芦笛外国文学论坛

标题: 新人报到,旧作《有风吹过》 [打印本页]

作者: 独孤幻城    时间: 2008-11-13 10:56
标题: 新人报到,旧作《有风吹过》
有风吹过   文 / jt

  


    25岁那年,我原本在G县粮食局做宣传员,但突如其来的机构改革改变了我的生活,我被告知下调到所属的龙泉乡粮管所去当一名粮管员。在拿到调令的时候心中虽然有些不是滋味,但清楚作为一名异乡人,这次没有使我失业已是万幸了,于是没有参与那些与我一般境遇的人的哭闹喊叫,而是早早开始收拾自己的简单行李了。
    离开的头天晚上,我去找了阿芳,她是我认识不到一年的女朋友,父亲在县里某个科室做科长。我告诉她我被下调了,恐怕回不来了,让她自己保重。阿芳脸上露出有些难受的样子,让我很不习惯。她问我:“沈园,我们的事情怎么办?”
    我眼睛望着远处黝黑的山峦,没有回答她。沉默一阵后她对我说:“我会给你写信的。”
    其实我想阿芳之所以和我在一起,或许是我有一个还算体面的工作,以及貌似希望的前途,而自己也原本希望,她那个当科长的父亲能对自己有所帮助。然而这些希望突然就杳无影踪了,一切也便该失去了吧。
   
    去龙泉乡的公路有些狭窄,但还算平整,蜿蜒于川中此起彼伏的山峦里,大约三个小时的行程,汽车停在了路边一排陈旧的青砖院房旁边,大门的牌匾上写着“G县粮食局龙泉乡粮管所”几个大字。
    所长姓张,具体的名字我已记不清楚了,所里仅有的几名工人都一致喊他老张。我开始还尊称他为张所长,时间长了,也便慢慢的喊成老张了。老张40多岁,但我以一个城里人的眼光打量,他看上去却比实际年龄大许多,矮矮的个子,头发稀疏,眼神有些浑浊,嘴里时常叼着劣质的卷烟。
    我到的当天下午,老张便带着几个工人去清扫院子东头角落里的那间房子,说是给我做宿舍。我在旁边站着不自在,想帮忙搭个手,老张却冲我摆摆手:“你娃不要动,搬个板凳到外头歇着去吧。”
    “没事,我不累。”我一边说着,一边要伸手扶那块落满尘土的旧床板,老张却不由分说一把将我推出门去,指了指旁边的小凳子,转身进屋了。我有点不知所措,他身边的几个人却对我朴实的笑笑,一致冲我摆摆手,示意我去歇着,我有些尴尬,也便真的到一边去呆立着了。
    最初的忙乱与不适过去以后,我渐渐可以平静的看书了,预备去考取一份更实用的文凭,再回去城市里寻找一份优裕的工作。我想这儿终归不是长久之地。
    住的这间屋子有两层,上面是间小阁楼,我没有多少东西,所以阁楼一直空着。原本预备置一张桌子在小阁楼里做书桌,然而老张带我寻遍了粮管所,却不见一张齐整的桌子,不是过于破损,便是没有抽屉,而我也是挑剔了,只得作罢。最后老张竟有些局促,对我说:“你娃放心,我一定留意给你找到一张好的桌子。”我连忙说:“不麻烦了,不要桌子一样可以看书的。”他只是摆摆手,抽出一支烟卷,自顾自的点着了火,转身干活去了,我却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出去阁楼的门是一个大大的屋顶凉台,周围种了一些花。我去的时候已是初夏,于是在傍晚便常常搬出凉椅,坐在凉台上,翻看手里的书,嗅着院墙外传来的栀子花香,打发我在粮管所略显寂寞的时光。
    月底的时候下起了雨,刚刚变热的天气一下子又凉了起来,我自忖可以抵了过去,依旧穿一件单薄的衬衣,不想却真的感冒了。南方的雨仿佛总是连绵,淅淅沥沥的一直下着,我的感冒也便总不见好,终于忍不住了,便向老张请了假,要去乡里的卫生所取些药来吃。
    卫生所在粮管所的东面,从大门出来,顺着公路一直走,大约是20分钟的路程。虽然只下午三、四点的光景,天空却昏昏然地阴沉着,牛毛般的雨将两边山川田园笼罩在一片雾霭里,而微风仿佛就是从起伏的山峦上一路跑来,穿透我薄薄的棉布外衣,使我感受阵阵的寒意。
    从公路拐下来,顺着南去的土路,还有三、四百米的距离,由于下着雨,小路满是泥泞,每一步都需小心在意。而隐约在烟雨里的卫生所,仿佛也一下子远了许多,自己感觉走了许久时间了,然而抬头望去,它仍影影绰绰地藏在那丛茂密青翠的竹林后面,看不真切,我暗叹自己的身体,实在是糟糕吧。
    终于到了卫生所,大夫却说早已没有感冒药了,看我有些诧异,这年轻的大夫便笑着问我:“看你不是这儿人吧?”
    我点了点头。
    “我们这乡里的人很少感冒的,就是感冒了也不吃药,抵一抵也就过去了,实在感冒很了,都去县里打针了。”
    “原来这样啊。”我听了不好意思地笑笑,只好转身走了。
    雨已然停了,没有得到预想的药,多少有些悻悻然,但自己在病中的烦躁却也渐渐的消失了,心情静了许多,或许这同生活一般吧,没有什么可以指望的时候,也便是最后的宁静安详。这样胡思乱想地往回走着,进去竹林的时候,实在有些累了,便在路边的一块青条石上坐下来,望着卫生所的方向,听着风吹过竹叶,发出细碎的声响,偶有水牛‘哞、哞’地叫两下,从身后的林子里传过来,而四周起伏不定的水田里,尺把高的稻子洇浸在润湿的绿色中,早已分辨不清……这乡间的清静,终归是城里没有的。
    走出那片竹林,远远就看见老张和所里的黑娃站在公路边,向这边望着,旁边还有一个陌生的女子。再走得近些,黑娃大约已认定了是我,便使劲冲我挥手,大声喊道:“沈园,快来,你要的桌子给你找到啦。”
    黑娃和我年纪相若,孩子却已是一岁多了,长得南方人少有的黧黑和壮实,时常冲人憨憨地笑着。我走上前去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笑着问他:“是吗?在哪儿呢?”
