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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
《还魂 成仙 出家 入世》— 四大名剧简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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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奥古斯塔斯
时间:
2007-10-25 16:07
标题:
《还魂 成仙 出家 入世》— 四大名剧简析
“血痕一缕在眉梢,胭脂红让娇。孤影怯,弱魂飘,春丝命一条。满楼霜月夜迢迢,天明恨不消。”——《桃花扇—醉桃源》
绝食数日而死的女子魂魄,在茫茫黑水中已越行越远,忽听得一个男子声音在哭号“某在斯,某在斯。”就如同被一根绳索紧紧曳着腰似的,不由自主,被一股排山倒海般的力量拽回了人世,她睁开眼睛,半日复活,与崔护成亲。《人面桃花》
还魂者被从坟里挖出来后的心理描写,《牡丹亭—回生》一折的描述很是传神:
“是真是虚?
劣梦魂猛然惊遽。
避三光业眼难舒,
怕一弄儿巧风吹去。”
在这牡丹亭内,她服下了含着还魂丹的热酒,但却呕吐了不少,环顾四周,直到认出不辞辛苦“拨草寻蛇”“守株待兔”的柳郎,才“如笑如呆,梦境重开”,抛散了棺材中所有的宝玩收存,正是
“死功夫救了你活地狱!”
“是那处曾相见,相看俨然,早难得这好处相逢无一言!”我国古典戏剧中描述所谓的“惊艳”导致的似曾相识感的名句举不胜举,比如《西厢记》里也有:“正撞着五百年前风流业冤。”“这的是兜率宫,休猜做了离恨天。”“我道是南海水月观音现。”“似神仙归洞天,空余下杨柳烟,只闻得鸟雀喧。”
现在都清楚了,我国古代的戏曲作者们以超自然的艺术手段(还魂重生,升天成仙)弥补现实的缺憾和矛盾之处,给观者一种释怀与安慰的假相,其结果基本上收效甚微,甚至恰得其反,阶级矛盾日益激化,正邪针锋相对,已成为残酷的既定现实,可是我国戏曲作者们为何还乐此不疲呢?这种极其容易发现的矛盾值得我们在更深的层面上思考。(这里需要特别指出的是:在平静的水面上翻起惊涛沸波,或者死钻牛角尖,撞个鲜血淋头不是本文的意图。)
善恶二元的摩尼教关于“重生”有这样一段教义:人类身上和宇宙中进行的永恒的善恶斗争迫使信徒们信奉禁欲主义,使他们摆脱肉体的欲望,谁不能做到就必须通过重生,直至世界末日,善恶终将分离。这种“重生”显然和我国戏曲艺术中的还魂不太一样,我们的总是带有喜剧色彩和现实性,不像这类宗教领域内的只是带来恐惧,摩尼教的伴随着徒劳,自我折磨,分裂,分离,苦难。而我们的总是和婚姻,喜庆,团圆,开怀一道呈现。
我国戏曲中的“升天成仙”体现的是质的飞跃,升华,进化,给你一种高高在上,俯看人世的感觉,一种置身事外的状态,一种摆脱困扰的意境,但又和一种爱情,享受,无上的高贵境界挂钩。这其实有悖于影响我国至深的佛道思想,比如佛教的“涅磐”就是一种脱离轮回(再生枷锁)的状态,这是一种自发状态,不能通过任何戒律达到,只能准备和等待。早期的老庄学说也有一种蔑视享乐,摆脱外在束缚的自然进步性,这种“升天成仙”只能是来自堕落成民间宗教的道教,与炼金丹,养精气,巫术,长生不死等相关思想。
在国破家亡的时候,出家入道者增多,他们起先是避难为主,很多人后来就置身事外,成了享尽逍遥的闲云野鹤般的人物了,然而这些鹤呀,仙呀,道呀,居士呀,散人呀,僧人呀,尼姑呀,这些把人世间的喜怒哀乐,美丑,善恶,良辰美景,断壁颓垣等等自然界这件漂亮外衣上的所有装饰物统统否定掉的时候,偏偏却成了贪生怕死的,两头不靠的寄生阶层。
不过,还是让我们收回心神,回到艺术瑰宝-昆曲中来,当历史长河中的伟大创作者逝去之时,发扬这一艺术的任务落到了杰出的,有深厚造诣的表演艺术家身上。有种说法是这门艺术必须革新,发展,不能再停滞不前了,原地绕圈子了,在目前物质至上的大环境中,必须勇于舍弃糟粕,汲取并发扬精华,优秀的传统,毕竟我们的艺术要服务于观众,为我们服务的对象带来最高的精神享受,所以我们看到老表演艺术家在积极地培养青年演员,看到这门艺术的生生不息的美好前景,正是:“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
我们已经看到,它从至高无上的天空回到了炊烟缭绕的地面上。但是青年演员一定要警记,不要迷恋于声色犬马,浮华奢靡,要耐得住孤凄,苦练,否则不会彻底掌握这门人类古老艺术的精华所在,“书卷气”“脱俗超凡”离不开钟楼佛殿,多余的尘凡性必然导致脑海出小差,失误,恶评,最终砸了自己的饭碗。经常的屏息凝神,修身养性,认真排练剧目,研究传统的舞台服装道具,比如古琴,宝剑,拂尘,扇子等,多多接触绘画,雕塑,装饰,尤其是音乐等相关艺术,摘取并保持那些璀璨的精神遗产,虽然它们在漫长的时间长河中稍纵即逝,但那不断向四周扩散的光芒,仍然值得求知若渴的青年人耗尽一生去追求。
“知识有害无用论”曾奉行过一段时间,但是幸好在当今社会中遭到鄙弃。如果用古希腊的悲剧《阿尔刻提斯》做个比方,我国以往文艺工作中犯的错误就如同那位国王丈夫必死的命运,只有可怜,美丽,纯洁的妻子来代替他去死,幸亏大英雄及时出现,拨乱反正,从地狱中救出了王后,但是我们也要时刻提醒自己,不能时刻期待赫拉克勒斯的下地狱勇斗死神(希腊神话里夜神的儿子,睡神的兄弟),他不是随时随地的“提词人”,不是万能药,如果错误一再反复,就只能坐以待毙。
因此,这杆大旗迟早也必然落到真正的,有为的创作者身上,即使这个人物目前还未出现,但终归有一天,会再度如那只天地精华所生的猴子一般从仙石里蹦出来,从粉墨登场的演员们以及只知道归纳道理,经验教训的学究们的怀里把这份重担和历史使命一把抢夺过来,正是:“心性修持大道生,灵根育孕源流出。”
对于真情的压制是封建社会固有的枷锁,历史事实证明,越是那曾高叫“灭人欲”的卫道士越是荒淫无度,沉溺酒色,他们时时刻刻都在举着两面大旗,一面禁止正当的,可歌可泣的真情,一面又宣称人无法脱离生活,应该服从并认同局限性,不可背道而驰。魔鬼总是扮演天使来诱惑真正的修道者,我们知道,感情细腻,想像丰富,尤其是那些有崇高向上信念的人,一旦身处无法克服的敌对环境,意念被剪不断,理还乱的铁网牢牢缠住,此时这类人心中很容易滋生宗教出世的毒芽,他们甚至还乐在其中,殊不知那条毒芽慢慢已经被孵化出一条毒蛇,把她的芳心一点点吞噬,可以说,无始以来的封建习气造成了人们的沉迷堕落,蒙蔽了人们的眼睛。
特别要指出的是:反面角色总是在人物心下里安稳愉悦时,或主人公正在进行非常普通平常的习惯性活动时,或自以为皆大欢喜时突然杀出来,比如孙飞虎这个反面角色的出现,就如同那唐明皇梦中的曲江水里的猪龙(安禄山,猪头龙身,张牙舞爪)从水里露头涌出一般,似乎我们的学者们已经摸出了更一般的规律性,他们把这些牢记在心,以备下次使用,就像电脑的CPU,硬盘,内存间的操作一样机械,殊不知“打破顽空须悟空”。
关于当代戏曲舞台的建议:
剧院内部用活泼,多变,精巧,鲜活温暖代替僵化,死板,简约,冰冷,这是我国戏曲演出的特定需要决定的必然结果,也是历史发展的趋势和艺术的精粹所在,不管以后如何,眼下已经到了不改不行的转折点了,喜庆欢快的人性气息必然挤走硬邦邦,没落文明的机械感,这不是老天开眼般的狂想,而将是人性的凯旋,情感的胜利,灵魂的释放。
演员的上场门和下场门一定要沿袭传统戏台的“鬼门道”样式,尤其是武戏,同一个演员一会儿从这个门被对手打退进去,然后又从另一个门跑出来,这一设备能充分展现某种循环往复性,处理得当,还能产生某种眼睛上的错觉,“鬼门”的由来一般被认为: “所扮者皆已往昔人,故曰鬼门。”
另外,无巧不成书,巧合在我国古代戏剧创作中也被大量运用。可是在杰出的戏剧中,巧合主要是被作为阻碍因素被一再使用,当然不能否定它的促进作用。回到这篇文章的主题——宗教思想上来,稍加注意,世界几大宗教都有“魔鬼诱惑修道者”的巧合说法,佛教中就有魔鬼用“涅磐”引诱释迦的传说。
我们当然要用辩证的观点看待宗教对我国戏曲创作的影响,就像看待宗教思想本身一样,佛教禅宗的《楞伽经》被达摩祖师说成“仁者依行,自得度世。”的修行悟道的心法,就像《光明经》被一致认为能解厄,仔细研读这些宗教经典,对理解我国戏剧创作尤其是几出名剧的深层涵义会有相当大的帮助。
最后一点,过度的忏悔,自省是导致出家离世,也是“成仙成佛”的必由之路。最有名的忏悔是杨玉环的那段唱词:
“只想我在生所为,那一桩不是罪案。
况且弟兄姐妹,挟势弄权,
罪恶滔天,总皆由我,如何忏悔得尽!
