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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 描述战时爱情的小说;结尾婚礼上遭到轰炸,神殿坍塌下来,新娘扑上新郎保护 [打印本页]

作者: 爱上纪伯伦    时间: 2008-5-19 21:16
标题: 描述战时爱情的小说;结尾婚礼上遭到轰炸,神殿坍塌下来,新娘扑上新郎保护
新娘把新郎的头护进胸怀,自己的头埋进新郎的肩窝,心中却没有恐惧,只有温情……

——很久以前看的,近来看新闻想起来,却记不清是谁的哪一篇了
求教高人
作者: 爱上纪伯伦    时间: 2008-5-28 18:19
求教!!!
作者: 爱上纪伯伦    时间: 2008-7-5 13:03
标题: 哈哈,自己翻到了!
罗曼罗兰
《彼埃尔和绿丝》
作者: 爱上纪伯伦    时间: 2008-7-5 13:10
彼埃尔和绿丝(节选)故事发生在一九一八年一月三十日星期四傍晚至三月二十九日圣星期五[(]一九一八年一月三十日,巴黎市区首次遭到德国飞机轰炸。三月二十九日,复活节前夕,巴黎一座教堂被炸。作者选了这两个有意义的日子作为故事发生的时间,目的在于加强小说的真实感。[)]。

    一

    ?埃尔钻进地下铁道。车站里人潮汹涌,狂暴慌乱。他挤上地铁,在车门旁边站着,挤在人堆里,呼吸着他们口中喷出的混浊空气。他朝隧道的穹顶望去,但却什么也没有看见,那里是一片黑暗。他听到隆隆的响声。眼珠一般的列车前灯把光射上穹顶,随车滑动。彼埃尔的脑海中也呈现出同样的图景:同样是一片漆黑,只有几缕微光,颤悠悠地划破黑暗。他把外衣领子竖起,双臂贴在身边,嘴唇紧闭。他感到气闷窒息,前额沁出了汗珠,但车一到站,车门开处,又感到寒风凛冽,冷不可当。他正在努力做到视而不见,屏息敛气停止思维,中断生活。这个男子还很年轻,才十八岁,简直还是个孩子。但他心里却充满了阴暗的绝望。在他的上面,在黑压压的穹顶上面,在满载芸芸众生的金属怪物飞驶向前的地道上面,是雪天的巴黎,一月的寒夜,生与死的噩梦——战争。

    战争。这场战争已经进行了四年。它的乌云笼罩着彼埃尔的整个少年时期。战争爆发的时候,彼埃尔尚未成年,刚刚意识到人体的官能正在苏醒,正在成熟,他心中惴惴不安;觉得生活本身有一股盲目而野性的冲力,根本无法驾驭,自己还没有跨进生活,就已经成了它的俘虏,他感到惊慌失措了,从而正在经历一场心灵上的危机。彼埃尔多愁善感、体质纤弱。看到战争这种肮脏的暴行,看到富饶而慷慨的大自然失去了理性——就像一头刚下崽的母猪在吞噬自己的幼畜一样——他和具有类似气质的青年人都感到厌恶和恐惧。但是他们又不敢向别人交心。十六岁到十八岁的少年身上往往都具有一些哈姆莱特[(]哈姆莱特,英国戏剧家莎士比亚著名悲剧中的主角。第二节中的霍拉旭为哈姆莱特的挚友。[)]的气质。可别指望彼埃尔能理解战争!(对于脑满肠肥的家伙来说,战争当然是好事。)彼埃尔要做到理解生活和原谅生活还需要走过漫长的路程!平日,他沉湎于遐想,在艺术之宫心驰神往,他像从蛹变为幼虫,再变为成虫一样,要经过痛苦的过渡才能习惯新的生活方式。他正处在走向生命成熟阶段的青春时期,所以感到惶惶不安。这种时候,他是多么需要安谧,多么需要静心沉思啊!但是人家居然到他藏身的地方来找他了,硬把他从隐蔽的角落里拉出来。他还没有成熟,根本对付不了疯狂和仇恨,但是他必须面对残酷的环境,必须去同凶恶的人们周旋。