    老张掐灭了烟卷,脸上是愉快的笑容,指着近旁的女子对我说:“就在她家,说是结实得很呢。”
    我转眼打量眼前这陌生的女子,身材只及我肩膀再略高一些,却有纤细而秀丽的外貌,特别的是一头秀发散落在肩头,这在乡间是少见的。她见我专注的打量她,有些不好意思起来,便对老张说:“我们走吧。”
    “好,这就去。”
    于是老张和那女子并排走在前面,黑娃与我在后头跟着,四个人慢慢往回走去。一路上老张与她不紧不慢地说着什么,女子的声音轻细,隐隐约约的听不清楚,我便问黑娃:“她家远吗?”
    “不远,就在我们粮站后头的山脚下。”
    “哦…那桌子得要多少钱啊?”
    “钱…不要钱的。”
    “不要钱?”我奇怪的看着黑娃,他‘嘿嘿’地笑了笑:“你不晓得,这女娃子屋里没男人了,就一个瞎了眼的婆婆和她俩人,每年的公粮都缴不齐。老张看她们怪可怜,从来都不计较,她缴来多少就是多少了。这次她婆婆听说老张在帮你找桌子,就让她跑来给老张说,她家还有一张祖上留下的楠木书桌,叫给送过来,哪还会要钱呢。”
    “原来这样。”我望着前面那女子的背影,不由暗暗叹息了一声。
    黑娃所说的山头,不过是这丘陵上的一块高地,在距离粮管所约两百米的地点,便从公路折向北,顺着田间的小路绕过去,行不多远便看见了一个大大的池塘,池塘东边是几丛生得正好的竹子。黑娃指着竹子跟前那个略显宽大却陈旧的院子对我说:“那就是了。”
   
    眼前的这张桌子实在陈旧,漆面已是斑驳不堪,抽屉的铜把手也露出了锈蚀的样子,但一眼看过去,从它精雕细琢的镂空边饰上依然可以感觉到它当年的华贵,于是对凭空得到这样一张桌子,竟有些惶恐起来。
    那女子就站在我的旁边,见我上下打量过了,便轻声问我:“这桌子,还要得么?”
    “很好的桌子啊,就这么拿走真的是不好意思。”
    “快别这么讲了,能给你们帮点忙,高兴得很呢。”
    听她这样说,我更觉羞惭起来,这粮管所的功劳,我是没有半分的。正要再说几句客套的话,却听见老人在外面喊道:“小瑛,没水了,快去烧点水来。”
    “就来了。”这女子一边答应着,一边转身跑了出去。我回头看看,老张和黑娃陪那失明的老人,便坐在正屋前面昏暗的院落里,大约说着乡间的常事,而角落的厨房那边,烧水的炊烟杂裹着松木的香味,已徐徐的飘了过来。我懒得出去了,便随意打量起这间屋子来。
    进来时不曾注意,这屋子北边一溜的竟全是书橱,上面放了满满的书,这多少让我有些吃惊,这乡间的读书人,实在是少见的。走上前去,大略的看看,多是一些历史书籍,还有五、六十年代的外文小说译本,我不由得十分高兴,随手便抽出一本翻看起来。
    “出来喝些水吧。”小瑛的声音突然从门口传来,我不由得打了个激灵,惊吓一般的转过了头。大约是我的样子有些滑稽,我看见小瑛掩着嘴,强忍着想笑,终于没有笑出来,于是我更加不好意思了。
    “对不起,乱翻你的书了。”我忙不迭的把书放回去,转身向门口走去。
    “这不是我的书,是我爸爸留下来的。”小瑛的声音突然有些低沉,刚才的愉快笑容也安静下来。
    “来喝点水吧。”
    我想起黑娃和我说的那些话,默然的跟着她走了出去。
    刚刚喝了一点水,雨后的凉风吹来,不禁感觉嗓子痒痒的,止不住又咳嗽起来,那老婆婆就在我的身边,听见了便问道:“怎么咳嗽了,是不是受凉了啊?”
    “下了点雨,自己不注意,有些感冒了,总不见好,刚去了卫生所,也没有药,所以还是咳嗽。”
    “你们这些城里人啊,身子就是不结实,呵呵。”老人善意的笑着,“上次我去城里看病,刚好拿了些感冒药回来,你先吃点吧。小瑛,快去把药拿出来。”
    我连忙说不必了,小瑛却早已跑进了正屋,我实在觉得不好意思,局促地不停搓手,一边说:“真是麻烦你们了。”
    老张看见了,呵呵地笑起来,说:“你娃不要这样,谢婆婆人好的很,没有啥子的。”
    我看着老人几丝从发髻里散落下来的银发,在微风里轻轻扬起,布满皱纹的脸向着她并不能看到的前方。
    走的时候我要和黑娃一起抬桌子,老张却把我推到了一边,我知道拗不过他,也便不再坚持,这时见谢婆婆要送我们出来,便赶紧扶住她,说:“真是麻烦你们了,快不要出来了。”
    谢婆婆随和的笑笑:“这么客气干什么,那就慢走吧。小瑛啊,你送送张所长他们。”
    “哦,婆婆你先回去休息吧,我送就是了。”
    我忙说:“不麻烦了。”
    “走吧。”小瑛仿佛没有听见一般,人却已出了大门了。
    老张和黑娃抬着桌子远远的走了回去,小瑛便和我走在后面,我想说点什么,却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小瑛也只低了头,默默往前走着。过了池塘,我终于说:“别送了,请回吧,谢谢你们了。”
    小瑛便停了下来,抬起头看了我一眼,微微点了点头。我想笑一笑,可是感觉到自己非常的不自然,便连忙转过身来,继续走去。没走几步,突然听到小瑛在身后说了句:“你要是喜欢看书,有空可以来我家看的。”我回转过头,却看见小瑛已快步往回走了,那散落在肩头的乌黑的长发,随着她纤细的身子,在风中轻轻飞扬。
   
    六月的时候天气已是异常的热了,晚间饭后,人便被这天气惹得烦躁不安,做不了任何事情,更莫说是看书了,于是便形成了习惯,饭后总搬出椅子,坐在凉台上,远远望着前面的景致,手里虽然依旧拿了书,却几乎不曾看过。这乡间青山绿水的景致,看得久了,也便失去了初来时候的感慨,于是有时竟会回想起城市里面的种种,而那一切竟离我远了,并不能触摸得到。
    下了一场小雨,天气终于有了一丝的凉意,在凉台上看着天渐渐的要黑了,便准备搬了椅子回去,却听见大门的陈大爷在那里叫我:“沈园,快下来,有人找你。”
    “来了。”我匆忙应了一声,便走下楼去,正诧异间,却看见小瑛熟悉的身影就站在那里。一时间我竟有些慌乱,呆了半晌方才问到:“有什么事吗?”