“皇天,皇天!念杨玉环啊!
重重罪孽,折罚来遭祸横。
只有一点那痴情,爱河沉未醒。
说到此悔不来,唯天表征。
纵冷骨不重生,拼向九泉待等”
好了,现在就让我们正式开始吧!
张君瑞普救寺庆团圆
“那星光灿烂之夜并不永留人间,灾难不,财富也不,它们一会儿就告退了。快乐也是突然而来,又突然而去。”——《特剌克斯少女》
“张生夜翻墙”是本剧的重中之重,没有他自夸是“猜诗迷的社家”,也就没有之后的强搂莺莺小姐,遭责骂,再度深害相思。他先是两眼一抹黑,恶狼般一把抱住小红娘不撒手,只得被刁难,不走寺里角门去翻墙,对这个天天想着“云雨会巫峡”的书呆子来说,这墙可不太好翻,我看过一场该折的演出,演员翻下来时做出了一个踉跄不稳,摔疼了的舞台动作,确实,从高处跟“掉”差不多地坠下难为他了。
这个张生,不想着“跳龙门”偏偏学骗马,不做折桂客,却要做偷花汉,为此再次受尽苦头,被迫跪下认错,虽然他口口声声说不知罪。有趣的是,剧中特别提示他曾来过这里两遭,都不见什么好处,这番又是换了个空欢喜,真沮丧,魂离窍,他一下变得自暴自弃起来。这位妄想“攀高枝”的“爱情门外汉”太过心急,不懂女人心思,才又值一股怨气,可想他在自己的床上辗转反侧良久,左思右想,不得其所,只好一咬牙,断了念头。可怜他从两眼冒火,只咽唾沫,屏气凝神,惹得个病体堪忧,眼见休矣,他的“爱情鸟(diao)”飞走了。
在此我要提醒相思客们一句,面对漂亮女子这种尤物,千万不可使用理性和逻辑思维,也不能讲任何道理,更不可长久地放纵自己的想像力,就像这位张君瑞一样,从跟莺莺小姐一见面开始就意马心猿,后来更是满脑子“解带宽衣,颠龙倒凤,同协鱼水之欢”,却屡遭打击,如此这般,这位踌躇满志的寒儒好不容易养就的“浩然之气”一下子泄了个精光,又羞惭,又愤恨,正是“功名上早就不遂心,婚姻上更返吟复吟。”
在整出剧里,老夫人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她掌控着全局,操纵着痴男怨女的生死。灾祸临头,她就六神无主,被其左右,威严顿失,危险一过,又道貌岸然,稳坐钓鱼台,出尔反尔,总想着自己是一家之主,殊不知她那前朝相国丈夫已因病告殂了,却老是惦念着权贵的奢华享受。
辱没家门的男女私情暴露后,老夫人的决定后来又误打误撞,成就了更为美满的好事。张生必须上朝取应,奋发图强,凭自己多年的寒窗苦读,满腹文章,摆脱自己“白衣”身份,只有如此才能娶得莺莺小姐,不辱了相国世家的家谱,正是合欢未己,离愁相继,昨夜成亲,今日分离,十里长亭鸳鸯拆散。
“霎时间杯盘狼藉,车儿投东,马儿向西。”
时间过去了半年,夫妻不得相见。这里要指出的是,在最早的《莺莺传》里,张生并不像该剧中后来描绘的那样功成名就,而是屡屡“文战不胜”,因此与崔氏的重逢的日期无限期地延长,最终导致了两下里的无奈分离。后世的《西厢记》的作者却大胆地将这个悲剧改成了喜剧性的团圆结局,摆脱了前人多部题材相仿作品的束缚,使这段“爱情故事”得到更高的升华,而又不落入俗套子,这种永远向上,高尚卓绝的艺术创作精神和根源更值得我们借鉴,而不是成天关注这部已成作品的外在形式和所谓内涵,要看到那“千古第一神物”的超凡性,和其以这种表现形式展现的无奈性,不要把一座“梵王宫”认作为“武陵源”。
这出爱情戏被安置在“梵王宫”中意味深长:
情爱欢娱——禁欲修身,
功名洞房——心无杂念,
人间之“色”——入道之“空”,
吟诗鸣琴——念经钟铙,
新人之“生”——前人之“死”,
动——静,有——无,
分离重逢——干扰阻拦,
恩爱万千——死灰断念。
这四大名剧的作者无一例外地深受佛教思想的影响,从无限消极中迸发出的积极力量是其作品成功的主要原因。我们可以想像出这些真正的“知识分子”的形象“长安有男儿,二十心已朽。楞伽堆案前,楚辞系肘后。人生有穷拙,日暮聊饮酒。”李贺——《赠陈商》
“白马将军”在剧中的重要性:在孙飞虎这个贼子举兵半万,来抢夺有“太真之颜”的莺莺小姐时,普救寺里乱成了一锅粥,老夫人无计可施,德高道深的主持和尚丢了分寸,而那崔莺莺慌乱之中先是要自我牺牲,将自己献于贼人,又要白练套头寻个自尽儿,不辱没家门,保全一寺僧俗的性命,特别是那未成年的小儿子“欢郎”的性命,就在刚才,她还沉浸在爱情的幻想中,转眼间就成了那“倾国倾城”的太真了。
在张生言语相激之下,莽和尚惠明坐不住了,他经文不会谈,逃禅懒去参,一怒起杀心。激他也要去,不激他也是要去送信的,去找那弃文就武,统领十万大军,征西大将军杜确去了,留下了提心吊胆,男不男,女不女,僧不僧,俗不俗的一寺人等。就在这等危急关头,这位白马将军如从天降,杀退了贼人,活捉了孙飞虎,将这无法解脱的,左右为难的灾难化解,这次出场对他描绘不多,但是却尽显英雄风范,来得快,去得也快,救人危难之后,匆匆就率兵离去,这类人物似乎具备某种力挽狂澜的力量,做事快刀斩乱麻,是解决戏剧矛盾,冲突,危急的中流砥柱,这让人联想到了笔者曾经玩过的电子游戏中的那种“无敌”或叫“雷”之类的武器,关键时刻放出去能消灭所有敌人,保全自身,任何危险一下子都化解了。
最后起关键作用的又是他,揭露了骗婚的郑恒的丑恶嘴脸,替张君瑞做了主,吩咐左右拿下那个恶人,那骗婚者才羞愤自裁撞树而死,正是:“绿杨影里听杜宇,一声声道:不如归去!”。
这让人想到了荷马的《奥德赛》里的女神雅典娜最后主持公道,化解了俄底修斯与求婚者们的矛盾厮杀,张生也是历经周折才回来团圆,那天天围着泊涅罗佩的求婚者们不是也跟这郑伯常很像吗?他们是习惯势力的走狗和奴仆,他们是正义的阻碍力量。正是由于它们无时无刻不出来捣乱,危害好人,所以才有了那“白马将军”类的英雄人物及时出现来恢复秩序,维护正义,压制邪恶,成就有情人。这些傲慢的求婚人除了一心一意地玩骰子取乐,倒酒切肉,大吃大喝外还会什么呢?
