芦笛外国文学论坛
标题:
《永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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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子抗
时间:
2008-4-7 00:42
标题:
《永恒》
(算不上长篇 ,十多万字而已 ,2002年这一篇与另外一个长短差不多的东西合在一起由花城出版社出版过,合同已经到期,看来不可能再版,现在把这篇陆续贴在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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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 子抗 于 2008-4-13 19:25 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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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子抗
时间:
2008-4-7 00:45
标题:
【引子】
城市中间的一块空地。很像是一个废弃的工地,一个当初计划很大后来发现一无是处的宏伟工程的遗迹。荒地中间有一栋工棚样子的简易建筑,四周长着一人多深的茅草,草里面到处是胡乱丢弃的机器零件,钢管,齿轮(它们那么大,真不知道是从什么上面掉下来的),卡车车头外壳等等。所有金属物都严重锈蚀,表面氧化成深红色,敲一下就会掉下一大块锈皮来。如果是钢管,就会发出清脆的声音,空空洞洞,经久不息。
空地被严格地围合着,门口写着禁止进入的字样。
让我们进去看看这间工棚。我们绕房子走一圈,发现没有门可以进去,也就是说没有门可以出来。只在西边的墙上,离地约2.5米高的地方,有一个0.5米见方的窗子。窗子用一些木板条横七竖八地钉死。墙脚长着苔藓。
已经是黄昏了。天空明净而安宁。鸟从深草中扑愣愣飞起,作当天的最后一次盘旋,试图把自己清楚地固定在天空里。最后证明那不过是幻想。它们只是一些无关紧要的黑点,而且不久就消失得干干净净。
田鼠在张望。低洼积水的地方,青蛙开始不安分地鼓嘈。
天越来越黑。四周安静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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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 子抗 于 2008-4-13 19:24 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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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子抗
时间:
2008-4-7 23:42
标题:
【青年】
一阵突然的寂静把我惊醒。
我立即意识到,连着九天来一直困扰着我的那种声音,刚才突然消失了。我记起来了,在最初一阵子我对这种声音是有感觉的,也猜测了一下,想知道那是什么。但接下来就什么都听不见了。新来的声音混和在其它声音中间,成为环境的一部分,新来的痕迹消失得干干净净。我已经分辨不出,实际上根本就没想过要去分辨这种声音。我立即就忘记了有过这么一种声音。只有现在当这种声音消失的时候,我才又突然记起来它确实存在过。我记得那种声音怪沉闷的,是来自地底下,就在我这间房子的下面。
这无疑是一件严重的事情。这件事有着某种明显的含义,这是不用说的。问题是我知道这件事跟我有关系,很可能就是专门针对我来的。
我环顾四周,很久以来第一次感到严重不安。
我住在这一长排封闭的房子里已经有一些日子了,到底有多久我说不上来。我早就放弃了记时间的习惯。我觉得那是多余的。一开始我还能大致上判断出一个月或者半年这么长的一个时间尺度,到后来我就连年的感觉也没有了。在这一排房子里你根本感觉不到季节的变化。这是设计得非常好的房子,对于我来说这是世界上最好的房子。本来我这么做的一个很重要目的就是要废弃时间感觉,就是要摆脱时间,要生活在时间以外的某种状态。在外面你就不可能做到这一点。
人类有许多怪异表现,其中之一是把时间人为地分划为一段一段,标上某种刻度,好象那是一根皮尺似的,以为这样一来就“掌握了时间”。人们甚至会说出这样的话来:我是三十年前的今天出生的。三十年前而又今天,这明显是讲不通的。但是很少有人想过这一点。其实只要他们随便想一想,就不会表现得这么可笑。问题是人们从来就不准备去想一想。基本上只要是以前的东西,不管荒谬到什么程度,那他们就一定会认为这是天经地义的。但实际上恐怕他们连这个也不想。我说他们 “认为”传统就是天经地义,那实在是在抬举他们。他们从不认为自己要有什么“认为”。一只老鼠掉到河里去了,后面的老鼠大概不会重复同样的错误。但人那就难说了。
我真的不知道我已经在这里住了多久了。当他们准备撤退的时候,我就已经决定要留下来。我对他们说你们尽管走好了,不要为我担心。这里什么都有,我看就让我在里面住一辈子也足够了。一个人还能要求什么呢?他们走的时候我只有一个要求,就是麻烦他们把唯一的一张门用砖砌死,“留一个窗户足够了”,我对他们说,“我要出来我自有办法”。他们开心地干着这件工作,他们干这个是很内行的。后来当他们快砌到门顶――还差一个头那么高的时候,其中的一个人把头探进来,问我:“真的要砌死吗?”我不耐烦地说快点快点。他就吹着口哨把门砌得严严实实。这个人是我见过的最后一个人。而现在我连这个人的脸到底长得什么样子也记不起来了,可见我在里面确实有一段时间了(噢,这又是一个错误的说法)。
说起来这也是人类的一大特点。他们从来不问这件事或者那件事到底有什么意义。你叫他砌门他就砌门,你叫他干别的他就干别的。这样他们就有工作了。他们等着有人给他下命令。要是什么命令也没有,那对于人来说就太难受了,他多半宁愿去死。只要有一个命令,管它是什么,他立即就高高兴兴去干,至于这件事本身的意义是什么,让它见鬼去吧。意义,这个问题对于人来说是太大了,超出了人的思维极限。
所以首长或者领导人的主要工作就是(或者假装是)把某种意义赋予给事物。“我们前进,把敌人打死,这是有意义的,”首长说。好,我们立即就相信了。我们其实是假装相信,因为我们从来不知道也不在乎这到底是什么意义。实际上我们根本就不准备去理解任何意义。关键是我们到底终于要干点什么了,而这个过程是有意思的,并且我们有可能由此赢得食物和别的东西,比如荣耀等等。然后我们再用荣耀和食物去获取好的交配对象。诸如此类。这才是重要的。人说到底就是这么回事。
所以我们就前进,把敌人打死。
到明天,首长又说:“你们昨天打的人现在是我们的朋友。去!把他们请来一起吃饭。”我们又高高兴兴地去干,还拍拍他们的肩膀,亲热得象老朋友。
曾经有那么一段时间(你看,我还是要说时间,真没办法),某个地方的某些人对另外一些人实行集体屠杀,后来人家要审判那些杀人者,刽子手们感到很委屈。
“我们只不过在执行命令啊!”
对。他们是对的。他们确实很冤枉,因为他们从不理解那样做到底有什么意义。他们是听命令的人。他们杀一个人,与他们砌一堵墙,那是一样的,是一种工作,是劳动。意义不是他们的事。
实际上,自从有了组织这么一种东西,意义就不再是任何个人的事了。它甚至也绝对不是首长的事。首长就明白什么意义吗?当然不。意义是组织本身的事,组织成了一个活的东西。非洲蚂蚁,电视告诉过我们,他们会砌筑宏伟的建筑,会干一些不可思议的壮举。但是看来不大可能是某一只单独的蚂蚁脑袋里面事先装着那座宫殿的蓝图。智慧只可能存在于它们的集体之中。这是不好解释的。如果你把这个叫做本能,那就等于什么都没有讲。唯一合理的解释是,蚂蚁的群已经成了一个独立的生命,成了有头脑的东西。
电没有思维,磁没有思维,金属没有思维,硅没有思维,但是它们的组织是可以有思维的。你把一大堆乱七八糟的东西组织起来,它们忽然就可以变得有思维能力。这根本就不是什么奇迹。这只是一个流行的下三滥的普通魔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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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 子抗 于 2008-4-13 19:25 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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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子抗
时间:
2008-4-9 23:32
标题:
【老人】
很好,孩子,你终于来了。不,你来得不晚。也不早。你来的时候就是你该来的时候。难道还有其他可能吗?你想一想,就知道凡事自有定数。
不,稍微想一想就够了。不要做什么深刻的思考,那是装腔作势。千万不要假装思考的样子。你能够思考出一个什么名堂来呢?不可能的,假的。你现在肯定觉得自己苦恼得要命,我看见你眉心拧成了一个麻花。你在拼命找答案,还以为这样下去总有一天会让你找到。你到我这个年龄就知道这一切都很可笑。我告诉你,没有答案,这就是答案。
你当然不会就这样算了,我知道你。看见你我就想起以前的我自己,以前我也象你这样,每天想啊想啊。可能只有经过你这个阶段,才会到达我现在的阶段。但是也不一定。也可能这是完全错误的。只有放弃思考,你才能到达下一阶段。哪条道路是正确的,或者是不是每一条道路其实都是正确的,我老实告诉你,我不知道。也许你的道路通向更正确的地方,这完全有可能。你的造化也许要比我高,这完全有可能。我现在什么都不肯定。我唯一知道的是,我所走的,也是一条正确的道路。我已经达到一个正确的地点。我不知道是不是有很多正确的地点,但是这一个,无疑是正确的了。这我可以保证。
凭这一点,我觉得我有资格提醒你,不要想得太多。要多用你的感觉。
明白我的意思吗?不明白不要紧。以后你就明白了。也许你本来就不需要明白这个,因为你的路本来就不同得多。那也不要紧。多一种方法总是好的,对不对?