    小瑛看着我,却又掩着嘴,大约是又想笑吧:“我找点东西,在家里翻了半天都找不到,突然想起在那张桌子的抽屉里,想来拿回去。”
    “这样啊,那跟我来吧。”
    小瑛对陈大爷说了声‘我进去了’,便跟着我走了进来。
    进了房门,我问她是什么东西,她却不肯回答,只教我领了她去,我便告诉她:“在阁楼上呢。”
    灯光昏黄着,上楼的时候我便要她小心一些,她说没关系,看得清楚,忽而又问我:“这么暗的光线,你怎么看书啊?”
    “习惯了,还好…桌子在那儿,你自己找吧。”
    我站在背后,看见小瑛打开了中间的抽屉,仿佛是从最里面拿出了薄薄的一沓信笺纸来,然后快速的折起来,紧紧攥在手里,昏黄的灯关下,原本白皙的脸,竟看出些微微的红来。
    我有些奇怪,便胡乱猜测那纸上究竟写了些什么,却不好意思问她。
    小瑛抬起了头,低声的问我:“你没有翻看这些东西吧?”
    我忙说:“没有,这些日子天气太热,我都从来没有坐在那里好好看过书。”
    小瑛听了,不知是放心了,还是依旧的担心,却不再追问,我便对她说:“坐下休息一会儿吧,我去给你倒点水。”
    我看见她踌躇了一会儿,终于摇了摇头,说道:“我要回去了。”
    看看天已黑尽了,我也不再坚持,便说:“好吧,我送送你。”
    “不用了,乡里人走夜路惯了的,不害怕,不耽误你看书了。”
    我看看自己手里的书,有些羞惭起来:“没关系的,反正我也看不进去,这书,快成摆设了。”
    小瑛不再说话,转身下楼去了。
    这是个晴朗的夜,月色很好,蟋蟀不知在何处鸣叫着,小路两旁的野草散发着淡淡的味道,随着风缓缓扑来,和着这风的,还有竹叶沙沙的声响,除此之外,夜,便是幽幽的迷人了。
    粮站东边院墙旁有条小路,可以到达山头,小瑛说这是近路,我便与她慢慢走了上去。我想不出什么话题来与小瑛闲谈,总觉得有些尴尬,偶尔侧身看看旁边的小瑛,只低了头,依旧紧紧攥住手里的东西,不紧不慢的跟着,我微微摇了摇头,不禁懊恼起自己的愚笨来。
    到了山顶的时候,小瑛终于说了句:“我们歇歇吧。”
    路旁有一块大的青石,表面的一层在月光下明晃光滑,大约是路人坐惯了的,我与小瑛便分开了坐下去。
    因为实在觉得静默,自己仿佛不能忍受一般,便胡乱找了话题与她说话:“你自己走夜路真的不害怕吗?”
    “不怕,其实…其实和别人一起倒是挺害怕的。”小瑛用极细的声音回答。
    我听了不由得笑了起来:“你是怕我是坏人吧?”
    小瑛听了却不说话,转过微微发红的脸去,我稍稍探了探头,却发现她在一边偷偷的露出笑靥,藏在顺滑的长发下面,有些顽皮的样子。我被这纯朴少女的样子打动,突然觉得这是真正的美丽吧?
    “我们走吧。”小瑛站了起来。
    “走吧。”我有些怅然。
    回来的路上,一个人忍不住又在那石头上坐下来,仿佛那还留有方才的景致,点燃了香烟,竟不知不觉遁入沉思里去了。
    月,浅浅的照着。
   
    粮站实在没有多少工作,除了每天对仓库的例行巡查,以外的时间自由得很。于是斜对面那间小小的茶馆,便成了我偶尔消磨的地点。
    虽然茶馆是过于简陋了,却是这乡里人唯一的娱乐场所。几张破旧的木桌,围坐着闲下来的男男女女,玩着这国家盛行的麻将和四川特有的川牌,筹码虽然不大,只五毛钱一个子,却常常见人争得面红耳赤,旁观的人也便哄然大笑,每到这个时候,茶馆的老板,那对年迈的夫妇总要走上前来圆场,劝解东家三言,开导西家两句,这乡里人多半是敬重他们的,于是冰释前嫌,又皆大欢喜了;没有牌打的妇人,时常三三两两的堆坐在门口,一边织着毛衣,一边说着乡里的闲话,里面吵闹起来,她们便抬眼望了进去,随即又跟着去热闹,仿佛这世间,多半是没有愁苦的了。于是乡村的日子,在艰苦中夹杂这简单的快乐,悄然的流淌着。
    一天午后,从小街的饭馆出来,顺着公路往回走,路过茶馆的时候,因为实在无所事事,便一脚踏了进去。里面照例是许多人的吵吵嚷嚷,大略的扫过一眼,却看见黑娃正打着纸牌,他也立时的看见了我,便露出他那惯常的憨笑,冲我喊道:“沈园,你来了阿,过来打牌吧?”