杜丽娘寻梦反闹殇
“昔日罗裳化作尘,空将业果恨前身。十年露冷枫林月,此夜初逢画阁春。”
“白杨风雨绕孤坟,谁想阳台更作云。忽启镂金箱里看,血腥犹染旧罗裙。”
——《聊斋志异。公孙九娘》
到此睹物伤情的田地,杜丽娘可经受不得自然界的任何无常变化了,但又怎能避免呢?她渐渐地觉得人世间的一切似乎都在禁锢着自己,心理学家们对此已有准确阐释,这种死钻牛角尖必定引起思想的一系列连锁反映,导致人愈加沉迷于内心幻境,越陷越深,无法自拔。她久久卧床不起,浑身慵懒无力,仿佛一直以来支撑并充实她的那股子精气神一下子被抽了个精光,所有一切曾习以为常的事物都在征服她,折磨她,她只是期待着能再赴相偎厮连花草间的美妙绝伦的春梦中去,不惜受淹煎,暗销肌。正是:贪他半晌痴,赚得多情泥。
我们能够想像杜小姐蓦然从睡梦中惊醒,眼前还是自己不争气的凄楚病体,再也没有去花园寻梦的勇气和决心,她也知道如此反复只能再落得空虚一片,于是再次倒在床上,闭上双眼,直面花落人亡之时,当然她没忘记对着镜子给自己写真画像,正是:打滅起离魂舍欲火三焦,摆列着昭荣阁文房四宝,待画出西子湖眉月双高。
这几折戏虽然要强调丽娘预感自己红颜薄命的情绪特征,但我觉得其双目中除一片凄苦自怜外,还应该有一种摇摆不定,欲罢不能,惶恐不安,一再做错事的自责自怨(她此病起倒半年,也就是好一阵坏一阵,轻一阵重一阵,反复拖了很久,她应该感到愧对生身父母),只有将这种痛苦万分的情绪化起伏波动表达出来,我才认为戏曲演员的表演到位了。这般复杂的人物情感当然需要经验丰富,年长的名旦来饰演了,越是这样的表演艺术家,私下里越是仔细揣摩角色内心,埋头苦练以达到艺术的最高境界,至少做到自己完全满意,她才会坦然进入下一段情节的排练中。有个“符合新一代热爱生活的族群欣赏习惯”的这部名剧改编版又上演了,我很担心并持谨慎态度(也许是杞人忧天),结果就这几折戏吧,改编者和年轻女演员只停留在情欲难割,死去活来的爱情上,而没表现出人物与世间生活“弃之可惜,食之无味”的矛盾层面,因此与其他改编版命运一样都以失败告终。
我们这位由丫鬟搀扶着,多病逡巡的美人缓缓登场,她不顾春香劝说,仍执迷于春梦不醒,宁可把那楚楚娇躯往死里耗尽,这颗多情的心儿所受的最大折磨或许就是来自于那浩荡冷酷的人心,那情意绵绵,真真切切的欢爱仅存于这次小憩的春梦中不可倾诉,待得冷静下来,也不禁轻慢自己,后悔不迭。这个片断女演员表演有点程式化,含混,死板,硬邦邦的,好像有什么东西在催赶着她似的。
陈最良登场的时候,丽娘躺在床上的样子就像极了那位淮德拉,她期待着老先生能帮自己诊断祛除,不料却羞惭无比地听了那句“这病有了君子抽一抽,就抽好了。”
死后长时间的回生和刚死后的还魂的艺术效果是不同的,前者魂魄将深堕冥间,飘渺无依,历尽折磨,后者更像是与人间尚有一丝牵连,导致归返的原因似乎相似,均为死者的意志的坚定,也有对冥界恐惧,抵触的因素,这种强烈的求生欲望或者说所谓真情在戏曲创作中被屡屡使用,既满足作者的高尚情怀,气节,也符合了广大观者期盼大团圆结局的要求。
可是这种释然,悬着的心落了地的情节安排如果多次出现同一个观众眼前,那么他难道不会厌烦吗?甚至不会怀疑吗?这里面难道不会有什么蹊跷吗?这里面是否存在不可告人的某种规律性的东西?不会是历经世事折磨和挫折的作者的自我安慰吗?这反复出现的东西反证出了什么呢?
《圆驾》之前最为重要的一折是《硬拷》,柳梦梅没有这一番桃树枝条狠狠抽打,也就体现不出后来喜剧结局的得之不易,那些人好像要把“鬼”从这位书生身上打出来一样,吊起来不间断地上刑,打得他不住叫疼,转动,一下子使其对自己身体各部位的感受敏感起来,一阵阵地窒息,就要昏迷过去的时候,又被浇上冷水,激灵一下惊醒,痛苦不迭,因为那老平章认为他是盗墓贼,挖了他最不该挖的坟,证据确凿,幸亏他状元身份得到些许证实,所以才有了该剧最好的高潮。正是
:“神镜高悬照百灵”
有理由相信,该剧的大团圆结局是有史以来最酣畅淋漓,最美不胜收,也是最跌宕起伏的意外之喜的典范。柳生乐得手舞足蹈,仿佛成了一个新人一般,重重磨难之后,终于可以在阴司销了假。这时,男女两个演员应该表演出那种狂喜感受,有如神灵附体般的心醉神迷,建议参考印度宗教文化里的舞蹈之王“湿婆”的形象(有个朱罗王朝的铜像,在再生轮回的火焰圈里,湿婆的舞蹈象征着宇宙时间的各个阶段,终于战胜了魔鬼的超凡体验状态), “但是相思莫相负,牡丹亭上三生路。”正是:“普天下做鬼的有情谁似咱?”
