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这一切都不妨碍北岛以权威的口吻讲话:“王芮译本前三句比钱译本好,但紧接着就乱了方寸。‘我们在空中掘一个墓那里不拥挤’,显然是步钱译本的后尘:‘我们在空中掘一座坟墓 睡在那里不拥挤’”。说实话,钱译《德国诗选》(上海译文版)我倒是早就有,但那里好象并没有策兰,看到北岛的文章后,我才第一次读到钱译的策兰,如果说步谁的“后尘”的话,也只是步汉伯格的后尘:“那里不拥挤”,这完全是依据于英译本来译的——“ there one lies unconfined”。也只有这样译,才能传达出一种反讽的语感,一种悲怆与控诉交加的语感。我想那些多少了解集中营里犹太人是怎样“生活”的人都会领会到这种语感,偏偏北岛就不能,因为他把它译成了“躺着挺宽敞”!当然不能说这完全不对,但这还是原诗的“语感”吗?这类问题在他的译文中并不少见,例如“他叫道更甜蜜地和死亡玩吧”(依照于英译本和德文原诗都应这样译),北岛却译为“他高叫你们把死亡奏得美妙些”,我想这并不是小问题。这不仅不合原诗的语感,这里面许多重要的东西都被变了。这里我想知道的是,如果说“玩”被理解成了“(演)奏”还情有可原,为什么“甜蜜”(在英译本和德文原诗中都是这个词!)竟被译成了“美妙”?就为了“不步”别人的后尘?
看来这并不是一个精炼不精炼的问题,问题要比这更“严重”,比如“he writes when dusk falls to Germany your golden hair Margarete”(“他写到当黄昏降临到德国你的金色头发呀玛格丽特”,王芮译本),北岛译为“他写信当暮色降临德国你金发的玛格丽特”,乍看起来很简洁,但这却是令人难以置信的错译。因为在这样的译文中,原诗中对“金色头发”的强调没有了,诗的重心也变了。实际上,策兰在这里要突出要呈现的不是别的,就是“你的金色头发”(以及它与“你的灰色头发”的对位),因为德国女子金发居多,犹太女子一般长着灰发,诗人着意要把它们(而不是她们)作为两个种族的象征,作为“赋格”艺术的重要“对位”元素,纳入全诗的结构。与此相对应,诗中的“他”和“我们”也都是在对这种头发进行“抒情”和感叹(这正如策兰在另一首诗《曼多拉》中的诗句:“犹太人的卷发,你将不会变灰”),而不是对人(玛格丽特、苏拉米斯),人只是这两种不同头发、不同种族、不同命运的载体。但在北岛的译文中,这一切都被“巧妙地”变了(当然不是他有意的),或被取消了。不仅如此,原诗中的语感也没有了:“他写到当黄昏降临到德国你的金色头发呀玛格丽特”,这里的主体是正在屋里书写(是“写”或“书写”,而不是北岛的所谓“写信”,理解为“写信”不仅过实,也大大缩减并限制了原诗的意味,难道他就不是在“写诗”甚或毫无目的、想入非非地乱写吗)的德国人,他具有一个种族迫害狂的全部邪恶本性,但这并不妨碍他像一个诗人那样“抒情”,他抒的是什么情呢——“你的金色头发呀玛格丽特”,这里不仅有令人肉麻的罗曼谛克,在对“你的金色头发呀”的咏叹里,还有一种纳粹式的种族自我膜拜。他们所干的一切,就是要建立这个神话!
那我们就来看这个“多义性”:该诗中的“It is time they knew!”我译为“是时候了他们知道!”(如按照德文原文也应这样译),北岛对此指责说“本来正常的诗句,非要按西方语言机构译成‘洋泾浜’,不仅伤及诗意也伤及汉语”,因此他译为“是让他们知道的时候了!”北岛不是很注意“多意性”吗?但他这个“是让他们知道的时候了”恰恰是对策兰诗歌“多义性”的取消,这不仅曲解了原诗,简化了原诗的多重含义,也改变了原诗的语感。策兰会让“是让他们知道的时候了”这种单调直露的句子出现在他的诗中吗?不可能,正如策兰不可能让“你们这伙你们那帮”(见北岛《死亡赋格》译文)这类词汇和用语出现在他的诗中一样。“是时候了他们知道!”这才是典型的策兰式的句法,在他的诗中,他总是把两个词语、两个意象或两个短句并置、组合在一起,其间不加任何逻辑关系。其实,这也是中国古典诗的句法,即庞德所指出的“意象并置”、“意象叠加”,像李白的“浮云游子意,落日故人情”,这里的浮云与游子意就是相呼相应,同时呈现,同时到达诗的现场的,如把它解释成(或翻译成)“天上的浮云就像大地上游子的意绪”,那就简化、甚至毁掉了这句诗。北岛不是在他的文章中大谈“汉语”吗,怎么连这一点也忘了?