    我忙摆了摆手:“你玩儿,我不会打,看看就行。”
    “简单得很,你是有学问的人,保险一看就会,嘿嘿。”
    我只是摇头,黑娃也就不再坚持,坐回去又继续玩起来,我也便捡了个空位子坐了,看起他们的热闹来。
    这川牌的纸面上绘了水浒的一百单八将,栩栩如生,玩法上也同麻将一般,分吃和碰,大约十三点可算作一番,到了一定的番数便可胡牌了。我自觉看出了一点门道,也便加添了几分兴味的时候,却被门口几个妇人的谈话吸引过去。
    …
    “这谢老太婆家是不是真的得罪了那路神仙阿?”
    “谁知道呢,唉,命不好啊…听说,小春那小子这回可伤得不轻,在那边都住老长时间的医院了,不知道花多少钱呢。”
    “可不是,我看啊,小春这几年打工的钱都得折腾进去,还保不准好不好得了呢。”
    “应该能好吧,…要是好不了,他和小瑛的婚事…唉。”
    “你看小春过年的时候来我们村订婚,多精神啊,老天可得保佑保佑哟。”
    “但愿吧…哎,你看看这儿该怎么打了,正针还是反针?…哦…还是城里人会打毛衣,这稀奇古怪的花样啊,我还真琢磨不出来,呵呵…要说啊,谢老太婆这辈子也算可怜了,嫁到谢家还没享成福,这就解放了,没过几年谢老头子又死了,好不容易儿子长大娶媳妇了,谁知道又一起被大革命给闹死了…”
    “我看这还是他那儿子书读多了,不然大革命也闹不死。”
    “唉,兴许是吧…还好留了个孙女,这终于长大了吧,未过门的女婿又被砸伤了,这要多可怜就有多可怜了。”
    “这也许是她谢家早先做孽太多了,老天报应呢。”
    “谁知道呢,不过这谢老太婆倒真是个好人啊。”
    “谁说不是了,还有小瑛那女娃子,多乖巧的人,就是学她爸爸不好,喜欢看那些没啥用的书…。”
    …
    我是听他们提到小瑛两个字,被吸引过去的,此时反倒心绪不佳起来,勉强再看了一会儿牌,终于坐不下去,便迈出茶馆的大门,往自己的小屋走回去了。
    夜间的天气是异常的热,仿佛白天的温度并不曾减去了半分,半夜时候,在竹床上来回的翻了来去,终是不能安睡,便索性搬了椅子,去到凉台上静坐了。
    或许是夜深的缘故,夜虫的声响也变得了稀疏,院墙外栀子的花味从凝固般的空气里渗过来,沁入心脾,缓解着这闷热天气勾起的烦躁,再仰头望着满天遥远的星子,竟不觉的回想起白天妇人的闲话来,于是小瑛那飘散的长发,仿佛在这空灵的夜空里舞动起来,便只是极细的一根落下了,也来纠缠起我的烦躁来。
    胡思乱想一通后,却又想起了阿芳,她临别时候说会与我写信,而此时却连半个纸头也不曾见着,一念及此,脸上竟露出了一丝的苦笑,大约那所谓的爱情,多半是不可相信的吧。
    第二日刚刚从屋里出来,就看见老张嘴里含着烟卷急急地冲我走过来:“起来了啊,正好要让你做点事情呢。”
    “什么事啊?这么着急。”
    “呵呵,不是什么急事儿,看我这性子。”老张用熏得发黄的指头将香烟从嘴里拿下来,“昨天我进城去,谢老太婆让我带了点药,一会儿我还得去乡里开会,你没事儿就帮我给她送去吧。”
    见我应承了下来,老张便乐呵呵的回去他的办公室,转眼拿出了几个中药袋子来,我稍微的打开了口,一股子药材味道便迎面扑来,我忙把头扭向了一边,惹得老张又呵呵笑了起来。
    吃过早饭,简单的看了看几间仓库后,我便拿起了药袋,缓缓向着山后的那间院落走去。将临近的时候,远远的便看见了小瑛乘着木船在门前的池塘里游弋,大约是给水里的鱼下着饵料吧。此时的阳光正和煦着,照着池塘波光粼粼,小瑛将头发扎成了马尾辫,使得那张清秀的脸庞更加凸显出来。
    见我走近了,小瑛也将木船划到了近前,下来后依旧用她那清细的声音与我说话:“你来了,有事么?”
    “谢婆婆让老张带的药,我给送来了。”
    “是吗?那可是麻烦你了。”
    “也不麻烦,我反正是闲着。”
    小瑛不再说话,只微微的低下了头,从我手中接过去袋子后,停了半晌,方才想起一般,对我说到:“累了吧,进屋去坐会儿,我给你泡杯茶。”
    我本想推辞,却见小瑛自顾着推开了门,进到院子里,便也只好随后进去了。
    清晨的院落悄然、安宁,小瑛与我坐在院子的中间,不知为什么,我总是有些不自在,却并不愿意早早离开。
    “婆婆人呢,还没起床吧?”
    “早就起来的了,在院后的竹林子里呢,早上空气好,她喜欢在林子里坐坐。”
    “身体怎么了,还要吃这中药。”
    “没什么大事儿,老毛病了,一直吃着呢。”
    这几句话说完,我想不出什么话题来,便望着小瑛,她却也不说话了。大约是知道我在望她,于是并不看我,侧着的面上竟又露出那微微的红来,宛若淡淡的霞云。
    我觉到了自己的无礼,更因为那几个妇人的闲话又萦在脑海,便下定决心一般,一气儿喝完了杯中的茶水,然后站起身来,对她说到:“你忙着吧,不耽误你干活儿,我回去了。”
    “真的要走么?”