最后引用一下我的一个外国朋友对这部名剧的评价:“该剧以词藻华丽著称,每个字,每个词,每句话都很美,都有深意,都蕴含着某种韵律感,就像一场美女选秀比赛,每个女孩挨个表演自己的才艺,婀娜多姿。就像那最有名的《惊梦》一折里的唱词“梦回莺啭,乱煞年光遍。(令人眼花缭乱的春光到处都是)”“袅晴丝(虫类所吐的丝缕,空中漂游)吹来闲庭院,摇荡春如线。”这段的旋律是多么美,多么迷人呀!缓慢,悠扬,像天空出现的一道彩虹,又打破了传统的语法,词规,缠绵且连绵不绝,有如优美的回旋诗,为我们描绘出了一幅花团锦秀的大挂毯,又如一串串珍贵的宝珠。这里有花语,有四季更替的人情大道,也有丫鬟的旁白,有优雅的停顿,有紧有松,有含混不清,偷偷漏过的唱腔。“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啊,这是那西方诗剧《浮士德》中那位博士为之献出宝贵生命的那种美。”
酷爱昆曲的外国留学生的故事:
在这条贩卖古玩字画及传统工艺品的仿古商业街里,我与这个年轻外国人意外重逢(这也是我们初次相识的地方),这一刻我们彼此四目相对,都认出了对方,他以自己国度特有的热情跑过来紧紧地拥抱我,那粗壮,强劲的手臂捏得我整个人都疼了,我知道自己甚至流露出苦相了,只好不失礼节地挣脱了这象征多年友情的甜美束缚,并装得像个没事人儿一样。
正好是午餐时间,我们去了一家过去常去的饭馆,我主动地叫了一瓶他以往酷爱的浓度很高的国产白酒,准备和他一醉方休,可他却用已经非常熟练的国语告诉女服务员:“我这里,不要酒。”然后跟我解释说他正在戒酒中,因为他发现多年的饮酒已经损害了自己的身体,我于是给他点了甜饮料,他愉快地接受了。
“还记得我们一起看昆曲《虎囊弹》里面“山亭”一折吗?仿若昨日呀!就是梁山好汉鲁智深为避官府捉拿在五台山削发为僧,可他却六根不净,馋酒肉,犯清规那出戏。”
提起这个,他脸上露出一丝不安,以一付念课文的语气说:“怎么不记得,那里管西堂首座迎头骂,却不道解渴胜如茶。”顿了一顿,喝了口饮料,然后叹了一口气说:“对于这个典型人物,其实很符合西方的命运悲剧理念,那个主持不是送了他几句预言吗?这位好汉最终还是服从了命运的安排,回到寺院修行,他的肉体最后被烧掉了,就好像是盲目的俄狄浦斯和火化升天的赫拉克勒斯悲剧的结合体。”
现在有必要简单介绍一下这个年轻外国人了,此人可不是那种“不到长城非好汉”的傻乎乎的外国游客,记得他常常跟我强调说自己是学习来的,虽然他和其他老外一样总是不知不觉地犯些愚蠢的错误,曾迷恋于某些并不称道的“虚假文明”,吃过大亏。
外国人学中文很难,一次偶然的机会,他结识了我这个同龄人练习汉语(那是在这条街道上,他买东西,我帮助他讨价还价。),对于我这个身在庐山中的国人来说,年轻老外的基于西方思想的怪论有些颇值得称道,我们彼此如磁石与铁一般吸引着,成了“焦不离孟,孟不离焦”。
他一头潇洒的棕色长发,深蓝色的眼睛,瘦削的脸,头脑里装满了不切实际的幻想,时常走神,想法总是很极端,听震耳欲聋的摇滚乐,与现实对抗,觉得世界乃至宇宙在他看来是由一堆无意义的元素组成迷惑人的,后来他的看法不知为什么一下子被改变了,于是觉得世上一切都具有象征性和深层次意义,尤其是那些值得称道的伟大艺术,他嘴边的口头禅是:“哦,上帝,这难道不是一个完美的暗喻吗?”
在艺术观点上,我是不让步的,经常为此与他争论,警告他这种想法是对现实的刻意的,富有自我陶醉意味的歪曲。有一次我忍不住与他争论,说道:“No,No,艺术之所以存在只是为了愉悦人心,和谐加上安宁是模仿大自然的最高境界,不信让我们去看一出昆曲。”于是如同命运的安排一般,我们看了同一个演员演出的昆曲《单刀会》的“刀会”,《义侠记》,《宝剑记》的“夜奔”等折子戏,关公的故地重游时的回忆往事令我们也感慨万千,潘金莲与西门庆的偷欢淫乐尤其引得他心猿意马,林冲的落荒而逃,更让我们切身感受到了那种惊得一身白毛冷汗的狼狈不堪。
“哦,老天爷,这难道不是一个完美的暗喻?!”戏完了,我故意模仿他的一贯的语气嘲弄他,完成他的例行公事,他一句话不说,草草和我分开。再次见面时,他说自己迷上了昆曲这一古老艺术,这就是他来这块古老土地的目的,这就是他的宿命,他叫我领着自己迈进这座古老人类非物质遗产的殿堂,并发誓绝不半途而废,绝不丧失学习的乐趣和信心,绝不后悔,他要和以前的旧观念一刀两断,简直让人感觉是要重新为人似的。我拗不过他,只好冷静地劝告他说:“你要想清楚了,人总是能够否定过去,千方百计把自己说服,并传递给自己某种事物的无限崇高感,无穷魅力的虚假信息,可冷酷麻木的时间和睡眠之神会冲淡这一切的。”他不听,说错也要错下去,因为这一切太诱人了,太完美了。
后来我们一起观看了很多次够水平的昆剧院优秀演员的现场表演,从他那呆呆的痴迷目光我能看出来,悠扬悦耳,委婉动人,美妙绝伦的笛声和男女唱腔,华丽漂亮的戏服和扮相,细腻的肢体语言,激烈,动人心魄的武打及战争场面,以及搞笑滑稽的台上台下的互动,这一切彻底让他入戏,仿佛变成了戏中人,惊讶,怀疑,不信,悔恨,希望,童真,极乐,彷徨,犹豫,指责,谩骂,愤怒,冷静,自勉,信心,喜悦,向往,爱慕,苦痛,难过,颓唐,沮丧,悲哀,绝望死灰,复苏,积极向上等等一切酸甜苦辣这位年轻外国人都经历了,他总是拿着本原著或剧本对照着看,完全符合他对作品理解的地方他会加倍赞誉,如果稍有偏差他就摇摇他的脑袋,而我也对这真正称得上国粹的幽兰雅韵有了更深刻的认识,我的一些拙见前面已经说得很多了,不过多说一句吧,我认为对于艺术,人必须保持和它一定距离,也就是说不能完全被动,争取主动才能得到更多的收获。
他后来在我的影响和建议下,每次看完都开始做笔记了,后来不知道为什么又经常恼羞成怒地撕个粉碎,然后又闷头写下去。日子一天天过去,时间一点点流逝,他一会儿觉得自己仿佛是这门艺术的行家了,一会儿才发现自己还是一个中文都不怎么样的“老外”,唯一有所长进的是酒量,一瓶高度酒下肚一点反映都没有。越看越痴迷,越兴奋,喝得越多,醉得越彻底,司机问他住的地方在哪里,他有时都回答不出了。
在那些日子里,有一次赶上他情绪很好,他对我们刚刚看过的新编剧“十五贯”又发表他那一套中西合璧的高见:“所有的一切都在逼着那个清官宣判那对男女死刑,时间的紧迫,同僚的明确判断,事实证据的确凿,他的职责所在,自然界的声响,自己理性上的不可辩驳性,内心的彷徨犹豫以及催逼,这一切的一切构成的天大的巧合都在强迫他做出错误判决,就难道不就是莎士比亚戏剧中经常使用的戏剧冲突吗?比如《奥塞罗》,就是那个最终受了奸人欺骗,杀了纯洁的妻子的摩尔人。”我没好意思纠正他的明显错误,只是说:“王子复仇更符合你的见解了,不过我更同意这部悲剧来自于被复仇女神追逐的《俄瑞斯忒斯》的故事”。
他最喜欢哼哼的是《铁冠图 刺虎》里的《滚绣球》曲牌,虽然老是唱错调门,咬错字,合不上拍子,也许引起了他若干感触吧,现抄录如下:
“俺切着齿点絳唇,搵着泪施脂粉,
