石筑的大堤绵延无尽,大堤两侧砌压着巨大的长方形水泥板。大堤尽头竖着一盏灯塔。海鸟随风滑翔,慢悠悠地盘旋,发出孩子般的呻吟.它们在梦多的头顶上转悠,贴近他的头顶向他呼唤。梦多使尽力气把面包屑抛向空中,海鸥飞着把它们接住。

  梦多喜欢在这道防波堤土漫步。他在水泥板上跳来跳去,眺望大海。海风轻拂他的面颊,把他的头发吹向一边。尽管有风,烈日依然炎炎如火。海浪拍打着水泥大堤,在阳光下溅起无数浪花。

  梦多时不时停下来,回头望一眼海岸。海岸已经远了,恍若一条缀满平行六面体的褐色带子.楼房后面,黛青色的山峦高高耸起,火灾燃起的青烟从不同的地方升腾,在空中汇成奇特的污块。可是,看不见火光。

  “我得去那边去瞧瞧!”梦多说.

  他的脑海里闪现出炽烈的火焰吞噬荆棘丛、栓皮楮林的情景,还有停在路边的消防车,因为他非常喜欢红颜色的汽车。西部海面上仿佛也发生了火灾,不过,那是太阳的反光。梦多静静伫立.他感觉到日光反射出的火焰在他跟前跳跃。然后,他又跳上防波堤,继续往前走去。

  梦多熟悉每一块水泥板,它们的模样仿佛半身隐入水中,在阳光下烤着宽大脊背的沉睡的巨兽。它们的背粱上刻着许多滑稽的符号,有褐色红色污块,有镶进去的贝壳。海浪拍打着防波堤,绿色的海藻编织成一块地毯,许许多多白壳软体动物三五成群地在上面爬动。

  大堤尽头一带有块水泥板.梦多最熟悉它了。他常常坐在那儿。他喜欢那块水泥板。它微微倾斜,表面被磨得溜光平滑.梦多盘腿坐在上面,轻声地跟它谈心,向它问候。有时,他还讲故事给它听,让它高兴高兴,因为它天长日久、一动不动地呆在儿,也许有点百无聊赖了。这时,梦多就跟它谈起旅行、轮船和大海,还有漂游于地球两极间的巨鲸。水泥板默然不语,一动不动,然而,想必它非常喜欢梦多讲的故事,否则的话,它怎么会那么平滑、温柔?

  梦多久久地坐在他的防波堤上,眺望粼粼闪耀的波光,倾听滔滔的海浪声。傍晚,太阳不那么灼人时,他就像狗一样趴在地上,面贴微温的水泥板,睡上一会儿。

  这样,有一天下午,他结识了打鱼人约尔丹。

  当时,梦多面贴着水泥板,听到有人在防波堤上走动。他起身准备躲起来,可当他发现这个年纪五十开外的人肩上扛着一根长长的钓竿时,恐惧也就烟消云散了。那人走近离他不远的那块水泥板,友好地跟他打招呼:

  “你在这儿干吗?”

  他坐在防波板上,从漆过的帆布袋里取出五花八门的细绳和鱼钩。他开始钓鱼,梦多在他身旁坐下,看他安鱼钩。渔夫教他如何上鱼饵,如何扔到水中:开始速度要慢,教线后越来越快。他把钓竿递给梦多,边左右晃动钓竿边教他动作熟练地转绞盘。

  梦多非常喜欢约尔丹渔夫,因为他从不打听梦多的任何情况。他那张被烈日烤红的面孔深深地刻着皱纹,两只细小的眼睛闪着异样的幽幽绿光。他坐在防波堤上钓鱼,一直钓到太阳平西。约尔丹不怎么说话,也许是担心惊跑了鱼儿。可是,每次猎有所获时,他都咧嘴一笑.他取下鱼儿。动作干净利索,然后把“俘虏”放入那只帆布袋里.有时,梦多替他去找些大螃蟹充当鱼食。他走下防波堤,守视着海藻丛。退潮的时候,总有一些小灰蟹出现,梦多用手捉住它们•约尔丹渔夫将它们放在水泥板上砸开,然后用小锈刀把它们切成碎块。

  有一天,他们发现离他们不远的海面土,一艘乌黑的大轮船悄无声息地向前航行。

  “那船叫什么名字?”梦多问道。

  约尔丹渔夫手搭凉橱,眯起双眼。

  “埃塞俄比亚”。他答道,然后他有点迷惑不解地问:

  “你的视力不好吗?”

  “不是的,”梦多说道。“我不识字。”

  “真的?"约尔丹问道。

  他俩久久地凝望着缓缓前行的货船。

  “船名是什么意思?”梦多问道。

  “埃塞俄比亚?它是一个国家的名称,这个国家濒邻非洲红海岸。”

  “这名字真漂亮。”梦多说道.“这个国家一定也很美吧!”

  梦多沉吟片刻。

  “那儿的海是红色的吗?”

  约尔丹笑了起来.

  “你真以为那地方的大海是红颜色的吗?”

  “我不晓得。”梦多说道.

  “夕阳西下时,海水一片殷红,那倒是真的。可它的得名缘于从前生活在那儿的人们。”

  梦多望着渐渐远去的货轮。

  “它肯定是去那儿,到非洲去.”

  “那是个很遥远的地方,”约尔丹渔夫说道,“那儿非常炎热,骄阳似火,海滨如同大沙漠。”

  “有棕榈树吗?”

  “有的。还有一眼望不到尽头的海滩。白日里,海水湛蓝湛蓝,星星点点的小鱼船鼓起羽翼般的风帆,沿着海岸航行,在渔村之间穿梭。”

  “那么,人们可以坐在海滩上看来往的船只吗?人们是不是坐在树荫下,边看海上的航船边讲故事?”

  “他们要劳动,要修补鱼网,给搁浅在沙滩上的小船钉锌皮.小孩找来枯树枝,在海滩上燃起火堆,化开松脂,用它来堵住船身的裂缝。”

  约尔丹渔夫忘记了手中的钓竿。他凝视远处,太阳升起的地方,仿佛他真的试图看到那儿的一切。

  “红海上有鲨鱼吗?”

  “有的,总有那么一两条尾随鱼船,可是船上的人们毫不在意,他们习以为常了。”

  “它们不凶狠吗?。”

  “你知道,鲨鱼类似于狐狸,它们总在寻找掉入水中的垃圾,也偷点东西。可它们并不凶狠。”

  “红海一定很大吧!”梦多说道。

  “是的,很大……沿海地区还有许多城市和名字古怪的港口……巴留尔、巴哈沙粒、德巴……马沙瓦是座雪白雪白的大城市。轮船沿海岸线向远方驶去,没日没夜地航行,行至北方的哈•卡沙尔,或者海那端诺拉群岛中的达拉克•克比尔岛。”

  梦多非常喜欢小岛。

  “哦,是的,那儿有许多小岛,岛上有红红的岩石和海滩,棕榈葱葱郁郁。”

  “雨季,风雨肆虐,狂风将棕榈树连根拔起,掀走屋顶。”

  “那渔船不会遇难吗?”

  “不会的,那时人们呆在家里躲避雨,没人出海”

  “在一座小岛上,生活着一位渔夫的全家老小,他们住的房于是用棕榈树叶盖成的。靠近海滩,渔夫的长子已经不小了,年龄跟你这般大。他跟父亲一起出海,撒网捕鱼。他挺喜欢跟父亲一块出海。他身强力壮,已能熟练地操纵风帆。天气晴朗,风平浪静时,渔夫就携带一家人到邻岛的亲戚朋友家去串门,晚上才回家。

  “小船无声无息地随波前行,红海现出一片殷红,因为正值夕阳西下时分。”

  他们说着说着,“埃塞俄比亚”号船已在海上绕了个大弯。领港船踏着货船的航速一颠一颠地回来了,货船拉响汽笛向它道别,汽笛声短促。

  “您什么时候也去那儿吗?”梦多问道。

  “去非洲,到红海?”约尔丹渔夫笑了。“我不能去那儿,我得留在这儿.留在大堤上。”

  “为什么?”

  他极力寻找一个回答。

  “因为…… 因为我,我是一个没有船只的海员。”

  然后.他又开始把注意力放在钓竿上。

  夕阳快要在天边隐没了,约尔丹渔夫把钓竿横放在水泥板上.从上衣口袋中取出一块三明治.分了一半给梦多,他们边吃边观赏海面上落日的余晖。

  梦多趁夜幕尚未降临就离去了,他得找个地方过夜。

  “再见!”梦多说道。

  “再见!”约尔丹说道。他望着梦多远去的背影,朝他喊道:

  “要回来看我!我教你读书,那不难。”

  直到夜色苍茫,他才收起钓竿。灯塔信号灯开始每四秒钟一次有规律地闪亮。


  2

  一切都是那么美好。可是,必须防备夏巴冈(指秘密警察——译者)。每天清晨,太阳升升起之时,总有一辆安装了铁栅栏的小型灰卡车不声不响地在小城的大街上贴近人行道来回巡视。它在轻雾弥漫、依然沉醉在睡梦中的大街上不怀好意地转来转去。

  有一天,梦多刚离开海边的藏身窝,正穿越公园时,瞥见了那辆卡车。小卡车停在他前面不远的地方,他旋即躲到那颗荆棘后面。他注意到卡车的后门打开了,从车里走下两个身着灰色运动衫的人。他们提着两个大帆布袋和一绳子。他们开始在公园的小径上搜寻,从梦多面前走过时,梦多听见他俩的对话:

  “从那边过去了!”

  “你看见了?”

