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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
旧作之二:“疾风”三部曲之风云过洛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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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zjabh
时间:
2008-10-31 11:08
标题:
旧作之二:“疾风”三部曲之风云过洛阳
这一篇是三部曲中最没有信心的一篇,而且也没有写到1万字。在半年多的望眼欲穿之后,终于荣登了杂志版面,不过和第三篇次序颠倒了。
——题记
风起过洛阳
引子
随着一声响亮的鸡鸣,长安的东方现出一线曙色,文武百官备好车马,排起仪仗,沿着朱雀大街向东匆匆奔往大明宫。
从靖安坊(坊:类似于今日的街区)开出的一彪人马赶在前面,因为出发最早,渐渐与其他的队伍拉开了距离。队伍走过一丛树荫时,阴风乍起,枝叶呜呜,顺着风声送来一声粗重的燕赵口音:“快把烛火熄了!”
开道的骑兵刚壮着胆子呵斥一句:“何等狂贼,如此嚣张……”一枝羽箭就凌空扎进他的肩头。众人还没反应过来,紧接着后面随从马队里又是“哎呀”一声,座骑发出受惊的长啸,队伍乱作一团,有人惊叫:“武相公遭到袭击啦!”随着一声呼哨,数十名黑衣人应声从暗处窜出,随从侍卫吓得骨软筋麻,哪里还能抵抗?“当啷”几声过后,偌大的街道上只剩一人一骑还立在原地。黑衣人围逼上前,牵住马缰用力往前拉。马上的人勉强直起上身,抬高发颤的声音喝道:“我乃当朝宰相,狂贼竟敢……”“找的就是你这个狗官!”随着恶狠狠的一声断喝,一道青光挟着风迎面飞来……
不远处的坊墙背后,隐约晃动着几个人影,很快又消失了。
接着远处又亮起一簇火把,黑衣人低声议论着:“割头来不及了,麻利一点吧!”一人抽出一把冷森森的小斧头,“咔”地一声之后,人影逐渐散去……
几个铺卒(驿站中负责传递文书的人员)听到厮杀声,举着火把赶过来,火光照耀下只有一个贵官装束的人横在一大滩鲜血中。
铺卒们看清那头顶血肉模糊的人是谁后,立刻发出一阵惊叫:“宰相被强盗杀啦!”
遇刺者是正主持征讨淮西叛将吴元济的当朝宰相、则天皇后的同族曾孙武元衡。
大唐元和十年(公元815年)六月的朝野好似晴天里听到了一阵炸雷。
一、
此刻,长安千里之外的东都(唐代以洛阳为陪都,称东都)也隐隐感到像要发生什么似的。郓州(即淄青藩镇)统帅李师道在这里设置的“留后院”平时就往来频繁,最近又多了些生面孔,虽是便装,却一个个满脸凶相,很少正眼看人。有个新当差的小吏想盘问一下,老成的上司便把他拉到一旁呵斥道:“想挨刀子呀!郓州李大帅的门客带一把匕首,就能在百步内取人首级,你也敢惹?”
近几日,东都街头忽然冒出了一个戏班子,领头的是个五十开外的老者,胡子拉碴,个头挺高,却长着一双罗圈腿。优美动听的笛箫引得文人墨客驻足,滑稽可笑的参军戏逗得商贩工匠开怀,铜钱成十成百地投向戏场内。班子里还有一个吹笛的女子,约莫三十出头,淡眉细眼,一副鹅蛋脸不显得多么美艳,但脸上总罩着一层高贵脱俗之气,见人时面上虽总带着浅浅的笑。文士见了固然心旌摇动,感受到她那好似仙子般的非凡风韵,却又犹豫着不敢接近;恶少莽撞地凑近前去,却往往受到轻蔑地一瞥,自觉矮了三分。
正是上午时分,碧空如洗,艳阳高悬,一只黄雀飞到留后院门前的枝头上,刚一落脚,便有一颗豆大的弹丸飞来,正中黄雀左翅,将它打落在地。一个胡须拳曲的大汉从门前蹿出,正要伸手去抓,忽见一片青影从身旁一掠而过,转眼黄雀就被裹挟而去。大汉定睛一看,正是那个穿青纱衣的吹笛女子,黄雀正在她左手中扭动着想站起来,不禁怒骂道:“臭娘们儿,把雀儿还给我!”