不过我恐怕我们的时间,我是说所有的时间,可能不会很多了。你要抓紧。你可以一边听我说话,一边继续用你的方式思考。
现在我们来讲点别的。我准备让你听听我的故事。我不是说过我以前也跟你差不多吗,我们就从那个时候,不,比那个时候稍微早一点的地方开始。
一开始好好的。我出身不差,不需要过早地考虑生计问题。家里有一点钱,能让我过得象个体面的少爷,能够把我送到县城里的官办学堂,接受我们那个阶层的子弟必须接受的教育。我的时代?不,你不需要知道得太仔细。我的时代跟你的时代没有什么不同。自从有人类以来,就只有一个时代,所有时代都是你我的时代。
接着说吧。那时我还小,比你现在小得多,大概十六七岁的样子吧,懵懵懂懂什么都不懂。后来有一天,我突然喜欢上了一个女孩子,是一个远房的表妹。这本来是可以避免的,但是等我发现的时候已经晚了,没有任何办法了。我对自己没有办法,别人对我也没有办法。我是个内向的人。我不善于表达,我没有胆量,我把一切都闷在心里,不跟任何人讲。只是每次看见她的时候,我就慌张得厉害。我以为她看出我的心思,就慌张得更厉害。但其实我又很想让她清楚地知道我的心思。她呢,对我很有礼貌,把我看成兄弟,就是这么回事。总而言之,跟每一个掉进那种陷阱中的人一样,我表现得象一个十足的傻瓜。我觉得自己真是没出息。所以每次等她一走,我就为我的表现而懊恼,直想打自己几个嘴巴,发誓永远不再见到她。但等不到第二天,我又想见她。我想,她不知道我的心思不要紧,她不喜欢我不要紧,只要让我每天见到她就行。我那份心思就象一种沙漠植物,只需要几滴露水就可以长得很好。
在现在看起来那是多么容易解决的问题啊。我现在可以想出至少十种办法来,每一种办法都绝对可行,可以很轻松的解决我当时的问题。但是在当时我觉得什么办法也没有。我是彻底地绝望了。
人就是这么糟糕的东西。但有的人不是这样。我有个表哥,那时候长年住在我家。我从来没有搞清楚过他到底算我们家哪一门子亲戚,也许是我老爷爷的老爷爷家的什么亲戚吧。我没见过他父母,他到底有没有父母谁也没有讲过。他跟我那个表妹就更是一点关系都扯不上。他跟我不同,虽然只比我大两三岁,但为人处世象个成年人那样,又调皮又老成。我父母把什么事都放心地交给他去办,他每次都办得那么漂亮,那么得体周到。我觉得父母把他看得比我这个儿子还要重。要是我们一起出去,我父母就要反复交待他,要他看好我,好象我是一个孩子,他是个大人。我们两个人在一起的时候,他倒不摆兄长的架子。多半他总要想出一些谁也想不出的鬼名堂来,搞得我们自己开开心心。这时他就又变回一个孩子了。
在跟她打交道方面,我跟他比就更是差了十万八千里。比方说吧,他每次走进来,一看见她在那里,就象个成年人那样大大方方走过去,向她问好。还总是要问她父母好不好。一个少年人,谁会问人家父母好不好呢,可他偏偏就会玩这一套把戏。我知道他一点都不是诚心诚意,他才不关心人家的父母怎么样呢,哪怕是等一下就快要死了。但是这一套很管用,连我父亲都不住的点头,好象说这孩子真懂事。一边点头,一边脸上带着赞赏的表情。她呢,一等他走过去,她的眼睛就一下子变亮了,水汪汪的。脸笑得象一朵花,还红着脸。我一看就知道那是怎么回事,我真奇怪我父母怎么会看不出来。然后他就大大方方请她去花园里玩,说是去赏花,鬼才知道是去干什么!她每次都爽爽快快的答应,还问我去不去。我当然知道他们不想我跟着去啦!我就总是找借口说我不想去,我说要去看书,要习字。其实我的魂魄这时早已经跟他们一起去了花园了。我手里练着魏碑,耳朵听着花园里的动静。我好象时刻听见她在笑,多半是疯疯癫癫地大笑,要不就是小声地窃窃私笑,笑得十分可疑。笑声一串一串,刚才还在海棠花那边,一下又到了秋千架子这边。我表哥就是有这本事。他能够逗得每个小女孩哈哈大笑。我一点都不行。我一句笑话都不会讲。她们因为我而笑,只有一种可能,就是我又出了一点什么洋相,干了一件什么笨手笨脚的蠢事,不是一脚踩到水坑里就是不小心衣袖带翻了茶杯。要是听不见她的笑声,那就更糟糕,我就一个字也写不下去。我想象中他们这时候不知道有多么亲密,我表哥那种人我知道他什么事情都干得出来。那个时候我当然也想不出更坏的事。我能够想象的坏事就是他拉着她的手,面对面仔细地看她,或许还要摸摸她的耳朵。最多只是她装做一不小心倒在他的怀里,然后马上假装正经地把他推开。我知道这个表妹,她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你一看就知道她是个骚货。但我就是喜欢她。我就是喜欢她那种又窈窕又有劲的骚货样子。她长得那么好看,是我见过的最清丽动人的姑娘。
我硬着头皮写几个字就再也呆不下去了。我象个贼似的偷偷溜出去,手里多半还要拿一本书,为的是碰见我父亲时好撒谎说我是要到花园去看书。我溜进去之后就到处找他们。但是一发现他们,我又不知道该怎么办了,不知道是走过去呢,还是继续偷看。我就在那里渡步,假装看书,时时抬头看他们那边。他们在那里打打闹闹,有说有笑。一看见我,我表妹就跑过来,拖着我的胳臂,硬把我拉过去。说要我主持公道,因为他又欺负她了。只有这时侯,我才有机会挨紧她一下。我很想她这样一直挽着我的手。但是我们一走过去她马上就把她手放开了。而且我们一走过去,他们就再也不打闹了,甚至连话都不说。他们两个人忽然都变成了正人君子,弄得我觉得自己是个不该来的人。其实我倒希望他们能继续那样。在打闹中,表妹就更象个妖精,更天真可爱。反正我自己是没有什么希望能让她那样嬉戏。看着她汗水淋漓地疯疯癫癫,总好过规规矩矩坐在那里。这种时候我表哥一般总是要取笑我们几句,说她将来嫁了我之后如何如何。于是他们又开始有节制地打闹一番。过一阵子,他就借口有事走开,临走了还要加一句,说,好让我们两口子讲体己话如何如何。表妹又打他一下。等他真的一走,就什么都完了。我又变得结结巴巴,不知道可以讲些什么。表妹也只问我读什么书。过一阵子就起身说要回家了,还代她父母邀请我去她家玩。
就这样过了大约一年多,我越来越不能忍受。有一天下午在我的卧房(那里以前是我父亲的书房)里,只有我跟表哥两个人。他玩着一把起了铜绿的短剑,抽出来又插进去。我在磨墨。我忽然对他说,表哥,你能不能,把她让给我。
这是我这一辈子说过的最愚蠢的话。听了这句话,他看了我半晌--我从来没有见过那种眼光,然后说:“让什么让?她本来就是你的。你们这种有钱的蠢货,想要什么就有什么。求我?好笑!”然后鼻子里哼了一声,转过头去。