  “是的,不会逃得太远。”

    那两个穿灰衣服的人分头走远了,梦多一动不动地呆在荆棘丛后面,大气也不敢出。没过多久,他就听到一声窒息的怪叫。随后又是一片沉寂。那两个人回来时,梦多发现其中一只帆布袋装进了什么东西。他们把袋子放入卡车,梦多仍能听到那刺耳的尖叫。袋子里装了一只狗。灰卡车不慌不忙地开走了,消失在公园的树丛后。

    一个从那儿路过的人告诉梦多,刚才是夏巴冈在搜捕无主野狗,然后他仔细地打量着梦多,吓唬他说,灰卡车有时也抓走那些到处闲逛,不去上学的小孩。从这天起,梦多每时每刻都保持警惕,留心两旁,甚至身后,那辆卡车是否开过来了便心里有数。

  梦多知道,孩子们放学的那会儿或者节假日就不必瞻前顾后,提心吊胆了,而街头渺无人迹的清晨或黑夜就得加倍小心了。也许,就因为这个缘故,梦多走路时步子紊乱,像狗一样急促匆忙。

  这些日子里,他认识了茨冈、哥萨克,还有他们的老朋友达帝,他们的名字都是我们城里人帮取的,因为大家搞不清他们的真名实姓。茨冈不是地道的茨冈人,人们这么喊他是因为他面色紫黝,他的头发焦黑,面孔透出睿智,还有那辆停在广场上与他患难与共、历经沧桑的黑蓬车,以及他赖以谋生的魔术表演,更使他对这个绰号当之无愧。哥萨克,他这人很怪,样子像蒙古人,老戴着一顶偌大的毛皮帽,看上去像头熊。晚上,他去咖啡座拉手风琴,而白日里,他往往烂醉如泥。

  梦多更喜欢那位老达帝。一天,他沿海滩漫步,看到老人垫着报纸坐在底墒。老人正在晒太阳,对从他眼前过往的行人漠不关心。他身旁另一张报纸上放着一只发黄的小纸箱,纸箱上戳了许多窟窿,梦多按捺不住好奇心,达帝神态安详恬静,梦多一点也不怕他,他走上前去瞅了瞅那只黄纸箱,问道:

  “您那只纸箱里装的是什么东西?”

  老人微微睁开眼睛,他不声不响地把纸箱放在膝盖上半开着,然后微微一笑,伸手从箱盖下面摸出一对鸽子来。

  “真漂亮”梦多说道。“它们都叫什么名字?”

  达帝理了理理鸽子的羽毛,然后将它们贴近两颊。

  “公的叫皮路,母的叫左爱。” .

  他双手托着鸽子,亲昵地用面颊去爱抚它们。他凝视着远方,双哞润湿、明亮,可他看不大清楚。

  梦多轻轻抚摸鸽子的小脑袋.阳光刺得它们睁不开眼腈,它们想躲回自己的箱子里,达帝柔声叫它们安静下来,随后把它们放回纸箱。

  “它们真漂亮。”梦多重复道。然后,他走了。老人瞌上眼帘,坐在他的报纸上,继续睡觉。

  夜幕降临后,梦多去广场寻那儿看达帝老人、茨冈和哥萨克一起当众表演节目,茨冈弹班卓琴(一种圆形拨弦乐器.——译注),哥萨克粗声大气地吆喝,招呼马路上闲逛的行人,达帝带着他的纸箱枯坐一旁。茨冈弹琴时,手指动得很快,他边吟唱边看着手指移动。他那副黝黑的面孔在路灯的照耀下熠熠闪光。

  梦多站在观众的最前排,向达帝打了个招呼。这时,茨冈开始表演。他当着观众的面,从握紧的拳头中抽出许多花花绿绿的手绢,速度快得惊人。轻盈的手绢掉在地上,梦多必须时不时地把它们捡起来。这是他的任务。后来,茨冈又从手中取出一些稀奇古怪的东西:钥匙、戒指、铅笔、图画、乒乓球,甚至还有燃着的香烟,他把香烟分给围观的人们。他的动作那么迅速,人们简直顾不上注意他的手是怎么动的。众人欢笑着,掌声齐鸣,硬币开始往地上掉。

  “小家伙,帮我们捡钱。”哥萨克吩咐梦多。

  茨冈双手握着一只鸡蛋,用一块红手帕罩住它,

  然后顿了一下:

  “注……注意!”

  他两手一拍,揭开手绢,鸡蛋没了。掌声鼓得更响了,梦多把硬币捡起来,装在一只铁盒里。

  地上没有硬币时,梦多重又蹲下身子,注视茨冈的双手,那两只手动作敏捷。迅速,仿佛独立于身体之外。茨冈又从握紧的手中取出另外几只鸡蛋,然后又让它们一下子从手中不翼而飞。每次鸡蛋快要没了之时,他都看着梦多,朝他眨一下眼腈。

  “嗨—嗨” ,

  茨冈还有更漂亮的一招。他拿着两只不知怎么到了他手中的白壳鸡蛋,用一红一黄两块手帕罩住它们,然后双手举向空中,停了片晌。所有人都屏住呼吸盯着他。

  “注…注意!”

  茨冈放下手臂,揭开手绢,只见从里面钻出两只白鸽,绕他飞了一阵,然后栖落在老达帝的肩膀上。众人欢呼起来。

  “噢!”

  人们疯狂地鼓掌,硬币像雨点一样落在地上。

  演出结束后,茨冈去买了些三明治和啤酒,他们几个人在乌黑的大篷车踏板上坐了下来。

  “你帮了不少忙,小家伙。”茨冈对梦多说。

  哥萨克喝着啤酒,突然非常吃惊地问道: ’

  “他是你儿子吗,茨冈?”

  “不,他是我的朋友梦多。”

  “好,为你的健康干杯,梦多朋友!”

  他已经有点醉意了。

  “你会奏乐吗?”

  “不会,先生。”梦多说道。

  哥萨克敞声大笑。

  “不会,先生!不会,先生!”他高声学着梦多的腔调,可梦多不明白有什么地方值得他笑。

  接着,哥萨克抱起他的小型手风琴开始演奏。他演奏的不是真正意义上的乐曲,而是一连串奇怪单调的音符,忽高忽低,忽快忽慢。哥萨克边拉琴边用脚在地上打拍子。他声音低沉地吟唱,老是重复那几个同样的音节。

  “哎,哎,呀。呀,呀呀,啊呀呀,呀呀,啊呀呀,哎,哎!”他自拉自唱,摇头晃脑,梦多暗想,他确实像头笨熊。

  过往的行人停下来看了他一下,笑了笑又走了。

  稍后,夜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哥萨克放下手风琴,在大篷车踏板上挨茨冈坐下。他们抽着呛人的卷烟,边聊天边喝啤酒。他们谈的话梦多听不大懂。那都是很遥远的往事,诸如战争回忆啊,旅行啊。有时,老达帝也插上几旬,这时梦多必定会仔细聆听,因为老人话题所及唯有鸟儿、鸽子、信鸽等。达帝老人轻声细语,有点接不上气。他说,那些鸽子长时间在乡野上空飞翔,身下蜿蜒的河流、黑带子般公路两旁栽植的小树、屋顶灰红的楼房,环绕着五彩纷呈的田园的农场、鹅卵石堆般起伏的峰峦,都迅速地向身后滑去。老人还说,这些鸟儿总能以景色为览图,找回自己的家门,或者像水手和飞行员那样,在星河里游。鸽子的住宅像塔楼,屹立于屋檐下;塔楼没有门,鸽子通过狭窄的窗户进进出出。天气转暖时,塔楼里传出咕咕的叫声,那是告诉人们鸟儿回来了。

  梦多倾听老人讲故事,凝望着在黑夜中闪亮的码头广场四周车辆像流水一样静静地驶过.楼房的灯火一盏接一盏熄灭了。夜深了,梦多感到视野模糊。于是,茨阿让他到大篷车后部的长凳上去睡,在那儿过夜。老达帝回家去了,获冈和哥萨克毫无困意。他们坐在大蓬车的的踏板上,一直呆到天明,就这样喝酒、抽烟、聊天。


  3

  梦多喜欢像这样:坐在海滩上,双手抱膝,看太阳升起。清晨四点五十分,天空灰白明净,只有大海上空聚集着儿块烟云.太阳不会马上就出来,不过梦多已感觉到,它正从地平线的那端款款而来,俨若一团燃烧韵火。开始,一轮苍白的光环向空中展开去,人的心灵深处能感觉到一种异样的使你不停颤栗的震撼,这震撼仿佛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接着,光轮出现在海面上,射出一道道耀眼的光芒,大海与陆地浑然一色。刚才的色彩消隐后,出现了第一次昏暗。然而,城市的路灯依然亮着,发出苍白无力的光,因为这时,人们还不能完全断定天是否真的亮了。

  梦多眺望从海土升起的太阳;他摇摇晃晃,哼起哥萨克的那首曲子,唱给自己听:

  “啊呀呀,呀呀,呀呀呀,呀呀……”

  海滩上阒无一人,唯有几只海鸥在海上飘翔。海水清澄明澈,海面上现出灰色。蓝色和玫瑰红色;鹅卵石白茫茫一片。

  梦多心想,大海里的鱼儿、螃蟹也迎来了新的一天.大海深处的一切是否都变成玫瑰红色,透亮得像陆地上一样?鱼儿从睡梦中醒来,慢悠悠地在它们酷似明镜的空中舒展身子,欢快地邀游于成千上万个翩翩起舞的太阳中间。海鸟沿着防波堤扶摇直上,观赏黎明的曙光。就连贝壳也打开它们的身体,让阳光浸入它们心中。梦多很想念它们。他注视着细浪拍打海滩上的鹅卵石溅起的片片火光。

  太阳升高了许多,梦多站起身.他感到一丝凉意。他脱掉衣服.海水比空气更温暖柔和.梦多一直沉人齐颈处。他低头,睁大跟睛透视水底世界。他谛听浪涛撞击所奏出的陆地上鲜为人晓的乐曲。