    我看着她,她竟也抬起了头,面上消退了红霞,于是我笑了笑,点了点头。
    出了院落,我坚持不要小瑛相送,看她上了木船,我便顺着小路往回走去,快到拐弯的地点,终于忍不住转过头来看了一眼,却看见了那水中央静静的小船,还有小瑛匆忙间转过去的少女背影。
    那天回来以后,脑中竟时常的思恋那容易染红的笑靥,和那婀娜曼妙的背影,这于我已是长久不曾有过的体验了,然而在脑子回转清醒的时候,却常常嘲弄自己的愚傻,身边的世界,终归不是我的世界,那么这情绪,又有何益处呢?然而,这世间的一切折磨,却仿佛早有注定,纵便是预见了未来,却并不能摆脱,有的,只是悄然的沉沦…明湖镇在粮管所的东面,顺着公路大约十几里的路程,虽然那些古旧的房屋渐渐的被现代建筑所替换,然而逢双月一次的集会,却由古至今,依然是这乡间农民向往的热闹日子。其间的繁盛,我最初从黑娃眉飞色舞的讲解里得来印象,而真正的体会,却是在我到了粮管所约三个月份以后了。
    那天早上刚从屋里出来,便看见大门外往日清静的公路上,多的是三三两两背着背篓,提着竹篮的乡人欢笑着走过;飞驰而过的交通车上,也一改往日乘客稀疏的景象,望去仿佛要被挤得膨胀开来,我便思忖该不是逢了集日吧,果然下午的时候,老张和站上几个人便邀我同去赶集。因为在这清静的地点蛰伏了许久,内心里早已觉出空落寂寥,或许也需要热闹来驱散吧,于是便爽快的点下头,随他们一起往外走去了。
    由于时候尚早,加之大家兴致又高,便商定了不坐汽车,转而从背后的山路过去。这路到达明湖镇大约只有十七、八里的距离,我因为是从未走过的,所以看见两旁新鲜的景致,听着同行之人说些粗俗笑话,也感觉到轻松异常,仿佛并没有走多久的时候,竟远远的看见明湖镇的影子了。
    镇上新修了十字公路,且新建筑也多半就在这公路的两旁,于是大大小小的摊点摆在那里,叫卖声与讨价还价声此起彼伏,竟仿佛是一口煮沸的热锅,翻腾着这乡里农民朴实的欲望和简单的快乐。
    我随着老张他们在人群里缓缓的移动,因为过于拥挤,空气混浊得仿佛让人透不过气来,我便抱怨起这人实在是太多,老张听见了,笑着对我说:“这算是好多啦,早些年没有修这路的时候,赶场啊,都在那边的老街里,窄得很,挤都挤不动呢。”
    我顺着老张手指的方向望过去,果然是黑黑的一片旧房子蜿蜒排开,不由得摇了摇头。
    这集市上热卖的不过是城市里早已不再新鲜的各类生活产品,精明的商贩从城市里采购出那些本是积压的货物,再到这里低价的甩卖,倒是颇得大家的欢心的。而自己却对那些乡里特有的东西,诸如水烟筒子、打谷子的机械木车等等物件充满新鲜的趣味,流连忘返,渐渐的竟与老张他们分散开了,于是便一个人胡乱转着,不多时来到了去那条老街的路口,便决定拐进老街走走,思忖或许会有更多的趣味吧。
    这街果然是老了,若不是这些穿戴了现代服饰的人来映衬,与外面的那条街,就仿佛是两个世界了。街两旁低矮的房屋,一致的露出黑色,而那些做了梁、柱、檐、楣的木材,更是露出木虫咬噬的大小的洞,使这满街的房屋都虚弱不堪;因为潮湿的缘故,房屋墙角那些脱落的土坯上面,多半还长了绿油的青苔,来暗示这些谁也说不真切的流年暗影,于是,每一个站立其中的现代人,或多或少的,都会感受一点岁月的压迫吧。
    印证这渐渐老去的街市的,是街中那些老旧的生计,我在里面走了不多远,便看见了令我更觉新鲜的铁匠铺子、酿酒作坊等等诸如此类的店铺,于是一路看下来,竟丝毫不觉得劳累了。然而在这条街里,最令我觉得高兴的,却是在那间叫做百味斋的书店里,我竟然买到了一本民国时候中华书局出的《唐宋词选本》,虽然有些破旧了,我却以为是与这书店相得益彰吧。
    终于觉出一些劳累的时候,我便挑了近旁一间茶馆坐下,要了一盖碗清茶,饶有兴味的翻看起手中的书来,然而不多时,我因为昨夜睡眠不好的缘故,竟置这茶馆的吵闹于不顾,趴在桌子上不觉的睡着了。而醒来的时候,斜阳早已不知沉到了什么地方,天色,已是渐渐的就要黑过去了。
    付清了茶钱出来,思忖大路的汽车怕是早已没了,便决定凭借白天的记忆,依旧顺着山间小路回去。走过明湖镇边那条小河上面的石板桥,蜿蜒的小路渐渐隐没在不远处起伏的丘陵里。
    天终于是黑尽了,月亮那微弱的光照在山野,也穿过我头顶槐树的枝叶,在眼前的小径上,洒下点点的光斑。而此时,我发现了白日里的记忆已完全的失去效力,在眼前的岔路口,我呆呆的站住,不知该往哪一边走去。
    我极力的往周围看着,然而这山间的样子,除了田地,便是没有分别的竹林树木,不似平原地带那样易于寻出显眼的标志来,加之夜晚目力所限,所以即便是自己拼命的搜寻白日里的记忆,而大脑,却依旧的还是那一片的茫然。
    呆立了半晌,我愈发地着急起来,寻思就这样站着,终究是到不了家的,便决定倒转回去,到最近的人家问问路。走了不多远的几步路,我便看到了在暗黑的尽头隐隐约约的出现个晃动的黑影,心里不由的高兴起来,于是加快了步伐迎上前去,而愈发近了,在我已能把那身影看得真切的时候,更如一个孩子般夸张的喊了一句:“啊!我终于得救了。”因为,迎面过来的,竟是我时时想念的小瑛。