我气得朝他扑过去,但是即刻又停住了。我知道我打架不是他的对手。我们就僵持在那里。要命的是我知道他说得对,跟他比,我确实是又有钱又蠢。我哪方面都不是他的对手。我唯一的长处是能比他多背几句古文。但是我一直不知道他这么看不起我,这让我很伤心。我一直把他当成我最好的兄长。我还有两个弟弟一个妹妹,他们都还是小孩。
我什么都没说就走开了。以后我们谁也没有再提过这个话题。但是从那以后,我就再也不那么尊重他了。我发了狠心。表妹是我的,谁也别想抢走。
表妹来的次数少多了。这一两年她好象长大很多,再也不象以前那样喜欢打打闹闹。她出落得象一枝荷花,端庄得象个淑女。现在他们见面时不再象以前那样随便说笑。我看着总觉得有点不对劲。表妹请他去花园玩,他总是推脱。表妹显得很不开心。如果我没有看错的话,表妹对他是有意的,但是他到底怎么样想就不容易看出来。但是我固执地认为表妹只不过保持着以前对他的那种少年式的友谊,谈不上真正的男女之情。
秋分时节的有一天,天气已经凉下来,我记得那时园子里已经有些落叶,一踩上去就簌簌作响。那天下午我一个人在花园的亭子里偷偷地读书。是一本《西厢记》,表妹给我的。她说是我表哥搞来的,也不知道他怎么搞得到这种书。平日我把书藏在一个我父亲发现不了的地方,晚上就偷偷地拿出来看。要是我父亲出门去了,我就白天也看。但到底不敢在书房里看。怕我正沉迷在书里面的时候,父亲突然走进来。只有到花园里去读才是最稳当的。
那天又是这样。其实那时《西厢记》我早读过不止一遍了。当时我正在重读张生与莹莹密约的那一折,心里兴奋,仿佛自己变成了书里的张生。忽然瞥见我表哥的小木屋旁边有个穿花衣的人影,一闪,就进屋去了。我知道那肯定是表妹。
我表哥一个人住在花园边上的那间小木屋里,是我娘分派给他住的。我娘说他反正野惯了,住在那里,随他去干什么,免得太管束了他,倒让他不自在了。夜里也可以顺便守园子。我也想住那间木屋,我妈不肯,说我有福不会享,是傻瓜。小时侯,木屋是我们的乐园。我,我表妹,表哥,我们三个人经常在那里屋前屋后的树林里捉迷藏。我们爬上木屋顶,从屋顶再爬上大樟树。我们躺在他的木板床上,从缝隙里看外面的树和天空。我们还在那里煨红薯吃,那真是太好吃了。但自从那次和我表哥吵架以后,我就赌气再也不去他的小木屋。
看着表妹那种躲闪的样子,我忽然起了好奇心,想知道他们到底在里面干什么。我蹑手蹑脚走到木屋的背后,生怕他们发现了。我找到一条缝隙,朝里面看。缝的位置很低,是在床下面,我只能看见他们的脚和小腿。表妹坐在木板床上,背对着我这边。表哥呢,站在靠门边的地方,离表妹有几尺远。我放心了一点。我听见表妹坐在床上声音细细的说:“要是我爹知道了,肯定要打死我。”
我心里想,他们肯定是一起去干了什么坏事。多半是把家里的什么贵重瓷器打碎了,要不就是又偷了家里的钱到镇上去买好吃的。以前我们经常干这种事。
表哥不做声。
表妹在床上动了一下。过了一阵她说:“你说话呀!你不做声这是什么意思吗?事情是你做出来的,你说到底怎么办,你倒是想个主意出来呀!”
听到这句话,我表哥粗野地笑起来。他笑的时候声音沙哑粗糙,象个中年人那样好象喉咙卡着东西。
表妹说:“你还笑!亏你还笑得出来!你快想办法呀!我在外面一个人都不认识,我是真的什么办法都没有了。你在镇上跑来跑去,就真的一点办法都想不出来?再过一阵子,这件事想瞒都瞒不住了,我爹娘迟早会发觉的。你就这么狠心,让我一个人去担着?哼,到时候我把什么都讲出来,我看你也不会有好结果。”
我表哥看样子是被这句话吓住了,就走过床这边来。我只看见他们的脚靠在一起,想象不出他们这阵子是什么样子。我估计表哥这时候肯定是把手放在表妹的肩上。以前要是碰到什么事,表妹慌张起来,他也是这样。我听见他说:“你这样有钱人家的小姐,怕什么?今天你回去,随便找个什么借口,去问你爹爹要点钱。过几天我去城里,你也想个什么借口去一趟城里。我们分开走。小事一桩,很快就好了。”
“痛吗?”表妹问。我心里奇怪,去买瓷器怎么会痛呢?
“不痛。”表哥说。
“这些事你怎么这么清楚?”表妹说,“你肯定以前也做过这样的事。”
“随你怎么想吧”,表哥说,“我们这种人还能做出什么好事来?”
过一阵,表哥说:“我骗你的。我跟那些人在外面跑生意,都是些男人,说什么话的没有?我听得多了,自然知道了他们的套路。”
表妹又在床上动了一下,我看她的脚也换了一个姿势,好象是扭转身子,向着表哥这边。她说:“那以后呢,我们怎么办?”
“什么以后?我们有以后吗?”表哥冷冷地说,“以后你嫁给你表哥―你那个真正的表哥,不就什么都好了?你们家肯定是早就定好了,他们家也八成定好了,只是瞒着你们不讲,怕他读书分心。只等他进士及第,功成名就,就一花轿把你抬过门来。披红挂绿,吹吹打打,好不热闹!你想想那时候你几多风光?酒席肯定有几十桌,远近四方亲友乡邻到时候都要来拜贺,个个都说新娘子好看。教书先生肯定又要大讲一通他的那些四六句子,什么凤凰于飞,什么天作之合,好多骗几杯酒喝。到时候我就给你们杀猪杀鸡,摆桌椅板凳,上菜,收碗,抹桌子,洗碗筷,倒潲水。兴许第二天早上还要给你们两个倒马桶吧?”
我知道他这是在讲我。我一听到他在讲我,就听得格外仔细,只不知为什么他会忽然讲起我来。我听他说表妹以后会嫁给我,心里甜蜜密的,好象真的看见了自己做新郎、表妹做新娘的那一天的热闹场面。那天的场面肯定跟表哥讲的差不多。听他讲到私塾里的教书先生时,我差不多要笑出来。
表妹几次想打断他讲话,表哥不理她,继续用他那种冷嘲热讽的调子滔滔不绝地讲下去:“我可是真的设身处地为你想啊,婉小姐!你想你家里会让你嫁给一个下人吗?我周行健寄人篱下,屋没有半间屋,田没有半分田,你叫我拿什么来养活你?做官,肚子里没有墨水,做生意,口袋里没有本钱。想出人头地,哈,我看比上天还难。你跟你表哥,那才真正是门当户对。方圆几十里,只怕再也找不出这么合适的人来了。你这个表哥除了蠢,人倒也不坏。公子哥儿,又有哪个不蠢的?你看他文文静静,跟你正好是一对,再没有比你们两个更般配的了。你要是实在不喜欢你表哥,那也没有什么。过几个月,等你们那阵新鲜味过去了,你就背着他大大方方偷人吧。你们夫人太太不向来都是这样吗?到时候我们这样的下人你也来偷一偷,算是换换口味。说不定我们穷人比你表哥那种富贵公子更来劲呢,你说是不是?”