    彼埃尔和他同班级的十八岁的同学一样,即将应召入伍了。六个月以后,祖国将需要他转战沙场。战争将需要他作出牺牲。只有六个月的喘息时间。六个月!在这段时间里,哪怕能停止思维也好!就在这地道里躲着,省得面对残酷的现实……

    列车风驰电掣而去。他躲在黑暗中,闭上了双眼。

    当他重新睁开眼睛的时候,发现几步以外,只隔着两个人,站着一位刚上车的少女。起初,他只能从帽子的阴影下面瞥见一个楚楚动人的侧影,略嫌瘦削的面颊上贴着一缕金色的鬈发,像一道阳光射在俏丽的秀靥上。鼻子线条纤巧,小嘴的轮廓秀美端庄,双唇微翘,因为刚刚快跑过,嘴还在翕动,轻轻地喘着气。这位妙龄女郎通过他眼睛这扇窗户进入了他的心灵,整个地进入了。随后他又闭上了眼睛。周围的喧闹声已经听不见了。一片沉寂,安谧宁静。只有她在他心里。
    少女没有看他,甚至不知道身边有一个他。可是少女却像小鸟依人那样在他心上,默默地依偎着,他屏住呼吸,惟恐鼻息重了打搅了她……

    下一站,一片拥挤。尽管车内已经客满,乘客仍然喧闹着蜂拥而上。彼埃尔在人流的带动下,身不由己地向前移动,在地道的穹顶上面,从巴黎城里,从那边,发出了沉闷的爆炸声。列车又滑行了。这时,一个绝望的人,两手捂着脸,从站台的阶梯往下走去,卧倒了。车上的人只来得及看到血从他的手指缝中流出来……随后就又是无边的黑暗和隧道……车厢里发出一片惊恐的尖叫:“德国戈达飞机[(]戈达飞机,是第一次世界大战中德国所使用的一种夜航轰炸机。[)]来了……”一阵冲动,摩肩接踵的人们息息相通了,彼埃尔一把抓住身边那人的手。当他抬头看时,才发现正是那位少女。

    姑娘丝毫无意挣脱。彼埃尔用手指捏了她一下,感到她很激动,指头微微发抖,随后,她就松弛下来,小手又暖和又温柔,搭在他的手心,一动不动。两人就在黑暗中,携手伫立,两只手像是栖息在同一个巢中的两只小鸟。他们的掌心飞烫,汇成一股暖流,激荡着彼此的心弦。他们相互间没有说一句话,也没有做任何动作。他的嘴几乎挨着她面颊上那缕鬈发和她的耳垂。她没有看他。过了两站,她挣脱了(他也没有挽留),穿过人丛,离去了,仍然没有看他一眼。

    直到她的身影消失了,他才想到去尾随她……太迟了。列车已经开动。到下一站,他就回到地面上。深夜,寒气袭人,看不见的鹅毛大雪迎面扑来。他又回到了巴黎城里,周围是一片恐怖,空中笼罩着战争的怪影。但是这一切,他仿佛都没有看到。他看到的只是心上的她。他回家了,手中像是还紧握着素昧平生的少女的手。

    ……

    四

    通常,两人邂逅,未及交谈就一见钟情,随后又神魂颠倒,这种激情多半不能持久。年轻人渴望爱情,总感到爱情无所不在。他们胸中柔情似水,一见倾心,但又用情不专,并不急于选定伴侣:因为他们都刚刚开始进入生活嘛!

    但如今,生命变得短促了,必须加快步伐。

    彼埃尔觉得自己过去虚度了年华,心情就更加急切。从远处看,大城市是一个染缸,芸芸众生荒淫放荡,耽于声色犬马。但是城市里又总有一些人出污泥而不染,始终心地淳朴,洁身自好。很多青年男女,颇知自重,婚前一直过着白璧无瑕的生活。就是在知识阶层的文人雅士中间,即如风流才子或社会名媛,尽管早熟好奇,风流倜傥,喜欢眉目传情,鱼雁传书,实际上还是似懂非懂,一知半解。在巴黎的心脏地区,还有一些人,天真无邪,好比沙漠里的绿洲,芳草如茵,水清见底。只有巴黎的文艺作品实在不堪入目,凡是以巴黎的名义搞写作的,都是些下流污秽之辈。而清白纯洁的作者,又往往出于对爱情的尊重,对之讳莫如深。——彼埃尔还没有尝过爱的禁果,所以爱神刚一展翅,他就坠入爱河了。