女子微微一笑:“军爷,小小生灵,就放过了吧。鹰雕鸿雁,强弓劲射,才是您的用武之地呢。”
那大汉也不多话,伸开五指,纵身一扑,却扑到地上,抓到一把青草,那女子早已闪到一边。大汉跳起来怒吼一声,从怀中去掏匕首,匕首的寒光稍稍一晃,就从他背后传来一声大喝:“不可造次!”
大汉回头一看,一位白须老者正背着手踱出院门,便悻悻地收起匕首退到一旁。老者向那女子略拱拱手,便问道:“不知娘子芳名为甚,仙乡何处?”
女子还礼道:“小女子祖居幽州蓟县(今舟山),济州历城(在今山东)人氏,姓凌,小字逸娘。”
老者眼睛一亮:“哦?令祖正与老夫同里。在下张承智,平日也喜爱吹奏几曲,娘子可否来此切磋一番?”
凌逸娘听得对方说出姓名,眼里闪过一丝惊异,但转瞬又消失了:“此事容小女子告知义父方可。”她见远处有人走来,便告辞了。
张承智望着她远去的背影,沉思片刻,回头对一脸迷茫的大汉说:“李大帅为成大事,正访求四海豪杰,今后凡遇此等山海奇人,不可无礼!”
大汉翻翻眼皮,勉强应道:“是。”
凌逸娘来到南市的住处,戏班子里的鲁二郎看到她手里的黄雀,笑嘻嘻地凑上去说:“逸娘姐,这只小鸟儿烤了吃一定很香,不如给我吧。”
逸娘不理他,给黄雀上了药后,径直进了义父的卧房。
义父正背对着她在整理紫玉箫、青竹笛,他端详着一支紫箫,忽然像是发现了什么,急急翻找着……他摸出一截发黑的断琵琶柄,手不禁颤抖起来,凝视片刻,长长叹了一口气。等他回过头来,逸娘发现他浑浊的双目中已是泪光莹莹。
逸娘知道义父又想起了什么,果然,义父用沙哑的嗓音说:“看到这件物事,就想起了你柳大妈。唉,一晃三十年了,真像一场梦啊
!”他起身急步走了几圈,“我今生最对不起的就是她……”似乎觉得自己有些失态,义父强压住激愤的心情,抬头问道:“你有什么事吗?”
逸娘忙说:“郓州留后院有个姓张的老儿想叫孩儿去吹笛,他还自称是孩儿的……”
“不是说过不许和官府的人来往吗?!”义父又激动起来了,“我这都是为你好。当年,我罗探幽就是因为与藩镇统帅有交往,搅到朝廷和藩镇的相争里头,才害了你柳大妈!”义父当年受到叛乱称帝的淮宁节度使李希烈的欺压,倾心相爱的柳莺儿也被夺走,激愤之下与官军暗中联系,乘李希烈兵败卧病之机下毒取了他的性命。不料柳莺儿却因是叛贼家属要被官府一并处斩,被迫自尽,义父心灰意冷远走他乡,这些逸娘都是知道的。她紧咬着嘴唇,一阵冲动,想把心里的秘密全倒出来,但还是忍住了。呆立片刻,她终于想出一个主意:“义父,孩儿的笛子许久没有修理了,听说这里的匠人手艺了得,我想去试试。”
“嗯……”罗探幽知道义女的笛子是用猿臂骨制成,是祖父一代的传家宝,虽经多次修理,音色仍不很流畅,而她用别的笛子又不太顺手,就点了点头:“你去吧。”
逸娘拜别义父,风一样地出门去了。
二、
凌逸娘知道李师道的手下不会放她进门,所以在路上就把猿骨笛握在手里,一来到留后院门前就停步横笛而奏,不一会院门就开了,两个军士殷勤地将她迎了进去。
客厅里飘着天竺国奇南香的袅袅青烟,在书写着东晋时《壮士之歌》*的屏风前,张承智微笑着聆听从猿骨笛中流淌出的圆润乐音。
“娘子技艺精纯,笛声清朗,当代少有。但不知可曾听说过开元时李谟江上奏笛之奇事?”张承智击掌叫好后问道。
“李谟是国朝乐技第一大师,当年月夜泛舟大江,手执坚如铁石的烟竹笛,乐声响彻云霄。有一客人请求上船,借得李大师的笛子,不过片刻,乐声壮如风雷,山河似也动荡,奏到‘入破’乐段,笛子如雪花般碎裂散落,客人也不知去向。大师平生听乐无数曲,竟不曾见此奇景,猜是水中蛟龙幻化成人献艺。此事小女子得之江湖传闻,不知是否确实。”逸娘如数家珍,娓娓道来。
张承智呵呵笑道:“老夫少年时见识过战场血腥,成人后见识过山野荒秽,对鬼神之说倒不甚相信,料想李谟所遇,或许是山海异人吧。其实,就在江湖倡优绳伎中,也有不少奇人呢。”
逸娘似乎没有听出话中的暗示,却好奇地问:“老丈曾经从过军?”