婉小姐是我表妹。表哥叫周行健。我自己叫韦均良-那是我以前的名字,我忘了告诉你了。我现在的名字?我没有名字了。我不需要什么名字。很久以来人家叫我什么我就是什么。我记得你刚才好象叫我大师是不是,那我就是大师了。我不管我到底是不是什么大师。
那时我听到我表哥周行健当着表妹的面说我蠢,又说婉妹嫁了我几个月就要去偷人,我听了气得要命。我的确是没有周行健聪明,但也不见得象他讲的那么蠢。当时我心想,婉妹决不是那种人,我也决不会冷落婉妹。
婉妹几次三番打不断他的话,最后剁着脚发狠地抢白道:“都到这个时候了,你还讲这种话!你再讲这种话,我就去死。”
我紧张起来,不知道婉妹为什么要去死,“到这个时候了”是什么意思?到什么时候了?
婉妹哭起来。
行健说:“到这个时候,又有什么了不得的?反正你们是有钱人。你就天天到我这间破木棚里来,以后还不照样风风光光地嫁出去?你们富贵人家的丑事,你以为我还见得少吗?有些事讲出来只怕你都不敢相信。你那个标致的姨妈,哼,你以为我没有看见过她做的好事!哼,日里正经得象个菩萨,好象看一眼男人就要失掉贞节似的,到夜里我看比真正的婊子还象婊子。”
这狗杂种居然敢讲我母亲的坏话,我气得撺紧拳头,想即刻冲进去给他一拳。以前有一次,我也听到过在我家做女工的王婆婆讲我娘的闲话,好象是说我娘和一个什么叔叔如何如何。王婆婆在厨房外面的阶基上洗衣服,一边跟我家的长工蔡四公公讲细话,以为没有人听见。其实我当时正好在厨房里。我使劲咳嗽了一声,王婆婆当即住了嘴,蔡四公公也就赶紧走开扫地去了。
但这一次我没有咳嗽,也没有冲进去,我想继续听行健他们下面讲什么话。
行健这时住口不讲话了,婉妹也不讲话,只是哭。我看到床板喀喀作响往下弯,知道行健正挨着婉妹在床边坐下来。
表妹低声说:“健哥,你就真的这么不喜欢我?我要是嫁了均良,你就一点都不后悔吗?你一定要我们两个变成奸夫淫妇才喜欢?那样也对不起均良啊。均良是好,但我总只是把他当成表兄弟,从来没有过别的想法。我不管你是穷是富,我只要跟你在一起。我也不是什么富贵小姐,家里的事,哪一样我没有做过?我们两个又不懒又不蠢,只要我们自己勤快,人家哪样过我们也哪样过,又有什么过不下去的?到时候你就算要我到姨爹家里来做女工,我也会来。我不怕人家讲闲话。健哥,我跟你,我们才是一对。这是缘分。”
听婉妹讲出这样铁心的话来,我身上发抖,只觉得一身忽冷忽热。我就算再蠢,也知道婉妹是真的喜欢行健。我那时就好象十二月天被人当头淋了一桶冷水,从头冰到脚。我尽量放轻呼吸,继续躲在那里偷看偷听。我宽慰自己说,不要紧,婉妹毕竟还没有嫁给他。她一天不嫁给他,就还可以是我的。
行健好一阵没做声。后来说:“你以为我就愿意让你嫁给人家?有一夜没睡着的时候,我躺在床上想,象你这样的好姑娘,天下到哪里找去?又好看,又贤慧,又不嫌贫爱富。碰到你,不知道是我几世修来的福气。不过婉儿,你知道吗,我争不过人家。我就算把这条命不要了,也争不过他们家,还有你们家。我们两个要想在一起,除非离开这个地方,这里的人是绝对容不得我们在一起的。倘若真的离乡在外,一点基业都没有,你知道有几难吗?你见过城里头那些杂工的样子吗?还有,你看我们这里的那些佃户人家,一年到头做牛做马,做了都是帮人家做的,到老了连棺材钱都赚不起,那是人过的日子吗?老话讲贫贱夫妻百事哀,你就真的没有想过?”
“别想那么多,健哥,天无绝人之路。只要你是真心喜欢我就好。要不我们把他留下来?”
婉妹说到这里轻轻笑起来。我不知道他们要把什么人留下来。
“不行。”行健坚决地说。
然后他们两个都不讲话了。我看到床板动起来,我猜他们这个时候正偎抱在一起,心就狂跳起来。我躲在那里,死死看着那四只脚,想从脚的动作判断出他们两个在做什么。我生怕他们的脚从眼前消失,缩回到床上去。我想起《西厢记》里面偷情的那些句子,“被翻红浪”“腿儿相压”什么的。我打定了主意,一有异动,我就马上闯进去。我决不能让我表哥的图谋得逞。我看见有时候表妹的花裤脚和蓝缎布鞋往旁边摆一摆,有时又紧张地绷直了一动不动,有时还听见表妹含糊地哼哼唔唔几声,床板也在不停地喀喀做响,但让我放心的是,那些脚始终没有缩到床上去。我紧张地瞪大眼睛看着。或许是太紧张了,我的额头突然嘣咚一声撞在木板墙上。
表哥厉声喊道:“什么人!”
我轻轻地躲到树林里去了。
从那一天我就知道我表哥跟表妹早已经不是一般的表兄妹。但到底到了什么程度我并不很清楚。我想,算了吧,我不要再痴心妄想了,表妹已经铁了心跟定了行健。但又想,也不一定。我还有指望。表妹并不讨厌我。我长相俊美,心思聪明,远近无不赞誉,表妹又不是没长眼睛。以后只要我对她好,她也会对我好的。
那时我想,再等一等也不迟。等我读书稍有所成再去提亲,按想也还来得及。跟行健比,我唯一的长处是会读几句书。现在婉妹看不起我,也自有她的道理。等我取了功名,哼,到时候看吧,到时候行健算什么?婉妹就自然会向着我。反正婉妹是绝不可能嫁给行健的。凭周行健这种家世,他有什么资格娶我婉妹?婉妹家不会同意,我家里肯定也会反对。
那时,我真的这样想的。后来年事渐长,见的事多了,我才知道,男女之情往往不可以常理测度。旁人看着合适的,却怎么也成不了,旁人以为不般配的,打死他们也拆不开。喜欢就是喜欢,没有什么道理好讲。
我本想跟父母亲提出来,要他们去表妹家提亲,但又知道我父亲肯定不会应允。我向来怕我父亲,见到他就象老鼠见了猫一样。我父亲年轻时中过举人,接着到京城考了两回进士,没有取。我祖父死得早,父亲就没有再去考了,回家来接管了田庄商铺,悉心经营祖业。没能做官,是他一辈子最大的憾事。虽说没有做官,但地方上许多事务都请他主持(当然也要请他出钱),我父亲又喜欢出头露面,所以“韦举人”三个字在我们那一带赫赫有名。我家有好事,县官老爷都来拜贺。
我父亲文武双全,以他的才具,安邦定国那是绰绰有余的。他自己未能实现理想,就把希望寄托在我们兄弟身上,一心只想我读书应考。我偶尔去一次镇上,他都很不高兴,等我一回来,他总要板着脸教训我一番。什么十年寒窗啦,又什么负薪挂角啦,什么铁砚磨穿,什么头悬梁锥刺骨啦,什么什么什么,如果不这样,他说,你就不要想考进士了。
他平素总是教训我说,万恶淫为首,少年人万不能思涉男女之事。照他老人家的意思,天下人都去当和尚尼姑才是道理。他不讲这些还好,他越讲,我就越发把男女之事想象得神秘诱人。我父亲简直是在逼迫我去想那些。有一回我实在听得烦了,就顶撞道:“诗经三百篇,以‘关关雎鸠’为首,那是什么意思?莫非孔圣人是要教人学坏?”