    爱神居然能在死神猖獗时自由飞翔。想到这一点,彼埃尔更加心花怒放了。当时他和绿丝两人都听到头顶上炸弹轰鸣,看到铁轨上鲜血淋淋,惨不忍睹。在痛苦惊愕之余,两个人不约而同一起伸出手去。执手的瞬间,两人身上一阵战栗,心中无限慰藉。相逢尚未相识,彼此已成挚友。瞬间接触,寓意却很深长,在彼埃尔是让绿丝依靠自己,在绿丝却似母亲抚慰孩子,而绿丝自己的恐惧,则早已抛到天外。

    这一切既不曾说出,也不曾听到,但两心相照时,一切便尽在不言中了。而此情此景也远非语言所能表达。语言虽为心声,却也难以传神。现在,彼埃尔终日情思昏昏,无所事事,只顾沉湎于悠忽迷离、心醉神驰的境界。他那颗孤寂的心,渴望能找到栖身的归宿。

    正是二月上旬,巴黎遭到轰炸后,满目疮痍,忙于善后。报刊和舆论,闭门造车,大肆叫嚷报仇雪耻。根据《鸭鸣报》反映的呼声,政府向国人开刀了。开始对叛国罪进行起诉。整个巴黎异口同声地谴责不想卖命的可怜虫,对每个案件都津津乐道。看来,虽然打了四年仗,有一千万无名小卒捐躯丧命,但巴黎还不满足,仍觉得好戏没有看够。

    但是我们的这位年轻的主人公却沉醉于这次邂逅所造成的神秘气氛中,不问世事。奇异的爱情,梦一般的幻境,一?都深深铭刻在他心灵深处,一切又都蒙蒙眬眬,迷迷茫茫。姑娘的脸型、眸子的颜色、小嘴的轮廓,连这些,彼埃尔都若明若暗,无法描绘。只是一想到她,就激动得不能自持。他也曾细细琢磨,想回忆起那张可爱的面容,但一如水中捞月,徒劳无益。他在巴黎走街串巷,四处寻觅,却始终不见芳踪。他好像随时都看到她,心儿经常狂跳不已。实际上闯进他眼中的不过是一些熟悉的微笑、窈窕的身影和熠熠的目光,这一切给他的印象飘忽不定,同他热烈追求、倾心爱慕的姑娘毫不相像。那么难道他爱的不是她吗?是她。正因为爱的是她,才觉得她无所不在,变幻莫测。她就是微笑、阳光和生命的化身。而熟悉她的音容笑貌,至多只限于认识了她的形体。——当然她的形体也是彼埃尔所追求的,找到她的形体,彼埃尔才能拥抱爱情,享受爱情。

    难道他再也见不到她了?不,他深知她就在这里,她就是归宿,是暴风雨中的良港,黑夜的灯塔。圣母玛利亚,请赐福给我们吧!爱神,请在死神猖獗的时刻,庇护我们吧!

    ……

    九

    半个月以来,他们对世事不闻不问。不管是巴黎的大逮捕、诉讼,德国签约、毁约,还是政府进行欺骗,报刊破口大骂,军队大肆屠杀。他们连报纸都不看了,只知道战争还在进行,而且就在近旁进行。但战争同他们无关,战争像斑疹伤寒、流行性感冒等传染病一样。他们不愿意想到战争。

    但是,这天夜里,战争找到他们头上来了。当时他们已经上床(因为白天尽情生活,一到晚上就精疲力竭)。他们在各自的地区,都听到了警报,但却不愿起床。像孩子听到暴风雨一般,他们用被子蒙住头,但并非出于恐惧(他俩都清楚,轰炸不会危及他们),而是为了继续遐想。绿丝在黑夜里一边听着隆隆的爆炸声,一边想着:“要是能在他怀里听着暴风雨来临,那该有多好。”