张承智沉思道:“广德年间,朝廷征伐安史叛贼残部史朝义,老夫在镇西节度使马璘将军旗下当兵,曾斩杀……”
逸娘在心里轻轻冷笑一下,正巧有仆人通报“门嘉珍先生来访”,便行礼告辞了。刚出了门,她忽然一转念,悄悄隐进院中花木内,又轻步转到后窗,侧耳偷听。
“哦?李大帅竟有如此谋划?”张承智吃惊地说。
“咱们虽然在河阴仓烧掉了江淮运来的大批粮帛,又去京城除掉了武元衡,可惜没能要了裴度老儿的狗命,他养好伤又来跟咱们作对
,还连累到贵镇,皇帝老儿已经下诏斥责王大帅并禁止他入朝啦。所以,还得再干一下子。
”一个嗓音清朗的人说,想是刚才进来的门嘉珍。他沉默一会,小声骂了一句:“娘的!要不是魏博的田兴那家伙反水,敝镇、贵镇,再加上淮西、魏博一联合,皇帝老子还敢碰我们?还用得着调拨这么多曳落河**?”
“那么,由谁带头行事呢?”
“嵩山中岳寺住持圆净大师。他原是大燕史皇爷的属下,败事后逃到这里当了和尚,念念不忘为安、史二帝报仇,就跟咱们搭上啦。嘿嘿。”
“他是为了报史思明的恩,我是为了报答王老相公***,还有袁……义父袁将军。也罢,干就干吧,只是不能乱杀百姓啊。”
“放心,李大帅也得争取民心,咱们主要杀做官的和当兵的。”
果然是他!凌逸娘心头一阵狂喜,转念一想:东都想必要变成屠宰场了,得赶紧叫义父和兄弟姐妹们出城避难。她轻步后移,重又隐进花木内,纵身越墙而去。
逸娘赶到南市的下处,装作气喘吁吁地一头撞进内房:“义父,不好了!孩儿刚才在街上听人说,留后院那里夜晚常有披盔甲拿兵器的人进出,想必要出大事呢!”
罗探幽一惊:“有这事?”
“通都大邑是有王法的地方,人又怕死,谁会没来由地造谣惑众呢?义父,我们还是避一避吧?”
探幽挥挥手,逸娘迟疑着退出门,凑在墙壁上听了一会,只听见义父来回的踱步声,想了想,转身到伙伴们的住处去了。
三、
自从昨夜得到郓州牙将杨进、李再兴的密报,东都留守吕元膺就再也睡不着了,他不一会就披衣起床,正想召集下属僚佐布置围捕“留后院”的奸党,一转念又迟疑起来:方今征讨淮西战事未了,因为主战的宰相武元衡、御史中丞裴度同时遇刺,被捕的恒州军士张晏等人供认是他们的节度使王承宗派来行刺的,朝廷又决意剿除成德藩镇。现在淄青镇的人又准备在洛阳焚烧行宫,劫杀居民,显然淮西、成德、淄青三家是串通一气的,目的是让朝廷疲于奔命从而罢兵休战。但是,万一有诈呢?
“唉!要不是当初朝廷图一时苟安,将河北之地交给安史降将治理,那里会有今天这种遍地荆棘的局面?”
他正在疑虑当中,忽然门官前来通报:“大人,有百姓求见。”
吕元膺烦躁地说:“都什么时候了,本留守还有余暇处理民事?还不快赶走!”
门官小心翼翼地道:“那人说有紧要事体,还托小人带了这个。”他捏着一张两指宽的纸条递过来。
吕元膺接来一看,不禁一惊:“快迎进治事堂!本留守即刻就来。”
待门官走后,吕元膺理理衣带就准备去会客,转念一想:既然对方是布衣百姓,会见不可少了礼数,便换了三品官服走了出去。
到了治事堂,吕元膺一眼看见椅子上坐着一个衣衫肮脏,满脸胡茬的人,等站起来又发现这人两腿略向外弯曲,他将心中的厌恶感压下去,问道:“敢问老丈,淄青留后院果有蠢动吗?”