他一听就来气了,拿起烟袋就往我头上敲过来,幸亏我母亲眼尖手快,一把抢过他的烟袋。我父亲大发脾气道:“关关关关!你就只晓得关关!好的你不学,孔子 ‘思无邪’你不学,你一天到晚就只记得关关!我好好教你读书上进,你不听,还敢跟我顶嘴!我看我不打断你这条狗腿,你就不会上进。”
他越骂越气,又要找东西来打我。我母亲对我一使眼色,我赶紧溜掉了。
从那以后我就再也不敢表现出我有任何一点什么淫思邪想。当着他的面,我连《诗经》也不读,只要有他在场,我就连邻居家十岁的小姑娘也不看。
所以我可以十成十地肯定他是绝对不会答应我现在这时候谈婚论娶的。
所以我就把别的心思都收起来,一心只是读书作文。我本来也不讨厌读书。书里自有天地,我足不出户,可以遨游天下,纵览古今,跟古来那些英雄豪杰、才人学士比肩交友。我不是一个纨绔子弟。我也想读书做官,出将入相,光宗耀祖。我自己想读书,并不要等到我父亲来打断我的狗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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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 子抗 于 2008-4-13 19:25 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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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子抗
时间:
2008-4-13 19:24
标题:
【少女】
我总是梦见那只鸟,黑色,大得吓人,是鹰那一类的鸟。它站在树上,右边的翅膀被朝上的树枝洞穿过去,黑色的血顺着树干往下流,弄得树干发亮。它就这样平张着一边翅膀站在树上,好象在给什么人指路。血流下来,在树底下变成一滩泥浆似的东西,又粘又稠。我隔一天又梦见它时,地上的血比上一次又多了。我就知道我还会梦见它,也许要一直等它的血流干,死掉,到那时候我才不会再梦见它。
现在这样梦见倒没有什么可怕,无非就是一只被钉在树上的怪鸟,一天比一天更加黑瘦。我怕的是等到它死了我还要梦见,那才真是讨厌。我怕要一直梦见它肉一天天烂掉,有许多蛆虫来吃,眼珠子爆出来,被别的鸟啄去,最后只剩下一副骨架。我一想着可能会梦见这些就恶心得要命。
每天梦见同一样东西,我从来没有碰见过这样的怪事。我去问别人,别人也说没有,说连听都没有听过。还问我到底梦见什么,是不是--,我说真讨厌,不是你们想的那些事情。我倒宁愿梦见那些。不是我想梦见,只是这只黑鸟实在叫我厌烦透了,我实在想换一样别的东西梦一梦,什么都好,只要不是这只鸟就行。
我老梦见它,我就想,这真不象是做梦。也许真的有这样一只鸟,每天夜里等我睡着了就招我去见它。我现在连白天都好象能看见它。有一次我走在路上,抬头一看就看见前面一棵树上正好是这只鸟。我一眨眼又不见了。从此我连树都不敢看。不管白天黑夜我时刻听见它痛苦的叫声,是一种粗壮嘶哑的声音,象野兽那样的叫声。“-噶-嘎-”,粗声粗气,短促,不连贯,就是这样。其实它倒不怎么叫,我是说我梦见的这只鸟它在我的梦里面并不是那么喜欢叫。做了这么多的梦我大概只听见它叫过一两回。但我耳朵里好象老是充满这种痛苦的声音,白天我上课的时候都能听见这种声音。有一次,我神思恍惚,上着上着课,我就问同桌的女孩,我说:“你听见了吗?”
有一夜的梦里我想跟它说话。我有礼貌地对他(哦,不,应该是它,物体的它或者牛字旁的动物)说话。我问,你是谁,你是不是一只被巫婆的法术变成的鸟,那么你本来是什么?你是一个王子吗?你在这里干什么?你为什么让树枝穿过你翅膀?你痛吗?你为什么老是让我梦见你?你是不是要告诉我什么,那你说啊。老这样不明不白我可真受不了。你快讲啊。我当然是在做梦,要不然我怎么会去跟一只鸟说话呢。我说了这样一些傻话,还有别的一些话。但是它一句也不说。它要么是聋的,要么压根不会讲话。反正它就是什么都不讲。可能它根本不明白我在讲什么,那毕竟只是一只鸟啊,它怎么会明白我的话呢。可是下一次,我在梦里面又做起梦来。我梦见我很累了,我就睡着了,做起梦来。我在那个深一层的梦里梦见那只鸟说话了。它的声音一点都不象它在浅一层的梦里的叫声那么粗野难听。它说得很诚恳,很流畅,很有道理。我一听就完全懂了。它很雄辩,到后来它的情绪变得十分慷慨激昂。我感动得哭起来。但接着我就从深一层的梦里面醒过来了。我在普通的这一层的梦里回忆了很久,拼命想记起它到底讲过一些什么。但是一点用都没有,我什么都不记得了。我看着仍然被钉在树上的它。它睁着那双又黑又大又圆的眼睛看着我,好象问我,明白了吗?我说,对不起。我哭起来。我对那只大鸟说,对不起,我都忘了。对不起,啊,真对不起。我跪下来哭了又哭。它怜悯地看着我。然后我就醒来了。
这几次我梦见它时它好象越来越瘦。瘦得象一只黑铁铸成的鸟,全身羽毛收紧,一动不动。我以为它死了。当我走近时,我发现它的眼睛还是那么炯炯有神。它只是一动不动,它还没有死。我很想别人也梦见它,梦见这只铁铸的鸟,站在光秃秃的树上,一边翅膀平伸着,指着远方,好象在给什么人指路。
要是这样,我就可以跟别人交流一下做梦的感受。但是谁也没有做这样的怪梦。那里只有那一棵树。所有树枝全都光秃秃的没有一片叶子,也象是铁铸成的。那些树枝全都朝上长,枝枝杈杈非常多,又密又乱,象一根一根的硬刺,奇怪地指向空旷而可怕的天空。
作者:
子抗
时间:
2008-4-15 23:16
标题:
[老人]
那一两年,行健还是帮着我父亲做事,有时候到佃户家收租,有时候到城里去做生意。我父亲越来相信他,越来越依赖他,好象少了他我们家就不行了。有时候我爹还叫他一起陪着生意上的客人喝酒。只是他穿得太孤寒,要是来了贵客,我父亲就不让他出陪。他越来越象个角色,对江湖上的那一套滚瓜烂熟。听说他收债是很有一套的,庄户们怕他甚过怕我们家里的人。到后来他干脆蓄起短须来了,脸也晒得越来越黑。
有一年来了蝗虫,田里差不多颗粒无收。租种我家水田的那些农户跑到我家里来,给我父亲磕头,求他减免租谷。我父亲不答应,说完径自回屋去了。那些人不走,跪在前坪不肯起身,说要是不减免,他们就都要饿死了。跪在那里磕头,磕了又磕,哭哭啼啼。中间有几个是上了年纪的老人,我小时候喜欢听他们讲《水浒传》、《三国志》。我实在是看不过眼了,就走进花厅,对我父亲说:“您老人家就减免一点不行吗?他们看样子是真的交不出租谷来。”
我父亲怒道:“家里的事,又几时轮到你来插嘴!我不收租谷,你哪里来钱读书?家里开销几大你晓得吗?你少在这里多嘴,给我滚回书房里去!”
我的犟脾气又来了,我说:“你平日叫我读圣贤书,圣贤就是要我们见死不救?孔子讲仁,孟子讲恻隐之心,莫非圣贤讲错了,莫非你就没有读过这些圣贤的话?知道了又不去做,口是而心非,伪人也。那样也算是学圣贤吗?”
我父亲的脸勃然变色。不过这次还好,没有即刻拿烟袋来敲我。他声色俱厉地骂道:“你读了几句狗屁书,就来教训我了?《论语》开篇就讲孝,你又是哪样学的,哪样做的?孔子就是要你来跟我顶嘴?你这种不孝的东西,孔子讲得好,总有一天要犯上作乱。不如让我早一点结果你算了,免得累及家门!”
越骂越气,老规矩又来了,左顾右盼想找烟袋。我母亲抢先把烟袋拿在手里。他不好强抢,就接着骂道:“你那点粗浅的道理还想来教训我!我问你,设若我减免了租谷,人家地主不也要跟着减免?不减免的不就成了恶霸?我这个善人的名声一传开,我还能在这块地方立足吗?古人为何逃名,甚或自污名声?这道理你想过吗?我这一次减免了,下一次有点小事他们又会来求我减免。你退一步,他进一步,得陇望蜀,此例一开,还有规矩吗?那不等于是纵容他们造反?古人讲防微杜渐,你又懂了几分?富贵贫贱,各安天分,这是天意。你平日放着正经书不读,偷偷地去读《庄子》,读佛经,你读了那几句众生平等的鬼话,就胡乱思想起来。哼!众生平等!猪狗也跟你平等?皇上也要跟你平等?你这个大逆不道的畜生!灭族大罪啊!你知也不知?”