  梦多久久地伫立于水中,直到手指发白、两腿哆嗦。然后,他重新回到海滩上坐下,背靠着墙,闭上眼睛.静候温暖的阳光沐浴他的全身。

  城市外面的山峦似乎近在咫尺。美丽的阳光照亮了树林,也照亮了白色别墅。梦多喃喃自语:

  “我得去看看它们。”

  随后,他穿上衣服,离开了海滩。

  这天适逢过节,用不着提防夏巴冈。节日里,小孩予和狗均可以在大街小巷自由地穿行。

  恼人的是,所有的商店都关起了大门,菜商不来卖菜.面包店也放下了铁窗帘。梦多饿了,路过一家“雪球”冰室时,他买了一只锥形香草冰淇淋,边走边吃。

  此刻,阳光也洒满了人行道。可是,街上寥无人迹。人们八成是太累了。时不时有个人走过来,梦多向他致意,可他们却用一种奇怪的眼光打量梦多,他的头发和眉毛被海水镀上了一层白盐,面孔被阳光烤得发紫。兴许,人们把他当成乞丐了。

  梦多—边舔吃冰淇淋,一边观赏商店橱窗,有面橱窗亮着灯.最里面安放着一张宽大的红木床,床上摆着被单和绣花枕头,仿佛马上就会有人在那儿就寝。再过去的那面橱窗里,陈列着洁白的炉灶,烤肉棒上一只纸鸡慢悠悠地转动身子。这一切都让人觉得好奇。梦多在一家商店的门下捡到一张画报,就坐在凳子上看了起来。

  从画报上的彩色画面可以看出,故事讲的是一位漂亮的金发少妇边做饭边逗孩子们玩。故事很长,梦多扯起嗓门讲了起来,同时把画面贴近眼睛,让各种颜色混沌一片.④(前文提到梦多不会读书也不会写字,以下的故事为梦多想象编造出来的——译注)

  小男孩名叫雅克,小姑娘名叫珈米尔。他们的妈妈正在厨房里做好多好多好吃的东西,有面包、烤鸡、蛋糕。妈妈同他们:“今天你们喜爱吃什么?”“给我们做草莓蛋糕吧。’雅克说。可妈妈告诉他们俩,草莓没有了,只有苹果。于是珈米尔和雅克就动手给苹果削皮,切成小片,妈妈做蛋糕。她把蛋糕放入烤箱。整个屋子香味飘溢。妈妈把烤好的蛋糕放在桌上切成小块。雅克和珈米尔品尝着香喷喷的蛋糕,喝着热乎乎的巧克力。他们说:“我们还从未吃过如此美昧的蛋糕!”

  梦多看完这篇故事后,把画报藏在公园的荆棘丛中,以后再来看。他很想再买一张画报,譬如阿吉姆在热带丛林中的故事,可报亭关门了。

  公园中央有条凳子,上面睡着一位退休老人。他身旁放着一张摊开的报纸和一顶帽子。

  太阳升入空中,阳光更加暖和。汽车开始鸣着喇叭在大街上奔驰。公园另一头,靠近出口的地方,有位小男孩在玩他的红色三轮车。梦多在他身旁停住了脚步。

  “是你的车吗?”他问道。

  “是的。”小男孩说道。

  “借我玩玩,好吗?”

  小男孩死死地拽住车把。

  “不行!不行!走开!”

  “你的车叫啥名字?”

  小男孩低头不语,半晌他才飞快地吐出两个字:

  “迷你。”

  “太美了。”梦多说道。

  他又察看了三轮车片刻:车架喷过红漆,坐垫是黑的,车把和挡泥板镀过铬。他揿了几下车铃,小男孩推开他,踩着三轮车飞也似地跑了。

  集市广场上,游人寥落。人们三三两两做弥撒或朝海边散步去了。过节的时候,梦多更加渴望碰上一个人并问他:

  “您想不想收养我?”

  也许,这些日子里,谁也听不见他的声音。

  梦多漫无目的地走进一幢高楼的大厅内。他驻足看了看空荡荡的信箱和火灾情况报告。他揿下定时楼梯开关,聆听里面发出的“嘀嗒”声,直到指示灯灭了。大厅里面有道楼梯,梯板打过蜡。旁边立着一尊石膏像,上面镶着一面污浊的大镜子。梦多非常希望乘一次电梯,可他不敢,因为小孩予玩电梯是不容许的。

  一位少妇走了进来。她很漂亮,褐发波浪般起伏,透亮的裙子惠搴作响。她身上飘溢着一股香气。

  梦多突然从墙角柜中钻出来,吓了她一大跳。

  “你想干什么?”

  “我能跟您一块乘电梯吗?”

  年轻少妇亲切地莞尔一笑。

  “当然可以了!来吧!”

  脚下,电梯像船一样晃晃悠悠。

  “你上哪儿?”

  “到最高一层楼。”

  “七楼吗?我也是。”

  电梯静静地上升。梦多透过玻璃窗,望着楼层向下退去。电梯门颤颤巍巍,每次停下总发出奇怪的吱嘎声。还能听到升降缆绳的咝咝声。

  “你住这幢楼吗?”

  少妇好奇地打量着梦多。

  “不是的,夫人。”

  “去看朋友?”

  “不,夫人。我随便走走。”

  “啊?”

  少妇端详着梦多,她的两只大眼睛平静而温柔,略微有些湿润。她打开手提包,给了梦多一粒包着透明纸的糖果。

  梦多看着楼层缓缓向下退去。

  “真高,就像坐飞机。”梦多说。

  “你坐过飞机?”

  “噢,没有,夫人。还没有呢。想必是很舒服的吧!”

  少妇笑了。

  “飞机比电梯快多了,你知道吗?”

  “也比电梯高多了。”

  “是的,高多了。”

  电梯呻吟着摇摇晃晃地停下了。少妇走了出去。

  “你下吗?”

  “不了,”梦多说道。“我马上回到下面去•”

  “当真?随便你吧。要下去,你揿那边倒数第二个按钮。当心不要去碰红按钮,那是报警铃。”

  电梯门仍未关上,少妇春风满面:

  “旅行愉快!”

  “再见了!”梦多说道。

  他走出大楼时,发现太阳已升入高空,时值正午。朝朝暮暮,日子过得真快,不去注意的话,光阴流逝得更快,正是由于这个原因,世人才总那么忙不及履。他们必须赶在太阳落山之前,匆匆完成该做的一切事情。

  晌午,街上的行人疾步如飞。他们一出大门就钻进汽车,眶啷一声关上车门。梦多真想对他们说:“等等我,等等我!”可谁也不理睬他。

  梦多的心怦怦地跳个不停,他在街头停住。他拢着双臂,一动不动地望着马路上过往的行人。他们已没了早晨的慵倦。他们疾步向前,一面高声谈笑,留下一路脚步声。

  人群中,有位老妇人佝偻着背,在人行道上慢慢地挪动步子,她谁都看不见。她的购物袋里塞满了食品,每走一步,沉甸甸的袋子都要碰一下地面。梦多走过去帮她拎袋子,他听见老妇人气喘吁吁地跟在后面。

  老妇人在一幢灰色楼房前停了下来,梦多跟她一起上楼梯。他暗想,这位老妪可能是他的外婆,或者是他的婶婶,可梦多没跟她说话,因为她耳朵有点聋。到了五楼,老妇打开门,径直走进厨房里,切了一块不新鲜的香糖面包递给梦多,他注意到老妇人的手抖得厉害,说话也哆嗦。

  “上帝保佑你!”

  远远的走在大街上,梦多发现自己小得可怜。他贴墙前行,周围的人有如参天大树,他们的面孔又高又远,如同楼房的晒台。梦多在这些迈着流星大步的巨人中间穿行。他避开身着花点长裙、又高又大有如教堂钟塔的妇女,避开白衬衫蓝西服宽若峭壁的大男人。兴许是白日的阳光制造出的情景,万物胀大,影子缩短了。梦多在这些人中间穿行,人们只有低头才能看见他。他并不害怕,只要不是横过马路。他在寻找某个人,觅遍了小城的公园和海滩。他不太清楚要找的人是谁,为什么找他,只是要找个人,匆匆地道个安,如此而已,然后提个问题,从他的眼神中读到答案:“您想收养我吗?”


  4     

  差不多在这个时候,梦多与蒂琴邂逅相遇了。这些时日里,白天阳光明媚,夜晚漫长闷热。梦多从防波堤底部的藏身窝中钻了出来。大地上吹来和煦的风。风儿干燥,吹得头发像被电过,栓皮槠树林起火了。城外的山冈上,一柱浓烈的白烟向空中升腾。

  梦多凝望了片刻阳光普照下的山峦,然后踏上了通往山冈的小路。小路曲曲弯弯,每隔一段都砌有宽宽的矩形水泥板台阶。路两侧的水沟里积满了枯叶和废纸片。、

  梦多很喜欢攀爬石级。石级漫不经心地蜿蜒穿过丘陵,显得漫无目的。路边筑起了高墙,墙顶镶着玻璃瓶碎片。墙太高,梦多不知身在何处。梦多不慌不忙地拾级而上,同时留心水沟里是否有奇怪的东西。有时能找到诸如硬币、锈铁钉、图片和怪果之类的玩意儿。

  越往上走,城市越发坦荡如砥。放眼望去,只见高楼的屋顶像一面面矩形,红色蓝色的车辆奔驰在线一般笔直的大街上。依山的大海也一平如镜,海水金光闪耀,恰似一张白铁皮。梦多频频回首,透过树枝,越过别墅的围墙,全部景致尽收眼底。石级上寥无人影。偶然有一次,一只肥猫像老虎一样潜伏在水沟边,啃噬锈罐头货里的剩肉。那只虎斑猫身子蜷曲,两耳耷拉,双日圆睁,眈视着梦多。梦多默默地从它的身边走过。他感到那对黑黑的眼珠一直在盯着他,直到他拐弯不见了。