同样,对“从坚果里我们剥出时间并教它如何行走”(“from the nuts we shell time and we teach it to walk”)的变动也很能说明问题。为了显得不完全套用了别人的译本,或为了使策兰在汉语中变得“正常”一些,总之,北岛把它变成了“我们从坚果剥出时间并教它走路”。然而这样的变动并没有使其译文“顺”多少,却破坏了原诗中事物之间的关系。在原诗中首先呈现的是“坚果”这个意象,诗的注意力也集中在这里(以及下面的“壳”上),而北岛却用一个“我们”挡住了这一切!
让我们来看《带上一把可变的钥匙》这首诗:它不仅显示了一个诗人对其写作宿命的深刻觉悟,也在艺术上打开了一种天启般的独创性境界。北岛注意到这首诗在英译本中“三次提到雪,第一次是雪,第二次是雪花,第三次是雪球”,这是对的,但他指责“在王芮译本中不仅体现不出来,甚至干脆取消了雪球,变成令人费解的词团”,那我首先建议他去看看我的初译,在初译本中我正是这样译的:“什么样的雪球将渗出词的四周/ 靠这漠然拒绝你的风”(见我的诗论随笔集《夜莺在它自己的时代》中的《维特根斯坦》一文中的“带上一把可变的钥匙”一节,东方出版中心1997年版)。在初译本中,我没有严格按英译(“What snowball will form round the word”)译成“什么样的雪球在词的四周形成”,而是用了一个“渗”字。说实话,当初我为这个“渗”字激动,雪球从词的四周渗出(而不是什么“聚拢”),也就是从一种言说的焦虑中渗出,从生命和语言的黑暗内部渗出,这甚至使我想起了李白的“玉阶生白露”:冰凉的霜露不是从空中降落下来的,而是从石头的内部生长、渗透出来的!
这首诗的初译本,芮虎先生后来依据德文原诗校正时,改成了“而怎样结成词团 / 靠这漠然拒绝你的风”。他这样改动,我也有点可惜,但我想我应听德译合作者的意见,因为我知道汉伯格等英译者在许多地方对原诗并不是完全忠实的,比如《花冠》原诗中的“der Mund redet wahr”(“嘴说出真实”),汉伯格是这样译的:“our mouths speak the truth”(“我们的嘴说出真实”),而这样的处理就值得商榷,因为在原诗中主体并不是“我们”,而是“嘴”本身!显然原诗更有份量,也更耐人寻味,如照英译本来译就会使策兰走样,因此我们在这一句中去掉了汉伯格所加上的东西。回到《带上一把可变的钥匙》,芮虎在校译时也是几经斟酌的,由最初的“而怎样凝团在词外”到“而怎样结成词团”,最后取了后一种译法。我认为这样译在某种程度上也传达了原意,它不仅不象北岛说的那样“令人费解”,而且颇简练有力,也就同意了。下面即是王芮译本:
两者的“语感”的确很不一样。当然,总有理由对别人进行指责的是北岛,对我们这个译本他这样指责说:“稍懂英文的人都知道,depends on在这儿是‘取决于’,不能译成‘靠’”。对此我们当然略知一二,但我们还是译成了“靠”而不是“取决于”,为什么?因为诗中的“靠”多少就带有他所说的这种意思,更重要的是,它“直接”——直接就和诗的血肉发生了关系,而“取决于”(更不用说“往往取决于”)却是一种逻辑分析式的语言,用来写论文或说明文可以,但用在诗中就别扭,就会产生如王国维所说的“隔”。出于同样的考虑,我也没有把“with a variable key”译成“以一把可变的钥匙”,而是译为“带上一把可变的钥匙”,因为这样更具有一种启程感,因为这首诗里发生的一切都意味着一场艰巨的行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