我父亲唾沫横飞。我低头站着,无言以对,只有任由他责骂。
“治国安民的道理你一窍不通,还敢在长辈面前卖弄!糟灾的又不只这几户人家,官府自然会想办法。到时候官府问我要钱要谷,我拿给官府,还不一样是救民?我擅施恩德,官府会怎么看我?他们会当我是沽名钓誉,搞小恩小惠,收买民心。要是有几个小人从中挑拨几句,官府说不定还会以为我要图谋不轨了!天灾人祸时,三两个豪强收买一些饥民,趁势而起,演成大乱,古来历次匪乱,哪一次不是这样?官府最怕的就是这个。要照你这种妇人之仁,下次大祸临头,你还不知道祸是从哪里来的呢。史书上写得明明白白的事情,你读了没有?想过没有?你连这点道理都不懂,也算是读了书的人!我看你以后书也不要读了,去学种田算了。你这不成器的东西就只是个种田的坯子!你把你自己跟行健比比看,你哪一点比得上人家?”
我父亲这番话驳得我哑口无言。他不肯减免租谷,居然还有这么深的道理,这是我始料不及的。不过我虽然辩不过他,但我心里不服气。我明明知道我是对的,他是错的,就是不知道这道理要如何讲起。我低着头站在那里,真怀疑我的书都是白读了。
我母亲接口道:“那当然!均良怎么比得人家周行健呢?人家有一个好娘啊!均良,你父亲讲的是,你明天就不要读书了,去学种田吧!把你的书房让给周行健,他才是考状元的坯子!让他去治国安民吧!”
父亲马上就不敢做声了。我父亲什么人都不怕,就是怕我娘。
这时行健刚好走进来,听到这几句话,急忙问:“姑妈,你认识我娘亲?她在哪里?”
以前行健是不大叫我娘的,我只听他叫过一两次。我娘亲平日也不搭理他。他们两个人好象有仇似的。
我娘不答行健的话,赌气转过脸去。她刚讲过人家的闲话,自然不好搭理他。
“姑妈,我爹娘在哪里,你就告诉我好不好?我求您了。”行健说。他以前可从不这样讲话。
我娘看也不看行健,脸对着天井里的桂花树说:“我不是你姑妈。我们这种人怎么会认识你娘呢?你还是去问你的姑爹吧。”
“姑爹--”
“好了,行健,你来得正好。你去把门口那一班人赶走。指望这个畜生是不行的了。没出息的东西!”
父亲横着眼睛恶狠狠地瞪了我一眼。
“好。我就去。”
行健答应着,朝门口走去。我跟着他出来,走到前坪。正巧婉妹来了,抱着一包东西,大概是来送糍粑的,要不就是甜酒。我们兄弟姊妹最喜欢吃他们家做的这些东西。她见坪里跪着一地的人,好奇地看了看,就朝行健和我这边走过来。行健也不看她,径直往地坪中间的人群走去。婉妹知道行健正有事,就走到我身边看着我,一脸的疑惑。我解释了几句。婉妹望着行健,看样子很为他担心,大概怕他收拾不了这个局面。
我父母亲这时也走到了大门口,从半开的大门里面朝外望着。
行健笑嘻嘻地对那些人说:“众位叔叔伯伯,老兄老弟,你们也跪累了吧?我看再跪下去也不是办法,大家还是回去吧!”
那些人不起来。有的低着头,有的看着行健,另外一些远远地望着我父亲。
老人中间的一位,跟我家不同姓,但我平常叫他六叔公的,对行健说:“行健,帮我们去求求情吧?举人老爷向来听你的话。你也是穷人家的,知道我们穷人家的难处。去帮我们讲讲吧。去吧,积德做件好事。”
行健说:“六叔公,你这句话,韦老爷听到就更生气了。他如何会听我的话呢?你还是回去吧。大家都回去吧。我是为你们好。起来吧,大家都起来吧。”
行健搀扶着六叔公,想把他拖起来。六叔公当然不是行健的对手,只得顺从地站起来。行健又一个一个去拖其他人。人群中一个声音骂道:“狗仗人势!”
这当然是在骂行健。行健朝发出声音的方向看去,不能断定是谁。那里有几个中年男人和年轻后生。行健生气地说:“我好心好意帮你们,你们不领情,反倒来骂我!好哇,你们跪吧!你们在这里跪到天黑吧,跪到明天早上吧,我看你们能跪出个什么名堂来!我是狗,是的我是狗!你们是人!你们是人怎么又跪在地下啊?你们回去问问你们的娘亲,问问她她给你们生出一副膝头来,就是让你们来跪地的?”
一个剃着光头的壮实后生站起身,拉扯起旁边的人说:“他讲的是。我们起来,大家都起来!不要跪了。我们连狗都不如!人家狗都知道膝头不是用来跪的。”大家稀稀落落跟着他站起来。
“先头骂我狗也是你吧,张三娃子?”行健瞪着他问。
“是我又如何?”张三娃子说。他两只手抱在胸前,歪仰着脑袋,斜藐着行健,一点不示弱的样子。这家伙比我高出大半个头,比行健也要高得多,平素在路上碰见他我就躲开。
“你再骂一句看看。”行健说。
旁边的人扯着张三娃子的褂子,叫他走开。其他人紧张地看着他们。张三娃子把拉他的那个人的手打开,凶狠地瞪着行健。但毕竟也不敢再骂。
六叔公在一边说:“行健,我是看着你长大的,我就当你是侄子。你帮我们去求求情吧!积德做点好事啊!”
张三娃子拖着六叔公就走,一边走一边骂道:“求他?瞎了眼!以前他来催租,那种样子,凶神恶煞的,你就没有见过?也不看看自己是什么东西,只怕比狗还不如呢。他是什么东西,怎么又不去问问他的娘呢?娼妇养的杂种!”
我看到行健从后面追上去,飞身跃起,照着张三娃子的后背就是一铲脚。婉妹惊叫一声,往我身上靠过来。我扶住婉妹,说:“不要怕。”那边张三娃子哎呀一声往前扑倒,弯着腰趑了七八步才勉强站稳,朝地上吐了一口血,回转身来,抚着胸口尖声叫道:“这个娼妇养的杂种敢打人!来呀,我们倒来看看,这个狗杂种到底有几条命!”
他这么一喊,几个年轻后生就朝行健逼过去,围成半圈。行健一看寡不敌众,迅速俯身拾起一根木棍——那是我们家准备用来做锄头把的,摊在坪里,还没有晒干,也没有刨皮,棍身上留着带刺的疤节。行健握着木棒,借着起身的势头,呼地一下平扫过去,在身前荡开一个半圆。几个家伙慌忙跳开。有一个动作慢一点,手被木棒扫到,手背上划出一条槽,痛得哎哟一声叫出声来。
这个时候,按道理讲,我应该冲上去帮行健。莫说他这是在维护我家利益,就算这是一次平常打架,看在少年时兄弟的情分上,我也应该帮手。小时候,人家大孩子不敢欺负我,当然也是怕我家的势力,但更是因为怕行健。小孩子打起架来可不管你是什么王公贵族家的公子。行健当时个头并不算高大,但孩子们都害怕他那种不要命的劲头,结果我们两个常常能以少胜多。但这一天一来我把他当成情敌,二来我本就不满我父亲的做法,三来婉妹此刻正靠在我身上,所以我手扶着婉妹肩头,站着不动。婉妹转过头着急地看着我说:“良哥——”
“放肆!!”我听到我父亲狮虎一般大声吼道,“还有王法吗?都给我停手!”