  梦多悄然而上,脚步着地时异常轻柔。他避开树枝,避开种子,飘然而上,无声无息,恍若一个幽灵。

  石级显得不很规则,它时而笔陡,每一级都又短又高,让人喘不过气来;时而慵懒,在别墅与弄阔地之间慢慢地延伸。有时,它甚至想跑下山去。

  梦多闲来无事,便在两面墙之间拐来拐去。他常停下来,搜寻水沟,或从树上摘下树叶。他摘下一片胡椒叶,用两指掐烂它,闻着那刺鼻熏眼的气味。他采撷忍冬花,吮吸花萼沁出的甜汁。有时,他把一片压挤过的薄草叶含在嘴里,吹一首曲子。

  梦多很喜欢在这儿踽踽独行,翻越山岭。他渐渐登上高处,阳光愈来愈昏黄柔和,好像它是从树叶、从旧石墙里钻出来似的。白日里,阳光已浸透大地;此时,它又从地底涌将出来,散发着热量。

  山冈上寂无一人。也许是因为白日已尽,也许是因为这个地方荒无人烟。别墅掩隐在树丛中,它们并不凄凉,只是昏昏欲睡。铁栅栏锈迹斑斑,拉不严的窗帘呈鳞片状剥落。

  梦多谛听鸟儿在林子里啁啭,树枝在微风中瑟瑟作响。一只蝗虫在唧唧呜叫,叫声忽东。忽西,似乎与梦多同步向前。有时,它走得稍远一点,可旋即又折回来了,离得很近,梦多不住地回头,找寻它的踪迹。可它又不见了,随后重又回到他面前,在墙顶出现。梦多吹响卷叶哨呼唤它,可蝗虫总不露面。它喜欢躲在暗处。

  热气蒸腾,山顶出现了云块。云儿静静地驶向北方,从太阳身边经过时,把阴影投在梦多的脸上。色彩变幻着,昏黄的日光暗了又亮。

  登上山巅是梦多由来已久的心愿。以往,他常常从海边的藏身窝遥望它,遥望山上的一草一木,以及苍穹中像光环一样光芒四射、使别墅熠熠生辉的明媚阳光。为了看到这一切,他想登上峰顶,因为梯级小路仿佛通向天空,通向阳光。秀丽的山峦屹立于海滨,高耸入云,很久以来,梦多一直在遥望它,清晨它灰蒙、遥远,夜间五彩灯火闪烁。如今,他登上了山巅,他感到高兴。

  墙根处堆积着厚厚的枯叶,蝾螈在那儿东奔西窜。梦多想逮住一只,他轻手轻脚地走上前去,可蝾螈还是察觉到了,旋即躲进了夹缝。梦多吹着口哨轻轻呼唤蝾螈,他很想抓到一只。他认为自己能驯养它,把它装进裤兜里去散步。他会捉些蚊子给它吃。当他坐在阳光里、沙滩上或大堤的岩石下时,他会让蝾螈钻出口袋,爬上自己的肩膀。蝾螈会呆在那儿一动不动,喉咙别别直跳,发出呼噜声。

  屋前的花园纷然杂乱,屋顶上伸出两棵美丽的棕榈树。微风吹过,棕榈树叶刮得檐槽瓦片哗哗作响。棕榈树周围,浓密灰暗的荆棘丛与蔓生如蛇的紫荆棘盘根错节。

  特别美妙的是环绕别墅的阳光,因为这阳光,梦多才给这幢房子取名为“金光别墅”。傍晚,斜阳的余晖柔和静谧,暖暖的色彩像秋天的树叶或沐浴你让你如痴如醉的沙粒。梦在砾石小道上慢慢向前走,任阳光轻拂他的双颊。他感到睡眼朦胧,心脏无力地跳着,呼吸很微弱。

  蝗虫又开始声嘶力竭地歌唱,歌声仿佛是从荆棘丛里传来的。梦多驻足聆听,然后慢慢朝那幢楼房走去,同时做好准备,万一狗过来了就逃之天天。可那儿寂无人影。房子四周,花园里的树木一动不动,树叶被晒得很沉很沉。

  梦多钻进荆棘丛。他避开荆棘,在小灌木丛下爬行,然后在那儿找了个地方安顿下来,从那里凝望那幢黄房子。

  阳光洒在墙上,让人难以察觉。除了蝗虫的鸣叫,以及围绕梦多的头发妖娆起舞的蚊子的嘤嘤嗡嗡声,听不见其它声音。梦多席地坐在一棵月桂树下,凝望着别墅的大门。半月形的楼梯与台阶首尾毗连。相连处杂草丛生。片晌,梦多头枕胳膊,蜷缩着身子睡下了。

  就这么睡着真惬意:躺在馥郁芬芳的树丛下,“金光别墅”近在眼前,周围的气氛温暖而静谧,还有蝗虫忽东忽西的唧唧呜叫声相随。你睡着时、梦多,你不在那儿了。你远离你的身体到别的地方去了。你抛下你睡在地上、距砾石小道仅几步之遥的身体,到别的地方漫步去了。这一点令人惊奇。你的身体躺在地上,静静地呼吸,风逐云儿将云影投在你双目紧闭的面庞上。花点蚊围着你的双颊婆娑起舞,蚂蚁在探察你的衣服、你的双手。你的头发在晚风中轻轻摇曳。可你,你不在那儿,你到了别的地方,你沐浴着温暖的阳光,享受月桂树的芬芳,脚下是湿漉漉的泥土。蜘蛛也醒了过来,在自织的网上瑟瑟发抖。黑的黄的老蝾螈从自家的夹缝里溜出来,爬上围墙,出神地望着你。所有人的都在看着你,因为你双目紧闭。花园另一头,距那棵古柏不远的荆棘丛和冬青灌木中间,昆虫不厌其烦地如锯木声般呜叫,呼唤你,向你倾诉。可你,你听不见,你已经出发去了一个遥远的地方。

  “你是谁?”一个尖脆的声音问道。

  梦多站起来,个子比她稍微矮一点。他打了个哈欠。

  “你刚睡醒吗?”

  “对不起,”梦多说道。“我有点累,就进了您的花园,睡了一会。我现在就走。”

  “干吗现在就走呢?你不喜欢这座花园吗?”

  “不是的,它很美。”梦多说道。他在察看她的脸色,看她是否生气了。可是,小妇人的脸上依然挂着微笑。她的两眼爬满了蒙古褶,像猫一样现出异样的表情。不只是眼角,嘴唇周围也刻上了深深的皱纹。梦多寻思,这女人年纪不小了。
  

  “到屋里去看看。”她说道。

  她跨上半月形台阶,把门打开。

  “来呀!”

  梦多跟着她向屋子走去。大厅四壁的窗户又高又大,大厅显得空旷、明亮。大厅中央安置着一张桌子和几把坐椅,桌上放着一个漆托盘,里面立着一只黑茶壶和几口茶碗。梦多站在门口没动,他在观察大厅和窗户。窗子镶着方块毛玻璃,阳光透射进来,显 得更加温暖,更加金光灿烂。梦多还从未见过如此美丽的阳光。

  小妇人站在桌边往茶碗里沏茶。

  “喜欢喝茶吗?”

  “喜欢。”梦多说道。

  “到这儿来坐吧。”

  梦多慢慢地坐在椅边上,啜着茶。茶水也泛起了金光,灼痛了嘴唇和喉咙。

  “好烫。”他说道。

  小妇人不声不响地呷了口茶。

  “你还没告诉我你是谁呢。”她说道,声音有如轻柔的乐曲。

  “我叫梦多。”梦多说道。

  小妇人看着他,粲然一笑。坐在椅子里,她显得更小。

  “我叫蒂琴。”

  “您是中国人?”梦多问道。小妇人摇了摇头。

  “我是越南人,不是中国人。”

  “您的国家离这儿远吗?”

  “是的,非常遥远。”

  梦多饮着茶,倦怠顿觉消失。

  “你呢,你从哪儿来?你不是本地人,是吗?”

  梦多不知如何回答才是。

  “不,我不是本地人。”他说完,低头用手拢了拢头发。小妇人一个劲地笑。可突然,她那细小的眼睛布满了焦虑。

  “再呆会儿。”她说。“你不想马上就走吧?”

  “我不该擅自闯进您的花园,”梦多说道。“可是大门洞开,而且我有点疲倦。”

  “你来得正好,”蒂琴简单地说,“你没发现吗,我的大门是为你敞开的。”

  “那么你晓得我要来了?”梦多问道。这下他心里踏实多了。

  蒂琴肯定地点了点头。她递给梦多满满一盒杏仁甜饼。

  “你饿吗?”

  “是的,”梦多答道。他嚼着甜饼,一边注视着被阳光照亮的窗户。

  “真美,”他说,“是什么东西使这间大厅变得如此金碧辉煌?”

  “是阳光。”蒂琴说。

  “那么你是富翁啰!”