此人正是罗探幽。他见面前是一个头戴软脚幞头,身穿紫缎袍子,面容威严的老人,知道这就是留守大人,于是谦恭地答道:“大人
,小老儿听得街市间传闻,留后院那里夜晚常有许多可疑的人出没,披甲执兵,像是匪盗歹人,怕有祸事,故连夜前来禀报。”
吕元膺心中一惊:杨进、李再兴正是密报淄青贼党连夜煮食肥牛,天亮即刻出发。但事关生死存亡的大事,怎能轻易泄漏,于是哈哈一笑:“市井传闻,怎能相信啊?”
探幽向吕元膺拱拱手:“淮西战火正烈,洛阳人心惶惶,如若风平浪静,谁肯造谣生事?小老儿早年在李希烈作乱时曾为朝廷出过力,不想…不想遭遇惨祸,早已心灰意冷,如今到贵处卖艺,眼见洛阳即将横尸流血,特来报知大人,权当以此报答百姓多日厚赐衣食之恩。百姓生死,悬于大人一念之间啊。”说完一躬到地,出门而去。
他那庄重的神色,使吕元膺不禁对他的背影注视许久。蓦地,他猛然回头吩咐门官:“将少尹、兵曹参军、防御判官列位大人速速请来!”
不过一盏茶工夫,东都官兵就在防御判官王茂元率领下分两队向留后院包抄过去。
四、
戏班子黎明时悄悄出了城,凌逸娘却没有走,她留下一张字条,说自己取笛子晚了一步,幸好已在洛阳城里找到父亲生前的好友,可以在他家暂且避难。
直到次日中午,城中却一切安静,并没听到厮杀呐喊之声,逸娘好生奇怪。她随意漫步街头,行至天津桥下,听见两个商人议论,才知道昨夜官兵包围留后院之后,因为人少力弱,又被郓州刺客的威名吓住,一直没敢冲进去
。王茂元大人拔剑斩了一个军士,其他的人才鼓起勇气上前,合力推倒围墙冲进去,不料郓州奸党洪水般呐喊着一涌而出,官兵的勇气不知跑到哪儿去了,立刻四散溃逃。刺客们组成方队,簇拥着自己的孩子,从长夏门出城,朝嵩山方向走了。逸娘听罢,急急奔往下处。
几天后,东都西南与虢州交界处熊耳山下的一处集市上,出现一个两耳旁梳乌蛮髻,一身青布短装的女子。她面容恬静,舒缓地吹奏着长笛,眼角余光却不时瞄一下买卖的人群。
一个斜系着豹皮衣的壮汉用剔骨刀敲着案板,高声吆喝:“新鲜的鹿肉罗!一斤二十文!”
附近的几个顾客正要走过来,忽然几个佩着腰刀,凶神恶煞似的黑衣大汉拨开人群抢上前,将案板上的半截鹿身子扛起便走,丢下一句:“这鹿犒劳咱爷们了,帐先赊着!”
卖鹿壮汉举着剔骨刀骂道:“哪座山里的野猴子,敢在咱山棚家的地界上打劫,还不快放下!”
领头的一个大汉拔刀直刺过来,卖鹿壮汉一闪,右臂上已挨了一下,鲜血直流,他捂着伤口,急急向东奔去。大汉轻蔑地一笑,收刀离去。
吹笛女子一直旁若无人地吹笛,看戏般冷眼瞄着这一幕。
不一会,二十来个手执猎叉、腰刀、弓箭的山棚猎户在刚才那个卖鹿壮汉指引下匆匆赶来。领头一个年纪稍长的问那壮汉:“张洛,贼人往哪去了?”
张洛茫然四顾,摇摇头。领头的猎户瞥见吹笛女子,上前客气地问道:“娘子,可知适才抢这位兄弟鹿肉的贼人往哪条道上去了?”