    彼埃尔捂住耳朵,不让噪音扰乱他的思绪。他全神贯注地追忆白天谱写的乐曲,一个旋律,一个旋律地回忆。他从走进绿丝家里那一瞬间开始,细细回味绿丝的每一句话、每一个手势和姿态,回味那些匆匆捕捉到的印象,仔细品尝其中韵味:绿丝眼帘下垂时,颊上就投下阴影;感情激动时,全身微微战栗,就像水面出现了涟漪;微笑时,神采奕奕,犹如灿烂的阳光。他把掌心贴着绿丝那温柔的张开的小手,感到无比温暖……彼埃尔陶醉在爱的梦幻中、爱的奇迹中,想把这些珍贵的浮光掠影般的片断谱成扣人心弦的乐曲。他不允许外界的噪声打扰自己。外界就像个不速之客……战争吗?他知道,他知道外面在打仗。让战争等着他吧。战争就在大门口,耐心地等着他,战争知道它很快就会等到的。这一点,他心里也明白,所以才不因自己只想到自己而感到耻辱。死亡的巨浪会把他卷走的。此前,他对死神并无欠债。就让死神在时辰来到时讨还它的债务吧!但他希望死神在此前不来打扰他。至少在此前,他不想失去一分一秒,在这段时光里一切都应当是美好的。真是一寸光阴一寸金。对这一点他十分吝啬,惜时如金。这一点时间是属于我的,我的。不要扰乱我宁静的心情,不要干扰我的爱情。在死神到来以前,时间是属于我的……死神一到,又怎么办呢?——不,也可能永远不到呢?也可能会出现奇迹……为什么不可能呢?

    时辰来到。但是光阴如箭,日月在不断流逝,每遇到新的转折,命运的快车都会隆隆作响,响声一天比一天大。但是彼埃尔和绿丝一直躺在自己的车厢里,倾听着。他们已经无所畏惧了。就是这种响声也变得像管风琴用低音部奏出的催眠曲,使他们更加欢乐地沉睡在自己的爱情中。大地一旦开裂,他们就闭上双眼,紧紧拥抱,顷刻间,一切都会结束。脚下裂了缝,就不必担心生活,不必担心在毫无出路的将来,生活会如何演变。绿丝这样想是因为她已经预感到彼埃尔要娶她为妻会遇到什么障碍。彼埃尔不如绿丝头脑清醒(他不喜欢把问题想透),但这个问题他也影影绰绰地感觉到了。不要想得那么远。那是陷入地球裂缝以后的事,那时候,就像在教堂里常说的那样,是“另一个世界”了。人家说死后还会重逢。可对这一点谁也没有把握。惟一现实的,是眼下的生活。眼前属于我们,让我们无忧无虑,尽情享受这种对我们来说是永恒的生活吧!
    绿丝比彼埃尔更不关心世事。她不关心战事,只知道社会上、生活中,苦难重重,打仗不过是苦上加苦。只有过去没有尝到现实生活辛酸的人,才会被战争唤醒。绿丝很早熟,早就为了糊口,在苦苦挣扎了。糊口的面包,上帝可不会无偿赠予!绿丝教会了她那个资产者的少爷朋友认识和平时期的战争:在和平的诺言下,穷人,特别是妇女,为了生活,每时每刻挣扎在死亡线上。和平时期的这场战争也一样残酷,而且是没有尽头的。这些问题,她也不愿多谈,免得朋友伤心。当她讲述时看到彼埃尔不胜惊愕,胸中便充满柔情,确实感到自己比他成熟。她同多数妇女一样,对生活中的丑恶现象,不会像彼埃尔那样,在生理上和思想上都引起反感。绿丝根本算不上叛逆者。她即使遇到更恶劣的环境,也会毫无反感地与之适应,挣扎过去,并且出污泥而不染。但现在她变了。她结识了彼埃尔,又爱上了他,她感染了他的好恶。虽然她的本性并非如此。她是性情平和,愉快开朗,从不悲观的。抑郁伤感,对生活表现淡漠,这一切都与她无缘。生活就是生活。那就随遇而安吧!生活本来还可能更糟呢!生活中的机遇总是昙花一现、好景不常,绿丝在为生活奔走时,对这一切早就有了体会。特别是战争爆发以来,她已经学会不为明天操心了。再说,这个无拘无束的法国少女,对所谓来世的一切也是毫不关心的。生活本身就够她受用的了。绿丝觉得生活是美好的,但也知道美好的生活就像风雨飘摇中的小舟,随时可能倾覆,因此更没有必要为未来担心,自寻烦恼。遇到天气晴朗,就让自己沐浴在阳光下。至于以后会发生什么事,你就不必操心了,只能听凭生活的激流把你卷走!……除此以外,别无他途。何况现在还遇到了恋人,生活变得更加甜蜜!绿丝也知道卿卿我我的日子不会长久。但那又有什么关系,她自己也不会活得太久的……