父亲迈出门槛,快步走到坪中间来。
我父亲那时五十来岁,正当壮年,身子骨硬朗。他是练过武的。我们家的碓屋里以前有两把石锁,就是他少年时用来练功的。我不大去碰那些东西,偶尔练练,也只是好玩。我那时想,项羽力拔山气盖世,吕布有万夫不挡之勇,结果如何,还不照样身死人手?故此力气并不要紧。你看张良,一介书生,貌如女子,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辅佐君王,成就千秋伟业,然后功成身退,从赤松子游,那才是真男子,伟丈夫。但行健倒很喜欢那两把石锁。后来行健就把石锁提到他的小屋里去了。
当时我父亲头戴嵌翠玉的黑光布瓜皮帽,身穿黑布长袍,外罩青花缎子马褂,左手平端着烟袋,右手反背在后面,黑脸上满是威严愤怒的神色。眼光一抡,胡子一翘,叉开腿往坪中间这么一站,那真是威风凛凛,正气堂堂。包围行健的那几个家伙一见情势,就知趣地散开了。只有张三娃子不走,也不转过身来,脸对着另外一边,仰着头,挺着身子,把手抱在胸前,一副“你奈我何”的神气。
行健扔掉木棍,站到我父亲旁边来。我觉得他们两个倒是更象两父子,一样的刚正威猛,凛然不可犯。
“你们反了?”我父亲厉声喝道,“张三娃子,你今天是想来打架的是不是?”
张三娃子不敢接口,但也没有改变姿势。
我父亲一看事情平息下去了,就换了一种和缓一点但仍然严峻的口气对六叔公他们说:“你们听好了。租谷,我讲过了,一粒也不准少!不过,今年遭灾,也是实情。就记在帐上,明年再交。”
六叔公他们喜笑颜开。小一些的孩子们欢呼起来。
我父亲又换了一种更为和缓的,可以说是令人感动的口气说:“你们没有吃的,我就不急?大家同处一乡,你们的难处就是我的难处。我韦家几时又为难过乡亲?我实话告诉你们,我早就预备明天去城里,把本地灾情禀明县令。如果县令恩准,我就会同本地乡绅,出钱出谷,开仓赈灾!”
我想他们此时要把我父亲看成圣人了。六叔公眼泪都流出来了,好象又要跪下去。这回是因为感激。
“不过”,我父亲又转回严厉地口气说,“你们这样搞,聚众闹事!那是绝对不准许的!大清王法,哪一条叫你们这样做?张三娃子,你想坐班房是不是?你们这几个,都想跟着张三娃子造反?我适才生气,就是为着这一点!我不想看着你们走死路啊。六叔,以后你们再不要这样了。都是乡亲,有事好商量。我韦某是难讲话的人吗?好了,六叔,四婶,你们大家,都回去吧!我讲话算数,明天就上城去。”
我父亲诚恳地结束了这番讲话。大家说了一些感激的话,纷纷散开,各自回家。张三娃子走在最后,走到地坪边,往地上狠狠吐了一口唾沫。行健胜利地冷笑着看他的背影,直到那些人都从我们的视线中消失。
等那些人走远,父亲说:“行健,我们回屋里去。” 行健不理他,一个人返身朝大门口走去。我父亲跟在后面抽着烟慢慢走着。经过我们身边时,行健朝婉妹和我瞥了一眼,然后大步跃上阶基,进门去了。婉妹脸涨红了,把我的手从她肩膀上拿开,又把那一包东西往我手里一塞,就去追行健。我弟妹们赶紧围拢来,把我手里包袱接过去,解开来,看里面包的什么东西。我父亲走过我旁边来,用蔑视的眼光看了我一眼,鼻子里哼了一声,什么话都没有说就进屋去了。
等他们都进去了,我也低着头慢慢走进去,一边想,我大约真是无用透顶的东西。今天要是没有父亲和行健,我们家只怕要被张三娃子他们洗劫一空了。我相信他们是做得出来的。那班家伙恼怒起来,只怕放火烧屋的事都做得出来。
我妹妹在后面高声叫我:“哥哥快来呀,甜酒好甜呀!有筷子!”
我刚走进大门,看到我爹和行健,还有婉妹,他们都坐在天井上面堂屋中间的八仙桌边。行健气冲冲地对我爹说:“姑爹,我做恶人,你做好人!韦老爷是好人,坏就坏在那个周行健!好,下回你不要叫我去催租了,人家还以为是我想在中间得好处呢。下次你叫你们家少爷自己去吧。”
我爹喝了一口茶,和气地说:“行健,哎行健——,你不要发火。有些道理以后我慢慢跟你讲,你才会明白。”
周行健仍旧气鼓鼓的。婉妹看着行健,叫他喝茶,行健说:“不喝!”婉妹还想讲什么,又忍住不做声了。
“行健,你帮我出了不少力,我又何尝不知?我们家少了你是不行的,这你也知道。行健,你为我们韦家做的事,我心里自然有数。将来我走了,我这里的产业,自然会有你的一份,这个你放心。你就不要有怨气了。”
“姑爹,你也把我看得太扁了。我帮你做事,就是指望分你们家的产业?我是你们家养大的,吃你们家的饭,自然要帮你们家做事。再说我又有什么地方可去?我是从哪里来的,我父母是什么人,至今还没有一个人肯告诉我。说不定我还真是婊子养的呢。姑爹,我今天正式问你一句,我父母是谁?你要是再不告诉我,我今天就走!离开你们家,到城里去做苦力,去讨米去!”
“你还要我讲几多回?我跟你讲过无数回了,你们家是省城里的,你爹是均良妈远房的表哥。你两岁上父母双亡,那时你公公他们--”
“又是那一套!我家里人早就死得一个不剩!好,我就走。”
行健说着就起身作势要走,我爹骂道:“你这个不知好歹的畜生!我养你这么大,你就这么报答我?你就这么喜欢讨米做苦力?你对得起你父母亲吗?”
“是啊,你们家养我这么大,我可真应该感恩戴德!我寄人篱下,吃的穿的都是人家用过不要的。知道的说我是个侄子,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是个下人呢。”
“你这么讲话我就生气了!”我父亲生气地说,“我以前对你是有些照顾不周,这是我做姑爹的不是。不过,有些事我也是想故意让你吃点苦,磨练磨练,这个意思。要是你也象那个东西那样”,讲到这里,我爹爹白了一眼已经走到堂屋里来的我,“娇生惯养,手无缚鸡之力,我又怎么会放心把大事交给你去办呢?”
“大事?我能办大事吗?”行健嘲弄地说,“你们家的公子,将来考了状元,做了大官,那才真是办大事的。”
婉妹扯着行健的袖子说:“行健,”
行健一拂袖子,起身往西院走去。我父亲着急地喊:“行健--”
“你放心,姑爹,我不会走。这么好的地方,我怎么舍得走呢?”
婉妹跟着行健起身朝西院走。我听见婉妹追上行健,小声对他说:“健哥,今天你也太过分了。人家不过骂你两句,你踢他做什么?他们那些人家只怕是真的等米下锅了,有点脾气也是难怪的。你就让一让不行?”
“是啊,”行健大声说,“我周行健还有什么良心?哪象你表哥,那才是仁人君子!你莫跟着我,婉小姐。你去陪你均良表哥吧。”
我父亲也说:“婉儿,你让他一个人去消消气吧。”
婉妹委屈地站在那里看行健走出侧门。我父亲抽着烟,望着天井里走来走去的鸡鸭自顾出神,连训斥我这件正经事都忘记了。我今天可训斥的地方太多了。我低头垂手站在一边等他发话,偶尔拿眼睛瞟一眼婉妹。婉妹显得很不开心,不用说,当然是因为行健刚才不肯理她。
“去吧,还站着干什么?没出息的东西!”