女子用笛向东南方向点了一下,那猎户正要追赶,忽然停住脚步想了一下,对左边的一个同伴说:“梁二,我们人少了点,官兵就驻扎在西边的伊阙(今河南伊川),留守大人出了赏格捉拿郓州的叛贼,你快到那里报告一下。”
梁二领命而去。张洛抚摸着刚包扎好的伤口,气愤地说:“听说郓州的这群野狗前几日刚出城时就在东都东郊村寨抢了百姓不少牛马
,现在又欺负到咱们头上,拿住刚才那个动手的,定要剁下他的臂膀!”大家议论了一阵,估计时辰不早了,便循东南方向追逐而去。吹笛女子奏出最后一个长音,将笛子一抹,一柄烁亮的尺余短剑应声弹出,她仗剑沿猎户去路快步而去,背后留下一片惊异的目光。
众人赶到一个谷口,只听得山风尖锐的呼啸声,却不见人影,正在疑虑时,张洛忽然发现右侧杂草间有焦黄的痕迹,便对领头猎户道:“王哥,这一定是贼人烧烤鹿肉时留下的,就从这边追吧。”
领头猎户名叫王建章,他一挥手,众人从谷口右侧一涌而入,片刻间厮杀声、兵刃碰撞声便响彻了山间。一个白须老者和一个中年人领着十几个手下从山腰的石径夺路而出,正巧碰上梁二领来的官兵,将他们团团围住。中年人挥舞着铁锤,刚想砸向带头的将官,大腿上早挨了梁二一叉,仆倒在地,被官兵捆了个结实。老者大吼一声,挥剑左右一摆,两个官兵应声滚下山坡,梁二上前抵挡,半条臂膀早飞到一边,晕倒在地。老者乘机带着两个手下冲出重围,刚踏上大路的平地,冷不防从路边树丛中跳出一个青影,拦住他们去路。老者举剑刚要劈下,忽然收住,惊道:“是你?!”
此人正是凌逸娘,平日的恬静神色全然不见,只有满脸杀气,手擎短剑着着紧逼过来,老者好不容易才立住脚,横剑格住对方兵刃:“你我有何仇怨,在此苦苦相逼?”
逸娘将剑往回一抽,趁对方心头松懈时,剑锋如蛟龙出水一般刺来,终于成功地一剑压在老者肩上:“张承智,你这个杀人的屠夫!拿命来!”
两个手下刚要来救,张承智喝道:“且慢!”回头疑惑地看着对方:“老夫与你相识才两月,不知有何怨仇?你究竟是谁?”
逸娘咬着嘴唇道:“我本不姓凌,祖上原是幽州奚人部落,父亲郑诜随节度使李宝臣南下到成德上任。建中壬戌年(782年),父亲在继任的李宝臣之子李惟岳属下为将。不料李惟岳举兵反叛,当年闰正月,兵马使王武俊父子密谋投顺朝廷,突袭帅府斩杀李惟岳及其同党,父亲也为其所害。我是父亲小妾所生,当时刚刚满月,母亲抱我在外玩耍,见城中大乱便辗转逃往寿州霍山县。不想在我十六岁那年
,淮西节度使吴少诚作乱攻进霍山,我母亲逃难时染病去世,舅父带着我逃到汴州,与夫君也失散了……”她哽咽了一下,“我自幼承舅父教导,不忘家仇,不思婚配,留心寻觅仇家。前年舅父又去世了,我了无牵挂,投奔义父游走江湖。怎奈王家父子兵卫森严,不得下手,只得查访当年的统兵将佐,结果就找到了你!”
“三十多年仍对家仇念念不忘,府上家风真令人感佩。”张承智惨然一笑,“为了不使生灵涂炭,不得不多杀几个恶人,我当年实是迫不得已……”
“住口!”逸娘愤怒地喝道:“毕华是李惟岳的谋士,王他奴是他的亲信,我父亲有什么罪?非得杀之而后快?”
张承智挺直了身子:“为什么?令尊是李惟岳的岳父,成德权知节度事(代理节度使)。放过他,我们岂有活路?五十三年前唐朝皇帝下诏征收安史之乱八年的欠租,浙东百姓在袁王(袁晁,原为台州小吏)统领下举义抗税,老夫入了义军,年方十四便知除恶务尽之理!”