故意儿花簇簇,巧梳着云鬓,
锦层层穿着这衫裙,
怀儿里冷飕飕匕首寒光喷。
俺佯娇假媚装痴蠢,
巧语花言谄佞人,
纤纤玉手剜仇人目,
细细银牙啖贼子心。
俺今日要与那漆肤豫让争声誉,
断臂要离逞智能
拼得个身为齑粉,
拼得个骨化飞尘。
誓把那九重帝主沉冤泄,
四海苍生怨气伸,
方显得大明朝有个女佳人。”
(这个故事讲的是明朝末年,流寇李自成造反攻破北京,崇祯皇帝自杀。宫女费贞娥被贼兵所获,她不甘大明朝的覆灭,眼见反贼们在此大肆烧杀抢掠,暗下报国恨家仇的决心,绝不顺从命运的安排,在她眼里,流寇和大明朝泾渭分明,有着不共戴天之仇,后来李自成亲赐将她许给“一只虎”李固为妻。婚夜她假意梳妆打扮,雪恨的信念始终不变,将这只野兽灌醉,用匕首将其狠狠地刺死,然后却不得不咬牙自刎而死。)
再说这位外国留学生,他后来慢慢背离了学习昆曲艺术的目标,这是因为一个中国漂亮女孩的恰巧出现。“啊,上帝,这难道不是您赐给我的完美的礼物吗?!”他什么也不顾了,沉溺于异国的爱情中,出入高级中餐馆,在她身上花了不少钱,以往的一切在他眼里都没有眼下的爱情重要了。这个女孩跟他有如此多的共同点,如此类似的早年遭遇,他深陷其中,挣脱不开了,和我慢慢疏远了,我们那个时期的刻苦钻研,深入讨论,互相严格督促已经一去不复返了。
好景不长,其父是外国派驻我国的外交人员,因为一次性丑闻被遣返回国,他希望留在国内,但是随后传来了一系列惊人的消息,父母离异,其父后来自杀,他和那个女孩分手,然后离开了中国,而这次再见面,他自称已经是一家外国公司的中方代表了,汉语当然对他来说小菜一碟,谈起他的感情以及近况来,他不禁下意识地拿起我的酒杯,再次饮起里面的高度白酒来。
唐明皇雨梦惊魂
“假如你愿意在夜晚结束了这场游戏,我就在黑暗中,或在灿白晨光的微笑中,在净化的清凉中,溶化消失!”——《吉檀迦利》
“冰铉玉柱声嘹亮,鸾笙象管音飘荡。恰合着羯鼓低昂。按新腔,度新腔。”扶着饰演杨贵妃的年轻演员下了翠盘,《舞盘》这一折的就算基本演完,虽然又很多不如意之处,但我相信她会越演越出色的。
古往今来,人们均强调这部戏与上一篇我们评的名剧的相似之处,并声称:经过反复,不厌其烦的仔细比对,发现里面有很多符合同一规律性的外在情节,人物命运安排与内在精神主旨,多变的外在因素的相似性好像是指“遍及神,人,鬼三界死去活来,缠绵曲折的爱情故事,人生在世的不完美性,还有最突出的,男女主人公的爱情主线与另一条更现实,更凶险,更罪恶,更复杂多变的,“真实社会背景”的辅线的平行描述”,不变的内部本质或许是指“乐极哀来”,“精诚不散,终成连理。”
自认为已经爬上人生巅峰的贵妃娘娘终于在宫娥们劝酒之下“双眼空花乱,四肢轻云软”,她坚持不住了,此时侍女们乖巧地走上前来,缓缓地将其送上宫辇,“搀入绣帏间”,殊不知大祸临头矣。“咚!咚!咚!”鼓声骤发,不禁敲打着人心惶惶,站立不稳,桌上的酒盏也似乎被震得摇摇欲坠起来,“潼关已被安禄山攻破,守关将士均降贼”,(戏剧中本来两条平行发展的线索一旦出现交集,不可避免的灾祸也就发生了。)值得一提的是:报信的恰恰啊,就是这个大奸臣,大恶人,杨贵妃的亲哥哥—杨国忠这个乱臣贼子!(这个反面角色不得好死,被小鬼来回追杀,只得去“剑树刀山寻快活”了!)
视觉,听觉等感官的作用因素被剧作者运用得相当出彩,难道不是吗?我就见过观众被这个场面给惊呆了的现象,大气都不敢喘一口,好似魂飞天外,或许因为营造舞台效果的鼓师太投入了,动静稍大了些吧,这跟后来的杨贵妃死后的关键戏:“剑阁闻铃”,“秋夜梧桐雨”一样是我们的剧作者的惯用手法。我们还会发现,杨玉环的魂魄起先是想去追寻唐明皇离去的人马,脖子上系着那上一折戏惨死时的白练,这一扮相实在太令人叹为观止了。鬼魂的久久不得终了,这与上一出戏剧也有相似之处,只因她们的尘缘(仙缘)未了。
红颜祸水,美女骷髅,这些我国古代读书人为保持自身的“清白”,而强行赋予异性的贬低之词,在当今社会依然是某些人的保命符,我们轻易就能推断出:这些人一错再错,意志力难以管束,近似于本能的,善于推卸责任的心理阴暗面,是在破罐破摔,与彻底摆脱俗世羁绊之间的一条可耻的中间道路。他们擅长于“否定事实,强词夺理”,恰恰正是这类人物一次次舔着脸去苦苦追求,纠缠那“颜如玉,黄金屋”的,在此,我禁不住喊出这句话:“去吧!把那条不属于你们的,世上最美丽,纯洁的生灵颈上的白练解下来吧!”
戏曲演员幕后的换装,化妆,大家大概都能想像出来了,不知为什么总使我想起聊斋里的“画皮”的故事—这是题外话—新近演出的全本《长生殿》里的那些仙女们的扮相让人实在恐惧,妆化成这样的意义何在放在一边,真有点像邪魔妖怪正在大开宴席,生吃人肉了。
如果没有唐明皇对着贵妃塑像的痛悔,以及我们要说的这一折里梦中故地重游的经历,他们是成不了神仙眷属的,也就是说死别至天上重圆间发生的所有事情都是老天爷安排好的磨难。(这符合佛教文化有关劫难一说。)是的,在唐明皇头脑混乱,手忙脚乱,无计可施,陷入哗变之乱时,赐死挚爱简直就是一时被逼无奈的举措,他并不是为保全自己性命,更符合实际情况的是,一种无法克服的脆弱天性,一种不能违抗的命运安排,一种与事实相悖的夸大了的险境加上杨玉环的主动献身,眼下这一切的一切,彻底摧毁了他的意志,关键是他没有冷静下来,才造成了悔恨终身的悲剧。在混乱,危急的时刻,人千万要控制住自己的感官,不可一错再错呀!
我曾就此询问过一个沉溺于网络游戏的少年,“玩游戏时,什么时候最难以割舍?最控制不住自己?”“好不容易赢的游戏币一输再输的时候,越输越玩,越玩越输。”“也就是在大脑被沮丧失败的情感冲昏了的时候了?”“是的,现在就是这样。”他低下头不再理我,继续玩。
同一场演出中,“生”的扮演者入梦前的表演精彩极了,但是整个梦境却展现得很差,书中原文也是:两个内侍引“生”行介,可是不明白为什么让那个演员一直呆坐在那里,梦境里出现的东西,都被安排在另一个小舞台上呈现,陈元礼出场也显得不突然,没起到惊吓,威慑,恐惧的心理作用,对于如此安排,唐明皇不满意,陈元礼不满意,作者不满意,那台下的观众也不满意!是的,“生”与“末”必须有一个舞台动作上的互动!
唐明皇惊得倒退几步,识得拦驾的乃是“万恶”的陈元礼,“末”应该此时抢上几步,“生”此时该表现得怒火中烧,指着对方骂道,脚步应该一点点往前移动,围着“末”转,而“末”不动,而那两个内侍应该悄悄退到幕后,让两个冤家对头四目相对,增加此处舞台的感染力,冲击力,使观众回想起以往戏中的“逼死贵妃”“剑阁闻铃,流亡人凄凉”“迎像,哭像”(唐明皇为贵妃立的香檀木像自己泪流满面)等等,百感交集。
就在此时,“末”又拔出宝剑,喝道
:“陛下若不回宫,只怕六军又将生变!”
当上天给了一个人挽回过去错误的机会时,那个人究竟该如何把握?不至于再次做错呢?更何况天上慈悲的神灵,每时每刻都在给这个人改正的机会,或许是因为与犯错的人同属一家吧。
李香君苦肉计守节
“湛湛江水兮上有枫,目极千里兮伤春心。魂兮归来哀江南!”