我爹骂道。
我如蒙大赦,对婉妹笑了笑。走过去,扯着她的胳臂,往东院走去。婉妹回头看了看,也不知是看我父亲,还是指望看见行健这会子出现在西院门口。
我和婉妹走进花园。婉妹怏怏不快,我拿些闲话帮她排解。她问今天到底怎么回事,我就把事情前前后后仔细解释一遍,特别把我为民请命那一节大大渲染了一番。连我当初实际没有讲过,到这时候才想出来,当作是已经讲过的话告诉了她。说到激昂处,我把自己想象成张仪、苏秦之流,慷慨陈词,滔滔不绝。我这天才发现我口才居然不错,略加操练,大约是真的可以去当纵横家了。当然,我把我父亲那些似是而非的道理也讲了一遍。
婉妹好奇地看着我。听完了,说:“那些事,我一个小女子也弄不懂,姑爹应该总也有他的道理。我不明白的是,行健要这么凶干什么?他平素对那些农家都这么凶吗?”
我不做声。我听说行健催租收债的时候是很凶的。他不凶,债又怎么收得回来?
“良哥,要是行健有你这么好良心就好了”,婉妹接着说,“我总觉得今天是健哥不对。他不该踢人!我原来不知道他这么狠心的。”
我不做声。我良心好不好我不知道,但是如果行健象我一样优柔寡断,那我父亲肯定很不满意,这一节婉妹是不会明白的。我想,上次在木屋里婉妹说她打算和行健两个人种田养猪过日子,大约从此就真的打算去做佃农了。如果是那样,那就当然不要得罪张三娃子他们的好。
婉妹眉头紧锁,坐在亭子里的栏杆上,背倚着亭柱,时时瞟一瞟木屋那边。木屋门锁了,行健不在屋里。这一两年来婉妹一直故意不跟我亲近,我们象这样在一起的时候很少。我想她是怕跟我太接近了,会惹行健生气。这一天多得张三娃子他们这么一闹,我因祸得福,又能跟婉妹在一起了。
我看她额头前掉下来几绺头发,就动手帮把她头发向后笼了笼。婉妹害羞起来,打开我的手,小声说“人家要看见了”。
然后就起身说要回家了。
作者:
子抗
时间:
2008-4-20 22:07
标题:
[青年]
我发现了现代社会最核心最惊人的秘密,那就是越来越严密的组织化。这个东西要比所有的什么主义之间的区别重要得多。组织如同水泥,把人类凝结成一块死硬的混凝土。通过军队、政党、国家、企业以及其它无数成功典型的示范,组织化原则已经得到全面的认同和赞美。现在,高度严密的组织化已经扩展到一切领域。不管是哪个方面,不管是国际还是国内,不管是政治、经济、军事,还是教育、科学、文化、艺术、娱乐,不管在政府机关还是在私有企业,不管城市还是农村,不管是公共生活还是个人生活,组织化原则都已经获得绝对的胜利。你这一辈子看见过一个不在组织中的人吗?我没有见过。现在也许还剩下极少数的几个顽固的家伙在孤独无望地反抗着组织化。这是非组织化世界最后据点,但他们也顶不了几天了。
在我的直观想象中,组织化这种东西象一个越来越大的软体怪物,一团巨大无比的原生质团块,每天都在吞噬掉无数活生生的生命。它靠不断吃人而长大。总有一天我们都要被它吃掉。实际上我们现在早已经被它的上亿个触手抓住了,无论怎么挣扎也逃不掉。它什么时候吃谁完全取决于它一时的兴趣。
我曾经试图分清楚社会化和组织化到底有什么不同。到最后我觉得非常困难。固然,从道理上讲,这是两个不同的概念。组织化的主要特征是权力,也就是“命令—服从”关系。而社会化的特征是协作、互补、互相需要。人是相互依存的东西,最起码一点,他不能自我复制,至少得有一男一女人才不会绝种。一男一女就是一个社会,人天生就是社会分子。但我从来没有看见过一个非组织化的纯社会,一个建立在个人独立和自由基础上的公平的契约型社会。我看到的社会全都是以持久的单向服从关系为基础的权力社会。我看到的情况总是这样:本来,组织化的正当理由是社会化的需要,但随着组织的不断扩展,组织化本身仿佛成为原始需要,组织便开始凌驾于社会之上。于是组织功能侵蚀社会功能,组织把自己的功能强加给全社会。最后,取消社会功能,全部用组织的功能代替。
于是,社会消失了,只剩下组织。
我有时候想,组织这个东西对于人类来说,到底是隐蔽的天性呢,还是某种外来的强加物呢,我真是不明白。反正我是不能脱离组织的。我经常骄傲地把自己打扮成一个反组织主义者,一个激进的个人原子主义者,人家就更是这么认为的,但是我清楚地知道我不是。我哪样东西能离开组织呢?就说我把自己关起来这件事吧,我们可以说这是一个意义清楚的反组织(甚至反社会)行为,因为还没有人比这走得更远。但是所有的这一切,房子,食物,衣服,一切生活品,包括我借以思考的工具即文字和语言本身,这都是组织活动的产物。我有什么脸说自己是一个反组织主义者?这是一个可耻的谎言。
我想成为一个反组织主义者,这个愿望才是事实。
我想逃离任何一个组织,这个企图才是事实。
热爱组织的人,有时候他们也愿意讲一点道理。这个时候他们就说,组织之所以比个人重要,是因为组织是更合理的一种存在方式。他们中间那些更愿意讲一点道理,愿意讲多一点话的人,会更好地解释他们的理由。他们说,组织比一盘散沙的简单个人集合更有力量。
这是真话。我也差不多相信这一点。问题是,如果个人不舒服的话,要组织有力干什么?“命令—服从”关系总是带有压迫性的。当全社会都采用军队的那种高度组织化原则来管理时,这个社会就会变成一场噩梦。
对于组织,我最厌恶的也就是这一点。在组织里面,你老是必须服从至少一个什么人。这个人又服从别的什么人。有时候也有一个什么人,按照组织规则,他必须服从你。总有一个人要在那里指手画脚,总有人要被其他人呼来唤去。我对这一套真是恼火透了。我这个人真的不愿意统治任何别的人,但我也决不能容忍别的人或者组织统治我。自由和独立是人的本能,从最终意义上来说,自由独立是动物生命的基础。如果极端地没有独立和自由,连动一下手的自由都没有,我就连吃饭穿衣服也不行,就根本不能生存。在没有自由的地方,别的人驾驭着我们,象开机器一样,用我们的能力去实现他的欲望和目的(这些目的通常伪装成非个人的、集体的、共同需要的)。我反对组织化就是反对这种情况出现。这种情况当然早已经出现,它就是人类历史的全部现实。我反对的只可能是对这种情况的不断加强。
作者:
子抗
时间:
2008-4-22 23:02
帖下去好像没什么意思了。到此为止
作者:
daydream
时间:
2008-4-23 16:49
写的很不错. 为什么不贴下去了
作者:
mu
时间:
2008-4-25 21:55
读了一遍,个人觉得在布局上稍微有些散乱,比如《青年》这一节,似乎与《永恒》的主题脱节了。而就现有的部分看,构思也不如《寂静的中午》或前几篇。有些词句表现出一种漫不经心,写了又写,讲了又讲,有向读者发牢骚的意思;另有些文字使我想到了《动物凶猛》,只是更为消极与玩世,很像我国现当代的一些以生活题材的小说,但也像大部分这类小说一样——没有从这种乏味而组织化的灰色生活中,找到自己要表达的中心。比如:
“实际上我们根本就不准备去理解任何意义。关键是我们到底终于要干点什么了,而这个过程是有意思的。然后我们再用荣耀和食物去获取好的交配对象。诸如此类。这才是重要的。人说到底就是这么回事。”
对婉妹的刻画很奇怪,作者到底对她怀有怎样的态度呢?难道这个人物的存在,只是在单调的生活中给主人公带来一些性欲的刺激而已?借以表现一种流俗的人生态度?但从另一些句子中,作者又似乎对她报有好感。
“我知道这个表妹,她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你一看就知道她是个骚货。但我就是喜欢她。我就是喜欢她那种又窈窕又有劲的骚货样子。”
“我看她额头前掉下来几绺头发,就动手帮把她头发向后笼了笼。婉妹害羞起来,打开我的手,小声说“人家要看见了”。”
再说《青年》这一节,好象作者终于因苦闷而自言自语到了极限,此时读者也只能压抑地合上书了。
我觉得这篇小说是不成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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