逸娘讥讽道:“原来你先做反贼,后当叛贼……”
“郑家小姐若是尝过野菜、橡子、树皮甚至死人肉的滋味,就知道什么叫‘反贼’了。”
这时防御判官王茂元带领官兵,王建章带领猎户已追了上来,张承智的两个手下早被擒住。众人要冲上来活捉张老儿,王茂元听见两人的对话,摆手制止,待他听完,正想围逼上来,忽然一个人从猎户中站出来呵斥逸娘把剑放下,接着抱拳对张承智道:“张老丈,李师道、吴元济这样的藩镇叛将,只有野心,何曾有过仁义?老丈一代人杰,何苦为他们白白送命?当年王老将军为百姓举义杀贼,王承宗既已同吴元济反叛,就不是王家孝子,老丈又何必去做他的忠臣呢?”此人正是罗探幽,他见凌逸娘数日未归,一路寻踪而来。
王茂元想了一下,也接话道:“张老丈若投效朝廷,协助擒获郓州贼党的首领,由下官作保,既往不究。”
张承智看看部下已多半被擒,垂头想了一阵,长叹一声,将剑往地下一丢:“这次谋划焚掠洛阳城的是嵩山中岳寺住持圆净。”
王茂元松了口气,带领部下军士和王建章等猎户,拥着张承智向东北嵩山方向而去。
凌逸娘望着远去的人群,惘然若失。罗探幽扭着腿走上前,意味深长地看着她:“逸娘,我们也走吧。”
逸娘机械地收起剑,闷闷不乐地走着。探幽却若有所思,忽然他停住了脚步:“不成,这些官兵和猎户准定擒不住那个贼头,逸娘,还是你去助他们一臂之力吧。”
逸娘一惊,不认识似地望着义父:“孩儿自幼从多云山(今大别山)神尼学得武艺,并不是准备为官府效力的。”
“那么,你的母亲是怎么死的?郓州李师道同淮西吴元济早已结成同盟,他们是一路的。父母的仇,难道有什么分别吗?”探幽早年在蔡州时,曾被吴少诚当做朝廷奸细拷打过,心仪的柳莺儿姑娘也被借机掳走,远走他乡后又听说吴少诚派遣刺客查访他,因此对淮西吴氏充满了仇恨。
逸娘想到门嘉珍的粗野言语,又想起张承智正在嵩山路上,便坚定地点了点头。
五、
王茂元率众东行近二百里,官兵吃了点自带的干粮,猎户未带食物,只摘了点野果充饥,待行至嵩山,早已精疲力竭。
嵩山号称中岳,群峰挺拔,景象万千。峰谷雄壮,涧瀑飞泻,泉流清澈,林木葱郁。峻极峰的松林风动、少室山的如火红叶,使游客流连忘返。僧众爱它清幽,兴建佛寺多座,南麓的安国寺(今名会善寺)是则天皇后曾拜师礼佛并赐名之处,西南的永泰寺是后魏正光二年所建,已历经三百余载。
众人入山行至一处峰岭接云,溪涧横流之处,张承智指着山腰一座松柏掩映的寺院道:“那便是中岳寺。”正欲上山,王茂元一挥手
,军士拔刀横矛,蜂拥而上。猎户们却纷纷寻觅野物,先填饱肚子再说。王茂元也不理会,与张承智一同登石尾追部下上山。军士们刚到山门前,便听里面传来一声咳嗽:“有多少不怕死的鼠辈,尽管进来!”又迟疑着后退,只将寺院围住半圈,却不敢进寺。
这时,一个大汉乘机悄悄从后院窜出,很快消失在松林之中。
王茂元向张承智丢了个眼色,张承智便高声叫道:“圆净大师请移尊步,东都防御判官王大人驾临贵禅寺,欲拜会大师!”
沉静片刻,山门缓缓开启,一个披着红袈裟,身材魁梧的老和尚面色铁青地出现在众人面前,四个粗壮和尚尾随而出,在台阶前一字排定。老和尚环顾面前神色紧张的人群,将目光落到张承智身上:“张施主,难为你请来这么多稀客!”
王茂元不等张承智答话,上前打个问讯,语带讥诮地道:“圆净大师,像这样带兵刃的客人,宝刹平时来得并不少吧?”
圆净的粗眉跳了跳,阴冷地答道:“天下者,英雄之天下;英雄者,兵强马壮之藩帅。佩带兵刃又如何?横行天下又如何?”
王茂元喝令:“将这贼秃拿下!”