“你看他两分襟,不把临去秋波掉。亏了俺桃花扇扯碎一条条,再不许痴虫儿自吐柔丝缚万遭。”纵观整部戏,这奇女子的遭遇简直说得上是才脱虎穴,又入狼窝,而且是自己一脚踏进去的。在南明王朝荒淫无度,罪孽深重,即将覆灭的大环境下,一名歌妓为了坚守那虚无缥缈的气节和盟誓,竟屡屡做出反抗黑暗现实和可怕宿命的非常之举,我们可以想像她受了多少苦,流了多少无处倾诉也不可倾诉的心酸泪,可结果却一时念差,竟和挚爱一起深陷泥沼,难以自拔。瞧呀,明达事理的人正在冷酷嘲弄,奸逆恶贼在用荣华富贵,安逸享受威逼利诱,那摆脱这一切折磨的念头其实早就在她心里扎了根:也许闭上眼睛就好了,也许对这个俗世没有欲念就不再痛苦了,为何还要为那情爱在此死皮赖脸,苟且偷生呢?
是的,我们难道还否认吗?李香君在最终见到男主人公之前已经
窒息
了。
所以,她的魂魄早在道士的惊语之前就已经皈依泥土偶像了,她早就习惯于对着经书念念有词,耳中木鱼警钟长鸣了。这是一个教训,它告诫我们:那害人陷人的深渊就在眼皮底下,虽然上苍那双慧眼和慈悲心肠允许我们犯罪,更爱惜那些勇于脱离苦海,与险境妖魔抗争的多情种,但是这些人要时刻当心哟,在他们结束此生之前,在她们一次次以崭新的,重生的新人面貌再度面对这个花花世界前,在她们最终得以享受天国的无上乐趣和达到高于常人的目标之前,一定要意识到眼前只有那多变复杂,无穷尽的尖刀魔爪。在适当的地方喘口气,看看自己的信念还在不在?自己是否已经迷迷糊糊,漫步险境而不自知。
让我们回过头来看看《骂筵》一折,那憋足了一口气终于浮出水面的奸贼阮大铖在酒池肉林中正歌舞升平呢,香君被迫为其斟酒唱曲,新仇旧恨涌上心头,她再也控制不住,破口大骂,对,就是这个贪图享乐的假文人,寄生虫:“干儿义子重新用,绝不了魏家种!”在这里提个昆曲演员饰演时的小建议:尽量表现角色的那份出离的愤怒,而不必担心少了那大义凛然,与丑恶划清界限的正气。
而在《守楼》那一折中则与此相反,这个场景应该突出香君为真情闭门守志,直面丰厚财礼以及舒适安逸的“从良”生活的那种不动摇的心态,而那一丝慌张,一阵惧怕,控制不住的一股子心神摇晃,则不可过份渲染,毕竟那是人类的一种本能反映嘛。
舞台演出时,有两个道具需要特别重视,突出展现:
一 诗扇:
要强调它协助香君摆脱迫在眉睫危机的实效性,也就是成为她防身的利剑,保全名节,不被诱惑的护身符,成为唐三藏口中念诵的“阿弥陀佛”,俄耳甫斯的竖琴,这把宫纱扇呀,是那最圣洁,高尚,美好灵魂之不可或缺的依附物。相反,此折戏的演员化妆和服装不要过于艳丽夺目,演员头上,身上的装饰品不可过多地吸引眼球,戏服颜色反差不要太大,不可喧宾夺主,因为观众已在长时间的观赏中迷失在华丽,优美中了,往嘴里很难再塞进美味佳肴了,所以必须既照顾好感官,更要关注心灵。
二 房间门:
戏演到这个关头,有条件的,有优秀传统的大剧团都该在此处安放一扇实实在在的道具门,绝对不能空置,此门起着分隔两个世界的作用,门外是不该安置任何人物,物件的。一边是灯光效果下的众角色,虽然在争吵,喧闹,但仍饱含生气,另一边却是一片漆黑,冷冰冰的空间,让人不寒而栗。
【关于 “门”这个舞台道具在另一出戏里的突出作用:在《朱买臣休妻》的《痴梦》一折里,那个妄想当官太太,贪图荣华富贵的崔氏做了一个美梦:在一句句“开门!”“开门!”单调,虚幻,沉闷却敲入心坎的叫门声中,】她唱道:
“为什么还敲的心急情切?
为什么特兀地装痴做呆?”
“开~门!”
“为什么偏将茅舍 扑登登 敲打不绝?”
“开~门!”
“他敲的只管叫人费口舌。。。。。。”
“开门!”
她在那屋里,烛光下,乐得拍手掌,乱蹦跳,岂料梦就要醒了!她那个屠夫丈夫已经拿着斧头快步走来。
李香君倒地撞头,昏厥过去,血溅诗扇,贞丽替她上轿,被迫从良,这时我觉得又该突出表现那道门的作用,众人从屋里陆续,一个个走出去,贞丽三步一回头,恋恋不舍,感叹着自己歌妓的被人拉扯,不能自主的悲惨命运,门里门外形成鲜明对比,里面灯昏被冷无人知,却也惨不过出去——“侯门再出企容易”!
我曾观赏过一个年轻演员这折戏的表演。 她小心谨慎地,迈着小步上场,虽然这是她练了很久的戏了,但看得出来她仍然十分紧张,不过这恰好符合剧中人的内心真实写照嘛。在拿出定情诗扇时,下面的念白说得还算铿锵有力:
“我立志守节,岂在温饱。忍寒饥,决不下这翠楼梯。”
酷爱戏曲的外国留学生的故事(续)——我们的最新谈话:
我:这个新工作,你干得怎么样?
留学生:唉,忙处抛人呀,闲处住,百计思量,没个为欢处。
我:还对中国戏剧这么感兴趣呀?!
留学生:我刚在一家戏服店里,试了几套行头,人家看我是老外,幻想能蒙我,就允许我试穿玩玩,说实话,对此类事情的一种无法克制的欲望,又燃烧了。
我:就像你的酒瘾,对某类事物的执著好奇,超乎一般的投入,也是你的本能反映了?
留学生:这种行为,是可以纠正的。(说着放下酒杯,并递还给我。)
我:习惯要想改正起来,相当困难,我又忍不住开始创作了,不然总感觉生活索然无味。
留学生: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呀,某些以前放弃,克服,纠正过的偏好,乐趣,不知不觉间又浮现在眼前。不过本性这玩意很难讲,也不可说,说了就是歪曲。
我:就像那受尽了折磨,考验,仍不以口犯罪,亵渎上帝的约伯?
留学生:也像那酒肉穿肠过,佛祖记在心的,贵国最伟大,著名寺院的主持和尚。
我:我写的东西恰好与奇迹,神话,宗教修行,花花世界,戏曲演出有关。
留学生:中国戏曲里,成百上千,千姿百态的脸谱能说明些问题,
正是
:“大家都是花花面,一个忠臣值甚钱?!”
我:当今社会,诱惑随处可见,稍不留神就会前功尽弃,晚节不保。如果我国戏曲艺术可以比作一张色彩斑斓,鲜艳夺目,壮丽恢弘的大挂毯,那么脸谱仅占其中一小部分。其实西方戏剧中面具的使用也很悠久,不过较单一,比如在贵国的艺术喜剧中,就有学究,商人,船长,小丑,仆人,男女主角等角色。
【注释:在意大利即兴喜剧(艺术喜剧)中,学究是位法学家,既无知又自以为是。商人总是叫潘塔隆,是个威尼斯人,本来是智者形象,后来逐渐演变为贪婪,虚荣的老头,有时可笑,有时庄重。船长起初是个吹牛者形象,后来逐渐加入了西班牙冒险者的特点。小丑不用多说,他的面具历史非常悠久。仆人身穿无颜六色的补丁衣服,戴着黑面具,拿着一根探路木棍,是个聪明伶俐,随机应变的家伙,但有时又有点犯傻,常心不在焉,令人担忧。恋人角色是这种舞台形式中,唯一不带面具的,情节多变,但总是叫同样一个名字。艺术喜剧的情节模式不外是受挫的婚姻,误会,重逢等情节,它由演员集体创作,根据一个简单提纲,即兴表演。】
留学生:我倒愿意撩起这张大挂毯,看看后面掩盖的东西。
我:我们要谈的可不是那个一讲故事就不口吃的口吃数学家兼作家创作的神奇兔子洞。
留学生(把手放在头上,学兔子):兔子小姐蹦呀蹦,躲陷阱。兔子先生太好色,掉下去,兔子太太蹦呀蹦,等孩子,兔子小姐太贪玩,走丢了。
我:戏曲里的某种一成不变性被发现后,后世学者认为此特性带来的艺术效果太压抑,乏味了。
留学生:也许是某些有心理,生理缺陷的人不识货,或把某种好处故意漏过,以达到自己那可笑,荒谬的目的。
我:比如?说说你的发现吧。
留学生:比如那些配角,说着“猥亵下流话”的石女—石道姑,深陷重围,孤军奋战的将军—史可法,还有忠心耿耿的太监—高力士,最后是争不过妻子,一头撞死的无情汉—郑恒!