  蒂琴笑了。

  “这满屋子金光不属于任何人。”

  他俩观赏着这一片梦幻般的美丽阳光。

  “我的故乡就是这样,”蒂琴轻声细语道,“太阳西下时分,金黄色的天空上飘浮着几朵轻盈的黑云,宛若鸟的羽翼。”

  金色的阳光溢满整个大厅,梦多显得异常平静,精力也异常充沛,就像刚喝完茶似的。

  “你喜欢我的家吗?”蒂琴问。

  “喜欢,夫人。”梦多说。他的双眸也反射出太阳的光彩。

  “喜欢的话,这也是你的家,只要你乐意。”

  就这样,梦多结识了蒂琴,结识了“金光别墅”。他呆在大厅里,凝望着窗户,久久不去。太阳完全没人山后,光亮才接着消匿。就在这个时分,被阳光浸透的大厅四壁上的金光仿佛迟迟不肯散去。之后,暮色苍茫,墙壁、窗子和梦多的头发,一切都变得灰不溜秋。天气也凉了。小妇人起身把灯点亮,然后带着梦多去观赏夜色。树梢后面,群星闪烁,一弯纤细的新月当空而挂。

  那天夜里,梦多在大厅里面的席子上就寝。后来,他也常在那儿过夜,他爱这间屋子。碰上闷热天气,他就到花园里去睡,躺在月桂树下,或门前的台阶上。蒂琴话不多,可能是由于这个原因,梦多才如此爱她。第一次见面时,她打听过梦多的姓名、住址,打那以后再也没向他提过什么问题。她只是挽着梦多的胳膊,让他观赏花园世界和别墅里那些有趣的东西。她让梦多看那些奇形怪状的鹅卵石,脉络分明的树叶,棕榈树的红种子,还有杂石丛中开不败的小百般、小黄花。她把金龟子、蜈蚣塞到梦多的手里,梦多用从海边拾来的贝壳和海鸥的羽毛回赠她。

  蒂琴给他吃大米饭和一碗半生不熟的红绿蔬菜,用白瓷杯冲热茶给他喝。碰上黑咕隆咚的夜晚,蒂琴就捧起一本故事书,给梦多讲叙一个很久以前的故事。 这个漫长的故事发生在一个陌生的国度,那里建筑群高耸起尖尖的屋顶,群龙以及各种动物跟人一样能说会道。故事娓娓动听,梦多听到中途就酣然入梦。于是,小妇人熄了灯,悄悄地离开那儿。她住在二楼一间狭窄的卧室里。翌日清晨,她一觉醒来,梦多已经不在了。


  5

  临近夏日,山林里处处火光闪烁。日里,缕缕白烟袅袅向空中升腾,给天空抹上了一层污垢;夜间,烟头般的火光令人焦虑不安。不论在海滩上,还是在通往蒂琴家的梯级山路上,梦多经常注意火灾情势。有天下午,他甚至比往常提早返回花园,拔掉别墅周围的杂草。蒂琴迷惑地问起他在干什么时,他说:

  “防止火势蔓延到这儿。”

  这段时间,他几乎每晚都睡在“金光别墅”里,或花园内,也不用那么担心夏巴冈的灰卡车了。他再也没去过岩石下的藏身窝。太阳刚刚升起,他便去大海中洗浴。他爱清晨澄澈明净的海水,爱潜入水中聆听奇特的訇然涛声,爱听海鸥在空中的嘶嘶呜叫。过后,他前往市场去帮人卸货,顺便捡些水果、蔬菜,捎给蒂琴,做晚饭时能派上用场。

  午后,他到茨冈那儿跟他聊上几句。茨冈坐在大篷车的踏板上,睡得正酣。他们在一起时话不多,可茨冈见到他时总显得很高兴。哥萨克随即驾到,手上拎着一瓶白酒。他总是那样,醉醺醺的,说话粗声粗气:

  “嘿,我的梦多朋友!”

  有时会碰见那位体态臃肿的女人,她红红的脸庞,亮亮的眼睛,会看手相。可她一到,梦多马上就离开。他不喜欢这个女人。

  他去找达帝老人。要找到他可不是轻而易举的事,因为他总是行踪不定。他垫着报纸坐在地上,身旁搁着那只戳满窟窿的黄纸箱。过路人满以为他是乞丐。要是没有意外情况,梦多总能在教堂前的广场上遇见他,梦多就挨他坐下。梦多喜欢听他说话,因为他能讲出不少有关信鸽、白鸽的故事。他熟悉它们的国家,那个国度里,树木蓊蓊郁郁,小河静静地流,  田野碧绿,天空温柔。楼房顶上竖起尖尖的塔,覆盖红红绿绿的瓦,那便是鸽子的家。达帝老人声音悠扬,像拿不定主意的鸟儿绕着村庄在飘翔。他从不与其他人说这些事情。

  梦多与达帝老人一起坐在教堂前的广场上,引来了好奇的行人。他们停下脚步打量着梦多、老人和他的鸽子,他们感动地扔下了许多硬币。可梦多不想呆太长的时间,因为总有一两个妇女不喜欢看到这种场景,开始东问西问。而且,梦多还得提防夏巴冈。倘若灰卡车这时开过来了,不消说,那些身穿制服的人会走下车,将他带走。没准,他们连老达帝和他的鸽子也不放过。

  一天,刮起了大风,茨冈对梦多说:

  “咱们去看风筝比赛。”

  只是在风很大的星期天才有这种比赛。他们一大早便来到海滩,孩子们早就提着风筝等候在那儿了。风筝五颜六色,模样也是五花八门的:有菱形、方形,单翼、双翼的;风筝的身上画着动物的脑袋。海滩尽头站着一位五十来岁的人,他的风筝堪称第一流的。那只风筝恰似一只长着黄色黑色巨翼的大蝴蝶。风筝飞离地面时,沙滩上所有的人都静静地守望着它。大蝴蝶在离海不远处飞了一阵子,主人随后拉了一下引线,蝴蝶开始上仰。大风鼓起蝴蝶的翅膀,蝴蝶开始上升了。风筝升入空中,离海面越来越高。翅膀被风吹得呼呼作响。海滩上,那人几乎一动不动。他摇动绞线盘,全神贯注望着大海上空晃晃悠悠的风筝。他不时拉一下引线,绕上绞盘,风筝就飞得更高。这时,它超越了所有别的风筝,在海滩上空翱翔。它停在空中,随风飘荡,显得轻松自如。离开地面那么远,肉眼已看不清它的引线了。

  梦多和茨冈走到那人跟前,那人把绞线盘和引线递给梦多。

  “要牢牢拉住!”他说。

  他坐在海滩上,燃起一支烟。

  梦多奋力与大风搏斗。

  “线若绷得太紧:你就松开点,过后再收回。”

  梦多、茨冈在和风筝主人轮流操纵风筝,直到其他风筝都筋疲力尽地坠入海中。游人举头仰望这只仍在翱翔的大“蝴蝶”。它当之无愧冠以“风筝王”的美称,其他风筝没一个能飞得这么高,这么久。

  这时,那人一点一点地徐徐降下风筝。风筝被风吹得摇摇晃晃,风在翅膀里呼呼作响。连引线也在尖叫。这会儿千万得小心,因为引线绷得太紧,极容易绷断。那人一边绕着绞盘,一边慢慢向前移动身子。风筝靠近海岸了,那人走上前去,猛地一拉,继而松开引线,风筝像飞机一样缓缓降落在鹅卵石上。

  后来,他们都疲倦了,便在海滩上坐下。茨冈事先买好了“热狗”面包,他们边吃边凝望大海。那人给梦多讲起了土耳其海滩上的风筝角逐。那些风筝的尾部插着刀片,风筝一旦飞上天空,便开始了殊死较量。刀片能割断翅膀,有一次甚至切断了一只风筝的钟线,断线的风筝随风飘去,仿佛一片枯叶。刮大风的那些时日,孩子们成群结队地放风筝,蔚蓝的天空上布满了花花绿绿的星星点点。

  “那一定美极了。”梦多说。

  “是的,很美。可是,现在已被人们淡忘了。”那人说道。他起身用一张塑料纸裹住了那只黑黄黑黄的大彩蝶。

  “下次我教你做只名符其实的风筝,”那人说,“9月是放风筝的黄金季节,你可以随心所欲地让你的风筝像鸟一样翱翔。”

  梦多心想,他的那只一定要做得洁白无瑕,像海鸥那样。

  梦多还常常惦挂着另一位朋友,一艘名叫“奥克西顿”的小船。梦多初次见到它是在一个阳光灿烂的下午,快两点钟的时候。小船和其他船只一起停泊在码头边,身子摇摇晃晃。它绝对算不上大船,没有鲨鱼鼻子般的艏,也没有宽大的白帆。的确,“奥克西顿”不过是只竖着短桅杆、挺着大肚子的小船而已,可是在梦多眼中,它友好热情。梦多从海港工人那儿打听到它的名字,他也喜欢这个名字。

  这样,只要他离小船不远,他就常去看它。他伫立码头,一遍一遍地呼唤小船的名字,似在吟唱:

  “奥克西顿!奥克西顿!”

  小船拖着缆绳,撞击着码头,想随浪离去。船身红绿相问,镶着白边。梦多坐在码头上,坐在缆绳环扣边,边吃桔子边看着小船。他凝望海面上太阳的反光和推动小船的细浪。“奥克西顿”感到百无聊赖,因为谁也不带它出海。这时,梦多就跳上小船,坐在船尾的木凳上,静静地沉醉在海浪摇出的欢乐中。小船晃晃悠悠,异常轻柔,它想挣脱缆绳远走高飞。梦多很想随它而去,在大海上漫无目的地飘摇。路过防波堤时,他会邀约尔丹渔夫一起上船,一起驶向红海。

  梦多呆在船尾,默视着海面上的粼粼波光和结伴而游的欢快的鱼儿,久久不愿离去。有时,他为小船唱一支歌,一支自己创作的歌:

  “奥克西顿,奥克西顿

  我们即将离去

  我们要去捕鱼

  我们要去捕捉

  沙丁鱼、海虾和金枪鱼!”

  接着,梦多要到泊着货轮的码头边去走走,货轮上有台起重机也是他的好朋友。

  要看的东西还真不少,街巷、海滩、开阔的平地,到处都是,看不胜看。梦多不喜欢人多的地方。他喜欢视野广阔的空间,譬如广场、大海里延伸的防波堤、油罐卡车来来往往的宽阔大街,从这些地方可以看到很远很远的地方。这些广阔的空间很容易找到说话的人,只跟他们说一句:

  “您想收养我吗?”