    小瑛仿佛大吃一惊般的呆立住了,当看清是我的时候,便‘扑哧’一下笑了起来:“沈园,你快吓死我了。”
    我因为还在大敕一般的兴奋里,所以一时的只知道傻傻的笑着,看着小瑛走到近前来。
    “怎么了,这是要往哪里去啊?”小瑛在我的面前抬起头来,直直的看着我。
    “我迷路了,正发愁该怎么回去呢,嘿嘿,你就来救命了。”
    “呵呵…都这么大人了,还兴迷路啊,真够笨的。我来救你了,你该怎么感谢我?”小瑛突然变得调皮起来,这让我有些意外,却让她看起来愈发的亲近了。
    “你想让我怎么感谢你啊?我可是要钱没有,小命就这一条了。”我也与她开起了玩笑
    “呵呵,算了,我也不稀罕你的感谢了,我们快走吧,天晚了。”说完小瑛推了我一把,我便转过身来,和她一起往回走去了。
    我突然觉得自己与小瑛之间,那段因为陌生而存在的距离在此时一下子的消失了,我回味刚才的谈话,却更仿佛是一种无间的亲近。当有了这样的感觉,我的面上竟洋溢起愉悦的笑容,只是这夜黑了,她并不能看见。
    路上小瑛问我为何这么晚才回来,我便把在茶馆里睡着的事情告诉她,又惹得她一阵的轻笑:“你真是只瞌睡虫啊,那种地方居然也能睡着。”
    “嘿嘿,你呢?为什么也这么晚才回去?”
    “我…我没有在集上,去山那边的竹桃村了,有点事。”小瑛的声音有些迟疑,似乎刚才的欢快也减弱下来,我却并不在意,转而对她说起白日里在集市上看见的,于自己而言的种种新鲜有趣的物什来。
    小瑛大约是不能想到,那些她惯常见到的东西居然能引起我这般的好奇,于是又恢复了兴致,开起我的玩笑来:“都说乡里人进城是傻子,没想到你这城里人下乡了,却也一样像个小傻瓜了,呵呵。”
    “是吗?没这么严重吧。”我面上带着轻快的笑容。
    “当然有,嘿嘿…对了,你买到了什么书,居然说是宝贝一样。”
    “民国版本的一本诗词,恐怕也就在这儿能买到了,要是在城里啊,它可真是宝贝,早被人收藏了。”我一边说着,一边把书递给她看。
    借着轻微的月光,小瑛将书凑到眼前:“这书啊,也没什么宝贝的吧,我家就有。”
    “真的?”我有些不相信。
    “当然了,我刚记事儿的时候,爸爸教我念诗词,用的就是这本书,只是…没有多久,爸爸就死了。”小瑛的声音又低沉了下去。
    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好静默的陪她走着。
    小瑛从感伤里挣脱出来,问我:“你的父母呢,他们在干什么?”
    “我不知道,大约还在北方的那座城市里吧。”我停下来,抬头看了看天上的月亮,“八岁那年,他们各自爱上了另外的人,于是离婚了。可是他们谁都不想要我,我就离开了他们。那个时候我刚上学,我的班主任是个好心人,收留了我,一直到我大学毕业…再后来,我就到这儿来了。”
    我眼睛看着天上的月亮,静静的照着周围干净的天空。
    “哦…对不起,我没想到你也…”
    “没什么,我早就不难过了,”我停了一停,“习惯了…我没有理由爱那些不爱我的人…我们走吧。”
    土路在前面不远的地方弯弯的延伸,被勾起的记忆迟迟不能消散,北方那座小城,还有小城里的那些人,开始像投影机里的画片一样,一帧一帧在脑海里划过,而这回忆的过程却终究不会带来欢乐,我相信小瑛时时转过来的目光,只看到了一脸的落寞。
    “你喜欢诗词吗?”小瑛的声音轻轻的穿过来。
    我把头转向她,看到她微微歪着脑袋,正露出我所熟悉的那个笑靥来。
    “喜欢啊。”
    “最喜欢谁的?”
    “这…说不上来,谁的都有吧,你呢?”
    “李清照,我能背诵她全部的词。”
    “真的?”我有些不相信,她就对我嘿嘿的笑,说你可以考考我嘛。于是我挑了一首并不常见《凤凰台上忆吹萧》教她来背,她闭上眼睛停了片刻,果然流畅的念了出来,只是念完了她并不看我,却在嘴里喃喃的重复了那最后一句:“唯有楼前流水,应念我终日凝目;凝目处,从今又添,一段新愁。”
    我看着小瑛,她的双眼却也看着了我,嘴唇微微的颤动了一下,却又将眼睛望了前面去了。
    小路缓缓上了最后一个山头,站在高处望下去,可以远远看见小瑛家门前那汪池水泛着淡淡的光;身后是一棵高大的槐树,茂密的枝叶发出‘簌簌’的轻响。露水还没有上来,两边的青草干净的铺在那儿,里面藏了夏虫的鸣叫;再往别处望去,远方若隐若现着几点微黄的灯火,仔细的听了,或许还有几声犬吠在山谷里游荡。便在这样的夜色里,我和小瑛不约而同的停下了脚步。
    “我们坐下歇歇吧。”我看着小瑛家的方向,半天没有听到她的回答,便回过头来,却正好看见小瑛静静看着我的目光。
    我笑了一下:“怎么了,是不是还在担心我是一个坏蛋啊。”
    “当然了。”小瑛也笑了,“我们去下面吧。”
    顺着小瑛手指的方向,踩着浓密的青草,又小心的穿过几丛足有半人高的栀子花,我和她终于在这山坡上,寻到了一处平整的草地。
    小瑛在离我约有一尺远的距离坐了下来,眼睛望着家的方向,光洁的面庞在月光下宛如洁白的雕像。
    沉默了一会儿,我问她:“在想什么呢?”