我:哎呀,怎么会这样?你的意思难道是说,中国戏曲也遵循着那条法则:严肃都是游戏,游戏都是严肃?
留学生:在作者心中,这些“次要人物”一直占据了相当重要的位置,就说满嘴性事的石道姑吧,内才儿“守真志满”,外像儿“毛施淑姿”的她因为不能性交,被迫出家入道,这跟被清兵包围,无人救援,誓死守城,导致屠杀,最后投入茫茫江水的史将军具有同样的悲剧命运。那石道姑洞房里的一幕真是精彩:
“新郎,新郎,
俺这件东西,
则许你 徘徊瞻眺
怎许你
适口充肠!”
我:你想到哪里去了?赤裸裸的亵渎!不过,还发现了什么隐秘的妙处?
留学生:有好几个爱情戏都发生在寺院里,或跟宗教场所有关,好像是创作者刻意安排的,这种带有模仿性的重复性,相似性,形成了一种鲜明对比,一方面:虔诚,虚伪,节欲,另一方面:离经叛道,对爱真诚,尽情享受人生乐趣,但总能感觉到一股子不可掩盖的遗憾。
我:像红娘,春香这等小姑娘,年纪很小就流离颠簸,卖入豪门,受尽苦难,无人搭救,来拉她一把,这些纯洁,可爱的花朵儿注定凋谢的命运岂不更有悲剧性?
留学生:不,她们属于非常调皮,活跃,不易控制,点火就着的一类,特点就应是无定性,不炸完了是不会结束的,我不喜欢她们,还由于这小姑娘家儿的依附性,黏人。
我:我放弃了,我们总是各说各的,这有一条不可逾越的鸿沟。
留学生:一切都在变异之中,不要把问题看得太死板,什么耶稣,撒旦,什么唐僧,妖怪,应该试着放弃表面属性,那《墙头马上》里因为夫婿家看不起,躲进道观的裴小姐的故事,那《玉簪记》里的表面贞洁,内里风流的女道姑,就是些好例子。
我:好像我国戏曲里的所有人物都能被随意赋予某种属性和意义,抛掉歪理,最可靠的东西还是那类传统性——比如:善有善报,恶有恶报!这体现在整个戏剧史的各个角落。
留学生:那李存孝都被他那酒鬼父亲醉醺醺地,稀里糊涂车裂了,那两个奸贼儿子的阴谋最后才被发现,五辆车,25头牛生拉硬拽,死得好惨呀;还有那窦娥被砍了头,那高高在上的老天爷才流几滴眼泪;只有那“见了抢着吃,喝的莎塔八,跌倒就是睡,会唱能舞”的才吃得开。
我:你有点醉了,当今时代特色就是奋发进取,享受生活,我们都是伊壁鸠鲁主义者。
留学生:像李香君这样的奇女人依旧获得了中国老百姓的喜爱,这部戏也使他们得到了巨大,高级的精神上的愉悦。对了,那个女旦的名戏《思凡》里小尼姑的那段唱词也能让我们会心地,邪邪地,露出一丝微笑。
我:那个色空?
留学生(大声地,开唱):今日师父师兄都不在家,不免逃下山去,倘有机缘也未可知,有理呀有理。。。。。。
我:你醉了!那个女服务员在偷偷地看我们了。
留学生(旁若无人地,继续唱):
“学不得罗刹女去降魔,
学不得南海水月观音座,
袈裟扯破,
埋了藏经,
弃了木鱼,丢了铙钹。”
我:天哪,小声点,她端着菜走过来了。呃!
留学生(故意冲着那年轻女服务员唱):
“下山去寻一个年少哥哥,
任他打我骂我笑我,
一心不愿成佛,
不念弥勒波若波罗。”
我:瞧人家,羞红着脸回到她原来地方去了。
留学生:醉了,醉了,一种失重的感觉,好像脱离了地球引力,被宇宙空间吸引,人悬在太空中了,一会儿接近地球,一会儿又远离开。。。。。。
我(唱):回来吧,回来哟,别在天外漂泊!说实话你唱得还挺不错,肯定又去泡在戏院,演员,票友堆里了。
留学生:日常工作太辛苦,乏味了,这一切究竟有什么意义?单单是磨练人的意志吗?
我:那也不要太迷戏曲之类的东西呀!唱词,曲调,整体情节的共鸣都是为了吸引观者入戏,一环套着一环,一浪接着一浪,华丽,优美,动人的词藻勾起观者形象思维,不怕一词,一句失手,只要一时意志力不坚,马上就会陶醉在一大堆活生生的夸张形象中,仿佛自己也成为文人墨客一般,不是神游天外的诗仙狂客,就是成了低着脑袋,咬文嚼字的学者先生。
留学生:死了,死了,我死了。“有鸟有鸟丁令威,去家千年今始归。”
我:那女服务员往这边偷瞟了一眼。。。。。。
留学生:悲剧,悲剧,国破家亡,妻离子散,爱人分别,流离失所,孤独一生,一错再错,那壮志难抒呀,无法抵御的诱惑引人堕落,控制不住的行为导致犯罪,天神随时随地的惩罚。
我:哎呀,那女服务员失手打碎了一个大盘子,看来要挨老板批了。。。。。。
留学生:中国文艺圈的人现在正四处寻觅悲剧题材,用于它们不值一提的低俗目的,这本身就是悲剧,悲剧来自每时每刻,就像对面这个女孩的遭遇。
我:神农尝遍百草,久而久之被毒草侵害了身体。或者“人为财死,鸟为食亡”这样的题材才是我国悲剧发展的方向。
留学生:《搜神记》,中国戏曲创作者一直从民间传说,故事里寻找题材,赖以完成自己的戏剧本子,这也是现在诗人,作家,剧作家们眼睛紧盯的地方,不依附在什么已有的事物上,仿佛它们不能存活似的,不是这,就是那,失去了独立性,失去了自我。现在有一打子悲剧题材等着人来发挥,比如一个年轻人来到一个大型超市,他想肯定自己的存在,来这里的目的是体验一下生活,可是超市里播放的场内音乐,声响巨大,节奏明快,旋律优美,他突然发现自己不知不觉在跟着那拍子移动步伐,他想摆脱这种被影响的状态,开始采取各种方法,把音乐,货架,卖场里的人视为附加物,视为阻碍,最终却发现自己必然失败的命运。。。。。。
我:终于明白你的意思了,这个比方后面的意思,因为他恰恰也是有所需求来到这个超市的。想起来小时候看过的一部外国电影,一群探险寻宝者来到一个藏宝的山洞,他们看到了为数不少的财宝,但是一个家伙把一扇刻着宗教图像,镶嵌着大块,五颜六色,闪闪放光的宝石的大门所吸引,他禁不住诱惑,伸手去摸上面的一个金十字架,这时,突然,一下子,门上弹出一把利刃,将他的手牢牢钉住,他疼得大叫,身不由己地继续前倾,另一只手也被迫扶在了那扇门上,于是乎,又一把利刃弹出,两手都鲜血淋漓了,旁边的人都吓得傻了,忘记去救助他,犹豫之间,从门上的耶稣受难的圣像间又弹出了几把钢刀,将其彻底钉死在了门上,这比起你那个,岂不更具戏剧色彩和冲突吗?