  这些人倒剪双手,边走路边想自己的心事,有如梦游者一般。他们中有天文学家、历史教授,有音乐家、海关人员。有时还能碰上一位画家坐在折叠椅上描摹航船、树木和夕阳。梦多在他身边呆上片刻,看他画画,画家回头问他:

  “你喜欢这幅画吗?

  梦多点点头。他指着远处码头上的一个行人和一条狗问:

  “你也画他们吗?”

  “你想看?”画家向道。他用纤细的画笔在画布上描出一个恰似昆虫的小黑影。梦多想了想,问道:

  “您会画蓝天吗?”

  画家停下来,好奇地看着他。

  “蓝天?”

  “是的,蓝天,还有白云和太阳。那一定很美。”

  画家以前从未想到过画这些,他望着头顶上的蓝天,笑了:

  “你说得有理,我下一幅画只画蓝天。”

  “也画白云和太阳吗?”

  “是的,所有的云儿以及辉煌的太阳。”

  “那一定很美,”梦多断言道。“我真想马上就看到。”

  画家仰望天空。

  “我明天上午开始画。但愿明天天气晴朗。”

  “会的,明天天气一定很美,天空比今天还要明丽。”梦多说道,他懂点预告天气。

  另外,还有那位给椅子换草的椅工,梦多常常在下午去看他。椅工在一座旧房子的大院里干活。这个上了年纪的老人搓编草绳的双手异常灵巧。他的小孙子皮勃静静地坐在他身旁,外套长得像大衣,梦多也跟他玩玩。他把从海上捡来的怪石、海藻、贝壳和大把大把被海水抛光的红红蓝蓝的玻璃片送给他。皮勃拿起鹅卵石凝视良久,然后将它们塞进衣兜。他不会说话,可梦多很喜欢他,因为他一动不动地坐在爷爷身边,长长的灰外套一直拖到脚跟,遮住了双手,恰似中国古时的长袍。梦多喜欢那些静静地坐在阳光下默默不语的人,喜欢迷惘梦幻的眼神。

  这个城市里许许多多人梦多都熟悉,可他没有那么多朋友.他喜欢与那些目光明亮、笑容可掬、见到你显得很高兴的人往来。遇上他们,梦多便会停下脚步,跟他们聊上几句,提一些关于大海、蓝天和飞鸟方面的问题,那些人走后都改模换样了。梦多提的问题并不深奥,可很久以来人们再也没想过这些问题,现在已被忘却了,譬如为什么玻璃瓶是绿色的,为什么会出现流星。他们站在街角含含糊糊地应付几句,这些话连梦多自己也会说。

  说到问题,绝大多数人不会提些适当的问题。梦多不一样,他提的问题正中下怀,让人猝不及防。那些人停下片刻,把他们自己的心事和杂务搁在一边,他们陷入沉思,目光里透出困惑,因为他们想起来了:他们从前也问过这类问题。

  还有一个人,梦多很想见见他。这个人高大壮实,像年轻人一样朝气蓬勃,红光满面,眼睛蔚蓝。他身深蓝色制服,肩背装满信函的大邮包。早晨,在通往山冈的梯形小路上,梦多常能见到他。第一次见到他时;梦多问道:

  “有我的信吗?”

  这位彪形大汉笑了。梦多每天都要与他交臂而过,每天见面时,梦多都要问:

  “今天呢,今天有我的信吗?”

  那人打开邮包,开始寻找。

  “嗯,嗯……你叫啥名字?”

  “梦多。”梦多答道。

  “梦多……梦多……没有,今天没你的信。”

  不过,有那么几次,那人从邮包中取出一些报纸、广告之类的印刷品递给梦多。

  “给你,今天有你的。”

  他朝梦多一挤眼儿,然后继续上路了。

  有一天,梦多非常想写封信,他已经下决心找一个人来教他读书写字。他从公园前的大街上走过,天气酷热,公园里见不到退休老人。他转了一大圈后,到了海滩。烈日当空,海滩上的鹅卵石闪着盐光。梦多看着那群在海边戏水的孩子,他们身着颜色奇特的土豆红、苹果绿运动衫,一个劲地欢呼闹腾。可是,梦多不想介入他们。

  离私人海滩不远处有座小木屋。附近,一位老人正忙着用钉耙平整海滩。这位老人的确算得上饱经风霜,好久不洗的蓝短裤已污迹斑斑。他的整个身子有如烤焦的馒头,皮肤破破烂烂、皱皱巴巴,跟老象的皮没什么两样。钉耙从下到上在鹅卵石上缓缓地移动,老人眼中全然没有嬉戏的孩子和游水者,烈日炙烤他的脊背和双腿,他的脸上汗水涔涔。他不时停下来,从口袋中掏出手帕擦脸和手。

  梦多靠墙坐在老人前面。他等了好长时间,直到老人把自己的那份活儿干完。老人也来到墙边坐下,一边打量着梦多。他的目光异常明亮,两眼灰白,俨若两个穿过褐色面孔的洞穴。他看上去有点像印度人。

  他看着梦多,仿佛明白他想问什么。他只说了一句:

  “你好!”

  “我要您教我读书识字。”梦多说。

  老人静静地坐着,神色并不惊讶。

  “你没上学吗?”

  “没有,先生。”梦多答道。

  老人倚墙坐在沙滩上,面向阳光。他目视前方,

  鹰钩鼻和刻满皱纹的脸并不能抹去他表情的平静与安详。他看着梦多的时候,目光那么炯亮,仿佛能看透他的五脏六腑后来,他的双眸闪出一星奇特的亮光,他说:

  “如果你想学的话,我很乐意教你。”他的话语似他的目光,显得平静而遥远,他似乎担心自己的嗓门太高。

  “你真的一字不识吗?”

  “真是这样,先生。”梦多说道。

  老人从包中取出一只红色小刀,开始把字母刻在平滑的石块上。他一边刻字母,一边向梦多解释这些字母所蕴含的寓意以及能从中看出的所有东西。

  他说字母A像一只倒剪双翼的大苍蝇;字母B挺着两只滑稽的大肚子;C和D就像月芽儿长成了半月;O则是挂在漆黑夜空中的一轮圆月;H是爬树上梁的长木梯;E和F,一个像钉耙,一个似铁锹;G呢,俨如一个倒在沙发中的大胖子男人;I踮起脚尖翩翩起舞,小脑袋一伸一缩;J也在一旁摇摇摆摆地跳个不停。K恰似一位身体佝偻的老头;R似昂首阔步的士兵;Y站在那儿举起双手高喊:救命啊!L是挺拔于河边的一棵树;M是座大山;N在招手致意;P独脚立在那儿打盹;Q坐在自己的尾巴上;S总是像蛇;Z恍若闪电;T犹如漂亮的小船桅杆;U像大口瓶。V、W是飞鸟;X是回忆往事的叉号。

  老人用刀尖把字母刻在鹅卵石上,从头到尾排列好,堆放在梦多前面。

  “你叫什么名字?”

  “梦多。”梦多回答。

  老人挑了几块石头,另外又刻了两块,然后把它们拼在一起。

  “瞧,你的名字就这么写。”

  “真美啊!”梦多说道。“有座大山,圆月高照,有个人在向月儿问安,最后还是一轮圆月。为什么有这么多月儿?”

  “你的名字就这么写,仅此而已。”老人说道。“别人就是这么称呼你。”

  他把鹅卵石放回原处。

  “先生,您呢?您的名字里有些什么?”

  老人重新挑了几块石头,一块接一块拼成一行。

  “有座大山。”

  “是的,那是我的生地。”

  “有只苍蝇。”

  “很久以前,我还未成为人之前,我说不定是只苍蝇。”

  “有个士兵在踏步走。”

  “我当过兵。”

  “有一弯新月。”

  “是它看着我呱呱坠地。”

  “有一把钉耙!”

  “瞧,这就是!”

  老人指着躺在沙滩上的钉耙。

  “河边有棵树。”

  “是的确,兴许那是我的归宿,我死后会变成秀丽的河水边那棵纹丝不动的树。”

  “能读书真是太好了。”梦多说道。“我真想学会所有的字母。”

  “你也动手写吧。”老人说着把小刀递给了梦多。

  梦多把字母图案刻在鹅卵石上。然后把它们放在一边,看它们组成的名字。O和I出现的次数频繁,因为梦多喜欢它们。与此同时,他也爱着T和Z,还有鸟儿V和W。老人读了起来:

  “噢佛,噢窝,奥托,倚兹。”①(原文为:OVO OWO OTTO IZTI)

  古怪的读音引得两人哈哈大笑。

  老人还能讲出许多奇闻怪事,他望着大海,娓娓道来。他说起一个与众不同的国度,远在海的那一边,面积幅员辽阔;那里的人民美丽善良,没有战争,没有死亡的威胁。那个国家流淌着一条像大海一样无边无际的大河,每至傍晚,夕阳西下时分,总有人去那里洗浴。老人说到那个国家时,声音更为轻柔悠慢,目光凝望更远的地方,仿佛他已经到了那个国家,正站在那条大河边。

  “我能跟你一起去那儿吗?”梦多问道。.

  老人把手搭在梦多肩上。

  “可以,我会带上你的。”

  “什么时候动身?”