    “没有什么…”小瑛把头转了过来,用她那轻轻的目光看着我。
    我突然间发现她的美丽离我如此的近,使我一时间不知所措,而脑海里却生出了亲近她的念头,我相信这是一种诱惑。风把她的长发吹了过来,于是我不由自主的伸出了手,替她把头发拢了回去,在手指触到她耳际的一瞬间,我象是一个从未接触过女子肌肤的的懵懂少年,轻轻的颤了一下,便停留在那里,仿佛不会动了一般。
    我看见小瑛闭上了眼睛,身体在微微的颤抖,甚至还能清晰的看到她脸上泛起的红晕,然而泪水却慢慢从她的眼角滑落下来,这使我猛然间惊醒过来,快速将自己的手缩回来,有些呆傻的望着她,嘴里低低说了一句:“小瑛,…”
    小瑛依旧闭了眼睛,身子一动不动,而泪水还在缓缓的流下来:“沈园,我害怕。”
    我突然又想起那天几个妇人的话,于是情绪也在猛然间变得低落,再看看身边的小瑛,她的双眼已是沉沉的低了下去。
    这夜,又冥无声息了。
    当小瑛终于平静下来的时候,她开始对我讲述起那个叫做小春的人,告诉我他家就在竹桃村,讲他最初怎样认识她,怎样帮助她们祖孙度过那些困难的日子,讲婆婆对他的喜爱…
    “你呢?爱他吗?”我最后问她。
    小瑛沉默了,她看了看天空,缓缓说道:“我们这乡下地方,说什么爱情不爱情呢,他人能干、肯吃苦,又对我家有这么大的帮助,我能说什么呢?爱情…那或许是小说里面的事情吧。”
    我的心有些凄凉起来,不错,爱情是什么呢?不过是小说家编撰的谎言,它哄骗着十七、八岁的少男少女,而自己二十五年的生活里,早就该学会看清它的面目,看清它离我愈去愈远。然而此刻自己对小瑛的感情又该算作什么呢?我似乎是惊奇的感受着内心情感的倾慕,仿佛是那个年少久远的梦,洁净得如同这明亮夜空,我甚至漠视了小瑛那丰腴成熟的少女身体,而去久久沉浸在心灵的触碰里,这样的感情,多半是不真实的吧。小瑛呢?难道真的只去相信小说的爱情吗?那么她那时时回转过来的双眸、那种只有初恋少女才有的羞怯笑靥,是否也只是一种幻象,使她沉浸于那并不真实的小说虚构里…
    “沈园,我们走吧。”小瑛的声音把我从胡乱的思绪里叫了出来,我转过头去看她,她的双眼有些迷离。
    “好吧。”我点了点头,站了起来,然而小瑛却把手伸给了我,我笑了笑,把她拽了起来。
    “走吧。”我没有松开她的手。
    小瑛没有动:“沈园,你就像是从小说里面走出来的人。”
    我看着小瑛,她却闭上了眼睛,我终于忍不住,一把将她抱在了怀里,小瑛并不挣扎,只是在我怀里喃喃说道:“我知道做错了…我知道做错了…”
    其实离开那个粮管所已经那么多年了,然而至今我也不知道当时究竟是对是错,甚至对那段感情,依然觉得如同上个世纪八十年代的电影,或者是小说,清纯得有些傻气,不太真实,但却长久的印在我的脑海里,记忆深刻。
    那天分手以后,我与小瑛便时常的在一起,却再没有提过任何有关感情的字眼,也许谁都知道,那并不合时宜,彼此间说些诗词或者小说,更或是各自年少时候的事情,却都充满了兴味。但或许都感觉到了对对方的依恋与日俱增,于自己,愁绪也便挥之不去,而小瑛呢,虽然与我在一起时永远是兴奋与快乐,但却始终摆脱不了内心里或多或少的罪责感,又时时的表现出失落与茫然来。
    我不知道我与小瑛的相识是不是一种嘲弄,让人在无尽美好的时候却看不见未来,甚至担负良心与道德的压迫,但却是象罂粟一样充满诱惑,让人无法自拔。长久以来,因为不愿意被人注意,总是在夜晚,一起坐在她家的那只小木船里,而木船也总是静静的泊在池塘的中央,时而天上有满天的繁星,我便躺在船头,小瑛依偎在我的怀里,一起说着天上的趣话;若是起了风,我便会如同那天一般时时为她捋顺乱了的长发,然后一起听风吹过水面的声音;有的时候什么都没有,我便把她紧紧的抱住,不说一句话……
    天上没有星星,却能看见浓黑的乌云罩着月光若隐若现,我把手放进池塘的水里漫无目的地拨弄,小瑛坐在船头,两只手抱住膝盖,静静的看着我。
    “沈园,你会一直在这儿住下来吗?”
    “如果可以,我想在这儿长久的住下来…我是说,如果可以和你在一起的话。”
    “可是我觉得不会这样,你终究不是属于这儿的人,就算留下来了,早晚也会厌倦的。”
    “为什么会这样想呢?”
    “我不知道,就是这样的感觉吧。”
    我有点黯然,其实在内心里面,未来的生活究竟是什么样,我没有一点的想象,的确,一直的以为,这个世界不是我的世界,我不过是个过客罢了,但因为小瑛的缘故,却变得了恋恋不舍,于是最初到来时那种去寻找更优裕的生活的想法,便变得取舍难从了。
    我感觉船身晃了一晃,抬头看见小瑛站了起来,坐到我的身边来了。
    “沈园,你知道吗,我长这么大了,还没有到过比县城更远的地方呢,多想你能带着我出去走走啊。”小瑛的眼睛望着天空,多少有些神往。
    我突然有一种冲动,要带着她一起离开这儿,我知道,在这儿我与她是难以容身的。自从与小瑛在一起之后,我已经不去斜对面的那间茶馆了,因为不能忍受门口妇人,那时时因我到来而嘎然而止她们的谈话所带来的那种尴尬,我想我知道那时她们在谈论的话题。
    然而我能带着她离开吗?去一个没有任何人认识我们的地方,只有平淡、从容、简单的快乐,这,不过也是一种臆想吧,可是我依然止不住的问了一句:“你能和我一起离开吗?”