众军士一拥而上,圆净举起拄着的一柄九环锡杖,旋转得飒飒发声,接连扫翻五六个军士。身后四个徒弟也抡起枣木棍,与军士格斗起来。山下的王建章等猎户打到几只兔鹿,还未烤熟,听得山上兵器乱响,飞奔上山。他们前用猎叉,后使挠钩,功法娴熟,四个和尚尽管武功不差,也是顾此失彼,一一被绊倒绑住。唯独圆净仍是愈战愈勇,猎户想捉他,上一个打翻一个,王建章在伙伴目光求助下挺叉鼓勇上前,一上手只勉强格住对方的锡杖,再挡第二下猎叉便脱了手,锡杖好似飞雕般恶狠狠地凌空压来……
忽听“当”地一声,圆净的锡杖被一柄短剑格住,王建章乘机翻身闪开。一袭青衣的凌逸娘从左边松林里窜到圆净面前,出手后未等对方反应过来又迅速收剑,剑锋虚晃一下,游蛇一般直刺向对方胁下,圆净往后一缩,左手中剑,锡杖重重落地。十几个军士快步冲上,将刀架在圆净颈上,圆净看清持剑对手后仰天长叹:“老衲习武一世,竟然栽在一个女人手里!”
这时,登封县令得到通报,派遣公差捕快押着四辆囚车赶来。凌逸娘瞥了瞥俘虏:“还差一辆。”
“不,还差两辆。”王茂元平静地说。
张承智立刻明白过来,但还未等他有所动作,七八支长矛就从两边逼了过来。王茂元冷笑着道:“张承智,反叛要犯,下官可是无权处置,请到留守大人那里走一遭吧。”
张承智怔了一下,回头对凌逸娘道:“郑家小姐,令尊的仇可以报了。”他忽然放声大笑,转向东方大喊:“我早知你们这些狗官狗性难改!袁王!袁王!回浙东重举义旗的宏图不能成功啦……”他猛地从一个军官腰间拔出佩刀,向颈上一抹,血花四溅……
凌逸娘怔怔地看着这一幕,似乎被惊住了。
王茂元擎剑上前:“郑大娘子既有神技在身,埋没江湖之中岂不可惜?下官当禀知留守大人,自有娘子用武之地,倘能立功,金银锦缎随意取用。”
逸娘掠了掠被山风吹乱的鬓发,又恢复了往常冷冷的面色:“山海蠢妇,不惯约束,就此告辞。”说完将剑“喀”地一声收入猿骨笛内。
王茂元被这一声震得心内一跳,看了看张承智的尸体,喃喃道:“既是河朔胡人,不为我用,必为藩镇所用……”他朝身边的军士使了个眼色,指指他们腰间的弓匣,五六个军士立即扎马步,抽弓搭箭。
这细微的声音也被逸娘察觉了,她倏地转身抽剑,这些军士身体较弱,发箭迟了一步,箭未及身就被拨落在地。待到后面的人抢上前来,逸娘早已隐没在松林中了。
官军刚一离去,罗探幽就从一侧的草丛中探出身来,茫然四顾,只见峭壁耸立,云雾弥漫,哪有半个人影?他望着地上的斑斑血迹,顿足长叹:“苍天啊,洛阳百姓免了一场浩劫,可我……我又做了一次不信不义之人了!”
尾声
第二天,门嘉珍被作为暗害武元衡的凶犯押往长安,圆净和他的数十名同党则在洛阳就地正法。圆净在临刑时叹息道:“想不到王承宗的特使竟然怀有二心,大计全败在他手里,不能令东都流血了!”他和张承智的首级都被悬挂在洛阳闹市示众。
这场惊心动魄的风波平息四年之后,失去外援的淄青终于被攻灭,李师道为部下所杀。从中岳寺逃出的那个大汉王士元——也就是本故事开头同逸娘争黄雀的那人,被官军捕获押到长安,供认了一切:“郓州、恒州一同派遣刺客暗杀武元衡、裴度,我们一帮来迟一步,见恒州人已经得手,就冒认功劳,回报领赏了。”
然而,成德节度使王承宗这个真正的主凶,因为此前已经向朝廷献地、遣送人质,被宪宗皇帝赦免了。攻灭淮西、淄青而使藩镇臣服的胜利成果,维持四年后,河朔三镇隐患复发,大唐天下重又陷入动荡直至大厦轰然崩塌。
*东晋十六国时期,晋军都尉陈安在陇右(今甘肃东部)聚众反抗匈奴人皇帝刘曜,兵败被杀。陇右百姓怀念陈安的仁义,遂作《壮士之歌》以示追悼。
**唐时北方少数民族用语,意为壮士。
***指王武俊,王承宗的祖父,曾被朝廷授予中书令(相当于宰相)职衔。
作于2005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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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 zjabh 于 2008-11-14 11:07 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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