  “还不知道.等我攒足了钱。也许要一年。反正,我会带你一起去。”

  然后,老人重新拿起钉耙,继续干活。梦多把刻着自己名字的石块装进衣兜,朝老朋友挥了挥手就离去了。

  眼下,无论在墙上、门上还是在铁板上,随处可见各种字母符号。梦多从大街上走过时能认出一些。走廊的水泥墙上也刻着许多字,可要弄懂它们很不容易。

  夜幕低垂,梦多返回“金光别墅”。同蒂琴一起在大厅里用完晚餐后,他走进花园,等小妇人出来后,两人一起踏着砾石小径,慢慢走进树木的全面包围中。蒂琴紧紧拉着梦多的手,拉得他好痛。可是,像这样,轻手轻脚徜徉于深沉的夜色中,倾听鞋底踏在砾石小径上的脚步声,毕竟令人心旷神怡。梦多听着藏在暗处的蝗虫的唧唧呜叫,闻着小灌木在黑夜里舒展身子散发出的清香。这一切令人头晕目眩,也许因为这个缘故,为了不让自己昏厥过去,小妇人才把梦多的手握得那么紧。

  “夜色下,万事万物都是那么香气浓郁。”梦多说道。

  “因为肉眼看不清,”蒂琴说道。“人在看不见时,嗅觉和听觉更加灵敏。”

  她止住脚步。

  “看啊,满天星斗。”

  蝗虫刺耳的尖叫在他们周围回荡,这叫声仿佛自天而降,星星一个接着一个冒出,在潮湿的夜晚没精打采地眨着跟睛。梦多屏住呼吸,仰望着星星。

  “真美,蒂琴.它们是不是在诉说着什么?”

  “是的,它们无所不谈,可我们听不懂星星在写什么。”

  “读过书的人也听不懂吗?”

  “是的,梦多。人类是听不懂星星的语言的。”

  “兴许,它们在谈论它们的将来。”

  蒂琴紧握梦多的手,一动不动地仰观星辰。

  “也许,它们在商议该走哪条路,该到哪个国家去。”

  梦多陷入了沉思。

  “它们现在闪得那么悦目。也许它们是精灵。”

  蒂琴想看着梦多的脸,可周围漆黑一团。突然间,她开始瑟瑟发抖,好像恐惧什么。她抓起梦多的手,贴在自己胸前,把脸埋进梦多的肩膀。她的说话声奇怪而忧伤,仿佛有什么东西使她难受。

  “梦多,梦多……”

  她哽咽着反复念叨他的名字,浑身颤抖。

  “您怎么了?”梦多问道,他竭力抚慰她,“我在这儿,我不走了,我不想走了。”

  他看不清蒂琴的面孔,但他能猜出她在抽泣,浑身哆嗦。蒂琴微微转过身子,不想让梦多看到她泪流满面的模样。

  “对不起,我真傻。。”她说着,泣不成声了。

  “别伤心。”梦多说完,挽着她向花园的另一头走去,“来吧,让我们登上‘天空’,眺望城市的灯火。”

  他们一直登上最高处,透过树梢,能眺望到形同蘑菇的玫瑰红色的灯火。一架飞机掠过,眼睛一眨一眨的,逗得两人相视而笑。

  后来,他们在砾石小径上坐下,仍然手拉着手。小妇人已忘记了自己的忧伤,又开始不假思索地柔声细语。梦多也滔滔不绝地说着话,蝗虫仍在树叶上自己的窝里唧唧呜叫。梦多和蒂琴就这么坐着,坐了很长时间,直到睡意朦胧。于是,他俩倒地而卧,花园晃晃悠悠,仿佛登船的跳板。


  6

  最后那次时值初夏。太阳刚刚升起,梦多便悄悄离开别墅。他不慌不忙地沿着梯形山路下了山。树枝上、草叶间缀满晨露,海面上轻雾弥漫。破旧的围墙爬满了牵牛花,肥大的叶子上垂着一颗颗露珠,像钻石一样晶莹闪烁。梦多走过去,掀翻花叶,把清凉的水珠灌进嘴里。细小的水珠沁入口中,滋润着干涸的心田。小路两旁,干燥的石墙脚下也湿漉漉的。蝾螈从夹缝中钻了出来,观赏着曙光。

  梦多径直奔下海边,来到寂无一人的海滩,在自己的领地上坐下。无人的海边此时只有海鸥,它们时而沿着海岸飞翔,时而在鹅卵石上摇摇晃晃地往前走。它们半张着喙嘶嘶呜叫。它们飞向空中,盘旋一圈,随即又在稍远的地方栖落下来。清晨,海鸥的叫声总是那么奇特,仿佛它们临行前的千呼万唤。

  太阳缓缓升入玫瑰色的天空,路灯纷纷隐去,城市开始喧嚣不息。喧闹声从远处高楼大厦问的大街小巷里传来,穿过海滩上的鹅卵石,低沉地颤抖着。摩托车载着头戴羊毛帽身穿滑雪衫的男男女女,轰轰地在大街上奔驰。

  梦多静静地坐在海滩上,等候阳光把温暖送往大地。他倾听海浪与鹅卵石的撞击声。他喜欢这个时刻,海边见不到一个人影,唯有他,唯有海鸥。此时此刻,他可以想一想城里所有的人,想一想即将遇上的人。他边想边望着大海和天空,那些人似乎远在天边又近在眼前,围坐在他身旁,仿佛只需看着他们,他们就不会离去,而视线一转,就再也见不着他们。

  阒无一人的海滩上,梦多以自己的方式与他们倾心交谈,他不用说话,全靠一种声波。声波掺和着浪涛声和阳光,飞向那些人,他们收到后也闹不清它们从何而来。梦多思念茨冈、哥萨克、椅工、罗莎、面包商伊达,思念那位风筝大王,还有那位教他识字的老人;他们呢,他们都在侧耳细听。他们仿佛听见一丝唿哨从耳边飞过,听见飞机轰鸣,他们轻轻摇头,因为他们什么也听不懂。可是,梦多觉得能像这样跟他们说话,向他们发送大海、阳光和碧空的声波,心里也就很高兴很满足了。

  梦多沿着海滩往前走,径直来到私人海滩的那间小木屋边。他在墙根处寻找那些曾被老人刻过字母图案的鹅卵石。梦多已有好些日子不去那儿了,那些图案差不多被盐和阳光剥蚀掉了。梦多用一块锋利的燧石重新刻出那些字母,然后在墙边垒出自己的名字“梦多”,好让老人回来后看到他的名字,知道他来过。

  这一天也不同于往常,因为城里少了一个人。梦多寻找那位身边总带着鸽子的老乞丐,他的心剧烈地跳动着,他心里明白,也许再也见不到老人了。他到处找遍,大街小巷、集市广场和教堂前面都没有老人的踪影。梦多非常渴望见他一面。可是,昨天夜里,那辆灰卡车出动了,那些穿制服的人带走了老人。梦多脚不停蹄继续寻找。他从一个地方找到另一个地方,心儿怦怦狂跳。他找遍了老乞丐惯常出现的大门边、楼梯下、喷泉旁、公园里和大房子的入口处,还是不见老人。偶然在人行道上发现一截报纸,他便停下脚步,环顾四周,仿佛老人就会走过来,坐在报纸上。

  最后,是哥萨克把真相告诉了梦多。梦多在自由市场附近的大街上遇见他时,他喝得酩酊大醉,正扶着墙跌跌撞撞地往前走。行人驻足看着他汕笑。他连自己的手风琴都丢了,那是在他醉得懵懵懂懂时被人趁机偷走的。当梦多问他老达帝和鸽子都到哪儿去了时,他目光呆滞地愣了一阵,然后瓮声瓮气地说:

  “不……知道……他们把他带走了,昨天夜里……”

  “他们是谁?”

  “不知道……在医院。”

  哥萨克吃力地往前走去。

  “等等!鸽子呢?鸽子也被带走了吗?”

  “鸽子?”

  哥萨克感到莫名其妙。

  “那些白色的鸟!“

  “噢,我不知道……”哥萨克耸了耸肩膀,“我不知道他们会对鸽子怎么样……说不定他们会吃掉鸽子……”

  他继续扶着墙摇摇晃晃地往前走。

  蓦然,梦多感到精疲力竭。他想回到海边,坐在沙滩上,好好睡一觉。可是,离海那么远,他感到体力不支。也许是很久以来他饮食不良,也许是恐惧占据了他的心。他感到天旋地转,脑袋嗡嗡乱叫。

  梦多在街边的人行道上找了个地方,倚墙坐了下来。眼下,他在等待。不远处是家具店,一块大玻璃镜反射出太阳的光辉。梦多坐在那儿一动不动,他甚至看不清从他身前走过的偶尔停住的行人的大腿。他听不见人们在说些什么。他感到一阵麻痹正侵蚀他的全身,像一阵冷飕飕的风,冻僵了他的嘴唇,他的双腿。

  他的心跳再也没先前那么快了,现在那颗心离他远远的,柔弱无力,在他胸中缓缓地跳着,仿佛快要停下似的。

  梦多思念所有舒适惬意的藏身窝,它们地处海边、崖石里、海堤下,与梦多亲密无问。他也惦记着那条不断反抗、想挣脱缆绳驶往红海的“奥克西顿”小船。然而,与此同时,他感到自己再也无法离开这堵墙垣,无法离开人行道,他的双腿再也经受不了长途跋涉。

  有人在跟他说话,梦多没有抬起头。他头倚手肘,一动不动地坐在人行道上。此刻,行人的大腿在他面前滞住了,围成了一堵半圆人墙,那情景如同茨冈在当众表演节目。梦多希望他们最好走开,继续走他们的路。他盯着这些停住的脚:男人的脚上套着偌大的黑皮鞋,女人则穿着高跟凉鞋。梦多听见他们在说话,可他没法听懂他们在说些什么。

  “……挂电话……”有人说。给谁挂电话?梦多觉得自己成了一条狗,一条蜷缩于街头的黄毛苍苍的老狗。谁也看不见他,谁也不会去留意一只黄毛狗。寒冷继续缓缓地从腹部向身体的各个部位蔓延,一直侵入大脑。

  这时,夏巴冈的灰卡车也开过来了。迷迷糊糊中,梦多听到车嘎吱一声刹住,车门打开。他对此毫无感觉,人们稍稍往后退让,梦多看到海蓝色的裤子、厚底黑皮鞋向他靠近。

  “你病了?”

  梦多听见穿制服的人在说话,话音在他耳畔回荡,仿佛来自天涯海角。

  “你叫什么名字?你住在哪儿?”