    她与同她热烈相爱的这个男孩毫无相似之处。彼埃尔是那么温柔,那么痴情,又那么神经质。他多情善感,既在享受,又在受难,而且对痛苦特别敏感。他一会儿倾心相许,一会儿又愤愤不平,做什么都是感情奔放的。她爱他爱得那么深,也许正因为彼此毫不相像的缘故吧。但是两个人在一点上还是一致的,就是对未来不加考虑。在绿丝是乐天知命,无忧无虑;在彼埃尔则是出于对未来的极度反感,深陷眼前,不愿自拔。

    ……

    十一

    又到了春光明媚、鸟语花香的三月。但是随着时光流逝,战争也日益激烈,人们焦躁不安,等待大地回春,也等着更大的一场浩劫。几个月以来,敌方在调兵遣将,沿着近郊工事集结了百万大军,随时准备突破防线冲进法兰西岛[(]法兰西岛,法国北部以巴黎市为中心的旧地区名,该地区系古代法国政治中心。[)],冲进巴黎城中。巴黎已经能看到敌军的刀光剑影,空袭和炮轰也日益频繁。大难临头以前,往往谣言蜂起。巴黎人危言耸听,到处传说要对各省施放毒气,就像珀莱火山[(]珀莱山,马提尼克火山名。一九二年爆发时,曾毁灭邻近的圣·彼埃尔城。[)]的爆发,会摧毁整座城池,使生灵涂炭。最后,德国戈达飞机空袭的间歇越来越短。仅此一端就足以使巴黎的气氛持续紧张。

    彼埃尔和绿丝照旧对周围不闻不问。但是他们不知不觉也受到外界气氛的感染,威胁越大,空气越焦躁,年轻人的欲念也就越大。打了三年仗,欧洲人的道德观念越来越薄弱了,就连最老实的人也多少受到影响。再说这两个青年又是不信教的。他们只是因为心地纯正,相互体贴入微,才不曾放纵自己。同时,他们心里还暗暗相许,在残酷的战争把他们拆散以前,一定要互相委身。这一点他们迄未相告。但是这天晚上,他们说了。

    绿丝的母亲每周有一两个晚上在工厂做夜班,在这种日子,绿丝不想单独留在偏僻的郊区,就在巴黎一个女朋友家里借宿。那里无人过问她何时归来。两个恋人便利用这点自由,一起消磨傍晚的时光。有时他们还上小饭馆吃一顿便餐。这天晚上,已?三月中旬,他们吃完便餐离开饭馆时听见响起了警报。他们以为危险会很快过去,只就近找一处地方藏身,还以观察萍水相逢的难友作为消遣。但是警报总不解除,虽然危险似乎是在远处或是已经过去。绿丝和彼埃尔不愿太晚回家,便起身上路,一边还愉快地闲扯。他们沿着圣-絮普利丝一条又黑又窄的小路走着。走过一处大门,见门前停着一辆马车,马和车夫都睡着了。刚走过去二十步远,转入另一条小路,突然一道耀眼的红光划破黑暗,接着是一声巨响,震天动地,碎瓦片和玻璃片像雨点一般撒落下来。他们紧紧搂抱,一起摸向街面一座楼房的像臂肘一般伸出来的加固墙垛。红光闪处,他们看到彼此的眼里都闪现出奔放的感情和极度的恐惧。接着又是一片漆黑,绿丝祈求上苍:

    “不,我还不愿意……”