    小瑛定定的看了我半天,脸上露出了一丝的苦笑:“你知道的。”
    我转头向院落里看了看,眼前浮现了谢婆婆发髻上舞动的银丝。
    我说过对那段日子的记忆深刻,然而确切的说应该是对那池塘,池塘的水,池塘的船记忆深刻才对,船始终是飘着,使我长久的臆想那就是我的人生,爱情、生活、前程,它们没有根底,始终飘着,所以我也始终没有感觉到我会永远得到小瑛,而总是惶惶的觉到她就要离去,于是精神被一种末路的感觉紧紧攥住,靠着每次与小瑛的相会来燃起一阵阵的快乐,后来想起来,这有点像吸毒。
   
    时间仿佛过得更快了,转眼间便到了秋天,川中地方的这个季节并不显得凋零,树木野草依然绿着,只是那绿色,露出了一些老态,不显得鲜活罢了。宿舍墙角的栀子花也早已不再飘香,但墙外面的山坡上,夹竹桃红白相间的花依旧开得烂漫,我因为心绪不佳的原因,时常在凉台上坐着,呆呆的望着它们。
    这天上午,我因为前夜失眠的缘故,一直到9点钟,才被老张叫我的声音惊醒。
    “沈园,你出来一下,有事和你说。”
    我急忙从床上翻身下来,穿好衣服推开门,看见老张就站在院落的中间,嘴上依旧吸着不带过滤嘴的劣质香烟。
    “上午县里打来电话,说是要把你调回去。让你准备准备,就是这两天吧,会有车来接你的。”
    我听了有点不知所措,这中国的人事变动总是微妙的,我却并不太懂。
    老张见我愣在那儿,就拍了拍我的肩膀:“你是学生啊,不该永久留在我们这样的小地方的。”停了片刻,又意味深长的对我说了一句:“有些事情啊,就不要再想了,认命吧。”
    老张转身走了,背影有些佝偻。
    城市生活又从生疏的记忆里面复活了,虽然是一个简单的县城,但却与这乡下生活有着本质的不同,这个世界有许多人在谈论回归,却也仅仅限于把乡村作为度假的目的地,真正的脱离城市生活,多数的城里人,是做不来的,自来水、天然气,仅仅是这些貌似简单的东西,却足以让我们产生惰性的依赖。
    我默想着从前的生活,内心里面蠢蠢欲动,然而离去,便是意味着与小瑛永久的分离,小瑛的身影始终盘旋在脑际,欲罢不能。
    夜,终于又黑下来了,小瑛在干什么呢?或许就坐在那只船头吧,于是我的脚步不自觉的缓缓向着池塘走去。
    月光很好,当我走到坡顶的时候又看见了那条青条石在月光下面微微的泛光,于是回想起了第一次在这儿看见的小瑛纯朴的笑靥,宛然如昨。下面就是那座池塘了,月色下,水面波光粼粼。
    依旧同先前一样,我们把船划到了池塘的中央,当水面的波纹渐渐的平静的时候,小瑛对我说:“沈园,抱抱我好么?”
    我看见小瑛的神情,多少有些不正常,便猜想是否是她已知道我就要离开这儿。因为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便也就是紧紧的抱住她,沉默的站在船的中央。
    我渐渐感到肩头湿润而潮热,扶过的她的脸庞,月光下,看见晶莹的泪光,便忍不住对她说:“小瑛,我们一起走吧,好吗?我带你离开这儿。”
    小瑛定定的看着我,缓缓的摇着头。
    我用手轻轻地擦拭她面上的泪痕,却不敢看她的眼睛。
    “小春的病好了,就快回来了,婆婆说等他回来就给我们成婚。”小瑛的眼睛空洞的望着天上,声音依旧那么轻细。
    我颓然的闭上了眼睛,仿佛已经真的准备留下来一样,然而留下来又会怎样呢?我能改变这一切吗?我猛然间感受到了自己的怯懦与虚弱。
    风轻轻的吹着,小瑛的手,滑过我的脸庞。
   
    早春的县城多少是有些清新的,粮食局门前公路两旁的榕树发了新绿的叶子,连绵了一个冬天的雨也渐渐的少了,让人的心情也少了些许的阴霾。
    这天下午,因为填写一张报表需要的数据,我给龙泉乡打了一个电话,接电话的正好是那位张站长,他说话的声音听上去依然很热情,在说完工作上的事情后,我突然想知道小瑛的消息,然而欲言又止。老张大约感觉出来我的心思,沉默了片刻后,他在电话的那一头轻轻的说了句:“明天她就该出嫁了。”
    我的心理涌起一阵的悲凉,我无力留住什么,便只得承受,然而乡下的那段日子,却一直的贴在我的脑海。所有的感情都那般的无力,于是我人生的一刹那,只剩下苍凉与悲哀。
    第二天我还是忍不住,天快黑的时候叫了一辆出租车,向龙泉乡驰去,到的时候天已黑尽了。我让车在山坡下的公路等我,独自走了上去。站在坡顶,望着下面那个熟悉的池塘,看见船静静的泊在岸边。院子里是少有的灯火闪耀,我闭上眼睛,仿佛看见了那个鲜红的喜字,而红盖头下面的小瑛,泪流满面。
    夜,沉沉的黑着,而风,在身边轻轻吹过。




欢迎光临 芦笛外国文学论坛 (http://www.reeds.com.cn/) Powered by Discuz! X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