  “跟我们一起走,愿意吗?”

  梦多想起火光闪烁的山峦,想起小城周围的一切。他仿佛坐在小路边,举目凝望金灿灿的田野、红彤彤的火光,仿佛闻到了松脂和袅袅升入空中的白烟的气息,仿佛看到了停在荆棘丛中的红色消防车伸出它长长的喷水管。

  “你能自己走吗?”

  那伙人架着梦多,像担着不沉的货物,向卡车后门走去。梦多感到两只腿拖在地上,拖在卡车踏板上,可它们却像木偶的腿一样,没有知觉。后来,车门哐啷一声关上,卡车穿行在小城里。这是最后一次。

  两天后,那位越南小妇人走进了警察局的办公室。她脸色苍白、倦怠,那是睡眠不足引起的,她等梦多回家,两个通宵没有合眼,白天又在城里到处找他。警察局长看着她,一点也不觉奇怪。

  “您是他的亲戚?”

  “不,不是,”蒂琴说道,她努力找出一个合适的字眼,“我是他的一位——朋友。”

  她显得更矮更小,几乎像个小孩,尽管满脸皱纹。

  “您知道他在哪儿吗?”

  警察局长看着她,并不急于回答她的提问。

  “他在儿童救济院。”他终于说。

  小妇人反复念叨,仿佛她不懂:

  “儿童救济院……”

  然后,她近乎喊了起来:

  “这不可能!”

  “什么不可能?”警察局长问。

  “为什么送他去那儿?他都干了什么?”

  “他跟我们说他没有家,于是我们就送他去了儿童救济院。”

  “不可能!”蒂琴重复道,“你们不明白……”

  “是您不明白,夫人,”他说道。“一个无家可归的孩子,大街上闲逛,像流浪汉、乞丐,甚至更糟!像个野兽,无所不吃,无处不睡。早就有人来告状,诉说他的处境,我们都找了他好些时问,可他太狡猾,东躲西藏!现在这一切该结束了。”

  小妇人人盯着前面,浑身颤抖。警察局长语气稍微-平缓了些。

  “您——抚养他吗,夫人?”

  蒂琴点了点头。

  “听着,假如您想收养这个孩子,假如您希望我们把孩子交给您看管,这并不是绝对不可能的。”

  “只是他暂时还得留在救济院,直到他的状况有所好转。如果您想收养他,您务必提交申请,立卷宗,这可不是一两天就能办成的事情。”

  蒂琴想说话,可她吐不出一个字。

  “眼下得让政府来管。这孩子——叫什么名字?”

  “梦多,”蒂琴说道,“我——”

  “这孩子正在接受观察。他需要帮助。救济院里友人照料他,给他立卷。他这么大了仍不会读书写字,从来没有上过学,这您知道吗?”

  “我能见见他吗?”她终于问道。

  “那当然。”警察局长站起身,“再过几天,他身体就恢复了,到那时您再来看他,向主任申请抚养权。”

  “我现在就去!”蒂琴嚷道。她又大喊大叫起来,声音嘶哑,“现在,我现在就得去看他!”

  “不行,绝对不可能。不过四、五天,您是不能看他的。”

  “我求您了!眼下,这对他很重要!”

  警察局长把蒂琴送到门口。

  “过四、五天再来吧。”

  门被打开那当儿,他兴奋起来。

  “把您的姓名、地址留给我,好跟您联系。”

  他把这些记在旧笔记本上。

  “好了。过两天给我挂个电话,讨论立卷事宜。”

  可是,第二天,警察局长就亲自来到蒂琴家。他打开花园栅门,沿着砾石小径向别墅大门走来。

  蒂琴打开门,他几乎是强行闯了进去。他的两眼在大厅里扫寻着。

  “您那梦多!”他说。

  “他出了什么事了?”蒂琴问道。她惊恐地望着警察局长的脸,面色比昨天还要苍白。

  “他走了。”

  “走了?”

  “是的,走了!失踪了!逃跑了!”

  警长站在蒂琴前面,继续环视大厅。

  “您没看见他吗?他没来过这儿吗?

  “没有!”蒂琴喊了起来。

  “他放火烧了看护所的床单,趁混乱之机逃走了。我想您也许看见他来过。”

  “不!不!”蒂琴喊得更厉害。这时她细小的双眼喷射出怒火。警长往后退了退。

  “听着,我立即到这儿通知过您。在他未干别的蠢事之前必须找到他。”

  警长走下半月形台阶。

  “如果他到这儿来了,请通知我!”

  他已经沿着砾石小径,向栅栏门走去。

  “我早就跟您说过。这是个野兽!”

  蒂琴呆呆地坐在门槛上。她的双眼噙着泪花,喉咙梗塞得透不过气来。

  “你们无法理解,无法!”她喃喃自语,警长已推开栅门,大步流星地朝停在山下的那辆黑轿车走去。

  蒂琴坐在白净的台阶上,许久一动不动,视而不见正在充溢空旷大厅的金色阳光,充耳不闻躲在暗处的蝗虫的唧唧呜叫。她不知不觉哭了,泪珠顺着鼻尖一滴一滴地落在她的蓝围裙上。她知道那个灰头发的少年可能再也不会回来了,永远也不会回来了。

  已进入夏季,可天气好像冷了起来。这儿,我们这座城市所有人都感觉到了。人们仍然来来往往,卖货的卖货,购物的购物,汽车依旧在大街小巷中穿行,马达轰轰,喇叭齐鸣。蔚蓝的天空中不时掠过一架飞机,机尾拖着一缕长长的白烟。乞丐还在行乞,在破墙角落,市府、教堂前随处可见。然而一切都变了,仿佛一块无形的云,遮住了阳光,给大地笼罩上一层阴影。

  一切都变了。此后有一天,茨冈被警察抓了起来:有人发现他变魔术时从行人的口袋里掏钱。哥萨克变成了醉鬼,再也不是哥萨克人了,倒像个奥佛涅①人(法国中部,盛产名酒----译注)。约尔丹渔夫把钓竿放在防波堤上砸烂了,他再也不去埃塞俄比亚了,也不去别的什么地方。达帝老人终于出院了,他再也找不到那些白鸽,只好买一只猫替代。那位业余画家涂染不出天空,只得开始描摹死气沉沉的海洋风景和自然景观。公园里那位小男孩那辆漂亮的红色自行车被人盗走了。至于那位面孔酷似印度人的老人,他继续平整他的海滩,也不打算去恒河之滨了。系在码头锈环上的小船“奥克西顿”拖着缆绳,孤苦伶仃地在浮着柴油的水面上左右飘摇,再也没有人过来坐在它上面,为它哼一支歌。

  年复一年,日复一日,岁月荏苒流逝。没有梦多,日子显得那么漫长,又去得那么迅速。我们城里许多人都在期待着某个人出现,却不敢说出他的名字。我们常常莫名其妙地在街头、门前的茫茫人海中寻找他的身影。我们看着海滩上的洁白的鹅卵石和墙壁一样的大海。后来,我们有点淡忘了。

  不知过了多长时问,有一天,那位越南小妇人在自家花园里的高山坡上散步。她坐在枝繁叶茂的月桂树下,一群花点蚊在那儿翩然起舞。她捡起一块被海水浸蚀过的奇怪的鹅卵石,上面刻着什么字样,已被尘土掩住了一半。她心情激动而又小心翼翼地用围裙角抹去尘土,石块上歪歪斜斜地刻着几个字:

  永远 热爱
作者: zisco    时间: 2009-10-15 20:59
刚读完这篇故事时,脑子刷的一下,像空了似的。只留下一片海,还有漂浮在上面的缱绻的思绪。
纯净地让人吃惊。美好的又令人向往。
故事里的梦多就如他的名字一样,是我们年少时的梦。一个自由自在的梦,一个美妙恬静的梦。但是他游离在正常人的视线之外,被当做一个小流浪汉来看待。尽管人们也喜欢他,逗他,偶尔来拿他消遣,但并没有真正重视他。
只有不多的几个人理解他,珍惜他的品质就像他们的生命一般。所以,梦多也跟这些人亲近。他跟钓鱼伯伯一起遥望大海,跟蒂琴一起享受午后的荫凉,还去老人那里学习有趣的字母。
他只爱跟有梦的人在一起。
所以,当梦多离开以后,蒂琴像失掉自己的梦那般难过地哭泣。
也许真的,梦对我们是一个太奢侈的事物了。在广阔的世界里,竟没可以留下他的一块容身之地。
又也许,梦多,只能做一个漂泊者。
当那个小孩问:“你要不要收养我?”你是什么感觉呢?

很小时候就想写一篇这样的散文,呵呵
作者: lihuadn    时间: 2009-11-3 10:44
精品,是我的口味!
作者: 水星上的猫    时间: 2009-11-27 12:41
湖南儿童出版社貌似出了新版
作者: Vincentlover    时间: 2010-1-15 09:57
读完了。很令人陶醉的小说,有着中欧的风情,视角又那么的开阔。勒克莱齐奥像往常一样用着童年一样的甜蜜哀愁的情感。
就像站在夏季黄昏的海边吹着海风,和一个童年时候的伙伴在一起。就这样一直眺望大海。
谢谢分享。
作者: zrl1979    时间: 2010-1-19 14:02
一个善良、天真、热爱大自然的小男孩点亮了这个都市、这片海洋!他用一颗纯洁无瑕的心灵与海洋、鸟虫、树木、朋友等等交流沟通,他就是自由、爱、善良的化身,孤独的他也渴望着朋友、关爱,作家通过一个孩童的视野在我们呼唤:“热爱自然吧,热爱善良吧!”语言非常优美干净,描绘梦多的心理描写非常出色,非常富有诗意,感谢梦多,感谢作家。
梦多最后去了哪里?作家本人也不知道了,因为他也在深深地怀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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