    彼埃尔感到绿丝的嘴张开了,她的吻热烈而绝望。街上黑漆漆的,两人的心突突乱跳。离他们几步远的地方,有人从街旁的屋子里走出来,从炸坏的马车下面,扶起了垂死的车夫。他们抬着鲜血淋淋的受难者从两人身旁擦过。绿丝和彼埃尔紧紧地依偎着,一动不动。他们吓呆了。等他们回过神来,这才感到,彼此搂抱得这么紧,就像肌肤相亲了。他们松开手,不再亲吻,却觉得彼此已经把对方融化在自己的心田里。两个人都颤抖了。

    “回家吧!”绿丝感到一种神圣的恐惧,拉了彼埃尔一把。

    “绿丝,你不会让我在死之前就离开我们的生活吧……”

    “我的上帝!”绿丝说,她紧紧搂着彼埃尔的胳膊,觉得那会比死还难以忍受。

    “啊,我的爱情!”两人一起说。

    他们又站住了。

    “我什么时候才能属于你呢?”彼埃尔问。

    (他不敢问:你什么时候属于我?)

    这一点,绿丝注意到了,深为感动。

    “我心爱的,快了。别着急!我心里比你还怕。……再这样过一段时间吧!……这样有多美好!……这个月,到月底!……”绿丝说。

    “到复活节?[(]复活节,基督教节日,指每年过春分月圆后第一个星期日。相传,耶稣基督在头一天被钉上十字架后,在这一天复活升天。[)]”他问。

    (这一年复活节是三月的最后一天。)

    “是的,到耶稣复活。”

    “可是等到复活,必定先死去才行。”他说。

    “不许这么说。”她用嘴封上了他的口。

    他们彼此又挣脱开身子。

    “今晚,我们举行了订婚礼。”彼埃尔说。

    他们在黑暗中走着,紧紧依偎,柔肠寸断,泪如泉涌。他们脚下踩着碎砖破瓦,不断发出响声,街面血迹斑斑,他们的爱情处在死亡和黑夜的笼罩下。但是,在他们头顶,却出现了奇迹般的光轮。越过路旁两堵高墙,可以看见窄窄的一线天上,深处闪耀着一颗明星……

    钟声响处,光明再现,街面又热闹起来。敌人远去后,空气清新了。巴黎在复苏,死神已经遁去。

    ……

    十五
    耶稣受难周,法兰西岛每天受到德国飞机大规模轰炸的威胁。巴黎上空也是黑云压城。现在,那些劫后余生者,已经时来运转,恐怕对这段时光早已忘却,因为在欢乐的时候是不会去想过去的苦难的。当时,从圣星期一到圣星期三,德国人的进攻达到了最高潮。他们穿越了索姆,攻下了巴波姆、内斯勒、吉斯卡、鲁瓦、努瓦荣和阿尔贝[(]索姆、巴波姆、内斯勒、吉斯卡、鲁瓦、努瓦荣、阿尔贝,均为法国地名。[)],缴获了一千一百门大炮,捉到了六万名战俘。……圣星期二,音乐家德彪西[(]德彪西(1862—1918),法国著名印象派音乐家。[)]与世长辞,这似乎可以算作一直幸免于难的巴黎直接惨遭蹂躏的标志。古琴碎了[(]指古希腊竖琴,系古希腊文明的象征。[)]“可怜的希腊奄奄一息……”还会剩下些什么呢?几个破碎的刻花瓷瓶,几件完整的石刻碑文,正受到风化剥落的威胁……这些就是雅典城被毁以后留下的不朽文物……

    彼埃尔和绿丝好像置身于小山顶端,观赏着夜幕从城市上空降落。他们仍然沉浸在爱情的温馨中,毫无畏惧地等待这短暂的白昼结束。黑夜里,他们也是两个人在一起。在如晚祷的钟声,空中飘来了德彪西的优美和弦。乐声婉转幽怨,千回百转,唤起人们无限的哀思。他们两人一向爱好德彪西的音乐。但此刻音乐在他们心中引起的共鸣却是从未感受过的最大慰藉。只有音乐这种艺术形式才能充分表达获得解脱的灵魂的心声。