(后来我回忆起来,这部电影还有个续集,好像是罗马尼亚的冒险片,叫什么《神秘的黄玫瑰》,在续集里,又有一批人来到了那座宝藏所在地,那具钉在门上的尸体好像还惹得他们唏嘘了一番,具体情节忘记了。)
留学生:这不是比方。那个顾客怎么开始不依不饶了,他损失什么了?中国人真奇怪,仿佛这样这样他们才觉得自己活得像个人样。
我:我国人民被外国人欺负得够惨,够久了,老外怎么有资格说三道四呢?这里只是上帝,仆人的关系,没什么可说的。。。。。。
留学生:不,这是日常生活磨灭他们存在的问题,这是他们只看重外在的问题,这是堕落。
我:中国人不信仰人生来有罪的宗教,这是对牛弹琴,牛儿早就跑到田里吃草去了。
留学生(沉默了一会儿,突然又唱):放牛的不知道去哪里了?
我(小声地):他们在看你呢,老板娘,女服务员,那桌的人都在看你呢,别再唱了!
留学生(继续唱):
“和尚,咳,出家,
受尽了波查,
被师父打骂,
我就逃往回家。
一年, 两年,养起了头发,
三年, 四年,做起了人家,
五年, 六年,讨一个浑家,
七年, 八年,养一个娃娃。”
我(大声地):是该回家了,酒喝得高了,多了。(小声地)看看电视播得什么新闻?
电视里的新闻声:“俄罗斯大选进入关键阶段,现任的普京总统处境微妙,民众中相当大的声音呼吁他继续留任,然而俄罗斯宪法对此是绝不允许的,普京曾表态遵守宪法,但问题越来越尖锐,矛盾,为了俄罗斯的国家未来,触动这不该触动之物似乎势在必行了,让我们继续对此保持关注,这一时段的新闻播放完了,请大家继续收看《今日说法》特别节目,“救救沉溺网络游戏里的孩子们!”
老板娘:你给我闭嘴!
女服务员:不全是我的错,这位客人也碰了我。
一个男人酒醉后的吼声:
妈的,我眼睛没瞎,
感觉没迟钝,
根本没挨着你,
我要发火了!
留学生:我的手脚有点不听使唤了,眼皮拼命打架,嘴巴也好像在另一个人的操控下夸夸其谈,我所有的自制力都在警告,保护我,而我却要背离她们,我累了,忍受不下去了,为什么它们还在纠缠这姑娘,为什么她不能摆脱这些粗人的纠缠?
我:这毕竟人家饭馆内部的事,我们只是匆匆而来的顾客罢了,他们根本记不得我们的面孔,各负其责嘛,她们有属于自己的生活圈子,并乐在其中,争吵,拌嘴是家常便饭,我们摆脱不了生命的怪圈,呵呵,孙悟空跳不出如来佛的五指山,怎么着都得要压上个五百年!
留学生:No,生活就像一个“打青蛙游戏”,各种各样的坏青蛙不停地,或快或慢,或依次或同时,随机从小洞里冒出来,我们手里只有一把塑料锤子,打中一个加一分,但不可能完全都打上,而且打中的那个洞里青蛙还会钻出来“呱呱呱”地叫,游戏时间是有限的,打得的分数多少完全靠我们自己了,反正那自以为熟练,而跟锤子融为一体不是什么好事。
我:我倒想起了盲诗人荷马的儿歌:
“我们来到这有权有势的高门大厦。。。。。。
我年年像燕子一般飞了回来,
赤着脚站在大门前面,请快快赏赐!
你给,我道谢;
你不给,我不等,
因为我根本不想和你住在一起。”
留学生:错,错,错!应该是这首中国儿歌“找,找,找朋友!找到一个好朋友,敬个礼,握握手,你是我的好朋友,再见!找,找,找朋友。。。。。。”
我:莫,莫,莫。你快坐住了,管好你的脚,你的指头,还有你的外国舌头,别多管闲时,免得惹一身骚,古文中“手指头”被称为“髑髅”,怎么看都跟死亡沾边。
老板娘的斥责声:“你还不快给客人道歉,老板马上就来了,他来了,看他怎么收拾你!”
客人的叫嚷声:“妈的,再不认错,我立马就叫人来砸了这个饭馆,让你们什么东西都剩不下。一个服务员胆也太大了,自己也不照照镜子!”(留学生站起来,我一把拽住他,让他坐下。)
留学生:我看不下去了,听够了,虽然我是老外。我浑身打颤,别拉着我,我以前遇到过很多类似的情况了,我都腆着脸躲开了,这次我一定不会让自己后悔了,你要帮我一把。
我:不喜欢的可以闭上眼,堵住耳朵,不看你不喜欢看的,不听你不爱听的,一定要管好你的身体,别把自己逼到绝路上去,想回都回不去就惨了,瞧你,都抖得像筛糠一样了。
留学生:我的力量在消亡,注意力越来越分散,所有的回忆都首尾相连,一连串地涌上心头,是的,我感觉要丢掉现在这份工作了,好几天我都既想睡又怕睡,结果折腾了半天才睡着,夜里都是梦,醒来就是悔恨,然后再集聚力量重新来过,可这段时间却清楚地意识到自己回不去了,我和这个国家紧密融合在一起了。。。。。。
我:你精神过份紧张了,难道你不觉得这种状态不是似曾相似吗?是否由于你对事物过于专注了?所以一旦出现意外或者自己犯了错误,就慌不择路,自我折磨呢?这样对你损失岂不更大?
留学生:谁知道呢?但我坚信存在确定不疑之物,无时无刻,为此我愿意永远清醒,呃!
女服务员(突然喊道):我不干了,行不行?
老板娘:不干了?没门,你已经签了合同,人就是我们的,赶快赔礼道歉。
我拍一下留学生的肩膀:朋友,今天让我又仿佛回到从前,我俩形影不离的那段短暂时间,分离在所难免,也许今天的这顿酒能令我们都获益匪浅。朋友,我记得那个夜晚,我的身体各部分仿佛都不属于自己了,多么神奇,历尽千辛万苦却找到你这个异国的知己。
留学生:像诗一样,好倒是好,就是太过感伤,这酒已经彻底喝不下去了。
我:我们走吧,冬日天黑得早,外面风好像也很大。
客人的叫喊声:服务态度差,饭菜也不好吃,这羊肉都发苦,再不给个说法,我们可要砸东西了。(噼里啪啦,一个漂亮的碟子摔碎了,老板娘去劝阻,哗啦,又一个碗被打个四分五裂,事情越闹越大了。)
电视里的声音:“沪深股市今日再次暴跌。。。。。。”
我草草结了帐,饭馆虽小但价却很贵,而后搀扶着他走下这家饭馆颇有点陡的楼梯,这时才意识到我俩真的都醉了,一个短发,满脸横肉的粗壮中年男人凶巴巴地快步走上楼来,和我们擦肩而过,我猜那准是饭馆的老板吧,他好像知道出事了,肯定是去“了事”的。我叫了一辆出租车,把醉醺醺的留学生塞到车里,并跟司机叮嘱好他的住所,目送着车子离去,有些依依不舍。
我心里七上八下,在店面外来回踱步,而后再次走进这家灯火辉煌的餐馆,我很惦记那位姑娘,迷糊朦胧中觉得自己也许能调解调解,以保护她免受伤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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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 奥古斯塔斯 于 2007-10-25 04:14 PM 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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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俗世之人
时间:
2007-10-25 17:00
好一个"打破顽空须悟空"。
奥古兄真博学呀!我还没看完。
作者:
mu
时间:
2008-6-29 18:34
竟然还有这么一篇帖子?!
奥古斯塔斯令人震惊,这竟然是一篇小说
作者:
torova
时间:
2008-7-2 16:45
彻底被你的文采雷倒了~~~
作者:
chinesepoet
时间:
2008-7-17 13:04
我一直很好奇,人为什么要看戏,人生和戏,究竟哪一个更精彩?或者说哪一个更令人绝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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