    圣星期四,彼埃尔和绿丝手挽着手,冒雨向郊外走去。风在湿漉漉的地头吹起,夹着雨点。地面泥泞,四下里无景可赏。但他们对这些一概未加注意。他们在公园里一堵新近倒塌的矮墙上坐下了。彼埃尔的雨伞刚刚能够遮住两人的头部和肩膀。绿丝的胶鞋湿透了,两手湿淋淋的,她摇晃着双腿,观赏着一滴一滴的雨珠。微风掠过枝头,带下一串串水珠,发出了悦耳的声响。绿丝默不作声,脸上闪着宁静的微笑。两个人都感到无限欢欣。

    “我们怎么会如此相爱的?”彼埃尔问。

    “啊,彼埃尔,你提这个问题,就是说你爱我还爱得不够深。”

    “我问你,是为了想引你说出我已深深了解的一切。”彼埃尔说。

    “你要我赞美你。但是你没有抓住要害。你深知我为什么爱上了你,但我自己却并不清楚。”绿丝说。

    “你不清楚?”彼埃尔不胜惊讶。

    “不清楚(她在窃笑)。我也不需要知道。如果对一件事还要问一问为什么,那就说明自己还没有把握,或者事情本身并不美好。我既然爱了,就不问为什么!既不问为什么,也不问是在何时何地如何开始的。我爱了,这就够了,其他的事,一概与我无关。”

    他们脸贴着脸,互相亲吻。雨伞倾斜了,雨水从他们的面颊上、头发上淌下来,淌到他们的唇边。于是他们尝到了凉凉的水珠。

    “别人怎么办呢?”彼埃尔问。

    “谁,什么人?”绿丝说。

    “我们以外的那些可怜的人们。”

    “但愿他们能同我们一样!但愿他们也学会爱。”

    “也被别人爱,但这一点并不是所有的人都能做到的。”

    “不对,能做到。”

    “不,做不到。你还不了解你赐给我的是无价之宝啊。”

    “把心交给爱情,把唇交给爱人,这就像眼里有了光明。这不是给予,而是赢得。”

    “世间也有盲人。”

    “我们不可能把他们治好,小彼埃尔。”

    彼埃尔默不作声了。

    “你在想什么?”绿丝问。

    “我在想,此时此刻,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到处都能感觉到,‘他’[(]指耶稣。[)]为了到人间来治愈瞎子而承受的苦难。”

    绿丝拿起他的手。

    “你信仰‘他’吗?”

    “不信。我已经不再信了。但是既然曾经信过,‘他’对我来说,就好像是一位友人。你呢,你对‘他’了解吗?”

    “毫无所知,几乎没有人同我谈起过这个问题。不过,我虽不了解他,却爱他……因为我知道‘他’心中充满了爱。”

    “我们的爱不一样。”

    “为什么不一样?我这颗小小的心只够爱你,我的情人。‘他’爱的是所有的人。但两者都是爱。”

    彼埃尔感动了,他说:

    “那么明天你是不是愿意为了‘他’的受难……人家说,圣·日尔维广场上的圣母院的音乐特别动听……”

    “我很愿意在‘他’蒙难的日子,同你一起到教堂去。‘他’一定会欢迎我们的。我们离他更近以后,彼此也就更接近了。”

    他们都沉默了。……雨淅淅沥沥落着,无穷无尽。夜幕也降临了。

    “明天这时候,我们会在教堂里。”

    浓雾弥漫,寒气袭人。她微微颤抖。

    “亲爱的,你冷了吧?”他担心了。

    她站起身。

    “不,一切都是美好的,我爱一切美好的事物,他们也都爱我。雨、风、灰蒙蒙的天、寒夜——还有你,我的小爱人,你们都爱我。”

    十六
    圣星期五,天空仍然灰蒙蒙,阴霾霾的,空气却清新、平静。街上满是鲜花,有水仙花,还有丁香花。彼埃尔选了几束,让绿丝捧着。他们沿着静悄悄的奥尔弗码头向下走去,一直走到圣母院。圣母院略加装修,显得格外亲切肃穆。他们穿过圣·日尔维广场时,见到一群鸽子从脚旁向教堂大门飞去。他们目送着鸽子飞翔,看见其中一只飞到门上一座雕像的顶端,伫立不动了。他们走上台阶,准备跨进教堂,这时候,绿丝转过身去,望见几步以外的人群中有一个十一二岁的棕发女孩,倚着栏杆,两手高举,正在凝望她。女孩五官秀丽纤巧,像一个古典美人,同教堂的小天使像颇有几分相似,她脸上挂着一抹谜一般的微笑,神情温顺可亲,促狭风趣。绿丝也对她微微一笑,并且指着她让彼埃尔看。但女孩的目光已越过他们。突然,女孩眼中一片恐怖,随即掩面消失了。

    “她怎么了?”绿丝问。

    彼埃尔什么也没看到。

    他们走进教堂。头上响起了鸽子咕咕的叫声。这是最后传入他们耳中的外界声音。随后巴黎的任何声响都听不到了。无拘无束的气氛也消失了。雄伟的穹顶下是管风琴的披饰,这石墙和乐声构成一道帘幕,把彼埃尔和绿丝同尘世完全隔绝开来。

    他们走进教堂后一直向左,在后排选了第二和第三个偏祭台之间一处不显眼的地方坐下。他们躲在一根圆柱旁,蜷缩着,坐在柱脚的石阶上,好离人群远些。他们背对着唱诗班,抬起头只能望见祭台的顶部、十字架和一座偏祭台上的彩绘玻璃。古老的圣乐优雅低沉,如泣如诉。这两个异教徒,手拉着手,在教堂里参加悼念仪式。面对上苍,他俩不约而同喃喃低语:

    “伟大的朋友[(]指耶稣。[)],在你面前,我宣誓效忠于他(她),请你把我们结合在一起。我们的心已经向你披露无遗。”

    他们紧握着手,手指交错,有如编织在草篮上的辫子。悠扬的乐声使他们两人仿佛融为一体了。他们开始出神遐想,好似躺在床上。

    绿丝的脑海中出现了棕发女孩的面影。她觉得昨夜梦中似乎遇见过这位女孩。她分辨不清自己是确曾梦见,还是把眼前的幻象当做昨夜的梦境。她想累了,就丢开这个念头,听凭思绪如野马般地驰骋。

    彼埃尔在回忆他自己短暂的一生:一只百灵鸟在雾蒙蒙的原野尽头飞起,盼望早日飞到太阳跟前。……但太阳是这么远,又这么高。能飞到吗?……雾更浓了,天地不分,力也用尽。……突然,唱诗班里传来了格里高律式的单调音乐,那歌声如潺潺流水,明快欢畅。于是,百灵鸟的僵硬躯体从雾霭中显露出来,沐浴在广漠无垠的阳光中。

    彼埃尔和绿丝彼此用手指捏了一下,他们这才意识到两人是在一起遐想。他们又回到了昏暗的教堂里,彼此紧紧拥抱,倾听着优美的歌声。他们心中荡漾着千种柔情,体验着最高尚、最纯洁的欢乐。两个人都热诚祝祷,但愿永远不再离开这种境界。

    这时,绿丝用爱抚的目光瞥了一下她的情侣,只见他两眼半闭,双唇微启,似乎正陶醉在幸福之中,接着一阵冲动,又举目望天,似乎在感谢上苍,感谢那人们总在下意识地寻求的那股超然的力量。绿丝透过偏祭台上红色和金色的玻璃,好像又看到了广场上那位微笑着的女孩,她悚然了。接着,眼前又出现了那张带着异样表情的面容,眼里一片恐惧和怜悯,绿丝惊得一身冷汗,口不能言。

    就在这个时候,他们身后的大圆柱摇晃了,整座教堂晃动了。

    绿丝的心跳得那么剧烈,既没有听到爆炸声,也没有听到人群的喊叫声,她还未来得及害怕和痛苦,就猛地扑到彼埃尔身上,像母鸡保护小鸡,用自己的身躯护着彼埃尔。随后,她闭上双眼,无限幸福地微笑了。她像母亲一般,把彼埃尔的头紧紧贴在自己的胸前,用自己的上身护着他,她吻着他的颈窝,两人尽力蜷缩在一起。

    巨大的圆柱,一下子倒塌了,压在他们身上。

    一九一八年八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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